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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米力治號

    六月七日,甘米力治號威風凜凜地出現在澳門的海面上。這時林則徐正在虎門用鹽水和石灰大量地銷燬鴉片。

    “我願意協助保護英國商船。”道格拉斯毛遂自薦向義律建議說。

    當時中國的沿海沒有一艘英國軍艦,義律十分高興。

    1

    廣東省境內有許多花崗岩。所以廣州的街道大多鋪有石板。但是,除了主要街道外,都非常狹窄,而且彎彎曲曲。

    挑擔子的商販特別多。他們大聲叫喊著,沿途叫賣。好像跟他們比賽似的,那些在路旁擺貨品的攤販也在聲嘶力竭地叫賣。在叫賣聲中還可以聽到乞丐帶著哭音的哀乞聲。

    廣州是個嘈雜而擁擠的城市。擠在街道兩側的房屋,磚瓦大多是暗灰色的;狹窄的街道上面又蓋著遮太陽的茅草簾子,所以顯得非常陰暗。

    一到夏天,勞動的人都不穿上衣。苦力、商販、轎伕們帶著汗味的體臭,同街上的食物氣味混合在一起,瀰漫在空氣中。

    在貧民窟較多的舊城北部,房屋很少是磚砌的,絕大部分是塗著泥巴的平房,街道上也沒有東西遮蔽陽光。

    簡誼譚從舊城西邊可以看到懷聖寺白塔的地方走過。那裡行人很少。他的那身打扮,看起來就好像是哪家商店的小夥計。他一隻手提著一隻塗漆的圓竹籃。竹籃裡裝著約七斤鴉片。

    禁菸一嚴,確實是賺錢的好機會。只是做買賣的方式必須要有所改變。這是要豁出命來的黑市買賣,涉及的人愈少愈好。否則一旦被破獲,順藤摸瓜,一網打盡,那可不得了。

    手不能太敞開,而且選擇對象要慎重。因此要儘量減少交易量。反正這時價格已猛漲數倍,交易量也不可能增加。

    不要給買賣造成麻煩,帶來牽累,要用積少成多的辦法取勝。——由於採取的是這種打游擊戰式的方式,運送的任務當然也就要由自己來承擔。他就這樣親自當運送小工來運送自己的商品。買主是一個堅定可信的人。再沒有比這更安全保險了。他正朝指定的地方走去。

    俗話說禍從天降,誰也不知道災禍會在什麼時候降臨。

    簡誼譚悠然地走著。他那副沉著的樣子倒不是故意裝出來的,而是打心眼裡就沒感到害怕。作為一個運送禁品的人,他的態度可以說是挑不出一點兒漏洞。他既無膽怯害怕的樣子,連周圍的情況也不太小心留意。

    為了偽裝,這個帶提手的竹籃裡裝了許多包油炸點心,所以相當沉。因此他要經常換手。但他換手的動作也非常自然。

    在廣州將軍府不遠的街角上,他突然停下腳步,微微地彎了彎身子,想把竹籃子換個手。這時,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總之是跟誰撞了個正著,自己被撞翻在地。

    在街角上頭碰頭撞倒在地上,這樣的事是很少見的。這是因為對方不是正常地走路,而是飛奔著跑過來的。對方是飛跑時向前俯衝的姿勢,誼譚為了換手,也是微俯著身子,因此兩人的額頭迎面撞到了一起。

    誼譚的眉梢上“咣”地給撞了一下,痛得受不了。他“哎喲”一聲,一屁股坐在地上,竹籃子脫離了他正換著的手滾了兩米多遠。

    “他媽的!”誼譚斜眼看著竹籃子裡滾出來的東西,哼哼唧唧地罵道:“你小心一點!”這時,被撞倒的那個人正要站起來,但他朝四周看了看,又癱倒在地上。

    正支著腿要站起來的誼譚,也終於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四周已被軍隊包圍了起來。

    那人是被軍隊追趕、逃跑時撞上誼譚的。當他倒在地上時,追他的五名士兵趕了上來,把他包圍起來。

    一個好像是小頭頭的士兵,踢著滾在地上的竹籃子問道:“這籃子是誰的?”

    “這小子逃跑的時候沒拿籃子。”一個士兵回答說。

    “這麼說,這個竹籃子是撞倒的那個傢伙的囉。”小頭頭高興地笑起來。他用腳尖撥弄著夾在從竹籃中滾出來的點心包裡的黑圓球。

    瓦臘納西出產的鴉片,一般都捏成球狀,外面裹著一層用鴉片渣子做的膠狀殼。用芒果樹木材做的百斤裝的鴉片箱子,裡面分成兩層,各隔成二十格,共有四十個格子。所以一個鴉片丸子的重量是二斤半。

    小頭頭用腳尖數了數鴉片丸子說:“三個。……追小偷沒想到交了好運,偶爾也真能白撿到這樣的好東西啊!”

    誼譚沮喪地耷拉下腦袋,歪歪晃晃地往前爬。士兵從左右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拖了起來。

    2

    沒收鴉片開始的時候,原來在澳門海面上的拉呢號軍艦(艦長布萊依克)已經返航去印度。所以當時在中國的沿海沒有一隻英國軍艦。

    廣東南部的形勢雖說緊張,但還未到一觸即發的程度。撤退到澳門的英國商人,通過仍留在廣州的美國商人,繼續做自己的買賣。

    一八三九年六月出版的《中國叢報》上談到中國沿海重開鴉片貿易的情況。這當然不是正式貿易,而是要豁出命來的黑市買賣。

    也有的記載上說,鴉片每百斤原來是八百元,廣州一度漲到三千元。

    鴉片的價格在十月是一千六百元,年底落到一千二百元。這說明在嚴禁之下仍有人在大做鴉片買賣。價格的下跌,當然是由於供給增多。

    同月的《中國叢報》上刊登了一篇報道說,對沒收的鴉片實行賠償,似不確實。

    義律曾對英國商人這麼說過:“我代表英國政府,沒收居留廣州的英國人的所有鴉片,把它交給中國政府。”並給繳出鴉片的商人開了收據。說是回到倫敦,拿出收據,就可領到現款。看來這個保證有點靠不住了。

    義律逐漸遭到本國商人的怨恨。商人們不滿地說:“領事軟弱!”義律怏怏不樂。

    鴉片全部繳出後,義律又禁止所有英國商人提交保證書。說是保證書關係本國臣民的生命安全,絕不能交。於是這次英國商人說:“領事頑固!”指責他腦袋瓜子不靈活。

    這時林則徐把給在澳門的英國商人的諭帖交給了公行。褒獎義律如約繳出了全部鴉片:“該領事誠實居心,深明大義,恪守天朝之禁令,保全夷眾身家,恭順勤勞,洵堪嘉尚。”並勸他將卸掉鴉片的空船開至黃埔,載中國的貨物回去。

    對此,義律回答說:“我國船隻去黃埔,需得女皇之許可。目前準備在澳門載貨。”這一年的六月,實際上只有十一艘美國船去廣州黃埔裝卸貨物。

    在中國的沿海有六十三艘英國船。這些船都停泊在澳門和香港的海面。當時的香港島只有一些小小的漁村。

    美國商船把英國船上的貨物從香港海面運往廣州,反過來又把中國的茶葉、絲綢等從廣州運到香港的英國船上。這種“海運業”十分繁榮。

    這樣近在咫尺的短距離的海上運輸的費用,美國船卻要三十至四十西班牙元。這種價格比當時從舊金山至廣州的運費還要高。

    從倫敦繞非洲到廣州這樣遠距離的海上運費,每噸為十二英鎊。按當時的比率合五十五西班牙元。由此可以瞭解香港與廣州之間的運費高得多麼出奇。

    顛地、墨慈等英國商人當然為此而恨得咬牙切齒。他們愈來愈怨恨義律。

    但義律為了大英帝國的榮譽,仍要堅持抵制林則徐。

    這一年的二月,一艘名叫甘米力治號甘米力治是當時的譯法,原文即“Cambridge”,後來一般譯為“劍橋”。劍橋是英國的學術中心,著名的劍橋大學就坐落在這裡,故下文說“帶有一點學院的味道”。的英國商船,滿載著鴉片、棉花和其他商品,從孟買啟航來中國。這艘一千零八十噸的商船的名字,帶有一點學院的味道,但它的船長約瑟夫?阿布拉罕姆?道格拉斯卻是一個典型的海盜式人物。

    船停靠馬六甲的時候,他聽到了廣州鴉片###的消息。在通訊機構不發達的時代,傳出的消息往往是被誇大了的。

    “聽說要是帶著鴉片去,當場就被拉上絞首臺!”道格拉斯跟他的老婆說。他的老婆把一張床放在甲板上,正在舒舒服服地打盹兒。因為是長期航海,當時的高級船員一般都帶著夫人同行。

    “你那張臉就配上絞首臺。每次看到你的臉,我都是這麼想的。”道格拉斯夫人邊打呵欠邊這麼說。

    “你瞎說什麼呀!我還捨不得這條命哩!”

    “那就夾起尾巴返回去唄。”

    “我不甘心!”

    “那怎麼辦?”

    “已經到了這裡了,……真叫人窩火!”

    “你不是捨不得命嗎?”

    “在新加坡把鴉片換成別的商品吧!……可是,現在鴉片是一文不值呀!”

    “返回去窩火,又捨不得一條命,那也只好這樣囉。”道格拉斯夫人話還未說完,就開始打起微微的鼾聲。海盜的老婆大概都是這個德行。

    “該怎麼辦呀?”道格拉斯摸著海盜鬍子,心裡在琢磨,“看來好像要打仗呀!”

    五月四日到達新加坡,他用極賤的價格拋售掉鴉片。他並未用這筆款子購買香辣調味料等南洋的土特產,而是購買了二十一門十八磅炮、四門遠程炮和許多炮彈、彈藥。另外還僱了十名兇猛的水手。

    為了防禦海盜的襲擊,當時的商船都是武裝起來的。甘米力治號本來就有六門十八磅炮,現在又在新加坡買足了武器彈藥,完全變成了一艘臨時改裝的巡洋艦。

    六月七日,甘米力治號威風凜凜地出現在澳門的海面上。這時林則徐正在虎門用鹽水和石灰大量地銷燬鴉片。

    “我願意協助保護英國商船。”道格拉斯毛遂自薦向義律建議說。

    當時中國的沿海沒有一艘英國軍艦,義律十分高興。

    “我願花一萬四千英鎊租用甘米力治號八個月。”

    “這條船的老本,我花了一萬五千六百英鎊。好吧,我同意。”

    六月十日,道格拉斯被義律任命為“中國派遣艦隊”司令。

    這個合同只是口頭訂的,並沒有在正式的文件上簽名畫押。這是這位海盜船長一輩子最大的疏忽。

    八月底,斯密士舊譯士密。艦長指揮的英艦窩拉疑號到達澳門,接著黑雅辛斯號舊譯海阿新號。也開到這裡。這一來,“中國派遣艦隊”司令道格拉斯的地位就懸空了。

    義律跟他宣佈說:“已經開來了兩艘女皇陛下的軍艦,甘米力治號的任務已經結束。該船兩個月的租用費,我準備付兩千一百英鎊。”

    道格拉斯勃然大怒。最初答應八個月給一萬四千英鎊,現在義律單方面通知廢除合同,因此道格拉斯堅持要他付給全部款項。

    “我要跟他爭到底!”道格拉斯在老婆的面前說。

    “這種扯皮的事就算了吧。現在恐怕沒有比做軍艦買賣更賺錢的了。”海盜的老婆說,“與其讓人家捆綁八個月,還不如把船賣給美國人哩。”香港與廣州之間的航線現在已成為美國船的搖錢樹。美國人正需要更多的船隻。

    “你說的也有道理。不過,只給兩千一百英鎊太欺侮人了。”

    道格拉斯原則上堅決要求付給一萬四千英鎊,目前暫時要求按八個月一萬四千英鎊的比例計算,以預支的形式先付甘米力治號擔任保護英船任務實際日數的費用三千六百英鎊。

    “我不能這樣支付。”義律拒絕了這個要求。

    道格拉斯原本打算再堅持下去,但出售甘米力治號的談判早已在進行,必須要趕快解決。海盜船長只好同意了義律的意見,收下了兩千一百英鎊。另外義律給他寫了一張字據:關於甘米力治號合同的金額,將極力說服本國政府支付全額。

    船賣給了美國商人戴拉羅。價錢是一萬零七百英鎊。

    下面說一點後話。這艘甘米力治號飄揚著星條旗,踏上了香港與廣州之間的搖錢樹航線。第二年四月,林則徐買下了這條船。中國海軍的第一艘洋式軍艦就是這隻甘米力治號。林則徐命令關天培把這隻船當作假想敵,研究進攻洋艦的方法,並作為造船技術的參考。

    道格拉斯回國後,最終也沒有領到這筆合同金。據說他寫了一本題名為《個人的犧牲與國家的忘恩》的小冊子,把自己的餘生浪費在迫使英國政府實施與義律訂的合同上,最後在失意中窮困而死。

    甘米力治號成為大清國的軍艦後,在鴉片戰爭中被英軍俘獲、炸燬。最後這條命運悲慘的船在離廣州二十公里的烏浦,被烈火包圍,隨著轟隆一聲巨響沉沒於水底。

    3

    林則徐准許英船來廣州,義律拒絕了這個建議,聲言希望在澳門進行貿易。但這個意見也為林則徐所拒絕。

    大清國只開放廣州的港口。

    葡萄牙人在澳門擁有特殊的居住權,與清國共同管理這塊地方,所以清國官吏對這裡的統治力量並不強。如果准許在這樣的地方進行貿易,這裡有可能立即變為鴉片基地。林則徐加以拒絕是理所當然的。

    這樣,英國方面只好仍舊依賴美國船。

    在當時的情況下,除了美國的船主外,澳門的酒店也發了大財。廣州的全部英國人都遷居過去,而且他們變得十分自暴自棄。那些在香港海面上整天與波濤為伍、過著寂寞單調生活的海員們,偶爾也來到澳門,大喝大玩一氣。

    “不死鳥”酒吧間的老闆保爾?休茲,整天喜笑顏開,洋洋得意。

    廣東當地產的酒也十分暢銷。船員們臨上船之前,都要買上許多酒,準備在船上喝到下一個登岸地點。

    人一發了財,似乎也變得慈祥起來。令人感動的是保爾也經常去看望生病的約翰?克羅斯了。在約翰的身旁,仍然是哈利?維多在看護他。在從廣州向澳門轉移的船中,約翰的病情更加惡化了。

    “振作起來!年底我陪你一起回曼徹斯特去!”保爾這麼鼓勵病人說。

    “我恐怕是回不去了!”約翰已經完全喪失了信心。

    保爾回來時路過公司館,朝客廳裡一看,只見顛地和墨慈在議論義律。——

    “他應當考慮考慮商人的立場。立個保證書也沒有什麼關係嘛。”

    “就是嘛。現在淨讓美國人賺錢。”

    “要是圖痛快,轟地開它一炮也可以。現在簡直是半死不活。”

    保爾回到“不死鳥”酒吧間一看,那裡和往常一樣,仍是顧客滿座。一個大鬍子傲慢地坐在角落的椅子上。

    “怎麼樣!司令官。”保爾跟這個漢子打招呼說。

    “保護商船這玩意兒可不能小看了,真夠忙的哩!”艦隊司令道格拉斯挺著胸膛,這麼回答說。

    名義上說是艦隊,其實是安裝了幾門大炮的甘米力治號。這時是道格拉斯一生中最光輝燦爛的時期。

    保爾向司令說了一氣恭維話,然後回到櫃檯。

    “啊?”他看到誼譚正在他跟前喝啤酒,大吃了一驚,問道,“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今天。”誼譚回答說。

    “聽說你被抓起來了?”

    “笑話!我能叫人抓住!?”

    “是呀。”合夥經營者的歸來,對保爾來說,不知是喜還是悲。

    “生意很不錯呀!”誼譚朝店堂裡掃視了一眼,這麼說。

    誼譚在廣州被捕的第二天,連維材到林則徐那裡去提供英國人轉移到澳門後的情報。“表面的現象比較容易瞭解。內部微妙的情況,現在很難獲得情報了。他們好像有所警惕了。”連維材說。

    “對付夷人,我一向認為你是神通廣大的。”

    “自從我公開出入越華書院以來,他們也對我抱有戒心了。我曾經想過把熟悉澳門情況的溫章派去。但是,只要是與金順記有關係的人,他們恐怕都同樣抱有戒心。”

    “有沒有適當的人,接近他們而又不被他們懷疑的?”

    兩人正談到這裡,副都統右翼英隆走了進來。

    大清國的國防當時已經幾乎全部依靠漢人部隊綠旗營的兵力。但各要地還配備有滿洲八旗的駐軍。駐軍的長官冠以該地地名的“將軍”稱呼。如廣州就稱作廣州將軍。駐軍的副長官為“副都統”,設左翼和右翼兩人。當時廣州駐軍的副都統左翼奕湘是宗室(皇族,而且是公爵)。八旗軍不擅長打仗,但出身門第很高。副都統右翼英隆是一個熱心於職務的人。這一天他為了一件不太重要的公務來拜訪欽差大臣。

    連維材正準備離座,英隆制止他說:“不,坐下坐下!要談的並不是非要把人攆走的話。”

    談完公事,開始閒談的時候,英隆談起昨天抓住了一個鴉片犯的事:“這是一個少見的倔強的小夥子。不管怎麼拷問!不說同夥的名字,就連他自己的名字也不說。”

    滿洲八旗戰鬥力不強,可拷打起人來幹得並不比別人差。

    “除了拷打,還有別的辦法嗎?”林則徐問道。

    “有。這小子的長相有點與眾不同,大眼睛,勾鼻子,相貌有點像夷人。找人當面一對證,一下子就可以瞭解他的身份。”

    “像夷人”這句話吸引住了連維材的耳朵。他說:“這青年可能我認識。”

    “哦……”英隆注視著連維材。

    “如果我猜想沒錯的話,他可能是在墨慈商會當見習買辦的一個混血兒。”連維材說到這裡,拍了一下膝頭,接著說道,“如果是他,也許能打進澳門的英國人當中去,而不會遭到懷疑。”

    “如果他能做到,可以饒他一命,讓他打進去。”林則徐十分想得到英方的情報,對連維材的話很感興趣,“不過,這個人怎麼樣?”

    “剛才英隆將軍已經說了,是一個捱了拷打也不開口的傢伙。只要我們充分控制住他,我想可能沒有問題。”連維材回答說。

    連維材猜想得完全對,這傢伙果然是簡誼譚。作為偵探打進英國人當中去,這是一件驚險的工作,並不亞於做鴉片生意。誼譚當然滿口答應了。

    那天同誼譚接頭的那個人,怎麼等也不見他到約定的地方來,因此深信他是被捕了,這樣就傳開了誼譚被捕的消息。

    為了消除這樣的傳聞,誼譚在廣州住了幾天,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到各種場合去露面。當人家問到他被捕的傳聞時,他回答說:“哪有這回事!那天我是因為突然肚子痛,才沒有去送鴉片。我這個人能叫人家給抓住嗎!”

    以後他來到了澳門。一到澳門,他當然首先要去看一看“不死鳥”酒吧間。

    “保爾,你曾經勸我到墨慈那兒去工作。你還記得吧?”誼譚說。

    “是呀。現在到處都缺買辦,他們很不方便啊。”

    對保爾來說,讓這樣一個令人發怵的合夥人永遠盤踞在這裡,他是受不了的。

    英國系統的各個商館都因缺少買辦而面臨很大的困難。有的買辦已被當作漢奸逮捕起來;也有像顛地商會的鮑鵬那樣逃跑到遙遠的北方山東省去了的。

    “我想再回商館去幹一番!”誼譚站起身來,在座位的四周踱來踱去。在鋪地的石板下面,有趁保爾不在家時埋下的鴉片。他開心地微微一笑。

    4

    越華書院裡欽差大臣的住所是寬敞的,但室內極其簡樸。

    在作為書齋的房間裡,書桌前的牆壁上貼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自我警惕的話:“制一怒字。”意思說要抑制怒氣。林則徐很少在別人面前發怒。但他確實生來愛生氣,尤其是在青年時代,由於憤怒而有過多次失敗的教訓。最近由於自我剋制,這樣的事才逐漸少了。但有時候——比如像在下圍棋的時候——還偶爾露出這種脾氣。

    客廳裡沒有什麼裝飾。在空曠的客廳裡,他跟從虎門來的關天培對面而坐。

    ——解除左營遊擊謝國泰的職務。

    ——南澳總兵沈鎮邦降級為遊擊。

    林則徐以欽差大臣的身份掌握著廣東水師的指揮權。他向提督關天培宣佈了以上的人事變動。

    “謝國泰年紀太大了。沈鎮邦沒有積極性。”林則徐耐心地說明變動的原因。

    關天培一聲不吭,只是點頭。他是一員猛將,但卻是一個笨拙的溫情主義者。對於無能的部下也不忍心採取果斷的措施。林則徐不得不越俎代庖,介入人事。

    “處理了鴉片,接著可能就是戰爭。我們需要的是有力的武器、勇敢的士兵和有才能的指揮官。”林則徐這麼說,關天培仍然是默默地點頭。

    關天培來廣東已快四年。他改善了練兵的方法,大力整頓和充實了炮臺、兵船和武器。林則徐赴任以來,又從葡萄牙增購了五千斤乃至九千斤的重炮,其數量已達三百門。尤其是虎門的防守已經面目一新。

    “軍隊沒問題吧?”林則徐問道。

    “跟我到任時相比,已經好多了。但我還不敢說沒有問題。”

    “人數夠不夠?”

    “不夠。不只是人數,素質也不好。因為吃不上飯的人才當兵。”

    “是呀,好男不當兵嘛。……”林則徐仰視著天花板說,“沒有保衛國家的熱忱,起碼有一點保衛家鄉的心情也行呀!”

    “不好辦呀!”關天培畢竟是關天培,終於老實地說出了洩氣話。

    “軍門,對民間的青年進行訓練,你看怎麼樣?”

    “他們也有自己的生業呀。”

    “咱們發薪餉。那些水性好的漁民、疍民會成為很好的水兵。再說,他們的家就在這附近,他們會拼死參加保衛戰的。”

    林則徐從桌子上一束文件中抽出一張紙片,遞給關天培看。紙片上寫著:“水勇五千。每人月薪六元、安家費六元。總共月額六萬元。”如果給本人月薪六元,家屬撫養費六元,支出十二元,每月共付出六萬元,就可以培養優秀的水勇——即水兵五千人。

    關天培瞭解了林則徐的這一計劃,喜笑顏開地說:“對這些人的操練,我希望一定由我來擔任。”

    關天培走之後,林則徐瀏覽了一會兒書桌上的文件。其中有廣州附近民情的報告。新來的幕客何大庚和金順記方面的人,詳細地報告了廣州附近農村的情況。

    “王舉志一類的人,將會在我國到處出現啊!”林則徐看完報告,小聲地說。

    民眾正在組織起來。他們採取的形式比過去的保甲制又前進了一步。這並不是由於同外國的關係日益緊張,而是有著更深刻的原因。

    人口異乎尋常地增長。——農村養不活的人口,變成危險的流民,向各方面流溢,最糟糕的是變成盜賊。農村對此不能不實行自衛。要自衛就必須有組織,於是各地出現了組織的領導人。群小組織像毛細血管似的互相聯繫,逐漸形成龐大的組織。

    農村的自衛組織大多是以“社學”為中心而發展起來的。社學是依靠地方豪紳的捐募而建立的教育機關,是當地子弟們的私塾,同時也是民眾的###場所和防範盜賊而訓練壯丁的地方。

    林則徐好像在下圍棋一樣,一步一步地考慮著社學的未來。——目前對流賊最有自衛必要的,是那些財主。社學也是在他們的經濟援助下建立起來的。可是,接受訓練的大部分壯丁,都是極貧農家的子弟,他們沒有什麼東西需要保護。如果他們失去了一切,他們就會依靠自己的武術和所在的組織而想得到一點什麼。在這樣的時候,如果有王舉志那樣的人物為他們搖旗吶喊,那將會出現什麼樣的局面呢?這對國家是否是值得高興的事呢?但就目前的狀況來看,當政的人還是可以對它加以利用,使它成為增強國家軍隊實力的一股力量。

    “這些姑且不想它。石田時之助現在情況怎樣呀?”他派石田時之助去調查沿海漁民和疍民的情況,但至今還沒有得到報告。

    石田時之助正沿著虎門以南的珠江東岸旅行。他從新安經官浦,足跡一直到達九龍。對岸就是香港島。當時這一帶當然還沒有一點城市的痕跡。海面上排列著被義律禁止開往廣州的英國商船隊,呈現出帆檣林立的熱鬧景象。

    石田住在九龍尖沙咀一戶姓林的漁民家中。

    林家的主人林維喜是個酒鬼。但他是個很爽快的漢子,一喝醉了酒,就自吹他打架鬥毆的“光榮史”。

    林維喜坐在海岸邊的岩石上,伸出拳頭說道:“這拳頭呀,不是我吹牛,它可喝了好多人的血!”他的年紀剛到四十,但頭髮已經花白。漁民從事劇烈的體力勞動,骨骼看起來很壯實,但衰老得早。

    “啊,真了不起!”石田給他捧場說。他裝作是廣州海味行的老闆,說是到這裡來看看漁家的捕撈情況。

    這時,林維喜的老婆揹著一個裝乾魚的大竹筐,正好從這裡經過。她大聲地說:“客人,這人一灌了黃湯就胡說八道。你別信他的。”

    “說什麼呀,你這個醜八怪!”

    “拳頭喝了血!哼,我一聽就膩了。”她老頂他說,“你白活了這麼大年紀,打架鬥毆倒是蠻喜歡的。可是,最近頭上不是打開了裂口,就是打出了包。”

    “瞎說!快給我曬魚乾去!”

    “你也該去補補漁網了好不好?”

    “補漁網?有意思!我已經不幹漁夫,要當水兵啦,你知道不知道?關將軍正在招收壯丁哩!”

    “你是當壯丁的年歲嗎?”

    “你少說什麼年歲,年歲。我這身子骨是過得硬的。五個、十個洋鬼子,我隨時都能把他們捏成泥。”

    “看你神氣的。如今打仗可是用大炮囉!”

    跟平常一樣,老婆跟他隨便地鬥幾句嘴就走開了。

    石田重新端詳了一下林維喜的身體。可憐他那古銅色的肌膚上已經露出衰弱的徵兆。

    林維喜彎起胳膊,使勁使臂上的肌肉隆起疙瘩,說道:“怎麼樣?很有勁吧?”

    石田站起身來說道:“咱們上那邊的小酒鋪去喝一杯吧。”

    “喝一杯嗎,那……”林維喜是個見酒不要命的人。

    這個寒傖的小酒鋪,是這一帶唯一###和娛樂的場所。兩根彎彎扭扭向相反方向傾斜的柱子上,貼著紅紙條。唯有這紅紙條上寫的對聯顯得十分堂皇:

    花映玉壺蕩紅影

    月窺銀甕浮紫光

    聚集在裡面的年輕人,情緒高昂,正在大聲談論:“你去參加水師訓練嗎?”

    “那當然囉。一月有十二元呀。”

    “待遇不錯嘛。”

    “而且打死了洋鬼子,還能得到獎賞哩。”

    “這些兔崽子洋鬼子!”

    對於貧窮的漁村青年來說,每月能拿到十二元,那可是一筆不小的收入;而且他們對外國人都懷有仇恨。

    尖沙咀的海面是英國商人船隊停泊的地區。英國人經常上岸來購買食物。那些船員,大多態度粗暴。

    “前些天來了十個洋鬼子,說是要買十甕酒。”酒鋪的老闆說,“要每人先嚐一杯。讓他們嚐了,又說酒不好,不買了,酒錢也不給。是每人一杯呀,喝掉了我十杯啊!真他媽見鬼!”老闆懊惱地吐了一口唾沫。

    “大叔,你就這麼忍氣吞聲了嗎?”

    “那時恰好沒有客人。我已經這麼一大把年歲了,對方是十個人,其中六個是紅毛,四個是黑鬼。真叫人可恨!”酒鋪老闆說後,緊咬著他的厚嘴唇。

    林維喜一聽這話,揮動著拳頭,大聲地說:“當時我要是在場的話,絕不會白饒了他們。真可惜!”

    年輕人當中有人失聲笑起來。不過,林維喜已經泥醉,沒有聽到人們笑話他。“紅毛也好,黑鬼也好,我要讓我的拳頭喝一喝他們的血”!他再一次掄起他那乾枯的拳頭,這麼說。他的舌頭已經打卷,不聽使喚了。

    石田定神地注視著遠處的英國商船隊。商船隊的背後就是香港島。“正在進行準備啊!……”石田心想。他暗暗地把這裡的情景同日本的漁村作了一番比較。

    5

    西玲從廣州又回到石井橋。

    她受過各種各樣人的影響。——外國公司的買辦、慷慨激昂的攘夷志士、連維材和伍紹榮。她對這些影響缺乏選擇的能力。可以說她是用她那流動著奔放的血液的身體來承接這些影響,用她最大的努力來表示她的反應。

    “不知為什麼,我越來越糊塗了。”——她懷著這樣的想法,回到了石井橋。一接觸到田園的清新空氣,她很自然地感覺到可以找出最根本的原因了。

    而這裡有一個人對她不會產生任何影響。這人是個病人,名叫李芳。他出身於地方的名門,雖然只有三十多歲,但也許由於體弱多病的緣故,使人感到他已經老了。西玲每當為自己周圍劇烈的變化而感到精疲力竭的時候,就到李芳那裡去尋求平靜。

    走下李芳家門前的石臺階,有一片小小的空場地。一天,西玲拜訪過李芳出門時,發現了目前人們正在議論的“團練”(壯丁訓練)。三十多名頭戴斗笠的年輕人,光著脊背,在強烈的陽光下踢腿揮拳。

    “嗨——!”隨著這一聲好似猛獸咆哮的吆喝聲,指揮人向前伸出雙拳。他兩臂上隆起的肌肉,帶著汗水,在陽光下發光。

    “啊呀,是餘太玄!”西玲看了看指揮人的臉,縮了縮肩頭。拳術大師餘太玄在給壯丁們作動作示範。

    李芳把西玲送到空場地,正要轉身回去的時候,這麼說道:“有錢的財主出錢訓練窮人,因為他們要保護自己的財產。可是,訓練出來的力量,是無法從窮人身上收回去的。不久的將來,有錢的財主們將會為窮人的力量感到苦惱。”李芳爽朗地笑了笑,說了一聲“你路上小心”,就轉身向家裡走去。

    在空場地上,餘太玄的右腿向空中猛踢了一腳。於是三十來名壯丁的腳也跟著一齊向空中踢去。但踢得不太高明,有的人竟錯踢上左腳。“再來一次!”餘太玄放開公鴨嗓子,大聲喊道。

    西玲轉過視線,定神地目送著李芳的背影,他正緩緩地向石臺階上走去。

    他兩肩瘦削,連穿在身上的那件薄薄的白長衫,對他那瘦弱的身軀也似乎過於沉重。病弱的李芳不時地停下腳步,好似略微喘一口氣。

    石臺階的下面,壯丁們發達的肌肉在有規律地躍動。

    在同樣的陽光下,強壯與孱弱如此分明!——想到這裡,西玲感到不可思議。

    當虎門銷燬鴉片的工作結束的時候,離開北京南下的龔定庵,已經穿過淮浦,到達了揚州。旅途中他和默琴有時同行,有時稍微離開一點。因為沿途府縣的地方官,有的是他同年的進士。他們要招待定庵,他不得不避諱跟一個不是自己夫人的女人結伴同行。

    在揚州,定庵會見了闊別多年的魏源。魏源一直在揚州埋頭於經世濟民的著述。敘過闊別的寒暄話之後,魏源帶著火熱的激情,滔滔不絕地談論起海防、鹽政、河運、鴉片等等具體的現實問題。定庵作為一個公羊學者,對這些問題當然也頗有興趣。但一涉及具體問題,就不如魏源研究得深入。定庵不是博聞強記型的學者,而是多半憑直覺——不,甚至是憑預感——來觸及現實的詩人。

    話題很自然地涉及他們志同道合的朋友、正在廣州的林則徐。銷燬鴉片的消息早已傳到了揚州。

    “英夷將採取什麼態度,這要看他們對林尚書的決心能忍受到何種程度。……”魏源咬著嘴唇說。

    定庵心靈深處痛感到的是一個“時代的核心”問題。這個問題遠遠超過了繼銷燬鴉片之後種種外交上的交涉。

    “衝擊了衰世啊!”他小聲說。

    “你說什麼?”魏源不理解定庵的低語是什麼意思。定庵自己也很難解釋清楚。

    “總之,一個很艱難的時代已經到來了。”

    “那當然囉。”

    “林尚書能成為時代的救星嗎?”

    “來,咱們喝一杯,遙祝他健康。”

    於是喝起酒來。兩人都盡情地痛飲了一番。

    在這次旅行中,定庵耳聞目睹了衰世的詳細情況。民力的疲弊遠遠超出了想象。百姓已經精疲力竭,現實社會好似一座活地獄。在這樣的社會中,怎能過於指責鴉片呢?!人們只能在鴉片中尋求解脫啊!

    不應只是用禁止鴉片來恢復民力;只有喚醒人民,才能根除鴉片。定庵慨嘆地賦了一首詩:

    不論鹽鐵不籌河,獨倚東南涕淚多。

    國賦三升民一斗,屠牛那不勝栽禾。

    “你住些時候再走吧。”魏源說。

    定庵不顧魏源的挽留,匆匆離開了揚州。在橫渡長江的船中,他又與默琴會合,踏上了江南的土地。對岸鎮江是個熱鬧的城市。

    這一天恰好是祭祀道教之神玉皇和風神、雷神的節日。有數萬人來參加祭祀。定庵帶著默琴,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到處是人山人海。但惹人注目的大多是窮人。

    突然有人抓住定庵的衣袖。定庵回頭一看,原來是一個彎腰駝背的老道士。道士瘦得皮包骨頭,樣子十分可憐。

    “您是個讀書人吧?”道士用嘶啞的嗓子問道。

    “讀過一點書,會寫幾個字。”定庵回答說。

    “那麼,您能為我寫篇青詞(祈禱文)嗎?”

    “你自己寫吧。”

    “我不太會寫字。”

    老道士遞上一張青紙,一隻手拿著墨盒和毛筆。

    “那我就給你寫一篇吧。到底要祈求什麼呢?”

    “我也不知道該祈求什麼好。”

    “這可就不像話了。”

    “寫上你的祈求就行了。”

    “這可不好辦呀!”定庵苦笑了笑。不過,他很快就露出了嚴肅的神情。

    祈求什麼好呢?要祈求的事情大多了。定庵的眼裡溢出了淚水。他揮筆疾書:

    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

    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材。

    這首詩充分表達了衰世之民的痛切願望。這一年定庵寫了三百多首詩,彙集成為著名的《己亥雜詩》。這首詩在這些詩中也被認為是最優秀的詩篇之一。

    定庵和默琴在水鄉蘇州分了手。默琴的妹妹清琴在蘇州,只要想,馬上就可以找到。但默琴也想擺脫妹妹,也就沒有去找她。要想作為一個新人活下去,那就必須孤身奮戰。定庵說要把她送到上海,但默琴不願意。她像潛逃似的隻身從蘇州奔赴上海。

    默琴走後,定庵冒著火燒般的暑熱,朝著故鄉杭州,繼續他傷心的旅程。

    他辜負了鄉親的期待,官職未超過六品,在中央政界未能成名。他把自己的這種狀況稱作“蒼涼”。——淒涼地回到故鄉。

    不過,一到杭州,就發現有人在傳誦他離開北京時所寫的詩。他的詩比他本人先回到故鄉。在《己亥雜詩》中就有“流傳鄉里只詩名”的詩句。他懷有經世濟民之志,卻唯有詩名獨高,這恐怕不是出自他的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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