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這九年幸福的生活,是一個女人所能簽訂的最甜蜜的租約,過了九年之後,德-尼埃耶先生和德-賽昂夫人又回到這段豔史開頭時他們所處的原來十分不自然的局面裡;這是一下致命的打擊,很難加以形容,可是能叫精確的數學來標明它的項。
加斯東的母親德-尼埃耶伯爵伯夫人,從來不想見到德-鮑賽昂夫人。她是個性情耿直、品行端正的女人,曾經完全合法地給加斯東的父親尼德-埃耶先生以幸福。德-鮑賽昂夫人明白這位可敬的老寡婦必然是她的敵人,必然想把加斯東從這種不道德反宗教的生活裡拯救出來。德-鮑賽昂夫人很想賣掉她的土地,到日內瓦去。可是這就等於不信任德-尼埃耶先生,她不能夠這樣做。何況這時候他恰好對瓦萊盧瓦的土地十分感興趣,他在那裡遍地栽種;到處開墾。這樣一來不是等於剝奪了他的一種無意識的幸福嗎?女人們總是希望她們的丈夫,甚至情人,享有這種幸福的。這地方來了一位德-拉-羅迪愛爾小姐,年齡二十二歲,每年有四萬法郎年金的好入息。加斯東每次有事到馬內維爾去,都能見到這位有錢人家的千金。這些人物一個個排列在那裡,就像算術比例式上的數字,一個月以來,德-鮑賽昂夫人動足腦筋在解決這個可怕的算題,現在下面這封在一天早上交給加斯東的信,就可以解釋德-鮑賽昂夫人是怎樣解決這個難題的:
“我親愛的天使,我們彼此心心相印地生活在一起,沒有什麼能夠使我們分離,我們的愛撫經常代替我們的語言,我們的語言也就是我們的受撫,在這種時候寫信給你,豈不是太不合情理了嗎?不,親愛的,沒有什麼不合情理。有些事情是一個女人不能夠當著她情人的面說的;只要一想到這些事情,她就變成啞巴了,全身的血都會倒流到她的心臟裡了;她既喪失了體力,也喪失了理智。在這種情況下留在你的身邊,這實在叫我痛苦;而我經常遇到這種情況。我覺得我的心對你應該完全忠實,什麼思想都不應對你隱瞞,包括那些轉瞬即逝的思想在內;我十分喜歡這種美妙的無拘無束,我不願意長期的受約束,不自由。因此,我必須向你傾訴我的苦惱,是的,這的確是一種苦惱。你聽我說吧!你不要用‘得了,得了,別胡扯了’這種不禮貌的話來阻止我說下去,雖然我是愛聽你這樣說的,因為凡是你說的我都歡喜。我的親愛的天上配偶,讓我告訴你吧,過去差點兒使我喪命的痛苦的重壓,已經由你把遺留的痕跡完全消滅了。我只由於你才嚐到了愛情的滋味。必須有你這樣的青春年少的天真,有你的偉大心靈的純潔,才能滿足一個苛求少婦的心願。朋友,我常常想起在這悠長而又迅速的九年中,我一次也沒有嫉妒過,我就高興得心頭突突地跳動。我擁有你靈魂的一切花朵,也洞悉你的一切思想。在我們的天空中,沒有絲毫雲翳,我們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做犧牲,我們總是按照心靈的啟示行動。我享受了一個女人所能享有的無邊幸福。我的眼淚潤溼了這頁信紙,只不知這些眼淚能否向你表達我的全部感激之情?我真想跪下來寫這封信。不過,這個幸福倒使我嚐到了一個比遺棄更可怕的痛苦。親愛的,女人心裡有許多很深的褶痕,直到今天為止我都不知道我的心的廣度,正如我不知道愛情的深度一樣。我們所能承受的最大的不幸,同我們僅僅想到我們所愛的人可能遭受不幸,兩者相比,前者不知要輕多少倍。如果不幸是由我們造成的,難道不應該為此而死嗎?……這就是一直壓抑在我心頭的思想。可是這個思想的後面還牽引著另一個更加沉重的思想,它能貶低愛情的光榮,它殺害愛情,把愛情變成恥辱,永遠敗壞人生。你三十歲,我四十歲。這種年齡的差別難道不會在一個痴情女人的心裡引起千萬種恐怖嗎?你為我作出犧牲,為我拋棄了世間的一切,你起初會不自覺地,然後會認真地感覺到這些犧牲的。你也許會想到你的社會遭遇,想到締結一定能使你增加財產的婚姻,想到你能夠承認這件婚事,承認你的子女,能夠叫子女繼承你的財產,能夠重新出現在社交場所,而且體面地佔據你應有的位置。可是你可能抑制住這些思想,很高興在不讓我知道的情況下,為我而犧牲了一個富家女、一筆財產和一個美好的前途。你作為年輕人,一定是十分慷慨地想繼續忠於我們的誓言的,這誓言只在天主面前對我們才有約束力。我過去的痛苦可能出現在你的眼前,你過去拯救我出來的不幸可能在保護著我。你愛我完全是由你憐憫我的緣故!這個思想對我來說,比害怕誤了你的一生更覺可怕。那些用匕首刺殺他們情婦的人是十分慈悲的,只要他們動手刺殺的時候,情婦們是幸福的、無辜的而且充滿幻想的……一點不錯,死亡比幾天以來使我暗地悲痛的兩個思想更可取。昨天,你溫柔地問我:
‘你有什麼心事”’那時候,你的嗓音使我戰慄起來。
我一直以為,按照你的習慣,你一定會看穿我的心事,我就等待你把心裡話告訴我,我以為我對你理智的打算有了正確的預感。於是我就想起了你的一些習慣性的關注,在這些關注中我發現有一種矯揉造作,通常在男人感到忠誠是一種負擔,沒法子繼續下去的時候,就有了這種矯揉造作。在這種時候,我為我的幸福付出了太大的代價,我感到大自然總是把愛情的珍寶出賣給我們。事實上,命運不是已經把我們分開了嗎?你的心裡一定會想:‘遲早我必須離開可憐的克萊爾,那麼我為什麼不趁早離開她呢?’這句話已經明白地寫在你的眼底裡。我離開了你,要到遠離你的地方去流淚。難道我流淚都要瞞住你!十年以來這是哀愁使我第一次流淚,我太驕傲,不願意讓你看見;可是我並沒有譴責你的意思。
是的,你有道理,我不應該太自私,把你的光輝而悠長的一生來為我的不久就要衰老的生命而受奴役……可是萬一我弄錯了呢?……萬一我把你的一種愛的哀愁當作是你的理智的考慮呢?……啊!我的天使,不要讓我疑惑不定吧,懲罰你的嫉妒的妻子吧;可是你必須讓她意識到她的愛情和你的愛情;因為女人的一切就包括在這種感情中,這種感情使一切都變得神聖起來。自從令堂到來以後,自從你在她家裡認識德-拉-羅迪愛爾小姐以後,我整天受到懷疑的折磨,這些懷疑使我們丟盡面子。請你使我痛苦,可是不要欺騙我;我想知道一切,知道令堂對你說什麼,你怎樣想法!如果你在我同某些事情之間猶豫不決的話,我就讓你自由……我將自己的命運對你隱瞞,我會不在你的面前流淚;只不過,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啊!我不寫了,我的心都碎了……
“我悶悶不樂地發呆了一些時候。朋友,我找不到自尊心可以同你對抗,你太善良了,太坦率了!你不會傷害我,也不可能欺騙我;不過你得對我說真話,無論這真話多麼殘酷。你要我鼓勵你說真話嗎?
我的心肝,我可以用一種婦女的思想來安慰自己。我不是佔有過你嗎?你又年青,又靦腆,十分瀟灑,十分俊秀,十分嬌嫩,是一個從未同別的女人有過來往而卻被我甜蜜地享愛過的加斯東……不,你不會像你曾經愛過我,現在還在愛我那樣去愛別的女人;不,我不會有情敵的。我的全部思想集中在我們的愛情,只要想到我們的愛情,我的回憶就會不是痛苦的。從今以後你不可能再孩子氣的撒嬌、年輕心靈的溫柔體貼、嫵媚的靈魂、優美的體態、很快達到情意合的肉體快感,總之,一個青春戀人所具有的一切可愛的優點,去迷惑別的女人了,你說是嗎?
啊!你現在已經是一個成年人了,你會盤算一切,遵循著你的命運去做。你會操心,憂慮,煩惱和有野心,這一切將使她享受不到你的永恆沒有變化的微笑,這微笑經常會為著我而使你的嘴唇顯得更具美感。你的嗓音,一向對我這麼溫柔,有時也帶著悲傷。你的眼睛,每見到我時總是不停地閃耀著非凡的光芒,對著她可能經常變得暗淡無光。而且這個女人永遠不可能像我那樣愛你,正如她遠不可能象我那樣討你歡喜一樣。她不能像我一樣永遠留心自己的打扮,而且經常關心你的幸福,而這一方面的智慧我卻是永遠不會缺少的。是的,我所熟悉的那個男子,他的心靈和靈魂,再也不存在了;我把這一切都坦藏在我的記憶裡,以便經常回味一下,而且幸福地活在這種過去的美好日子裡,這些日子是除了我們誰也一無所知的。
“我的親愛的寶貝,也許你絲毫沒有想到要享受自由。也許我的愛情對你並不是負擔,也許我的憂慮都毫無根據,也許我永遠是你的夏娃——世界上唯一的女人,那麼,你看了這封信以後,就請你來吧,快快來吧!啊!我相信我在片刻之間比在九年的期間更愛你,忍受過我提出的種種懷疑所產生的無謂痛苦以後,我們的愛情每增加一天,是的,只要一天,就等於是整個幸福的一生。因此,你說出來吧!坦白地說,不要騙我,騙我就是一樁罪惡。說吧!你到底想不想有自由?你想過你要過成年人的生活嗎?你後悔嗎?至於我,要我使你後悔,我寧願死去,我已經對你說過:我愛得相當深,寧願保全你的幸福,也不要我自己的幸福,寧願保全你的生命,也不要自己的生命。如果你能夠的話,你就擺脫掉我們九年幸福生活的豐富回憶吧,免得它影響了你的決定;可是你得開口說出來!我順從你就跟我順從天主一樣,如果你遺棄我,就剩下天主是我的唯一的安慰者了。”
德-鮑賽昂夫人知道這封信已經到達德-尼埃耶先生手中以後,立刻全身軟癱,精疲力竭,麻木不仁,陷於入沉思,滿腦子亂紛紛的思想,使得她像入睡了一樣。的確。她所受的痛苦,強烈程度超過婦女所能受的限度,而且只有婦女才能感受到這種痛苦。可憐的侯爵夫人等待著命運的決定時,德-尼埃耶先生,用年青人碰到這類變故時所使用的字眼來說,正處在十分尷尬的地位,那時候,他已經差不多屈服於他母親的煽動和德-拉-羅迪愛爾小姐的魅力了,這位小姐是一個相當平庸的女郎,軀幹筆直得象棵白楊樹,皮膚白裡透紅,按照待嫁姑娘應該遵守的程序,她是半個啞巴;不過她每年四萬法郎的地租,已經足夠代她說話了。德-尼埃耶夫人在真摯的母愛幫助下,拼命拉攏兒子回到道德的路上。她向兒子指出。他被德-拉-羅迪愛爾小姐選中實在值得高興,因為許多富有的求婚都被她拒絕了;現在是他考慮自己前途的時候了,這麼好的機會不可多得;他終有一天會得到八萬法郎的不動產入息;有了錢就能安慰一切;如果德-鮑賽昂夫人真心愛他的話,她應該頭一個勸他結婚;總之,這位善良的母親沒有忘記運用女人可以用來影響男人理智的一切手段。因此她做到了使她的兒子的心大為動搖。德-鮑賽昂夫人的信到達的時候,恰好加斯東的愛情正在同按照世俗觀念正正當當地生活的種種誘惑進行鬥爭,這封信的到來卻決定了鬥爭的勝負。他決心脫離侯爵夫人,另行結婚。
“人生總得正正當當地做個人!”他對自己說。
然後他揣測他的決定會使他的情婦產生怎麼樣的痛苦。
他的男子虛榮心和他作為情郎的天良,使他在思想上把這些痛苦儘量擴大,他不禁產生了惻隱之心。他突感覺到這個不幸巨大無邊,他認為必須減輕這個致命的創傷,這樣做也是仁慈的舉動。他希望能夠引導德-鮑賽昂夫人保持冷靜,讓她來命令他締結這個殘酷的婚姻,使她逐步習慣於必須分手的觀念,經常讓德-拉-羅迪愛爾小姐像鬼影似的站在他們中間,開頭先犧牲這位小姐,然後讓侯爵夫人強迫他娶她。為了保證這件大慈大悲的事能夠成功,他甚至於想依賴侯爵夫人的高貴心靈和自尊心,想依賴她靈魂擁有的美德。於是他就給她回信,希望能消除她的懷疑。回信!對於一個除了有真正愛情的直覺以外,還有女性最細膩感覺的女人來說,回信就是一紙判決書。因此,當雅克走進來,把一封折成三角形的紙交給德-鮑賽昂夫人的時候,那個可憐的女人像一隻被逮住的燕子那樣哆嗦個不停,一種無名的寒冷從頭上落到她的腳下,象一塊冰冷的殮屍布那樣包裹著她。如果他沒有奔過來跪在她的膝下,如果他沒有臉色蒼白,帶著滿腔愛情奔過來痛哭,這就說明了一切。不過,痴情的婦女們心中總是抱著無數的希望!要拿匕首刺無數次才能把這些希望殺死,她們一直在愛著,一直在流血,要到最後一刀才停止。
“夫人還要別的什麼嗎?”雅克在退走時用溫柔的嗓音問。
“不要了,”她說。
“可憐的人!”她一邊抹去一滴眼淚一邊想,“連他,一個僕人,也猜出我的心思來了!”
她讀信:“我-最親愛的人兒,你真是胡思亂想……”讀著這幾個字,厚厚的一層布幕遮蓋住侯爵夫人的眼睛。內心有一個秘密的聲音對她喊:“他撒謊!”然後,激情使她清醒而貪婪地很快就看完了第一頁,她在這頁的下面看見寫著:“一切都還沒有確定……”她用抽搐似的迅速手勢翻過一頁,就清楚地看出來是什麼思想支配他寫這封信的了,她從那些晦澀難懂的句子中再也找不到狂熱的愛情衝動;她把信揉了,撕了,捲起來,咬了幾口,扔到火裡,叫起來:“無恥!他不再愛我卻還佔有我!”
說完,她半死不活地走過去倒在安樂榻上。
德-尼埃耶先生寫了回信以後就出外去了。等到他回來以後,他看見雅克站在門口,雅克把一封信交給他,同時對他說:
侯爵夫人已經不在古堡了。”
德-尼埃耶先生十分驚異,他拆開信封看了信:
“夫人,如果我接受你的建議,不再愛你,甘心當一個平庸的人,我就活該倒黴了,你總承認這句話吧!不,我不能聽從你的話,我發誓要永遠忠於你直到死亡。啊!拿走我的生命吧,除非你不怕在你的生命中增添良心上的責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