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強有力的手將蘭登托起……令他從昏迷中驚醒,幫助他下了出租車。他光腳踩到人行道上一片冰涼。
他半個身子倚著布魯克斯醫生瘦弱的身軀,步履蹣跚地走在兩座公寓大樓之間空蕩蕩的人行道上。晨風鼓起他身上的病號服,沙沙作響;就連私密處,蘭登都感到冷颼颼的。
醫院注射的鎮靜劑讓他大腦一片空白,眼前一片模糊。蘭登覺得自己如同置身水底,正穿過黏稠的、光線昏暗的世界向上爬。西恩娜·布魯克斯拖著他前行,真不知她哪來這麼大的力氣。
“有樓梯。”她提醒道。蘭登意識到他倆到了公寓大樓的側門。
蘭登緊握著樓梯扶手,頭暈眼花,舉步維艱,一次一個臺階地往上挪。他的身體重似千鈞。布魯克斯醫生幾乎是在推著他前行。終於到了樓梯平臺,她在一個鏽跡斑斑的門禁鍵盤上按下幾個數字,大門嘎的一聲開了。
門裡面也沒暖和多少,但是與外面人行道那粗糙的路面相比,光腳踩在瓷磚地面上就像是踩在柔軟的地毯上一般。布魯克斯醫生帶蘭登走到一個小型電梯跟前,用力拉開摺疊門,將蘭登推進電梯裡。電梯轎廂和電話亭差不多大小,裡面能嗅到MS牌香菸的味道——那種苦中帶甜的氣息,就如現煮的濃縮咖啡的芳香一般在意大利無處不在。菸草味儘管只是淡淡的,但足以幫助蘭登提提神。布魯克斯醫生摁下按鈕,在他們頭頂上方某處,一組老舊的齒輪咣噹作響,轟轟隆隆開動起來。
電梯上行……
轎廂在攀升過程中左搖右晃,嘎吱嘎吱作響。因為轎廂四周只是金屬濾網,蘭登發現自己正看著電梯井的內牆在面前有節奏地滑過。哪怕是在半清醒的狀態下,蘭登對狹小空間的恐懼依然揮之不去。
不要看。
他靠在金屬濾網上,試著調整呼吸。前臂隱隱作痛,他低頭一看,那件哈里斯花呢的兩隻袖子胡亂系在他的胳膊上,在用作繃帶止血。夾克的其他部分則掉在地上,一路這麼拖過來,已經有些磨損,而且髒兮兮的。
劇烈的頭痛迫使他閉上雙眼,黑暗再次將他吞噬。
熟悉的景象又回來了——蒙著面紗、雕塑般的女子,她身上的護身符,還有打著卷兒的銀色長髮。和之前一樣,她站在血紅河水的岸邊,周圍是痛苦扭動的軀體。她對蘭登說話,言辭懇切:去尋找,你就會發現!
蘭登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自己必須去救她……救下所有的人。那些半埋在土裡、倒立著的大腿開始癱軟下來……一個接著一個。
你是誰!?他大叫道,卻沒發出任何聲音,你想要什麼?!
灼熱的風拂過,吹起她濃密的銀色長髮。我們的時間越來越少,她摸著護身符項鍊,低聲說道。然後,毫無徵兆地,她化作一柱燿眼的火焰,翻滾著越過河水,將他們倆吞沒。
蘭登大叫一聲,猛地睜開雙眼。
布魯克斯醫生注視著他,面露關切:“怎麼回事?”
“我總是產生幻覺!”蘭登驚叫,“而且場景一模一樣。”
“又是銀髮女子?還有那些死屍?”
蘭登點點頭,額上蒙了一層汗珠。
“你會好起來的,”她安慰他,儘管聽上去自己都信心不足,“對逆行性遺忘症來說,反覆出現幻覺是正常的。你大腦負責分類和整理記憶的功能被暫時打亂了,於是所有的事情都拼湊到一個畫面裡。”
“這畫面可不怎麼賞心悅目。”他勉強答道。
“我知道,但在你康復之前,你的記憶還將是模糊、雜亂的——過去、現在和你的想象全都混在一起。就和做夢一樣。”
電梯搖晃了一下,停住了。布魯克斯醫生用力拉開摺疊門。他倆又走了一段路,這次是沿著一條陰暗狹窄的走廊。他們經過一扇窗戶,能看到外面佛羅倫薩的屋頂已經在黎明前的微光中顯現模糊的輪廓。走到盡頭,她蹲下身子,掀起一盆看似許久未澆水的植物,取出一把鑰匙,然後打開門。
公寓很小,屋內的氣味暗示了香草味蠟燭與陳舊地毯之間持續的戰爭。公寓裡的傢俱和擺設相當簡陋——好像都是她從舊貨市場購置的。布魯克斯醫生調了一下溫度調節器,暖氣片咣噹一聲開始工作。
她在原地站了一會兒,閉上雙眼,大口呼氣,彷彿在讓自己鎮定下來。隨後,她轉過身,攙著蘭登走進一間簡易小廚房,裡面擺著一張硬塑料餐桌,兩把搖搖欲墜的椅子。
蘭登搖搖晃晃地朝其中一把椅子走去,想坐下來歇會兒,但布魯克斯醫生一隻手抓住他的胳膊,另一隻手打開櫥櫃。櫥櫃裡基本上是空的……只有薄脆餅乾、幾袋意大利麵、一罐可樂,還有一瓶NoDoz牌提神片。
她拿出藥瓶,往蘭登掌心倒了六粒藥片。“含咖啡因,”她說,“我留著上晚班時用的,就像今晚這樣。”
蘭登將藥片丟進口裡,環顧四周想找水喝。
“直接咀嚼,”她建議道,“這樣藥效抵達神經系統會更快,有助於抵消鎮靜劑的藥效。”
蘭登剛嚼了一口就直皺眉。藥很苦,明顯是要整顆吞服的。布魯克斯醫生拉開冰箱門,遞給蘭登一瓶喝剩一半的聖培露牌礦泉水。他痛快地喝了一大口。
隨後,扎著馬尾辮的醫生托起他的右臂,取下用他的夾克製作的臨時繃帶,將夾克丟在餐桌上。接著,她仔細地檢查蘭登手臂的傷口。當她握著他裸露的手臂時,蘭登能感到她那纖細的手指在微微顫抖。
“你死不了。”她宣佈道。
蘭登希望她能快點恢復平靜。到現在,他還沒搞清楚他們倆剛剛經歷了什麼。“布魯克斯醫生,”他說,“我們得打電話求助。給領事館……或者警察。不管哪個都行。”
她點頭表示贊同。“另外,你不用再叫我布魯克斯醫生——我叫西恩娜。”
蘭登也點點頭:“謝謝。叫我羅伯特。”逃命途中的患難之情讓兩人關係跨越到了直呼其名的階段。“你說過你是英國人?”
“沒錯,土生土長。”
“但我沒聽出一點英國口音。”
“那就好,”她答道,“我一直在想法兒讓人聽不出口音。”
蘭登正準備問她原因,西恩娜卻示意他跟自己來。她領著蘭登穿過狹窄的過道,來到一間昏暗的小浴室。在洗臉盆上方的鏡子裡,蘭登第一次見到自己的模樣,之前只是在病房的玻璃窗上看到一個大概。
真不怎麼樣。蘭登濃密的黑髮都打了結,雙目充血,眼神疲憊。密密麻麻的胡楂兒遮住了下巴。
西恩娜打開水龍頭,讓蘭登將受傷的前臂放在冰冷的水流下面衝。儘管痛得齜牙咧嘴,但他仍堅持沖洗傷口。
西恩娜拿出一條新毛巾,用滅菌皂液浸透:“你可能不會想看。”
“沒事的。我不怕——”西恩娜開始用毛巾擦拭傷口,進行消毒處理,一陣劇痛從胳膊向全身發散,痛得蘭登眼冒金星。他緊咬牙關,不讓自己哼出聲來。
“你不想讓傷口感染吧,”她說著手上更用力了,“另外,如果你準備待會給政府機構打電話,也會希望自己比現在更精神點兒吧。沒有什麼比痛感更能刺激腎上腺素分泌了。”
蘭登強忍著擦洗傷口的劇痛,感覺持續了足有十秒鐘,才大力將手臂掙脫。夠了!不得不承認,現在他確實更有力氣、更加清醒;而且胳膊上的灼痛完全蓋過了頭痛。
“好的。”她關上水龍頭,用一條幹淨毛巾蘸幹他胳膊上的水。接著西恩娜在他前臂打上一塊小小的繃帶。就在她包紮傷口的過程中,蘭登這才突然不安地注意到一件事——這件事使他極其心煩意亂。
近四十年來,蘭登始終帶著一塊骨灰級珍藏版的米奇牌手錶,那是他父母送他的禮物。米老鼠的笑臉和瘋狂舞動的雙臂每天都在提醒他要多保持微笑,更加輕鬆地面對生活。
“我的……手錶,”蘭登結結巴巴地說,“它不見了!”沒了這塊表,他的人生突然不再完整。“我來醫院的時候,有沒有戴著它?”
西恩娜看了他一眼,露出驚詫的神情,顯然難以理解他為何如此糾結於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不記得有什麼手錶。你趕緊把身上收拾乾淨。我過幾分鐘就回來,然後我們再一起想想怎樣幫你尋求援助。”她轉身離開,卻在門口站定,雙目注視著鏡子裡的蘭登,“趁我出去這會兒,我建議你仔細回憶一下為什麼有人想殺你。我猜這是領事館或者警察會首先問你的問題。”
“等一等,你要去哪兒?”
“你可不能這樣半裸著身子跑去和警察說話。我去給你找些衣服穿。我的鄰居和你身材差不多。他出門了,我一直幫他喂貓。他欠我人情。”
說完,西恩娜離開了。
羅伯特·蘭登轉身望著洗臉盆上的那面小鏡子,幾乎認不出裡面那個盯著自己的人。有人想要我死。他腦海中又響起那段錄音——他神志昏迷時的囈語:非常抱歉。非常抱歉。
他絞盡腦汁,想找回些許記憶……哪怕是零星片段。但他腦海裡只是空白。蘭登只知道自己人在佛羅倫薩,頭上還有一處槍傷。
蘭登凝視著鏡子裡那雙疲憊的眼睛,懷疑他隨時有可能從這場夢中醒來,發現自己其實是躺在家中的讀書椅上睡著了,手裡還攥著一隻空的馬蒂尼酒杯和一本《死魂靈》——只是為了提醒自己,千萬不要在喝孟買藍寶石金酒的時候讀果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