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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八月

    1

    聽說京都夏天炎熱。三面環山,沒有海。聽說盆地特有的悶熱難以忍受,冬天恰恰相反,徹骨寒冷。但是,7月結束,進入8月中旬以後,我也並沒有怎麼為炎熱所煩惱。

    大概是因為最近幾年必定被人們嘀咕的“異常氣象”的緣故吧,也說不定是因為我家佈局環境好。敞開窗戶,整天吹進涼爽的風來。家裡倒是有空調,但使用它的次數還屈指可數。

    當然,並不是住在這個家的所有人,都像我一樣感覺這個夏天:管理人水尻夫婦每次照面就連聲說:“好熱啊!”

    從上月下旬搬到二樓[2-A]房間住的辻井雪人發牢騷說,熱得無法工作了,到我母親那兒訴苦說:“一開窗,孩子的聲音就吵得厲害,想裝空調,借我一點錢好嗎?”但對這要求母親似乎拒絕了。

    綠影莊的房客除了辻井以外還有兩人。

    一人是住在[1-C]的叫倉谷誠的26歲的青年,Kxx大學的研究生。到我這兒來打過一次招呼,但我不怎麼覺得他是個研究學問的人。小個兒,話語很多,說起話來挺爽朗的。正在攻讀理學部的博士課程,好像以動物學為專業。

    另一人是[1-D]的叫木津川伸造的男子,職業為按摩師,從傍晚到夜裡出去工作。盲人,戴一副漆黑的墨鏡,總是拿一根白色的柺杖。年齡已經有50歲上下了吧。聽說幾年前夫人去世了,從那以後一直一個人生活。

    公寓的房間還有三間空著,幾個想居住的人來看過房間,但結果都沒有談妥,好像其原因是近鄰傳的這樣一個謠傳:半年前‘偶人館’的前主人發了瘋,結果在院子裡上吊死了。

    母親好像從中介人那裡聽到了這些話,從此便不再登招募房客的廣告了。

    我很少外出。早晨時常出去散步,傍晚去常去的咖啡館,除此以外大致在家。關於哪間屋子用做自己的畫室,很是拿不定主意。

    正房的日本式房間不合適。也考慮過使用洋房的空房間,但我想與公寓的房客照面的機會會由此而增加,結果不得不選了那間堆房。

    最初的確不怎麼舒適。一呆在那屋子裡,無意之中,思緒就被拉到死去的父親和母親實和子的事情上。企圖“復活”實和子——對於我這樣想像的父親的“作品”,牴觸感要比共鳴強得多,說來扁平臉的人體模型本身還是讓人毛骨驚然。

    雖說如此,也不能處理“她們”,因為父親留下了遺言,說:包括擺設在正門口和走廊上在內的留在這個家的全部偶人要原封不動地放在原處,不準動它們一下。

    但隨著時間的流逝,這種牴觸感也漸漸淡薄了。

    倒不是說我習慣了這些沒有臉的偶人。無論是傾注在這些偶人裡面的父親的情感,還是他對我的(恐怕是憎惡的)感情,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對我的現在沒有任何約束力。

    最近我總算這樣想通了。

    眼下我挺是喜歡這間畫室。這裡安靜,這比什麼都好。一天之中在這裡過的時間好像漸漸多了起來,儘管母親很擔心,說我一呆在那裡就不出來了。

    在那裡,有時隨心所欲地畫畫,有時讀讀書,有時也聽聽唱片。什麼也不做,只是發呆的時間也比較多。

    2

    8月16日,星期天。

    傍晚5時許,我像往常一樣離開了家。去的地方是一家叫“來夢”的咖啡館。

    這店位於沿南北走向的白川大街稍稍下去的西側。所謂“下去”,在京都這座城市中是“往南去”的意思,我想可能是主要道路像棋盤的格一樣的這座城市獨特的叫法吧,至少我除此之外不知道還有這種例子。

    傍晚的這個時刻在來夢喝咖啡,最近兩週成了每日的課程似的。

    這是一家進十幾個人就客滿的小店。窗面向馬路,而且只有一扇。過於苦的咖啡味道、不太喧鬧的調和氣氛的音樂、沉默寡言的老闆和寥寥無幾的顧客……雖是一個毫無長處——或者更確切地說是被當今的流行撇下似的寒酸的咖啡館,但它那感覺有點乾燥的昏暗很合我的胃口。

    “歡迎光臨。”

    鼻子下蓄著鬍子的中年老闆從櫃檯裡面小聲地招呼道。顧客只有一個坐在裡頭角落裡的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低著頭默默地看著漫畫雜誌。

    要了一份咖啡後,我就坐到了窗邊的座位上。

    天氣不怎麼好。半陰的天空下,城市開始盪漾出黃昏的氣息。纖細而看上去十分脆弱的我的上半身與隔著玻璃看到的風景重疊在一起,淡淡地浮在窗外。

    我一面眺望著行走在人行道上的人們的身影,一面抽掉了一支菸,剛好在這時,我要的咖啡端了上來。※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天氣還能勉強維持吧?”老闆一面將杯子放到桌上,一面難得地搭話說。

    “啊?”

    “這天氣真討厭,今天是送神火嘛。”

    “啊,是‘大’字形簧火【注】嗎?”那麼說來,今天早上母親也說了:去今出川路,就能看到近處的大字形山,一起去看看吧。

    “送神火還是很宏偉的。每年都去看,那可宏偉哩!”

    “啊。”

    “把山點燃成字的形狀,最初想到這樣做的究竟是誰呢?”老闆毫不介意我的反應,自言自語似的嘟濃道。

    “啊。”我有些感到驚愕,只是愛理不理地應了一聲。

    不放糖,只滴了一些牛奶,呷了一口咖啡。酒幾乎不喝,但這十幾年來,咖啡和煙卻從未間斷過。

    抑或是剛才的顧客沒有放回去,隔著桌子對面的座位上放著一張報紙。我剛想點燃一支新的香菸的時候,印刷在那紙面上的黑體字突然引起了我的注意。

    北白川水渠內發現被殺兒童的屍體

    是這樣一行標題。

    平時我不怎麼看報紙。這麼說來,今天的晨刊也連一版都還沒有過目呢!我把手伸向將社會版朝外摺疊著的那份報紙。

    比較大的一篇報道。相鄰的版面上顯眼地報道著在奈良發生的列車脫軌事故。說是昨晚發生的這一事故,我也至今一無所知。

    北白川水渠內發現被殺兒童的屍體

    我又一次用眼睛追溯這粗體字的標題。

    要說北白川水渠,大概是指那條在由此稍往西一帶流淌的小河吧。要是那近的話,倒是我常常散步路過的地方。

    15日晚9時50分左右,發現京都市左京區北白川xx町的北白川水渠內,浮著一具小孩的屍體。據證實,是住在該町的公司職員上寺仁志(35歲)的長子滿志(5歲)。

    據孩子的母親和子說,傍晚6時左右,發覺不見了在外面玩的滿志的身影,便立即報告了派出所,但沒有找到滿志。發現屍體的是寄宿在附近的Kxx大學工學部二年級學生高橋良太(21歲),在沿水渠走著的時候,偶然發現浮在水面的紅衣服,覺得奇怪,於是就報了警,結果發現了屍體。

    驗屍結果也出來了,死因為窒息。從留在脖子上的痕跡分析,判明是扼殺。警方斷定是起兇殺案,在所轄的下鴨警察署設置了搜查本部,開始了搜查。

    接著登載了被害者父母和屍體發現者的談話,以及警察關於是精神變態者所為,還是策劃以謀利為目的的綁架、結果遭到抵抗而最終實施的犯罪這類問題的見解等等。

    (昨天的傍晚……)

    要說是6時左右,那剛好是離開這家店往家走的時候。沒有想到在同一時間,同一城市的沒有相距幾公里的地方發生了這樣的事件……

    父母因哀嘆、悲傷和對犯人的憤怒而失去了神志吧,發現屍體的學生近段時間將為噩夢所困擾吧,有相同年齡孩子而又住在附近的父母們,在為自己的孩子安然無恙而高興的同時,正戰戰兢兢惟恐哪天災難會降臨到自己頭上吧!

    與這種理所當然的憂慮不同的地方,心裡的一部分卻瑟瑟地奇怪地動著。那是——一種不妙的東西。一種令人膽戰心驚的東西……猶如巨大的蛇一般的【注】不祥的感覺。正因為本來面目不清楚,所以這不祥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使我的神經焦躁不安。想抽菸,發覺煙盒是空的。

    “請問,”我朝櫃檯喊道,“嗯,有七星牌煙嗎?”說著,我像是拿著一件可怕的東西似的,把報紙放回到了報刊架上。

    3

    回家的路上,遇上了綠影莊的房客之一、按摩師木津川伸造。大概正出門去工作吧,拄著白色柺杖慢慢地沿坡道下來。我想打個招呼,轉而一想反正他看不見。戴著黑色墨鏡的四方臉直朝著我,但他所看到的只是決不會有光線的黑暗而已。故意沒有打招呼,與他擦肩而過。就在這時候,全然沒有想到從木津川嘴裡發出了嘶啞的聲音:

    “晚上好。”

    “啊?”我吃驚地站住了,“這個……”

    凝視著朝向這邊的他的臉。他好像十分滿足似的點了點頭:“是飛龍嗎?”

    “是,是的。”

    應該是失明的他為什麼知道是我呢?

    “呵呵。吃了一驚。”

    “……”

    “人真堅強啊!幾十年來過著失明的生活,過著過著,憑一點點的氣味啦、聲音啦,就知道周圍的情況了。”

    常說盲人比我們有更敏銳的知覺,但是儘管如此,剛才這種情況太不可思議了。就是說,憑腳步聲和體臭他就知道我是飛龍想一,雖然遷居到這兒來以後,我只和他交談過一次。

    “可是……”

    我剛要開口,木津又“呵呵”地笑了起來:“不不,剛才幾乎是瞎猜的呀。”

    “瞎猜?”

    “每晚去工作時順便試試。對離開家後第一個從身邊錯過的人,我主動打招呼試試,如果對方是熟人,憑發出的聲音就知道是誰了吧?”

    “啊,可不是。”

    “好像是試試當天的運氣呀,死去的媳婦倒是說過,叫我別幹這種缺德的事……”說著,木津川深深地鞠了一躬,旋即轉過身,沿坡道走了下去。

    4

    晚上與母親一起去看送神火。

    晚上8點火將點燃,所以晚飯就推遲了,7點半離開了家。手持白檀扇子,身穿捻絲綢和服的母親的身姿看上去十分豔麗,怎麼也不覺得已經快到五十七八的年齡了。

    沿白川大街往南到今出川。今出川大街是東西橫貫城市的主要街道之一,和白川大街的交叉點位於其東端。從這交叉點沿變窄的道路往東去,就是銀閣寺。

    人行道上擠滿了來看送神火的人群。車子的堵塞也很驚人。

    “真是人山人海啊!”母親緊挨著我,說道,“怕擁擠吧?行嗎?”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抬頭望了望東方的天空。

    黑暗的夜空下,山腰上刻著巨大的“大”字的黑色的山,看上去就近在眼前。大概快到點火的時間了吧,從這地方甚至可以看到手持紅紅地燃燒著的火炬跑動著的人們的影子。

    晚8時。

    火炬被投向山的各處,頃刻之間蔓延出去的火焰,不一會兒就在黑暗中描繪出了一個漂亮的“大”字。從站立在人行道上的人們的嘴中,湧出了低低的喧嚷般的嘆聲。

    “真漂亮啊!”站在身旁的母親口中也吐出了這樣的話。

    那景色真美。京都“大”字形簧火的畫面,多次在電視和照片上看到過,但都無法與這相比擬。我忘了對周圍潮水般的人群而感到的厭煩,甚至沒有附和母親的聲音,陶然地眯縫著雙眼,望著浮在夜空下的火焰組成的文字。

    “真漂亮。”母親又重複了一遍。開始慢慢地搖動扇子,隨風飄來白檀的絲絲清香。

    池尾沙和子。28年間我一直叫“母親”的姨母。她在我母親實和子死後收養我,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疼愛我,我知道這不單是因為血脈相連的侄子和姨母的緣故,其中有更深一層的理由。※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池尾裕司和沙和子夫妻本有一個兒子。聽說比實和子結婚稍晚一些,沙和子才18歲的時候,年紀輕輕的,便結了婚,並於翌年生了一個孩子,但這孩子在即將迎來一歲的生日時卻病死了,而且——偏偏他死的第二天是我誕生的日子。所以——她從我孩提時代起就這樣說道:“那孩子死了,第二天你出生了。所以想一是那孩子的替身呀,我說,你懂吧?”我想這心情十年前去世的“父親”裕司也一定有。

    就在這時,突然有人撞到了我的背上。

    “啊!”

    我聽到了叫聲和什麼東西啪地落下的聲音。

    “對不起。”是女人的聲音。回過頭時,只見那女子蹲在路上,正要拾攏大概是在撞的剎那間掉落的紙袋和散在地上的幾本書,“對不起,光顧著看送神火了,沒有好好看著前面……”

    “不,沒有關係。”說著我拾起掉在我腳下的一本書,交給了她。

    一拿到書,她立即很快地鞠了一躬。是個小個兒年輕女子。齊肩的頭髮。寬鬆的淡藍色T恤衫。微微散發著香味的——一種甜酸的——大概是香波的——氣味……

    她按原樣重新抱好口袋,隨即又一次輕輕鞠了一躬,從我旁邊走過後,消失在人群裡。她那靦腆地仰望著我的臉的一雙大眼睛,不知為什麼久久地留在我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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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如誰都那樣,XX也記不得自己生下來那一瞬間的事。

    將這誕生視為奇怪的偶然的結果呢,還是“偶然”本身中那複雜的因果?正如一般人都那樣,XX也不會深思這種問題。

    對XX來說,考慮是無意義的。

    (……為什麼?)

    XX也這樣自問。

    答案當然存在。將其表達為語言也是可能的吧。但表達為語言的話那就太單純了,而且,其實也過於混沌。

    XX慢慢地搖了搖頭。

    彷彿被浸泡在藥裡似的。遲鈍的思考,遲鈍的感覺,遲鈍的記憶,遲鈍的……

    (……彆著急。)

    (無需著急。)

    對,現在暫且要等待時機——

    【注】每年8月16日晚在京都“如意嶽”山上點燃的篝火。

    【注】原著中幻覺部分的描述均在行的中間或是末尾,譯著中以省略號引出幻覺內容,藉此幫助保特原著風味。以下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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