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我絲毫沒有胡編亂造。
他
這一切,全是你胡編亂造。
她
絲毫沒有。
如同這種在愛情中的幻覺,這種使人永遠不會忘懷的幻覺還存在那樣,在廣島面前,我同樣也產生了我將永遠忘懷不了的幻覺。
如同在愛情中那樣。
外科手術鉗接近一隻眼睛,要把它挖出來。
新聞記錄片在繼續播放。
她
我也見到了廣島的一些死裡逃生的人和當時還在孃胎裡的嬰兒。
一個俊美的男孩朝我們轉過臉來。我們看到的卻是個獨眼童。
一個皮膚燒傷的少女在對鏡自憐。
另一個雙手扭曲的盲女在彈奏齊特拉琴。
一位婦女在奄奄一息的兒女們身旁祈禱。
一個男人因若干年來無法入睡而備感痛苦。(別人每週一次,領他的孩子來探望他。)
她
我看見了廣島的一些暫時的倖存者以耐心、無辜和明顯的溫順,順從瞭如此不公正的命運,以至他們平時極為豐富的想象力已在這殘酷的現實面前泯滅了。
鏡頭總是搖回到兩個盡情摟抱的軀體上來。
她(低聲)
聽……
我知道……
我全都知道。
那種事還在繼續。
他
你什麼也不知道。
原子彈的煙雲。
原子彈的碎屑在飛舞。
街上,人們在雨中行走。
遭受原子輻射的漁夫們。
一條不能食用的魚。
成千上萬條不能食用的魚被埋在地下。
她
女人們恐怕會生育畸形兒,乃至怪物,但那種風流事還繼續幹。
男人們恐怕會患上不育症,但風流事還繼續幹。
下雨令人害怕。
太平洋水面上塵雨陣陣。
太平洋上的漁民們死於非命。
太平洋的水致人死命。
食物令人心生恐懼。
一座城市的居民把全城的食物都扔掉。
許多城市的居民把全城的食物都埋在地下。
整座城市的居民義憤填膺。
許多城市的居民都義憤填膺。
新聞記錄片的鏡頭:示威遊行的隊伍。
她
全城上下的憤怒是針對誰呢?
各座城市的居民,不管他們同不同意,原則上都是衝著某些國家的人欺凌別國人的不平等行徑在發怒,衝著某些人種欺壓其他人種的不平等行徑在發怒,衝著某些階級欺壓其他階級的不平等行徑在發怒。
示威群眾的遊行隊伍。
擴音喇叭發表的“無聲”的演說。
她(低聲)
……聽我說。
和你一樣,我會遺忘的。
他
不,你不會遺忘。
她
和你一樣,我記憶力很好。但我會遺忘一切。
他
不,你記憶力不好。
她
和你一樣,我也曾經試圖竭盡全力同遺忘作鬥爭。和你一樣,我忘記了一切。和你一樣,我曾經渴望擁有一段難以慰藉的回憶,一段對影子和碑石的回憶。
“被拍攝下來”的影子映在廣島一位死難者的墓碑上。
她
為了我自己,我曾竭盡全力,每天同那種根本不再懂得為何要回憶往事的恐懼心理作鬥爭。和你一樣,我忘記了……
在一些店鋪裡擺著一百來個被炸燬的工業館的模型;工業館是僅剩的一座紀念性建築,它那扭曲了的屋架在轟炸後依然聳立著——從那以後,就這樣被保存了下來。
一爿被遺棄的店鋪。
日本遊客的遊覽客車。
遊客,和平廣場。
穿越和平廣場的一隻貓。
她
記憶顯然是必不可少的,為什麼要否認呢?……
這句話伴隨著工業館殘骸的畫面如朗誦般響起。
她
……聽我說。我還知道。這種慘劇還將重演。
二十萬人死於非命。
八萬人受傷。
這一切發生在九秒鐘內。這些數字是官方公佈的。這種慘劇還將重演。
成蔭的樹木。
教堂。
馴馬場。
重建的廣島。平庸的景物。
她
地面上的溫度將高達一萬度。就像有一萬個太陽在照耀。瀝青將會燃燒。
教堂。
日本式的祈求。
她
將是一片極度的混亂。整個城市將被從地面掀起,然後,崩塌成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