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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阿里薩在大教堂的庭院裡看見懷孕六個月、儼然一派上流社會太太模樣的費爾米納的那一天,就下了爭取名氣和財富以便無愧於得到她的堅定不移的決心。他甚至不顧她已是有夫之婦這個障礙,因為他同時就打定了主意,彷彿這件事取決於烏爾比諾醫生總得嗚呼哀哉。他不知道他會在什麼時候如何死去,但卻把這作為一件不可避免的事情列入了計劃,他決心既不著急也不張揚地等待,一直等到世界的末日。

    他從頭做起。他不經通報就來到了叔叔萊昂十二——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的辦公室裡,表示他願意聽從差遣。叔叔對他隨隨便便就放棄了在萊伊瓦村當電報員這份美差頗為不滿,但他相信侄子的話,人不是從一出孃胎就一成不變的,生活會迫使他再三再四地自我脫胎換骨。另外,哥哥的遺孀又在頭一年裡死去了,帶著終天之恨死去了,但沒有留下遺產。於是,他還是給了這個浪子侄兒一份差事。

    萊昂十二的決定是獨特的。這個黑良心的商人軀殼裡有一種深藏不露的瘋子般的脾氣,他可以在瓜西拉的荒漠中泉水湧流般地吐檸檬酒,也可以用撕心裂肺的歌聲“在這黑暗的墳墓裡”使人們在葬禮中哭得驚天動地。他一頭想發,厚嘴唇象農牧之神那樣向前突出,再添上一把七絃琴和一頂桂冠,他就跟基督教神話裡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暴君尼祿一模一樣了。除了經管他那些百孔千瘡的僅僅因為死神的疏忽而仍然浮在水面上的船隻和處理河運中日益繁重的各種問題以外,他把全部空餘時間用來豐富他的抒情歌曲。在葬禮上唱歌,是他最喜愛不過的事情。他的噪子跟划船的苦役犯似的,沒受過任何正規訓練,但唱來很是動人。某人對他說過,恩里科?卡盧梭的聲音可以震碎花瓶,多年來他一意模仿他,甚至想用聲音震碎玻璃窗。

    他的朋友們給他帶回在世界各國旅行時找到的最薄的花瓶,專門組織晚會,以便他最終實現他的最高夢想,但始終沒有如願以償。不過,就象偉大的卡盧梭震碎兩耳細頸玻璃瓶一樣,他那雷鳴般的聲音裡有一種柔情,可以震碎聽眾的心,這就是他在葬禮中備受歡迎的原因。只有一次,他異想天開地唱起了“當你升上天堂”這首美國盧錫安納州的優美的催人淚下的輓歌時,被牧師喝住了,牧師無法理解這種宗教改革。

    就這樣,高唱低吟著意大利那不勒斯歌劇和小夜曲,他的創造能力和戰無不勝的事業心使他成了內河運輸最繁榮時期的彪炳顯赫的人物。跟已故的兩位兄長一樣,他是白手起家的,雖然帶著私生子的烙印,而且始終沒有人認領過他們,他們都發跡到顯赫的程度。他們是當時所謂“櫃檯顯貴”的出類拔萃的人物,商業俱樂部就是“櫃檯顯貴”們的庇護所。然而,即使在擁有可以過著跟他模樣相似的羅馬皇帝的生活的資本時,為了便於工作,叔叔萊昂十二仍然領著妻子和三個兒子住在老城,過著節儉的日子,擠在一座簡陋的房子裡,卻無法去掉人們不公正地加在他頭上的貪心不足的惡名。他唯一的奢侈就更簡單:一幢離辦公室二西班牙裡的海濱房子,裡面除了六條手工做的凳子、一個水甕和一張掛在陽臺上以便星期天躺著思考問題的吊床之外,沒有別的傢俱。有人說他是富翁,但誰也沒有他自我形容得確切。

    “富翁倒不是,”他說,“我是個有錢的窮人,這壓根兒是兩碼事兒。”

    這種古怪脾氣——某人某次曾經在一次演說中讚揚它是大智若愚——使他一眼就看出了過去和今後誰也沒有看出過的阿里薩身上的那種東西。自從面色憂鬱、虛度了二十七歲光陰的阿里薩到他辦公室去要工作那天起,他就讓他經受了可以使最硬的鐵漢子屈服的軍營式的嚴酷考驗。但他沒能使侄子知難而退。叔叔萊昂十二從來沒有懷疑過,侄子的堅忍並非源於餬口謀生的需要,也不是繼承了父親的冷峻,而是來自一種愛情方面的野心,這個世界或另一個世界的任何艱難困苦都無法摧毀這種堅忍。

    最不順利的是頭幾年。他被任命為總經理室抄寫員,那顯然是因神設廟地為他安排的。是特烏古特——他是叔叔萊昂十二過去的音樂教師——勸萊昂十二給侄子找份抄抄寫寫的差事,因為他是個不知疲倦的大量閱讀文學作品的人,’雖然看的壞書比好書還多。叔叔萊昂十二對於侄子看壞書這事不予理會,特烏古特也曾經說過他自己是唱歌唱得最差的學生,他還不是唱得墳墓裡的石碑都為之潸然下淚嘛。

    不管怎麼說,德國人最漫不經心地說出的這一點是說準了,阿里薩寫任何東西都感情奔放,把正式文件寫得跟情書似的。儘管他力圖避免,還是把裝船貨單寫得合厭押韻,日常商業函件更散發著抒情氣息,減少了權威性。有一天,叔叔親自到他的辦公室去,拿著一疊他沒有勇氣簽上自己名字的信函,給他下了最後通謀。

    “要是你沒本事寫出一封象樣的商業信函,那你就到碼頭上掃垃圾去吧。”叔叔對他說。

    阿里薩接受了挑戰。他盡最大努力學習商業行文的簡潔明瞭,跟過去模仿時髦詩人一樣,專心致志地模仿公證檔案裡的模式。在這段時間裡,他的空間時間都是在“代筆先生門洞”裡度過的,他幫助那些胸無點墨的戀人寫情書,發洩積蓄在心中的無法在寫海關報告時使用的堆山似海的情話。六個月過去了,他費盡了心機。

    還是沒能把那不可救藥的天鵝的脖子扭過來。叔叔萊昂十二第二次訓斥他的時候,他服了,但依然有些不識人間煙火。

    “我唯一感興趣的是愛情。”他說。

    “糟糕的是,”叔叔對他說,“沒有航運就沒有愛情。”

    叔叔實踐了派他去碼頭上清掃垃圾的威脅性命令,併為他留了一條後路,告訴他,幹好了,就一步步提升他,直到使他找到合適的歸宿。果然如此。任何工作,不管是多麼艱鉅還是多麼令人難堪,都沒有使他倒下,薪金的微薄也沒使他灰心喪氣,在驕橫傲慢的上級面前,他也沒有任何時刻喪失過無畏的本能。當然,他也不是沒有過錯的,所有跟他共過事的人,都吃過他那貌似軟弱實則九條牛也拉不回來的獨斷專行的苦頭。正如叔叔萊昂十二預見和希望的那樣,在三十年的犧牲和頑強奮鬥中,他熟悉了公司的第一個秘密。他擔任過所有的職務,在所有的崗位上,他都顯示了令人讚歎的能力。他研究了那神秘的經線中的每一條線絡,都和詩歌的脈絡有著許許多多的共同之處。但是,他沒能取得那夢寐以求的戰爭勳章:寫一封過得去的商業函件。的確,一封也沒寫成。他沒有設想過,甚至也沒有察覺過,通過自己的生活,他證明了父親的看法——父親直到最後一息還一再說,沒有任何人的嗅覺比詩人更靈敏,沒有任何石匠比詩人更頑強,沒有任何經理比詩人更老謀深算和危險了。這一點,至少叔叔萊昂十二對他說過,叔叔在心裡沒事兒的時候總是對他說他的父親,叔叔把他父親那種與其說是企業家不如說是夢想家的思想傳給了他。

    叔叔告訴他,他父親皮奧?金託?洛阿伊薩把辦公室基本上當成了娛樂場而不是工作間,他總是把辦公室裡的事情安排成禮拜日離家上班,藉口說要接待或遣送一條船。更是甚者,他讓人在倉庫的院子裡安裝了一隻廢鍋爐,上面裝了一個汽笛,假如妻子在注意他,就有人按航行信號拉響那隻汽笛。叔叔萊昂十二心裡琢磨了一下,阿里薩腦子裡已經形成了這麼一個概念:在一個悶熱的禮拜日下午,半掩半開的辦公室裡的寫字檯上正在進行某種勾當,父親的妻子在家裡側耳傾聽,一艘從來沒動來窩的輪船上響著告別的汽笛。等她發現這一切,要指責丈夫的可恥行為時,已經來不及了,他已經死了。她比丈夫晚故去許多年,沒有兒子的痛苦使她身心交瘁,祈禱的時候,她一直懇求上帝永遠詛咒那個私生子。

    父親的形象震動了阿里薩。母親曾經對他說過,父親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對經商不大在行,他做內河運輸買賣破了產,是因為大哥跟一個德國海軍准將密切合作,德國准將是內河航運事業的先驅。幾個兄弟都是同胞共母的私生子,母親是廚娘,兄弟幾個是她跟不同的男人所生,除叔叔萊昂十二的名字是以降生時正在執政的教皇的名字命名的外,其餘幾個的名字都是在她的姓氏後面加上一個從聖徒列傳中隨意選來的教皇的名字。名叫弗洛倫蒂諾的那個人,是所有哥兒幾個的外祖父,弗洛倫蒂諾這個名字,超越了整整一代教皇,傳給了特蘭西託?阿里薩的兒子。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一直保存著一個他父親寫愛情詩的筆記本,其中有些詩是從特蘭西託身上獲得靈感的,每首詩的眉題都點綴著受傷的心。有兩件事使他頗感意外。其一,是父親那獨特的字體,竟跟他的一模一樣,可他卻是從一本字帖上的許多字體中挑選他最喜歡的字體學來的呀。其二,是找到了一句他以為是自己的座右銘,但他父親在他出生之前很久就把這句話寫在一個本子裡了:我對死亡感到的唯一痛苦,是沒能為愛而死。

    他還看到了他父親僅有的兩張照片。一張是在聖菲照的,照片上的父親很年輕,就跟他第一次看見他時的年齡一樣,父親身穿大衣,彷彿鑽進了一隻狗熊的身體裡。

    他靠在一座雕像的墩座上,雕像只剩下鬆開的綁腿那部分了。站在父親旁邊的那個小孩就是叔叔萊昂十二,他頭上戴著一頂船長小帽。在另一張照片上,父親和一群戰士在一起,從父親身上,他知道那是連年戰火中的哪一次戰爭,父親的獵槍最長,鬍子裡的火藥味兒從渾身上下散發出來。跟幾兄弟一樣,父親是自由黨人和共濟會會員,然而他卻希望兒子進神學院。阿里薩沒覺得象人們所說的那樣他和父親長得很象,據叔叔萊昂十二說,父親也討厭情書般的文件。總之,照片上的父親不象他,也跟他記憶中的父親不一樣,跟母親描繪的模樣也不同——因為愛,母親美化了父親的形象——更跟叔叔萊昂十二以其善意的冷酷醜化了的父親的形象不同。不過,許多年之後,阿里薩對鏡梳頭時發現了這種相似之處,也只有在那個時候他才明白,一個人最初和父親相象之日,也就是他開始衰老之時。

    他不記得父親住在文塔納斯街。彷彿聽說過有段時間他在那裡過夜,那是他和特蘭西託剛剛相愛之時,但自從他出生以後,父親就沒再去看過她。

    洗禮登記在許多年裡一直是我們唯一有效的身分證,阿里薩的洗禮登記——在聖?托里維奧頒發的——只是說,他是一個名叫特蘭西託的未婚私生女的私生子。

    洗禮登記上沒出現父親的名字,但他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天都在秘密地供養兒子。這種社會地位,使神學院對阿里薩關上了大門,同時也使他逃脫了在我國最殘酷的戰爭年代服兵役的義務,因為他是一個未婚母親的獨生子。

    每週禮拜五,放學之後,他都坐在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辦公室門口,翻看那本看了千百遍的一翻直掉渣兒的動物畫冊。父親身穿那件後來母親特蘭西託不得不改給他穿的明子大衣走進辦公室去,看都不看他一眼,臉上的表情跟祭壇上的福音書作者聖約翰一模一樣。好幾個鐘頭過去了,父親出來的時候,悄悄地把下一週生活費遞給他。父子倆不說一句話,不僅因為父親不想說,而且也因為他害怕父親。一天,等了比平常長得多的時間以後,父親出來了,給錢的時候對他說:“拿著,以後別再來了。”

    那是他最後一次見父親。後來他才知道,叔叔萊昂十二——他比父親小十來歲——繼續在給特蘭西託送錢。父親患腹痛病不治去世之後,是叔叔在照料母親。他沒留下片紙隻字,也沒來得及採取任何維護獨生子——這個野孩子——的措施。

    阿里薩的悲劇在於,他在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做抄寫員的時期,放不下自己的抒情之懷,他念念不忘費爾米納,也始終沒學會在起草文稿的時候放下對她的思念。

    後來,他調任別的職務時,依然情思潮湧,在百無聊賴中,只好把愛情送給那些目不識丁的戀人,在“代筆先生門洞”替他們無償代寫情書。一下班,他就到“代筆先生門洞”去,慢騰騰地脫下外衣,把它搭在椅子靠背上,戴上袖套免得弄髒了襯衣袖子,為了更好地思考,把背心的扣子也解開了。有時候,他一直寫到深更半夜,以使人神魂顛倒的書信讓那些失戀的人重新振作起來。有些日子,他碰到跟兒子鬧翻了的貪婪女人,堅持要領取撫卹金的老兵,被人偷了東西想向政府申訴的人,磨破了嘴皮也難使他們滿意,因為他唯一能打動別人的,就是他寫的情書。對新主顧,他連問題都用不著問,只要一看他們的白眼球,就明白他們的心理狀態。他一封接著一封地寫熱情洋溢的情信,萬無一失的方式就是寫信的時候始終想著費爾米納,除她之外什麼也不想。第一個月之後,他不得不建立預約制度,免得心急如焚的戀人們使他難以招架。

    對那個時期最愉快的回憶,是關於一個羞答答的姑娘,她幾乎是個小女孩,顫抖著求他替她給剛收到的一封無法抗拒的信作復。阿里薩認出,那正是他頭一天下午寫出的一封信。根據女孩子的激情和年齡,他用不同的方式寫了一封信,字跡也象是她的,他能夠根據不同情況,按照個人的性格特點模仿各種筆跡。他縱情暢想,假如費爾米納對他的愛情能象那位六神無主的小姑娘對她的追求者一樣,將會給他寫出什麼樣的回信。自然,兩天之後,他得以寫第一封信時的文體、口氣和抒發愛情的方式,替小夥子再寫回信。就這樣,他自個兒對自個兒進行了火熱的書信往來。

    不出一個月,兩人分別去向他道謝,感謝他一手包辦的在男朋友的信中提出的、女孩子在回信中熱情地接受了的建議:結婚。

    他們生了第一個兒子之後,在一次偶然的談話中,雙方才發現自己的信是由同一位代筆先生捉刀的,兩人第一次聯袂到達“代筆先生門洞”,敦請他給新生兒當教父。由於夢想成為現實,阿里薩興奮異常。他在百忙中擠出時間寫了一首詩:“戀人的秘書”。這首詩比當時以二十文的價錢在門洞裡出售的、被全市半數以上市民倒背如流的另一首詩更富有詩意,內容也更加廣泛。他把幻想中費爾米納和他相會的一幕幕情景理好順序,每一幕都根據他認為可能的種種模式,寫出了情景交融的來信和覆信。最後,他寫成了上千封信,分為三集,每集都象科瓦魯維亞斯字典那麼厚,但城裡的出版商誰也不肯冒險為他出版,只好在家裡束之高閣,特蘭西託斷然拒絕把罐子從地下創出來,免得將一生積蓄浪費在出版這些信件的瘋狂舉動上。若干年後,等到阿里薩自己有錢出版這部書時,那些情書早已過時廠,他好不容易才承認了這一現實。

    阿里薩在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邁出最初幾步並在“代筆先生門洞”無償代筆寫信的時候,他年輕時代的朋友們就確信他在逐漸疏遠他們,而且一去不回頭了。果然如此,他剛從溯河而上的那次旅行歸來時,還抱著沖淡對費爾米納的思念的希望,訪問了某些朋友,跟他們一起打彈子球,參加他一生中的最後的幾次舞會,無動於衷地聽任姑娘們嘲笑,幹各種他認為有助於讓他恢復本來面目的事情。後來,叔叔萊昂十二聘他為職員以後,他開始和同事們一起,在商業俱樂部玩多米諾骨牌。終於,他和同事們的話題只限於航運公司,而且提到航運公司時也不說全稱,只用其縮寫字母C?F?C,到了這個時候,同事們就把他視為自己人了。他甚至連吃飯的方式都改變了。在此以前,他在飯桌上是隨隨便便沒有規律的,從那時起直到他臨終之時,他卻天天一樣,而且大為節省:早飯是一大杯純咖啡,午飯是一塊燉魚加白米飯,睡覺前來一杯牛奶咖啡和一小塊兒奶酪。他每時每刻,不管在什麼地方,在什麼場合都喝純咖啡,一天喝三十杯。那是跟原油一樣的飲料,他總願自個兒動手煮,把咖啡灌在暖瓶裡,暖瓶伸手就夠得著。同他自己堅定的願望和殷切地努力相反,他與遭受到愛情的致命打擊以前已判若兩人了。

    實際上,他根本不可能再是從前的地了。奪回費爾米納是他一生的唯一目標,而且他堅信或遲或早總能得到她。他說服了特蘭西託繼續整修房子,以便在發生奇蹟的時候隨時可以迎接她到家裡來。跟對待出版“戀人的秘書”這一建議的反應完全不同,特蘭西託此時前進了一大步:她用現金買下了房子,並著手全面翻修。他們把原來的臥室翻修成一間會客廳,在頂層另修了一間供夫婦二人住的臥室和另一間供可能降生的兒女們住的房間,兩間房都很寬敞,光線也很好。在原先是捲菸廠的那片空地上,修了一座寬闊的花園,裡面是各式各樣的玫瑰,那是阿里薩利用清晨的閒暇時間親自動手種的。唯一原封未動的,是那間當鋪,那是不忘過去的見證。

    阿里薩原先住的後房,還跟過去一樣,吊床還掛著,大寫字檯上橫七豎八地堆滿了書,不過他住到頂層那間擬作夫婦臥室的房間裡去了。這間房子是全家最寬敞、最涼快的,還有一個內陽臺,海風徐來,玫瑰飄香,晚上呆在陽臺上無比的愜意,不過也是最符合阿里薩的苦行僧清苦標準的。牆面光禿禿的,而且粗糙不平,那是用生石灰抹的。除了一張如同苦役犯用的床,一個床頭櫃,櫃上放著一個插蠟燭的玻璃瓶,一箇舊衣櫃,一隻水罐,一隻澡盆和一隻洗臉盆外,沒有別的傢俱。

    修整房屋的工程持續了將近三年,正好和城市的恢復期互相巧合。當時航運和轉口貿易激增,這兩個因素造就了殖民地時期的繁榮,並使那裡在兩個多世紀內成了美洲的門戶。然而,這也是特蘭西託表現出患了不治之症的前期症候的時期。她的老主顧們光臨她的當鋪時,她已顯得越來越老、越來越憔悴和精神恍惚了,她跟她們打了半輩子交道,現在卻認不出她們來了,要不就把她們的事情張冠李戴。這對她這類生意來說是十分嚴重的,因為她所從事的生意歷來不籤任何字據,信譽只憑口說,一句話就是保證,而且照例被認可。起初,她以為是耳朵聾了,但很快就發現,顯然是記憶力出了毛病,才使她丟三拉四。於是,她把當鋪關了,除了利用理在地下的罐子裡的財富,翻修房子,配置傢俱之外,還剩下了許多全市最貴重的古老首飾,這些首飾的主人無力把它們贖還。

    阿里薩不得不同時兼顧許多事情,卻從未削弱他加緊偷偷獵取女人的勁頭。他跟納薩雷特的遺孀做了一陣露水夫妻,打開了尋花覓柳的道路,好幾年中,他繼續幹著勾外夜間無主的小鳥的勾當,幻想借此來減輕失去費爾米納的痛苦。到了後來,已經說不清他絕望地發洩淫慾的習慣,到底是出於心理的需要,還是一種生理上的惡習了。他到小客棧去的次數越來越少了,不僅因為他的興趣有所轉移,而且,還因為他不願意被熟人們認出。有三次,在慌不擇路的情況下,他採用了過去沒有幹過的簡便做法:把擔心被認出來的女友打扮成男人,裝起嘻嘻哈哈的夜貓子一起到旅館去。但至少有兩次被人發現,原來他和那位所謂男友進旅館後不是到酒吧間而是直奔房間。這就使阿里薩的相當狼藉的名聲徹底完蛋了。後來,他只去過很少幾次,但已不是為了重演故技,而是恰恰相反,是為了找個避難所,以便在縱慾過度中喘一口氣。

    不進小客棧並非對那種事洗手不幹。下午五點來鍾光景,剛離開辦公室,他就象老鷹叼小雞兒似的到處捕獵。起初,他滿足於黑夜的恩賜。他在公園裡和女傭,在市場上和女黑人,在海灘上和交際花,在來自新奧爾良的輪船上同美國女人勾搭,把她們帶到礁石上去,在那裡,從太陽下山開始,半個城市的人都在於那種事。把她們帶到一切能幹那種事的地方去,有時甚至還帶到沒法幹那種事的地方去,有不少回,他不得不急匆匆地鑽進漆黑的門廳,在大門背後不拘方式地幹那種事。

    燈塔一直是個幸福的避護所,垂暮之年萬念俱灰的時候,他仍然在依戀地懷念燈塔,那是個痛快行事的好地方,尤其在晚上。他曾經想過,他那個時期的風流勾當,在信號燈的一問一答中可能讓海員們看到了一點什麼。他繼續到燈塔去,比到任何別的地方都去得更勤,他的朋友——燈塔看守人——歡天喜地地接待他,那張傻里傻氣的臉,使擔驚受怕的小鳥們如釋重負。燈塔下面有一間房子,緊靠著撞在峭壁上發現雷鳴般濤聲的海浪,在那間房子裡,愛意更加濃烈,因為有一種遇難的感覺。愛的狂潮之夜過去之後,阿里薩更喜歡到燈塔上面去,因為在那裡能俯瞰全城和海上以及遠處的湖泊裡的萬盞漁燈。

    在這段時間裡,形成了他關於女人的身體狀況和戀愛的能力之間的關係的淺顯理論。他對這些不成熟的觀察作了記載,想為“戀人的秘書”寫個實用續集,阿烏森西娜?桑坦德爾以其老狗的智慧把他弄了個顛三倒四,使他的妙論徹底破產。於是,這項計劃也跟出版“戀人的秘書”的計劃一樣成了泡影。

    阿烏森西娘有過二十年正常的夫妻生活,生過三個兒子,兒子們都已成家並且生兒育女。她自詡為全市最有福氣的祖母。始終沒有弄清楚,是她拋棄了丈夫還是丈夫拋棄了她,或者是兩人同時互相拋棄。丈夫和他原來的情人一塊兒過去了,她自由自在地在光天化日之下敞開大門接待內河輪船的船長拉羅薩,她過去曾經在夜晚打開後門接待過他許多次。正是船長本人,不假思索地把阿里薩帶到她的家裡。

    船長把他帶去吃午飯,船長還帶去一大瓶家釀的燒酒和做一頓木薯香蕉肉湯的最上乘的調料、這種菜只能用農家母雞、帶骨嫩牛肉、吃殘渣剩飯長大的豬的肉和沿河村子裡的蔬菜才能做出來。阿里薩一開始就對可口的佳餚和女主人的綽約風姿不大在意。只是對那個漂亮的家讚不絕口。他喜歡那座明亮、涼爽的房子,裡面有四個朝海的大窗戶,從背後可以把整個古城盡收眼底。他喜歡那些光華奪目的擺設,這些裝飾品使會客廳撲朔迷離而又令人望而生畏。精美的工藝品應有盡有,都是羅森多?德?拉羅薩船長出航時一件件帶回來的,屋子裡已經擺得沒有餘地了。臨海陽臺,坐落在圍牆上,陽臺上養著一隻馬來西亞白鸚鵡,羽毛白得令人難以置信,沉思似的一動不動,使人難以理解,那是阿里薩從未見過的最美的動物。

    拉羅薩因客人的情緒高漲而興高采烈,他詳盡地向客人介紹每件東西的來歷,一邊講一邊一小口一小口地不停地飲酒。他長得跟塊鋼筋水泥似的:身軀龐大,除腦袋光禿禿外,渾身是毛,一部山羊鬍子跟把大刷子似的,聲如洪鐘——只有這個人才能有這麼大的聲音。他舉止十分文雅,卻嗜酒成癮。就餐前,他已喝了半瓶酒,身子摔倒在放杯子和瓶子的托盤上,杯子、瓶子發出一陣清脆的破裂聲。阿馬森西娜只好請阿里薩幫忙,把他那跟擱淺的鯨魚似的失去知覺的身體拖到床上去,給這位睡著了的船長脫去衣服。然後,兩人心裡同時閃過一個感謝這個鬼使神差的安排的念頭,接著心照不宣地到旁邊的一個房間裡去親熱。在七年多的時間裡,當船長出外航行的時候,他們一有機會就在一起。沒有被撞上的危險,因為船長具有優秀海員的習慣,到港的時候會用船上的汽笛發出通知,哪怕是在早晨也無一例外。先用三聲長笛通知妻子和九個兒女,然後用兩下短促而憂鬱的笛聲通知情婦。

    阿烏森西姬年近半百,長得也不年輕,她的情慾卻不減當年。根據輪船的航程,阿里薩知道什麼時候可以去看她,而且總是不事先通知,不管是白天還是晚上,想去的時候就去,沒有一次她不是在等著他。

    在他們相識兩年之後的一個禮拜日,他到她家去的時候,她做的第一件事不是脫他的衣服,而是摘下他的眼鏡,吻他。阿里薩知道,她開始愛上他了。自從第一天起,他在那座房子裡就過得很舒坦,他喜歡那座房子,把它視為己有,但每次他沒有在那裡呆過兩小時以上,也從來沒有在那裡睡過覺,只吃過一回飯,那是她向他發出了正式邀請。實際上,他只是為她而去的,總是帶著唯一的禮物——一朵孤零零的玫瑰,到下一次不可預見的機會為止,他連面都不露一下。在她摘下他的眼鏡吻他的那個禮拜日,兩人在船長那張巨大的床上度過了整整一個下午。午睡醒來,阿里薩還記得聽到過白鸚鵡的叫聲,那刺耳的破鑼似的叫聲,和它的美麗的外表格格不入。在炎熱的下午四時,萬籟俱靜,透過臥室的窗戶,可以看得見古城的側面,下午的太陽,照射著它的脊背,照射著它的建築物的金色尖頂,照射著金光燦燦的直通牙買加的大海。阿烏林西娜伸出大膽的手,阿里薩把她的手推開了。他說:“現在不行!我有個奇怪的感覺,好象有人在瞧著我們。”她又以其幸福的笑聲使白鸚鵡尖叫起來。她說:“這種藉口,就是宙斯的老婆也不會相信。”當然,她也是不會相信的,但她同意了他的意見,兩人又默默地親熱了好大一會兒。五點,太陽仍然老高,她從床上跳起來,一絲不掛,頭上扎著那根綢帶,到廚房裡去找點什麼喝的,剛到臥室外面還沒邁出一步就驚慌地叫了起來。

    簡直無法相信。家裡唯一剩下的,只有那些吊燈了。其餘的,包括簽著姓名的傢俱、印度地毯、雕塑和哥白林掛毯,難以計數的寶石和貴重金屬做的小玩意兒,一切使她家成為全市最漂亮、最富麗堂皇的家庭之一的擺設,一切的一切,直至那隻神一般的白鸚鵡,都不翼而飛了。沒有打擾他們,從臨海陽臺上運走了他們的東西。剩下的只是空空如也的幾間房子和四個打開了的窗戶,還有就是在緊貼裡面的牆壁上用粗刷子寫的一句話:因為墮落,這種事兒就會落到你的頭上。拉羅薩船長一直沒法理解,阿烏森西娜幹嗎不去報案,也沒想法同收購贓物的商人聯繫,並且還不準別人提這件倒黴事兒。

    阿里薩繼續到被洗劫一空的那座房子裡去看她,傢俱只剩下強盜們忘在廚房裡的三把皮椅子和他們當時所在的那間臥室裡的東西。不過,他不象過去那樣經常去看她了,這並非出於她所猜測的原因,家裡遭到了洗劫,而是因為本世紀初出現了騾車這個新鮮玩意兒。騾車是他別出心裁地獵取孤鳥的極樂世界。他每天乘坐四次,兩次到辦公室,兩次回家,有時候是真的在車裡看文件或書報,大部分時間則是以看東西做幌子,去為以後的幽會建立初步聯繫。後來,叔叔萊昂十二撥給他一輛兩匹踉總統拉斐爾?努涅斯的騾子一樣的披著金色馬衣的栗色騾子拉的車,他時常懷念他乘坐騾拉驛車、手到揭來他於花花公子風流勾當的那個時代。他的想法不無道理:份情的最大敵人,莫過於等在門口的那輛車子。他幾乎一直把騾子藏在家裡,步行去獵取女人,免得在地上留下車轍。正因為如此,他十分懷念那些駕著老氣橫秋的。掉了毛的騾子的驛車。在驛車裡,他只要斜著眼睛瞟那麼一下,就知道在哪裡能夠找到愛情。然而,在無數個令人心醉的回憶裡,他難以忘卻一個無依無靠的鳥兒,他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而且同她在一起只度過了一個痛快的半夜,但只那麼一幕,就足以使他後半輩子對狂歡節的無辜混亂頭疼了。

    她在狂歡的人群中的勇敢的舉動,引起了坐在驛車裡的他的注意。她看來不出二十歲,如果不是裝扮成殘疾人的樣子,看不出她對狂歡有多大勁頭。她的頭髮顏色很淡,長長的,平平的,自然地披散在肩膀上,穿著一件沒有任何裝飾的普普通通的長衫。對街上震耳欲聾的音樂,一把把撒向空中的大米粉,驛車走過時向坐車的人撒的紅紅綠綠的水——拉車的騾子在那瘋狂的三天裡都用澱粉塗得通身雪白,頭上戴著花冠——她都完全無動於衷。利用那個混亂場面,阿里薩提出請她吃冰淇淋,他沒想花更大的代價。她看了他一眼,並不感到意外。她說;“我很樂意接受,但是我要警告你,我是個瘋子。”對她的回答,他付之一笑,隨即帶她到冰淇淋店的陽臺上去看彩車隊伍。過後,他穿上一件租來的帶風帽的外衣,兩人到海關廣場接進了跳舞的人群,象初戀的情人似的翩翩起舞。在喧囂的夜晚,她益發心醉神迷,跳得跟個舞蹈家似的。在跳舞的人群裡,她顯得富有創造性而無所顧忌,舞姿優美,令人心蕩神馳。

    “你纏著我,還不知道是幹了件什麼蠢事呢。”她在如火如荼地狂歡著的人群裡大聲喊叫著說,“我是個瘋人院裡的瘋子。”

    阿里薩覺得,那天晚上他又回到了遭受失戀痛苦之前的純潔而歡樂的境地。不過他心裡明白,這麼輕易到手的幸福是不可能持續多長時間的,他在這方面教訓多於經驗。於是,在夜晚的高xdx潮開始減退之前——高xdx潮總是在分發過化裝最佳獎後就開始減退——他對姑娘建議說,到燈塔上去看日出吧。她高興地接受了建議,但又說等發完獎品再去。

    阿里薩確信,耽誤這一會兒,真是救了他一條命。一點不錯。當姑娘剛向他示意去燈塔的時候,“聖母”瘋人院的兩個如狼似虎的看守和一個女看守就撲到了她的身上。自從她下午三點鐘逃走之後,他們就到處找她,不僅僅是他們三個人,而且動員了政府當局的全部力量。她用從花匠手裡奪過來的砍刀砍死了一個守衛,把另外兩個砍成了重傷,因為她想出來參加狂歡節舞會。誰也沒想到她竟會在大街上跳舞,都以為她藏到什麼人家裡去了,他們搜查了成千上萬家,連地下蓄水池都搜過了。

    帶她走可不容易。她拿出藏在乳罩裡的整枝剪刀自衛,六個大男人剛把拘束衣給她套上,擁擠在海關廣場上的人群就興高采烈地鼓掌和起鬨,以為這血腥的逮捕也是狂歡節裡層出不窮的鬧劇之一。阿里薩當時心裡象刀絞似的,從禮拜三聖誕節那天開始,他就提著一盒英國巧克力到聖母街轉悠,想把巧克力遞給她。他站在那裡,看著那些從窗戶裡對著他辱罵或哀求的女囚,用巧克力盒子返她們,希望能僥倖看到她也從鐵窗裡面出現。但他始終沒有再見到過她。數日之後,有一天當他從驛車上下來的時候,一個跟父親一起走的小女孩向他要一塊他提著的盒子裡的巧克力。父親訓斥女兒,並向阿里薩道歉。他把整盒巧克力都給了那個小姑娘,心裡想他這樣做會把他從一切痛苦中拯救出來。隨後,他在小女孩的爸爸的肩膀上輕輕拍了一下,讓他不要介意。

    “這是送給一個見鬼去了的情人的。”他對他說。

    作為命運的補償,阿里薩認識卡西亞妮也是在騾拉驛車上,她實際上是他一生中真正愛過的女人,雖然他和她都始終沒有意識到,他們也一直沒有過枕蓆之歡。

    他坐下午五點的驛車回家,看到她之前他就感覺到了她的存在:她實實在在地看了他一眼,他覺得好象被手指戳了一下似的。他抬起頭看見了她,她坐在對面最遠的地方,在其餘乘客中有如鶴立雞群。她迎著他的目光,繼續厚顏無恥地盯著他。他只能象在第一次想象時那麼想象她:黑姑娘,年輕而漂亮,但毫無疑問,是個婊子。

    他把她從生活中抹掉了,他覺得最不值得的就是拿錢買愛情,他從來沒有買過。

    阿里薩在停車廣場下了驛車,那是驛車的終點站。他三步並做兩步地穿過迷宮似的賣貨攤朝前走,母親在等他六點鐘回去。穿出人群之後,他聽見背後響起了一陣女人的鞋後跟落在石頭地面上的歡快的啦啦聲,他回頭看了一眼,以便確認他已經猜到了的情況:是她。她的打扮和畫中女奴一般,穿一條寬荷葉邊裙子,兩手以跳舞的姿勢牽起裙角,邁過街上的水坑,敞口領開得連肩膀都露了出來,脖子上掛著一串花花綠綠的項鍊,頭上裹著一條白頭巾。他在小客棧裡見識過她這樣的人。

    時常是這樣,到了下午六點,她們肚子裡還只裝著早飯時,她們就不得不把自己的肉體當做攔路賊的刀來使,扯著嗓子對在街上碰到的第一個男人調情。要麼做婊子,要麼就餓肚子。為了進行一次最後的驗證,阿里薩拐了個彎,走進空無一人的那條名叫麥仙翁的小巷子。她尾隨著他,越跟越緊。這時,他停下腳步,轉過身來雙手拄著雨傘站在人行道上,擋住了她的去路。她在他面前站住了。

    “你搞錯了,美人兒。”他說,“我不會給你的。”

    “當然會啦,”她說,“從你臉上瞧得出來。”

    阿里薩想起了他小時候聽見那位他們家的家庭醫生——也就是他的教父——在談到他的慢性便秘時說過的一句話:“世界上的人分成兩大類:會拉屎的和不會拉屎的。”根據這一論斷,這位醫生提出了一整套關於性格的理論,他認為這比星占學還要精確。然而隨著閱歷的增長,阿里薩以另一種方式提出了這個理論:“世界上的人分成兩大類:會嫖的和不會嫖的。”他對後一種人採取了不信任的態度。對這些人來講,越軌行為彷彿是不可思議的。他們把男女之間的那些事看得神乎其神,彷彿是他們剛剛發明的。相反,經常幹這種事的人,活著就是為了這個。他們心安理得,守口如瓶,因為他們知道,謹慎關係著他們的生命。他們不談論自己的豪舉,不委託任何人牽線搭橋,裝做對這事漠不關心到了極點,甚至落得個性無能,或者性冷,尤其是象阿里薩這樣被人說成是假女人的名聲,他們也無所謂。不過,這種陰差陽錯正中他們的下懷,因為這種差錯也保護著他們。這是個絕密的共濟會,全世界的會員都互相認識,並不需要共同語言。正是這樣,阿里薩對那個姑娘的回答才不感到意外:她和他是一丘之貉,因此她才知道他明白她的想法。

    這是他一生最大的錯誤,他的良心每日每時都這麼提醒他,直到他離開人間那一天。她想向他要求的,並非愛情,更不是賣錢的愛情,而是在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找一份兒工作,隨便乾點什麼,掙多少錢都可以。阿里薩對自己的行為很內疚,便把她帶去見了人事處長,人事處長給她在總務處安排了一個最低下的工作,她認真、謙卑而兢兢業業地幹了三年。

    從創立時起,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的辦公室就在碼頭跟前,和在海灣對面的遠洋船隻港口以及鬼魂灣市場的錨地毫不搭界。那是一座木結構樓房,房頂是用鋅皮做的人字頂,唯一的陽臺很長,用支在樓正面的柱子撐著,樓房四面開著好幾個釘著鐵絲網的窗戶,從窗戶裡可以象看掛在牆上的圖表似的看到靠在碼頭上的全部船隻。創建公司的德國人修這座樓的時候,把鋅皮頂漆成了紅色,把木頭牆壁漆成了雪白色,整座樓也有點象一艘內河船隻。後來,整個樓都漆成了藍色,阿里薩到公司裡工作的那一陣,樓宇變成了一個灰塵山積的大棚子,說不清到度是什麼顏色了,鏽跡斑斑的房頂,原先的鋅板上用新鋅板打了些補丁。樓房後面有個用粗鐵絲圍起來的鋪著碎石子的院子,院子裡有兩座顯得更新一些的大倉庫,倉庫後面是一條堵死了的河溝,又髒又臭,半個世紀航運積累的垃圾在河溝裡腐爛:古老的舊船的廢墟,其中有由西蒙?博利瓦爾剪綵下水的只有一個煙筒的原始船隻,也有幾條相當新的、艙房裡已經裝有電風扇的船。舊船大部分都已經拆過了,上面的材料用在了別的船上,但不少船隻的狀況還相當不錯,似乎只要給它們塗上點漆就可以開去航行,用不著驚嚇住在船裡的派晰和除去覆蓋在船上使它們顯得更加可憐巴巴的巨大的黃色野花。

    樓房的頂層是管理處,房間小而舒適,裝備齊全,跟輪船的倉房似的,它是造船工程師修建的。餐廳的盡頭裡,叔叔萊昂十二跟普通職員一樣,在一間和所有的辦公室毫無區別的辦公室裡辦公,唯一的區別是,在他的寫字檯上,每天早晨都有一束插在一個玻璃瓶裡的隨便什麼樣的香花。樓房的底層是旅客集中之處,裡面有個候船室,候船室裡擺著幾條粗木凳,一個賣船票和辦理行李託運的陽臺。在所有辦公室的後面,是那個莫名其妙的總務處,單是總務處這個名字,就給人以一個職資含糊的印象,公司其它部門沒有解決的所有問題都送到總務處來不了了之。卡西亞妮就在那裡,坐在一張放在堆碼著的玉米袋子和沒法處理的文件堆裡的學生課桌後面。那天,叔叔萊昂十二親自到那裡去了,看看這個總務處到底能起點什麼作用。

    在那裡當眾和所有職員進行交談。在三個小時的理論上的建議和具體調查之後,他憂心忡忡地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裡,考慮了許久,確信沒有找到堆積如山的案件的任何解決辦法,而是完全相反,又發現了些無法解決的各種各樣的新問題。

    第二天,阿里薩走進自己的辦公室的時候,看到了卡西亞妮留的一張條子,要求研究一下,如果認為合適的話,看完以後呈送他的叔叔。她是頭天下午在視察時唯一未說話的人。她有意識地注意到了自己的照顧性僱員的身分,但在那張條子上她說明了,她一言不發並不是對事情漠不關心,而是為了尊重處裡有身分的職員。

    條子寫得如此言簡意賅。叔叔萊昂十二設想進行一次深刻改組,但卡西亞妮的想法恰恰相反,理由很簡單,所謂總務處實際上不存在:它是裝那些其它處推卸下來的令人頭疼然而又無足輕重的問題的垃圾桶。因此解決辦法就是,撤銷總務處,把問題通到原先把它推出來的各處室去解決。

    叔叔萊昂十二對卡西亞妮是何許人毫無印象,也不記得在頭天下午的會議上看見過她,但他看了條子之後,就把她叫到辦公室,關起門來同她談了兩個小時。按照他廠解人的方式,他們的談話各方面都有所涉及。條子是平平常常的,但是有助於問題的解決,產生了渴望已久的效果。不過,叔叔萊昂十二對此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她本人。最引起他注意的是,小學畢業之後,她只在制帽學校上過學。另外,她正在家裡採用一種速成方法無師自通地學習英語,三個月前,她開始上夜校學習打字。打字是個大有前途的新職業,就象過去說電報員大有前途,或再平時候說蒸汽機大有前途是一樣的。

    她談完話出去的時候,叔叔萊昂十?二已經開始象他後來一直稱呼她的那樣,管她叫同名人萊昂娜了。根據萊昂娜?卡西亞妮的建議,他當機立斷地決定撤銷總務處,把問題分別退回原來製造這些問題的人那裡去解決,併為她設置了一個既沒有名稱也沒有具體職能的職位,實際上就是他的私人助理。這天下午,果斷地撤銷了總務處之後,叔叔萊昂十二問阿里薩,是從哪兒把卡西亞妮搞來的,阿里薩如實作了回答。

    “那麼請你到驛車去一下,把象她一樣的姑娘統統給我帶來。”叔叔對他說,“有兩個或三個這樣的姑娘,我們就能把你那隻大帆船打撈起來了。”

    阿里薩把這句話當成了叔叔萊昂十二獨特的玩笑,但第二天他就發現,六個月以前撥給他的那輛車子不見了,取消他的車子是為了讓他繼續在驛車上尋找隱藏著的人才。卡西亞妮呢,原先的小心謹慎很快就一掃而光,頭三年裡將頗為狡猾地隱在內心深處的渾身解數都使廠出來。又過了三年,她把一切情況都掌握了,在往後的四年間,她已經快提升到秘書長了,但她拒絕擔任秘書長,因為她只比阿里薩低一級。到那時為止,她依然聽命於他,她願意繼續這樣。但實際上並非如此,阿里薩本人也沒有察覺,是他在聽從她的命令。事情是這樣的,他只不過是在總經理室裡執行她提出的建議,以便幫助他戰勝自己那些不露首尾的敵人的陰謀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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