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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瑪塔·阿爾瓦雷茨望著面前陡峭的樓梯,面露難色。樓梯從五百人大廳通往二樓的博物館。

    Possofarcela,她對自己說。我能行的。

    作為維奇奧宮的藝術與文化總監,這截樓梯瑪塔走過無數次,但是最近,已經身懷六甲的她發現爬樓明顯變得越來越艱難。

    “瑪塔,你確定我們不坐電梯嗎?”蘭登面露關切,揮手示意旁邊的小型服務電梯,那是博物館為殘疾遊客準備的。

    瑪塔微微一笑,表示感激,但搖頭拒絕了:“昨晚我就跟你說過,醫生建議我多運動,說對孩子有好處。另外,教授,我知道你有幽閉恐懼症。”

    蘭登裝作聞言大吃一驚的樣子:“噢,對了。我都忘記提過這件事了。”

    忘記提過?瑪塔表示懷疑,還不到十二個小時呢,而且我們還詳細討論了導致恐懼的童年事故。

    昨天晚上,當蘭登肥胖得有些病態的同伴,小主教座堂,搭乘電梯時,蘭登是陪著瑪塔走上去的。在路上,蘭登向她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他孩提時代掉進一口廢棄的井裡的經歷,從那以後狹小空間幾乎總是讓他感覺恐懼不適。

    現在,蘭登的妹妹一蹦一跳地走在前面,她金色的馬尾辮在身後甩來甩去。蘭登和瑪塔有節奏地向上爬,每走幾級就停下來,讓她能喘口氣。“我很驚訝,你居然還想再看一遍那面具,”她說,“在佛羅倫薩所有的面具裡,這個可能是最無趣的。”

    蘭登聳聳肩,不置可否。“我之所以回來,主要是為了帶西恩娜來看看。順便說一句,非常感謝你讓我倆再次進來。”

    “這當然沒問題。”

    昨天晚上瑪塔應該是被蘭登的學識名望折服了,因此心甘情願為他打開展廳,但當時陪同他的是小主教座堂,這意味著她其實別無選擇。

    伊格納奇奧·布索尼——被喚作小主教座堂的男人——算得上佛羅倫薩文化圈裡的名人。伊格納奇奧長期擔任主教堂座博物館的館長,事無鉅細地管理著佛羅倫薩最顯赫重要的歷史遺蹟——主教座堂——那座有著巨型紅磚穹頂、在佛羅倫薩的歷史上和天際線中都佔據著重要位置的大教堂。他對佛羅倫薩這座地標建築的狂熱激情,加上他接近四百磅的體重和永遠紅撲撲的面頰,讓人們善意地給他起了一個“小主教座堂”的綽號——就是“小圓屋頂”的意思。

    瑪塔不清楚蘭登是如何認識小主教座堂的;但昨天傍晚,小主教座堂打電話給她,說他想帶一位客人私下來觀賞一下但丁的死亡面具。當最終得知這位神秘來客原來是著名的美國符號學與藝術史學家羅伯特·蘭登時,瑪塔有一些激動,為自己能有機會領著兩位如此重要的人物進入維奇奧宮博物館的展廳而興奮。

    現在,他們爬到樓梯的盡頭,瑪塔雙手撐著腰,大口喘氣。西恩娜已經站在二樓陽臺的欄杆邊,從上往下俯視五百人大廳。

    “這是我最喜歡的視角,”瑪塔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能從完全不同的角度去欣賞這些壁畫。我想你哥哥和你說過藏在那幅壁畫裡的神秘信息吧?”她用手指著壁畫問西恩娜。

    西恩娜滿懷熱情地點點頭:“Cercatrova。”

    蘭登凝視著大廳,而瑪塔則在觀察蘭登。在夾層樓面窗戶透進的光線下,她不禁注意到蘭登沒有昨天晚上見到的那樣英氣逼人。她喜歡他的新外套,但他得刮個鬍子,而且他的臉色蒼白,看起來很憔悴。還有,他的頭髮,昨晚可是又厚又密,今早看上去都打了結,好像沒洗過澡。

    在蘭登注意到之前,她將目光移回到壁畫上。“我們現在站的地方和cercatrova所在的位置幾乎在一個水平高度上,”瑪塔說,“你甚至能用肉眼看到這兩個單詞。”

    蘭登的妹妹好像對壁畫不感興趣。“和我說說但丁的死亡面具吧。它為什麼會在維奇奧宮呢?”

    有其兄,必有其妹,瑪塔心底暗自嘀咕,仍為他倆對面具如此著迷而感到納悶。不過話說回來,但丁的死亡面具的確有一段十分離奇的歷史,尤其是在最近一段時間裡;而蘭登並非第一個表現出對它近乎瘋狂的痴迷的人。“好吧,告訴我,你對但丁瞭解多少?”

    年輕漂亮的金髮女郎聳聳肩:“還不是那些大家在學校裡學的東西。但丁是一位意大利詩人,以創作了《神曲》而聞名於世,作品描寫了他在想象中穿越地獄的旅程。”

    “對了一半,”瑪塔答道,“在他的長詩裡,但丁逃出地獄,繼續進入煉獄,並最終抵達天堂。如果讀過《神曲》,你會發現他的旅途分為三個部分——地獄、煉獄和天堂。”瑪塔示意他倆跟隨她沿著陽臺走向博物館入口。“但是,這副面具收藏在維奇奧宮與《神曲》這部作品沒有一點關係,而是與真實歷史有關。但丁生長在佛羅倫薩,比任何人都更愛這座城市。他也是一位顯赫、有影響的佛羅倫薩人,但在政治權力更迭中,但丁站錯了隊,於是被流放——趕到城牆外面,被告知永遠不能回來。”

    說話間他們來到了博物館入口,瑪塔停下來歇一口氣。她再次雙手叉腰,向後靠著牆,繼續娓娓而談。“有人聲稱但丁的死亡面具看上去表情悲慟,就是因為他被流放的原因,但我有其他看法。我有點浪漫,認為這張悲傷的面孔更多與一位叫貝雅特麗齊的女人有關。要知道,但丁終生都無可救藥地愛著這個名為貝雅特麗齊·波提納里的年輕女人。但不幸的是,貝雅特麗齊嫁作他人婦,這意味著但丁的生活中不僅沒有了他深愛的佛羅倫薩,也沒有了他朝思暮想的女人。他對貝雅特麗齊的愛成為《神曲》的中心主題。”

    “非常有趣,”西恩娜用一種對這一切聞所未聞的語氣說,“但是我還是沒弄懂,為什麼他的死亡面具被保存在這裡?”

    瑪塔覺得這個年輕女人的執著既古怪又近乎無禮。“嗯,”她繼續往前走,“但丁死後,不准他進入佛羅倫薩的禁令仍然有效,於是他被葬在意大利東北部的臘萬納。但是由於他的真愛,貝雅特麗齊,被安葬在佛羅倫薩;而且因為但丁如此熱愛佛羅倫薩,將他的死亡面具帶回這裡就像是對這位偉人一種善意的致敬。”

    “我明白了,”西恩娜說,“那為什麼特別挑選了這座宮殿呢?”

    “維奇奧宮是佛羅倫薩最古老的象徵,而且在但丁生活的年代,它是整座城市的中心。實際上,在大教堂裡藏有一幅名畫,上面的但丁躑躅於城牆邊,被放逐出佛羅倫薩,畫的背景裡宮殿的塔尖清晰可辨,那正是他所懷念的維奇奧宮。從許多方面來說,把他的死亡面具保存在這兒,會讓我們感覺但丁終於獲准回家了。”

    “真好,”西恩娜感嘆道,好像終於滿足了好奇心,“謝謝你。”

    瑪塔走到博物館大門前,輕叩三下:“是我,瑪塔!早上好!”

    門內發出鎖匙轉動的聲音,然後門打開了。一名老年保安笑眯眯地望著她,滿臉倦意,看了看手上的表。“èunpo-presto。”他微笑著說。有一點早。

    作為解釋,瑪塔指了指蘭登,保安立即容光煥發。“Signore!Bentornato!”先生!歡迎回來!

    “謝謝。”蘭登和藹親切地答道,保安示意他們都進去。

    他們穿過一間小休息室,保安停下來解除安保系統,然後打開第二道更加結實厚重的大門。大門推開,他向旁邊避讓,瀟灑地揮舞胳膊:“這就是博物館啦!”

    瑪塔微笑著致謝,領著客人們步入館中。

    這間博物館原本是用做政府辦公室的,所以這裡沒有伸展開闊的展示空間,而有些像是由若干中等大小的房間和走廊構成的一座迷宮,佔據了半幢樓。

    “但丁的死亡面具就在前面,”瑪塔告訴西恩娜,“它陳列在一個狹窄的空間,意大利語叫‘l-andito’,是指兩個較大房間之間的走道。靠牆的一隻古董櫥櫃用來放置面具,所以你只有走到和櫃子平行的地方,才能看到面具。就因為這個,許多參觀者直接從面具前走過,卻沒有注意到它!”

    蘭登快步向前,雙目直視,彷彿面具對他有著某種魔力。瑪塔用胳膊肘輕碰西恩娜,低聲道:“很明顯,你哥哥對我們的其他展品毫無興趣,但既然你來到這裡,就應該參觀一下我們館藏的馬基亞維利的半身像,還有地圖展廳裡中世紀製作的《世界地圖》地球儀。”

    西恩娜禮貌地頻頻點頭回應,但腳下沒有放慢,眼睛也盯著前方。瑪塔都快跟不上她了。他們走到第三間展廳時,瑪塔已經落在後面,她索性停了下來。

    “教授?”她氣喘吁吁地喊道,“也許你……想帶你妹妹參觀……這間展廳裡的一些展品……然後再去看但丁的面具?”

    蘭登轉過身,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好像剛剛神遊八方還沒元神歸位:“對不起,你說什麼?”

    瑪塔上氣不接下氣地指著附近的一個展櫃:“《神曲》最早的……印刷本之一?”

    蘭登這才看清瑪塔不停地擦拭額頭的汗珠,氣喘吁吁,他頓時深感羞愧。“瑪塔,請諒解!當然,若能快速地瞄一眼這個文本會很不錯。”

    蘭登匆匆走回來,讓瑪塔領著他倆來到一個古董櫃前。裡面擺著一本皮革包邊、磨損嚴重的古書,翻到裝飾精美的標題頁,上面寫著:《神聖的喜劇:但丁·阿利基耶裡》。

    “難以置信,”蘭登感嘆道,聽上去非常驚訝,“我認識這幅卷首插圖。沒想到你們竟然藏有最早的紐門斯特氏版本。”

    你當然知道,瑪塔心道,同時不勝迷惑,昨晚我介紹給你看了啦!

    “在十五世紀中葉,”蘭登急匆匆地向西恩娜介紹,“約翰·紐門斯特製作了但丁作品的第一批印刷本。當時印了幾百本,只有十來本存世。它們可是相當罕見。”

    在瑪塔看來,蘭登此刻似乎是在故意裝模作樣,好在他年輕的胞妹面前炫耀自己知識淵博。對於這樣一位知名的謙謙學者來說,這種行為未免失之輕浮。

    “這件展品是從勞倫齊阿納圖書館借來的,”瑪塔補充道,“要是你和羅伯特還沒參觀過,建議你們去一下。他們那兒有一處相當壯觀的樓梯,是由米開朗基羅設計的,直通向世界上第一個公共閱覽室。那裡的藏書都用鏈子鎖在座位上,免得有人把書帶走。當然,其中許多書籍都是孤本。”

    “了不起,”西恩娜附和道,眼睛瞄向博物館裡面,“那副面具是朝這邊走嗎?”

    這麼著急幹什麼?瑪塔還要多停留片刻好喘口氣。“沒錯,但你們可能有興趣聽聽這個。”她指著壁龕對面的一截通向天花板的樓梯。“這截樓梯通往閣樓觀景平臺,在那兒你們能夠俯視瓦薩里著名的懸空天花板。我很樂意在這裡等一下,如果你們想去——”

    “拜託了,瑪塔,”西恩娜打斷她,“我迫不及待地想去看那副面具。而且我們的時間有點緊。”

    瑪塔盯著這位漂亮的年輕女士,有些不知所措。她非常反感陌生人相互之間直呼其名的新潮做派。我是阿爾瓦雷茨女士,她在心裡抗議,而且我已經給你很大的面子了。

    “好吧,西恩娜,”瑪塔還是彬彬有禮地說,“面具是往這邊走。”

    瑪塔不再浪費時間給這對兄妹講解了,他們穿過蜿蜒曲折的展廳,直奔面具而去。昨天晚上,蘭登和小主教座堂二人在那狹窄的過道里待了將近半個小時,觀賞那副面具。他倆對面具的興趣也勾起了瑪塔的好奇,她問他倆如此痴迷,是否因為去年圍繞著這副面具發生的一系列離奇事件。蘭登與小主教座堂均顧左右而言其他,沒有給出明確的答覆。

    現在他們逐漸靠近走道,蘭登開始向他妹妹解釋製作一副死亡面具的簡單流程。讓瑪塔欣慰的是,他的描述完全準確,不像之前他佯裝從未見過博物館裡那件《神曲》的罕見珍本時那麼不著調。

    “嚥氣後沒多久,”蘭登講解道,“死者被平躺著放置,面部先塗上一層橄欖油。然後再糊上一層溼的灰泥,蓋住面部各個角落——嘴巴、鼻子、眼瞼——從髮際線一直到脖子。等灰泥結成硬塊後,就能輕而易舉地揭下來;再用它作模,往裡面倒入新拌的灰泥。再等灰泥變硬,就製作出死者面部惟妙惟肖的複製品了。這種習俗被普遍用於紀念那些顯赫名人與曠世天才,比如但丁、莎士比亞、伏爾泰、塔索、濟慈,他們過世後都製作了死亡面具。”

    “我們終於到了,”當一行三人來到走道外側的時候,瑪塔宣佈。她向旁邊讓出一步,示意蘭登的妹妹先進去。“面具在你左邊靠牆那個展櫃裡。館方要求參觀時站在立柱外面。”

    “謝謝提醒。”西恩娜邁入狹窄的走廊,走向展櫃,向裡面一看。她兩隻眼睛立刻瞪得滾圓,她回頭望了她哥哥一眼,滿臉驚恐。

    類似的反應瑪塔見過千百遍;遊客們第一眼看到這副面具,正視但丁那褶皺的詭異面孔、鷹鉤鼻和緊閉的雙眼時,通常都會被嚇到甚至感到厭惡。

    蘭登緊跟著西恩娜大步走過去,站在她身邊,望向展櫃裡。他隨即向後一退,同樣面露驚訝。

    瑪塔暗自嘀咕道,太誇張了吧。她跟在後面加入他們。但在望向展櫃時,她也不由得大聲驚呼:噢,我的上帝啊!

    瑪塔·阿爾瓦雷茨本以為會見到那副熟悉的面具瞪著自己,但她所看到的卻是展櫃的紅緞內壁以及用來懸掛面具的小鉤。

    瑪塔手掩著嘴,一臉驚恐地望著空空如也的展櫃。她呼吸加速,抓緊一根立柱以防自己摔倒。最終,她將目光從展櫃上移開,轉身朝主入口的夜班警衛走去。

    “但丁的面具!”她發了瘋似的尖叫,“但丁的面具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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