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帶著一副真是一無所知的表情對兩年來同床共枕、一起生活的丈夫這樣問道:“嗯……對不起……請問您是誰呀?”
那天,由於要辦理所謂的離婚,所以天空顯得特別晴朗、亮麗。
等去外地拍攝電影的尚永一回來,她們就一起去法院。因為突然有件事要辦,惠燦就獨自駕車出去了。在路上,她突然發覺路邊林蔭樹的顏色和十一年前與尚永第一次見面時很相似。十一年了,時間過得真快呀!她心裡生出一絲傷感,那個與尚永第一次相見的日子浮現在她的眼前。
一九九三年的春天,命中註定的日子。
那個傢伙容貌清俊、性格古怪,在明成高中裡面名氣大得很。第一眼看到他的臉龐時,惠燦就有了這樣的看法:
“哼,長得真像是件藝術品呢!”
惠燦的朋友瑞銀曾經向他表白說喜歡他,想和他交朋友,可是那個傲慢狂妄的傢伙聽完後想都沒想就毫不留情地、殘忍地回答說:
“我討厭你!”
不管怎樣,男生拒絕女生的方法還是有很多種的,比如:
“入學考試就快到了,我們還小呀!”
“真是抱歉,我已經有女朋友了!”
“就內心而言,我還是很感激你的。”
總而言之,可以不傷害女生的話多的是。可是,那個傢伙當初好像是對其他人的內心感受絲毫也不關心。
“我現在沒有時間、沒有空閒,也沒有慾望要和小丫頭交朋友!小丫頭是無論如何都不行的!你沒有其他事了吧?”
之前,惠燦的好朋友瑞銀叫她去為自己的表白壯膽。惠燦正好周值日,黑板剛擦了一半就慌慌張張地去追瑞銀,結果看到了令她無法相信的一幕。
“啊,啊……竟然還有這樣的人?”
以為自己是明成高中第一帥哥、什麼“冷酷王子”,就了不起啦?就有權這樣無禮地拒絕女生嗎?完全是個不可救藥的自戀狂!恰如“冷酷王子”這個綽號一樣,尚永極其冷淡地說完要說的話之後,轉身就走。追著瑞銀過來的跟班兒—惠燦一下子叫住了他。
“喂,你站住!”
尚永扭過頭來,臉朝著傳來聲音的方向。坦率地說,第一次出現在當時已經上高二年級的尚永眼中的惠燦,只是一個無所事事的戴著眼鏡的小丫頭。他仍然毫不掩飾不耐煩的表情,對惠燦反問道:
“站住?你想幹什麼?”
“等著吧,你這個該死的傢伙!”
惠燦話音未落,手中握著的黑板擦子就朝尚永的臉飛了過去。“叭”的一聲,黑板擦子準確地打中了“王子”的臉。一開始有幾個人在旁邊看,心想又有一個勇敢的女生要被這個沒有同情心的傢伙搞糗了。沒想到的是,他們卻看到明成高中第一帥哥的臉上沾滿了白色的粉筆末,簡直太不可思議了。
咬牙切齒地擦著粉筆沫的尚永,還有心裡正惴惴不安的惠燦,他們當時並不知道,一個荒唐的未來正在等著他們—“該死的傢伙”和“小丫頭”會在以後結婚。
眼前浮現出的十一年前的情景消失了,惠燦露出一絲苦笑。然而,駕車時可不能胡思亂想,因為說不定什麼時候前面就會躥出一個穿著淡黃色幼兒園校服的小傢伙。
“哎呀!”
一個小傢伙為了抓一隻跑來跑去的小狗,突然躥到了自己的車前。惠燦可一點也不想嚇唬他,於是將握著的方向盤拼命“譁”地一轉。很幸運,避免了一起可怕的車禍。可是,路邊的林蔭樹卻沒能擺脫厄運,車子“轟”的一聲撞了上去。那一剎那,惠燦緊緊閉住了雙眼,同時感到後腦勺上有一陣劇烈的疼痛。
離婚協議必須在太陽落山之前交給法院,所以惠燦可不想遇上暈倒之類的事情。然而事與願違,她暈倒了。在失去意識之前,她的腦海中浮現出來的,是在她進行離婚發言之後,尚永向她提問時的憂鬱的聲音。
“沒有我,你也能生活下去嗎?”
實際上,當時她想這樣回答:
“我能生活下去,不,至少我可以裝作能生活下去!”
可是,那個傢伙不在身邊的第一天,我就出了交通事故。惠燦便有了這樣的想法:那些曾經很自信地談到過的事情,也許自己根本做不到。
“沒有你,我活不下去。你不要走!”
尚永覺得,要說的這一句臺詞真是令人噁心,就像是一隻拔了毛的肉雞。這是一部別人投資的電影,所以只能照著臺詞說。但是,現實中的他其實是絕對不會說出這種話來的,甚至對妻子惠燦也沒有那樣說過。尚永突然有了一種奇怪的想法:如果自己忽然說出這種話,是不是任何女人都會像面前的女演員一樣,露出陶醉的神情呢?
那天晚上,如果自己向提出離婚的惠燦說出這種極其肉麻的話,她也會用這種神情凝視著自己嗎?而且不會離開?多虧他的演技很過硬,導演對他的表現很滿意。至少,如果不是那一刻攝影棚裡哪個該死的傢伙手機響了,這一段就會OK並進入下一個場景了。
丁零零零———丁零零零零零———丁零零零零零
“誰呀?該死的傢伙,在攝影棚裡手機也不關!”
那個“該死的傢伙”打開了手機,用生硬的語氣回答說:
“是我。”
如果那個“該死的傢伙”是演出部的跟班兒,恐怕當場就要被罵得狗頭噴血了。可是,肇事者是男主演,導演只好把那些快衝出嘴邊的髒話嚥了回去。那個“該死的傢伙”接著電話,不一會兒就像恐怖電影中的主人公一樣,變得失魂落魄、臉色蒼白起來,突然向投影棚外飛奔而去。這簡直不像是在拍攝愛情劇。此時此刻,導演再也忍不住了。
“嗨!江尚永,你這個混蛋!電影還沒有拍完,你要跑哪兒去?”
然而,尚永的耳朵裡現在聽不進導演的叫罵聲,只有剛才從電話那頭傳來的小姨子惠媛的聲音在嗡嗡作響。
“姐夫!不好了呀,姐姐駕車時頭撞到路邊的樹上了,現在送到醫院去了!”
尚永拼命地揮動著兩隻手臂攔計程車,嘴裡不自覺地冒出一句髒話來。
“柳惠燦!你這個該死的女人!這就是你所謂的好好活下去嗎?”
“這個患者真是奇蹟般地生還呀!在這樣的車禍中,腦部受傷還能倖免於難!”
聽了主任醫生的說明,剛從攝影棚飛速趕到醫院的尚永終於將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在他聽到車禍的消息後,不顧導演的謾罵憋著一口氣趕到醫院時,夜色已經完全降臨了。他飛快地跑著,兩肋都生生地痛。到醫院病房時,他看到惠燦正躺在病床上,身體完好無損,完全不像是被林蔭樹撞過的樣子。
“呼,嗬嗬嗬嗬,呼,嗬嗬嗬嗬。”
惠燦那極其熟悉的打呼聲刺激著他的神經。尚永本來以為,既然頭部被撞了,惠燦應該會是一副渾身纏滿繃帶或是折斷了一條腿的慘相。看到她額頭上只貼了一張創傷膏,還打著呼嚕,一副太平無事的樣子,尚永心裡湧起一股無名怒火。聽到她出車禍的消息後,他連拍著的電影都不顧,就憋著一口氣跑了過來。他感到自己真是太傻了,真想把還在酣睡的惠燦敲醒了。就在這時,惠燦閉著的雙眼突然睜開了。
面對簽完離婚協議後第一次見到的妻子,尚永最先說的歡迎辭就是:
“你形象真是不錯呀!說是要好好生活下去,卻一天都過不了!”
在平時,如果他這樣挖苦她,她會立即皺起眉頭,臉也會變得通紅通紅的,然後用尖利的聲音高喊著丈夫的名字,於是兩個人的“戰鬥”就開始了。可是,奇怪的是,惠燦平時的那種銳利的目光、尖利的叫喊聲並沒有出現。她只是注視著面前的男人,臉上帶著一副像是一下子猜中了什麼似的表情。
“那是什麼呀?我臉上粘著什麼呀?”
她跟往常一樣,臉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尚永這才開始暗暗擔心起來。不會只是表面看起來完好無損,而身體內部有什麼地方出了大問題吧?於是,他走到她躺著的病床邊上,撫摸著她的面頰,憂心忡忡地問道:
“惠燦,你哪兒不舒服呀?沒事吧?”
就在這時,惠燦身體猛地一顫,然後用極其誇張的動作將停留在自己面頰上的手打開了,就像打掉了一隻在臉上爬的蟲子。對於這一突如其來的動作,他大吃一驚,接著就發火了。
“你這是幹什麼?”
尚永憤怒地質問著惠燦,而惠燦卻在看著他,就像是生平第一次見到他一樣。那一刻,她的眉毛好看地蹙了起來,而且開始撓自己的頭髮,就像以前碰到困難時那樣。然後,她帶著一副真是一無所知的表情,對兩年來同床共枕、一起生活的丈夫這樣問道:
“嗯……對不起……請問您是誰呀?”
惠燦打起精神從病床上起來之後,剛一坐下,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這些。一開始聽到那句話的時候,尚永並不怎麼驚訝。因為,在遭受離婚“炸彈”襲擊之後,尚永變得對什麼事都毫不驚奇了,他以為妻子又在開玩笑呢。
“怎麼?是想對我開個玩笑,作為死而復生的紀念?”
可是,聽完惠燦下一句氣鼓鼓的回答,就會發覺情況正在變得極不正常了。
“我可沒有和陌生男人開玩笑的惡習!這裡是哪兒呀?好像是哪個醫院的病房。”
惠燦注視著這個初次見到的英俊男人。他像是遇見了鬼一樣,臉色蒼白,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他有著隨意而又散亂的頭髮、又粗又濃的眉毛、異常堅毅的眼睛、高聳挺立的鼻樑、寬闊的肩膀、與她站在一起顯得很不協調的長腿,穿著舒適的V領棉T恤和牛仔褲,著裝很樸素,式樣卻很新穎。就在惠燦一臉迷茫地從頭到腳打量著他的時候,他飛快地走到她面前,捧住她的臉,凝視著她的臉和眼睛,像是要看穿她一樣,直到她開始搖晃自己的腦袋。
“再說一遍!你剛才說什麼?”
那一刻,惠燦心想,這個奇怪的男人是不是想捱上一巴掌呀?她裝作一點也不害怕的樣子,很神氣地揚起下巴,清清楚楚地回答說:
“我說的是不知道你是誰!在我叫喊之前,把你的手放開!我覺得很疼!”
尚永放下手來,接著就去按呼喚醫生的呼叫鈴。在使勁按了一通呼叫鈴之後,尚永回過頭望著惠燦,臉色變得極其僵硬可怕。
面對他那張可怕的臉,惠燦壯著擔子小心翼翼地再次問道:
“大叔,您到底是誰呀?”
“大叔?”
聽到同歲的妻子叫他“大叔”,尚永感到心裡很受傷。面前這個該死的女人以前也曾經這樣打擊過他,當時她眨著烏黑的清澈無比的眼睛說:
“現在我太討厭你了!連你的名字我都想完全忘掉!”
他注視著這個連自己丈夫的名字都想完全忘掉,並且最終如願以償的女人,眼神里充滿了痛苦。接著,他滿含痛苦的回答像驚雷一樣傳到了惠燦的耳邊。
“我?我是你的丈夫呀!”
“丈……夫?”
聽到這個生平第一次相見還不到十秒鐘的男人說出這種荒唐可笑的話,惠燦好一會兒連話都說不出來了。過了半分鐘左右,她才針鋒相對地問道:“大叔,您在和女孩子開玩笑嗎?”這時,病房門口傳來的歡快的聲音,打破了他們的沉默。
“呀!姐姐!你醒啦!真是僥倖呀!我剛才要買些飲料,就去商店了。你看,姐夫!姐姐可以叫做不死之神吧?”
說話的這位女孩是惠燦的妹妹惠媛,比惠燦小五歲。她頭髮已經褪色發黃,身上穿著破爛不堪的牛仔褲,手裡正捧著三罐果汁。她把其中的一罐遞給了剛剛恢復神智的姐姐。
“姐,你要橙汁,對嗎?怎麼?不喜歡?”
惠媛覺得,唯一的姐姐惠燦撞到樹上卻還能安然無恙,真是太幸運了。至少,在姐姐惠燦一臉茫然、前言不搭後語地對她說出下面這番話之前,惠媛還正這麼想。惠燦也沒有要接遞過來的果汁罐的意思,對比自己小五歲的妹妹問道:
“大姐……你是誰呀?”
“大姐?!”
不一會兒,醫生們跑了過來。
“柳惠燦,你知道這一位是誰吧?”
一位頭髮稍微有點禿、長得就像電影人物的醫生,用手指著滿臉怒氣的尚永對惠燦問道。醫生剛問完,惠燦就認真地搖起頭,頭髮搖得都飄起來了。
“不認識!你是說我剛見到的這位‘大叔’吧?”
聽到惠燦殘忍的回答,尚永的眉頭皺得更緊了。醫生於是指在第二個人身上。那是惠媛。
“那麼,這個女孩呢?”
惠燦再次將頭搖得像個撥浪鼓。她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遇見的那位“大叔”和那個穿著出格的“阿飛姐姐”,用那種異樣的眼神看著自己。於是,醫生用極為輕鬆的語氣問了惠燦最後一個問題—一個具有決定性的問題。
“那麼,你知道現在是几几年吧?”
一聽到這個自己終於有把握回答的問題,惠燦甜甜地笑了,立即回答說:
“一九九三年。”
聽了她那充滿自信的回答,尚永直想往牆上撞,惠媛手裡拿著的橙汁“啪”地一下掉在了地上,醫生則在忙著記錄什麼。又過了半個來小時,尚永和惠媛被叫到了主任醫生的治療室。就像電影裡經常出現的那樣,他們從主任醫生口中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診斷。
“首先還必須做幾項檢查,不過這好像是局部失憶症。柳惠燦本人認為,她現在只是一九九三年時的十八歲高中女生。
“這是什麼話呀!又不是拍什麼電影、電視劇的,你胡說什麼呀?”
尚永最後還想再加上一句—你真是個庸醫,惠媛捅了捅他,他才忍住了。老醫生已經從醫三十多年了,儼然是一位醫學專家。他仍然用平靜的語氣,對稍不滿意似乎就會掐住自己喉嚨的患者家屬說:
“雖然這種症狀非常罕見,但也並不是沒有可能。嚴重的話,甚至還會倒退到嬰兒時期的。沒有倒退到十八歲以下,已經很幸運了!
“幸運?你是指什麼?這種連自己的丈夫和妹妹都不認識的胡言亂語的狀態?你這是在安慰我們嗎?你這個庸醫!”
尚永表現出了極大的忍耐力,硬是將這些幾乎要衝出口去的話嚥了回去。他只問了一句所有患者家屬到最後都一定會問的問題:
“那麼,到底什麼時候能好呢?”
老醫生不緊不慢地回答說:
“不好說呀,現在真的是不知道。我們只能等待她慢慢好起來。”
“姐夫!等等我!你去哪兒呀?你鎮靜一會兒,姐夫!”
尚永根本不聽惠媛的呼喊,閃電般地跑向惠燦的病房。惠燦在病床上坐著,仍然是一副茫然的神情。尚永用厭惡的眼神看著妻子,她年齡和他一樣大,卻在不知羞恥地裝作是十八歲的小女孩。
“大叔?”
惠燦那聲呼喚“啪”地一下擊碎了尚永的耐心。他粗暴地握住她掩藏在寬鬆的病服裡的手腕,將掙扎著的惠燦拉到病房的浴室裡。
“放開!你幹什麼?我要你放開……”
尚永對惠燦的哀叫聲充耳不聞,將她推到了浴室中掛著的大鏡子前面,然後指著鏡子裡面對她吼道:
“你看清楚!看清楚自己的臉!”
那一瞬間,惠燦開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鏡子中的女人長得和自己出奇地相像,可是又不一樣,她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女人。自己平時是將長長的頭髮紮成兩個辮子的,而鏡子中的女人卻留著勉強齊肩的短髮。這個女人顯得有些年紀了,兩隻眼睛像自己一樣睜得圓圓的,穿著相同的寬鬆的病服。她到底是誰呢?
惠燦用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撫摸自己的額頭。她驚恐地看到,自己的額頭上也和鏡子裡的女人一樣貼著創傷膏。自己撫摸額頭的時候,鏡子裡的女人也在撫摸額頭。這時,她從鏡子裡面看到了那個將自己拉過來的男人,他正走到鏡子裡的女人的旁邊。鏡子中的男人有著一張陌生而英俊的臉,他正在用近乎挖苦的口吻問她:
“你還像是十八歲嗎?”
她終於從鏡子前面轉過身來,一臉慍怒地盯著站在自己面前的尚永。尚永臉上滿是怒氣,幾乎要衝到惠燦鼻子前。他那又濃又密的眉毛彎彎的,煞是好看,嘴唇卻扭曲著,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他冰冷的眼神里含著憤怒,再次對妻子說:
“你如願以償了,連我的名字都忘掉了。你現在高興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