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9月28日)
藤沼紀一的寢室(上午8點30分)
和往常一樣,他醒了。
明亮的朝陽透過米黃色的窗簾潛入屋中。側耳傾聽,轟隆、轟隆……
在靜寂的山裏,棲息山林的野鳥的輕啼聲和隱約傳來的水流聲中,混雜着建築物西側不停轉動的水車的轟鳴聲。這是一個安詳的早晨。
進人9月就一直是晴天,但昨天的新聞裏,報道了某某號颱風將要臨近的消息。據説28號下午,中國地區也將受到颱風的影響而開始下雨……
他從大牀上慢慢地坐起身來。
上午8點30分。
牆上的鐘顯示着和他平時醒來時相同的時間。
他把背靠在牀頭的靠背板上,將右手伸向旁邊的小桌,拿起有一定年頭的野薔薇製成的煙斗,塞上煙葉。不一會兒,與乳白色的煙一起,升起了滿屋的香氣。
大約在三天前他得了感冒,一直在發燒,不過現在看來已經沒事了。因為煙草的味道已經恢復如初了。
他不停地吸着煙,緩緩地閉上眼睛。
9月28日——今年又到了這一天了。從下午開始,按慣例將有四個客人來這裏做客。大石源造、森滋彥、三田村則之,還有古川恆仁。
他們每年一次的來訪,對於希望避人耳目而住在這山裏的他來説,絕非是一件令他高興的事,甚至還可以説是一種麻煩。這確實是他內心真實的想法,但是——另一方面,他對自己的這種情感持否定態度,這一點也是事實。否則,他完全可以單方面地拒絕他們的來訪。然而這些年他並沒有這麼做,這其中恐怕存在着一種類似負疚般的感情吧。
(不管怎麼樣。)
他閉着眼睛,從乾裂的嘴裏低聲地發出一聲嘆息。
(他們今天又要來了。一定要來的,沒辦法。)
他不想現在來分析自己扭曲的心理。只是自己不喜歡他們的來訪,卻又希望他們來——僅此而已。
8點45分。
牀頭邊桌子上的電話響了。小而輕、薄如米紙般的聲音宣告一天的開始。
“早上好,老爺!”聽筒那邊傳來穩重而熟悉的聲音,是管家倉本莊司,“您的身體怎麼樣了?”倉本恭敬地問道。
“啊,已經好了!”
“早餐馬上就好了,您怎麼説?”
“我過去。”他把煙斗放在煙斗架上,開始換衣服。脱下睡衣,穿上褲子和襯衣,套上長袍、短褂……折騰了一陣子,在牀上穿好一切後,將白布手套戴在雙手上,最後是臉。
面具——恐怕這就是象徵着直至今天這12年中的他——藤沼紀一生活全部的東西了。
面具——不錯,他沒有臉。為了隱藏起這張讓人詛咒的面容,即使在日常生活中的他也要戴着面具,一個按照這個房子的主人本來應有的“容貌”製作的白色面具。彷彿吸附在肌膚上的橡膠般的感覺,罩在活生生的臉上的無生命的面具……
8點55分。
起居室的門響起了敲門聲。
“請進。”他回應道。一個矮個子略顯肥胖的女人用他給她配的鑰匙打開門,走了進來。她穿着看上去十分乾淨的白色圍裙。
“早上好!”是住在這裏的女傭——根岸文江,“我拿藥過來了。您感覺如何?啊,您已經換好衣服啦?領帶不繫了嗎?哎呀,又抽煙!這對您的身體可不好啊。真希望您能聽聽我的忠告!”
文江45歲,比他大4歲,但仍然不怎麼知道疲倦。她下部寬大的淺黑色臉上鑲着一雙大大的圓眼睛,説話的時候聲音尖利,速度很快。
他用白色面具上如影相隨的木然表情默然以對,用雙手一撐,打算從牀上起來。文江慌忙伸手去幫忙。
“我一個人可以的。”他用沙啞的聲音説着,瘦小孱弱的身體坐到了輪椅上。
“給,吃藥!”
“已經不用了。”
“不行,不行。為了保險起見,今天請再吃一天。特別是今天客人們要來,比平時要多費些精神呢!”
沒辦法,他把遞到面前的片劑含到嘴裏。
看到這裏,她似乎很滿意,伸手扶起輪椅:“今天還不能洗澡。再看一天再説!”
真沒辦法,他想道。要是稍微管得少一點就好了,但是曾經做過護士的她,只要碰到有關健康的事情,就變得特別羅嗦。
她是個直爽且喜歡照顧人的女人。據説曾經有過失敗的婚姻,但一點也看不出來。她也不顯得孤僻。從家裏的所有家務到對他日常生活的照料,從幫助他入浴、梳頭到健康管理,她都勤勤懇懇。雖説不必像倉本那樣,做一個總是和主人保持一定距離的“機器人”,但他切實地希望她能稍微少説幾句,安靜一點。
“去吃飯嗎?啊,可不能抽煙啊!就放在這兒吧!”她推着輪椅走出寢室,“小姐和正木先生都已經起來了。”
“由裏繪也起來了?”
“是啊,最近小姐好像比以前精神好多了。這是好事啊!老爺,我覺得,小姐還是多出去一下比較好。”
“什麼?”他繃起面具下的臉,突然回頭看着文江。她慌忙噤聲。
“對不起。我多嘴了。”
“沒什麼……”他微微地垂下肩,又轉向前方。
塔屋(上午9點40分)
吃完早飯,藤沼由裏繪獨自回到塔上的屋子裏。
這是一個宛如畫中仙子般的美少女,甚至讓人覺得欠缺一些人氣。嬌小的臉龐、烏黑清澈的眼睛配上玲瓏的鼻子、柔軟的櫻桃小嘴、白如凝脂的肌膚、烏黑閃亮的長髮……由裏繪今年19歲,來年的春天就滿20了。雖然已是不適合稱做“少女”的年齡了,但不僅她那纖弱的身體還不能讓人感覺到成熟“女人”的氣息,而且她總是看着遠方的神情也令人心疼地想去憐愛。
美少女——還是這個名字適合她。
由裏繪將穿着橙色襯衫的身體靠在白框的小窗前,呆呆地望着窗外的風景。遠近重疊連綿的羣山,蜿蜒山間的墨綠色的河流,被連綿的山峯截取的天空中,深灰色的雲層緩緩地擴散開來。
不久,今年的秋意也將逐漸轉濃,樹上的綠就要開始變色了吧。隨後而至的是冬天——將把這谷中的一切,從這塔上可以看到的一切都染成白色的冬天……這種季節的變遷,她已經不記得從這間屋子的這扇窗户中看過多少次了。
這間屋子——聳立在館內西北角的塔上的這間屋子。
這是一間圓形的大屋子。由於樓下的飯廳有兩層樓的高度,所以這裏實際上相當於三樓。牆上貼着莊重的銀灰色牆紙,地上鋪着淡色長毛地毯。高高的天花板是木板制的,中央吊着巨大的枝形吊燈。儘管是白晝,但屋內略顯昏暗。因為相對於寬敞的房間而言,窗户顯得太小了。
由裏繪離開窗邊,走到位於房間深處的帶華蓋的牀邊坐了下來。
房間南側的圓弧被一堵牆截斷了,牆上並排着通向樓梯平台和浴室的門。在它們左側的褐色鐵門,則是生活在輪椅上的這家主人專用的電梯。屋內以充裕的間隔擺放着豪華的傢俱——衣櫥、梳妝枱、書架、沙發、大鋼琴。牆上掛着幾幅畫,都是藤沼一成畫的幻覺中的風景。※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十年了,她住在這裏。在這十年中,她一直生活在這個山谷中的這座館內的這間塔屋裏。
十年前——也就是由裏繪九歲,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
再往前兩年,她的父親柴垣浩一郎在病牀上嚥下了最後一口氣,享年31歲,死得是有些早了。母親在生下第一個孩子——由裏繪時就撒手人寰了,已沒有近親的她變成了孑然一身的孤兒。
父親去世時的情景還依稀殘留在她的記憶中。
冰冷的白牆包圍着的病房、散發着藥味的病牀、不住咳嗽的父親、染紅了牀單的鮮血……穿着白色衣服的大人們把她帶出病房。然後……然後的記憶就是自己在散發着甜甜香味的懷中哭泣。而這個胳膊的主人,她是認識的——是父親病倒前經常到家裏來的“藤沼叔叔”。
很快,由裏繪被收養到他——藤沼紀一的身邊。據説,是知道自己死期將近的父親臨終託付給紀一的。
藤沼紀一——柴垣浩一郎曾經師從的畫家藤沼一成的獨生子。
這個紀一因為自己引起的交通事故,使臉部和雙手身受重傷,那是在由裏繪被收養後不久的事情。他離開了自己出生、成長的神户,在這個山谷中建造了這座風格怪異的房子。於是,由裏繪也被他帶到了這裏。
以後這十年間,由裏繪可以説是被半禁閉在這裏了。這座房子、這個房間、透過這扇窗户所看到的風景——説這些幾乎是她知道的“世界”的全部也不為過。因為這十年來,她既不去學校,也沒有朋友,甚至連報紙、雜誌也沒得看,更不知道同年紀的少男少女們在同一片天空下過着怎樣的生活。
不知不覺中,少女的口中低聲地哼起了傷感的旋律。過了一會兒,她從牀上站起身來,輕輕地走到鋼琴前。細細的指尖落在鍵盤上,和着嘴裏的旋律,她試着彈了起來。
德彪西的《亞麻色頭髮的少女》——這是半年前開始住在這裏的紀一的朋友——正木慎吾教的曲子。
曲子很短。用依稀記得的指法彈了一遍後,由裏繪來到建在房間西側的陽台上。
外面的空氣非常潮濕。温熱的南風從下吹上來,吹散了她的長髮。流過眼前的河流的水聲以及水流中轉動的水車的聲音,不知是否心理作用,聽起來似乎比平時要更加急促。
由裏繪的嘴唇顫動起來。
“真恐怖!”
這恐怕是她被一塵不染地禁閉了十年的心裏,第一次感到恐懼。
前院(上午10點10分)
直徑差不多有五米的巨大車輪三個相連,不停地轉動着。
轟隆、轟隆、轟隆……
低重的聲音,飛濺着水花的翼板。這是緊鄰着房子而建造的精巧的三連水車,它的力感甚至讓人想到蒸汽火車般的厚重。
將本來面目藏在白色橡膠面具後的主人——藤沼紀一來到了鋪着石板的前院,從正面眺望自己住的這座風格怪異的房子的“容顏”。在他身邊站着一個穿着茶色的褲子、深灰色襯衫的瘦削男子,雙手交叉在胸前。
“藤沼君,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會這樣想。”身邊的男子放開交叉在胸前的手説,“這個水車,就好像是……”他打住自己的話,偷偷地窺探一直默不作聲的紀一的反應。
“好像什麼?”沙啞的聲音從白色面具的縫隙中透出來。
“就好像,它是為了讓你住的這個家——怎麼説呢,抗拒時間的流逝,永遠靜止在這山谷中而不停地轉動的。”
“哈!”輪椅的主人緩緩地抬起頭看着他,“你還是老樣子,像個詩人。”
對於自己脱口而出的這句話,他不由得發出了苦澀的嘆息。
(到底是誰讓這個詩人的生活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呢?)
這個男子名叫正木慎吾,是藤沼紀一的老朋友。他也是神户人,今年38歲,比紀一小3歲。他們在大學的美術研究會里是學長與學弟的關係,兩人之間的交往也是從那段時間開始的。
紀一早就看出自己沒有父親那樣的才能,上大學時就進了當地某私立大學的經濟系。畢業後就以父親一成的財產為資本開始做房地產生意,從此作為一個實業家走上了通往成功之路。
而正木雖然擁有異於常人的藝術才能和熱情,卻遵從父親的意志就讀於法學系,準備參加司法考試。但在二年級的時候,他的作品偶然被藤沼一成發現,受到了一成的熱情讚揚,於是他便決定改變今後的人生方向。他不顧在大阪擔任會計師的父親的反對,中途退學改投美術學院,每天到一成的身邊學習,立志走美術之路。
“真是諷刺啊!”紀一想道。
(被稱做天才的幻想畫家的獨生子做了實業家,而一個普通的會計師的兒子卻做了畫家……)
當時也確實讓他想了很多。
雖然自己缺乏繪畫的才能,但紀一對自己欣賞作品的能力卻很有自信。他確信正木將來一定能取得巨大的成就。把他和同時跟隨一成學畫的由裏繪的父親柴垣浩一郎相比,他們之間的差距一目瞭然。正木的筆以一種甚至超過老師一成的想像力的手法,自如地描繪着自己的獨特世界。再進一步説,他與暢遊在只有自己看得見的幻想世界中的一成不同,在他的作品中似乎有一種訴諸現實的主張。紀一在這裏面看到了一個年輕的詩人。
……可是可是,那一天——12年前那個冬天發生的事情改變了正木和紀一以後的一切。
十多年一直杳無音信的正木慎吾,一天突然上門來求紀一幫忙,這是今年4月的事情。
“請不要問原因,”他説,“總之,暫時讓我住在這裏!”
紀一立刻明白這是一個無法拒絕的請求。雖然先前聽説他在大阪的父母已去世,他已經無家可歸,但這還是讓人感到形跡可疑。紀一甚至懷疑他會不會犯了什麼案子,正處於在逃之中。儘管如此,他還是二話沒説就答應了正木的請求。他有什麼理由拒絕呢?
“今天早晨文江説,最近由裏繪精神好多了。”藤沼紀一抬頭看着聳立在左前方的塔説,“可能是因為你!”
“我?”正木略顯驚訝的表情問道。
紀一靜靜地點了點頭:“由裏繪,她似乎很喜歡你。”
“要是這樣的話,她又開始彈鋼琴不是很好嗎?她從五歲就開始學了,不是嗎?”
“直到她父親病倒之前,是學了很短的一段時間。”
“彈得不錯。因為有基礎,教起來也比較輕鬆。”
“那的確是一件好事,不過……”
“藤沼,你不會是……”
“嗯?”
“你不會是心裏有什麼不必要的擔心吧?”正木摸着鼻子下面薄薄的鬍子,口中突然笑出聲來,“對不起!”
“有什麼事情好笑?”
“不是。你作為由裏繪的丈夫,是不是對我產生了什麼懷疑?”
“説什麼啊!”
紀一的眼睛在面具下閃着精光,打量着朋友的臉。輪廓鮮明、相貌端正,剪短了的鬍子烏黑而富有光澤,充滿着朝氣。但紀一還是覺得這張臉上已失去了往日的光彩,皮膚的顏色不好,目光也不一樣了。
“沒事的,藤沼君。”正木坦然地搖頭説,“不用擔心。因為我怎麼也沒辦法把她看做是‘女人’。就像對於作為丈夫的你來説,她一直都不算是‘妻子’一樣。”
紀一咬着乾燥的嘴唇,一時説不出話來:“由裏繪還是個孩子——而且或許以後也一直是。”
“以後也一直是?”
紀一把目光從朋友臉上移開:“由裏繪一直都把內心封閉起來。從12年前她父親去世,搬到這個房子裏來之後的這十年來,一直都這樣。”
“但那是……”
“我明白。是我的緣故。我一直把她關在這裏——那座塔上,儘量不讓她的心接觸外面的世界。”
“這麼説來你有罪惡感了?”
“如果説沒有的話,那是謊話。”
“其實我並不想太多地談論這件事,”正木從襯衫的胸前口袋裏掏出破碎的煙盒,“我理解你的心情。想起來,可能對於藤沼你來説,由裏繪小姐就好比是和一成先生留下來的藝術品同級別的存在吧。你大概是想把她封閉在藤沼一成所畫的風景之中吧。”
“啊……”紀一的喉嚨彷彿喘息似的震動起來,“你確實是詩人啊!”
“我可不是什麼詩人!”正木聳了一下肩,把香煙叼人嘴裏,“即使曾經是過,那也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儘管正木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但紀一還是真切地體會到隱藏在他心中的遺憾。
(12年前的那個事故……)
轟隆、轟隆、轟隆……
水車不間斷的旋轉聲,與那天那場事故發生時的毀滅的聲音重疊在了一起。
藤沼紀一不由得用戴着白手套的雙手塞住了耳朵。
“天色變壞了!”終於,正木抬頭看了看天空,似乎打算結束這個話題,“看來,下午真的要下雨了!”
這是一座被石制外壁包圍着的像歐洲古城堡似的建築。烏雲從淹沒在略帶紅光的,同樣是石壁圍起來的暗灰色中的塔那邊湧過來。整個建築一下子被籠罩在陰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