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裡雛”的畫掛上了,畫之前擺放著結婚的賀禮。按常規,結婚賀禮在壁龕裡該放多久,直木和藤子都搞不清楚。其實只要查一查婦女雜誌,或者向人打聽一下,就能立刻知道的,不知怎麼搞的,直到今天還那麼放著。
幸子的嫁妝早在兩三天前就寄送到京都的夫家去了。“內裡雛”的畫,母親出嫁時是裝在嫁妝裡一起帶走的,幸子呢,像是得以後再寄往京都宮本家去似的。
直木旁聽了有關那幅畫的“家庭會議”,他來到隔壁的小房間,眺望著院子的東面。大客廳和隔壁小房當中的隔扇門、面對迴廊的紙糊窗,都左右兩邊地打開著。把隔扇門和紙糊窗當做一個畫框,從二樓往下望,院子東面的排排樹木,看上去齊刷刷地切去了根部。作為障眼物種的樹,有高大的松樹杉樹那些闊葉常綠樹,重重疊疊;其中,還有一片孟宗竹。
大海和天空浸潤在春天的霧靄裡,沉沉入睡般的下午,樹葉紋絲不動;只有竹子的枝條看上去似動非動。眼睛眨一眨就看不見竹子頂端細枝的飄搖,所以直木一直盯視著。直木覺得那竹葉的搖晃,像是隱約飄來的音樂,遙遠的音樂。只有直木一個人看得見,聽得見。在這二樓大客廳裡的其他家人,誰也沒有注意到。
直木正集中注意的時候,家人們也許根本就沒在意竹葉的微微顫動,更不會去想什麼音樂。樹木嫩芽催發之際,只有竹葉還是像枯葉般焦黃著。
對直木來說,那竹子的音樂,如同別離之人分手時悵然若失的留戀,又像將要相會的人漸漸湊近時那份溫柔的先兆。但它既不是“無春不惜,無秋不慕”的短暫感覺,也不僅僅是“孤獨無著”的情緒。第一次嫁女兒,父親對於長女幸子的愛情,就像在廣闊庭院的角落裡,像在人所不知的音樂裡似的,直木茫然地望著竹葉輕輕的搖曳。幸子的母親和兩個妹妹,即使看不見也聽不見竹葉的搖曳,作為父親,直木認為她們也和看見了聽見了一樣,他沒有做聲。
四張鋪席的小房間裡,擺滿了幸子的東西。
這些是從生下來到出嫁,幸子所擁有的東西,戴在身上的,至今留在家裡的,放不進嫁妝的;是女孩子的,而且是姑娘的所有東西,和服之類的各色各樣都堆了起來,可是都一一分撿得有條有理。不僅按種類分開,而且還按送給誰來分類。除了一小部分給什麼孤兒院,“殘廢人、精神病患者中心”以外,幾乎全部留給了小妹妹加瑤子。加瑤子是細大不捐,什麼都想要。當中的閨女秋子說是什麼也不想要。
秋子特別想要一塊勾玉和銀的戒指。勾玉不用說是“古墳時代”的發掘品,琅-手的翡翠似的,顏色很好,很少有斑點和蔭翳;比秋子的大腳趾還要粗,玉的大小和成色都是上乘的。
它本是日本古代的王公貴族頸上的裝飾品,是秋子的祖父年輕時候弄到手的。那時,土偶、陶器和土器,包括銅鋒在內,都是作為日本古代藝術的商品,不容易弄到手。就是現在,大概也得二三百萬元。
所以,這塊玉是直木家少有的寶貝,雖說並沒有明確是給長女的東西;可是,幸子中學三年級生日的那天,這塊大勾玉穿了根細細的金鍊子,戴在幸子脖子上,出現在大客廳眾人面前時,著實讓請來的朋友們大吃了一驚。朋友中的一位忍不住把戴著這華貴首飾的幸子叫做“邪馬臺國”的女王——卑彌呼。
“我可不是卑彌呼,是‘壹興’。”幸子回答。
“‘壹興’是什麼?”那朋友問了一句。
“卑彌呼後面的女王呀。卑彌呼死後國家大亂。為了治理國家,13歲的少女壹興被推舉為女王。我,要是生了女孩子,就給她們取名叫壹興。”
卑彌呼和壹興王國,傳說是3世紀時候的國家。那時中國的歷史書《魏志倭人傳》裡有所記載。當時正是日本的“彌生時代”,連文字都沒有。卑彌呼的王國到底在九州還是在大和,國學者和歷史學家們探究爭論不休,直到今天尚無明確的結論。
反正,直木家的這塊勾玉,可以說是“彌生時代”卑彌呼、壹興那樣的女人的首飾。
勾玉在古代中國、朝鮮像是都沒有過,因此,它不是大陸的舶來品,是古代日本民族機制造出來的玉。
幸子中學三年級生日的那晚上,她把勾玉放進自己那隻帶八音盒的首飾盒,藏到自己的小櫃子裡去了。她當然不知道這塊玉的身價和貴重。後來,這塊玉又升值了,直木家竟然誰也不知道。直木只是把從父親那裡聽來的話,傳達給了大家。幸子的祖父買到這塊勾玉時,那個古美術商手裡還有五塊差不多大小的勾玉。這些玉的眼裡都穿上線,店主拿著湊近客人的耳邊,輕輕一晃動,玉和玉碰撞發出微妙的聲音,聽起來像小鳥的鳴囀。
“這就是‘玉響’。”店主說。“玉響”這個詞,有“隱隱約約”“幽靜”“餘韻繚繞”等等意思,可這詞語的本源卻是玉和玉相碰撞發出聲音的意思。
勾玉作為首飾,作為炫耀身份的東西,在利用古代的現實中,不用說,不可能再有人特地輕輕晃動連綴的玉來聽所謂的“玉響”。佩戴勾五項鍊的人,隨著起居的動作,“玉響”的聲音自己會發出來吧。另外,製作大勾玉的石頭,在古代日本也是很難覓見的寶貝,不可能完全用勾玉來做項鍊。常常在勾玉和勾玉之間夾進些“管玉”。就是王公貴族,一串項鍊也用不上幾顆勾玉。
直木父親買來的不過是一顆勾玉,現在的家裡人,誰也沒有聽見過“玉響”;甚至連幸子祖父聽到過“玉響”的事,也忘得差不多了。
幸子即使把勾玉放到她自己的首飾盒裡去,也不等於勾玉就歸幸子所有;當幸子要出嫁,秋子懇切提出希望姐姐把勾玉留給自己的要求時,家裡的人這才恍然大悟似的記起了還有那塊勾玉的存在。另一樣,細細的銀戒指就更是不足取的東西了。可它卻是幸子的貼身熟稔的紀念品。
上中學的那年春天,幸子和母親去銀座,她死纏硬磨地讓媽媽給她買了。打那以後直到今天,幸子在不同時候戒指有不同的戴法,有時右手,有時左手,今天戴在無名指上,明天戴在小指上,後天又到食指上去了,連進澡堂她都不退下來。原來戒子上雕了些花樣,漸漸地都磨損掉了,一點也看不出來了。幸子現在有了嶄新的定婚戒指、結婚戒指,當然就不會再戴這舊戒指了。
秋子一說出要這兩樣東西時,小女兒加瑤子的眼睛忽地一亮:
“秋子姐姐原來盯上幸子姐姐的魂靈呀,這下叫我逮住了,秋子姐姐原來是這種人吶。”儘管有些不服氣,也耍不出脾氣來,“我呀真傻,樣樣都要,簡直像個撿破爛的喲。”
二女兒和小女兒性格不和,直木每當想起這事來,就會獨自一人想著竹枝的聲音,大概和沒聽見過的“玉響”差不多吧。於是,他說了一句:
“去看看光則寺裡的海棠吧,不正是花開得最旺盛的時節嗎?”
妙本寺的海棠名樹在戰敗時枯萎了,此後在鎌倉,長谷的光則寺的海棠就是最繁盛的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