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的呢喃
年關將至,事情驟增,關心素和溫如楓在公司里加班加點核對著本年度的財務報表。
如楓是半年前才到邱氏公司來的新員工,與心素同為N大校友,當年也同樣是拿了金融和財務雙學位的商院學子,雖是心素的下屬,但是,如楓心思細密,辦事認真,為人謙遜有禮,因此,心素一直很喜歡這個剛剛踏入社會的小師妹。從如楓身上,她看到了昔日歲月刻過的痕跡。
兩人埋頭對著年度資產負債表中的數據,核了一會兒之後,心素用紅筆劃了一下:“如楓,應收票據這欄有點對不上,你再核一下,看哪張單據有問題。”
如楓應了一聲,繼續核著相關數據。
她一直以來,都是一個十分得力的助手。
剛得閒暇的心素,將自己埋到了寬大的椅子裡,看著如楓纖細的脖頸,不禁微笑了一下。
如楓還是沒有答應心素,跟她搬到同一個屋簷下居住,她彷彿一直在等待著什麼,在期盼著什麼,這個女孩子眼底時不時閃過的深沉和痛楚,遠遠超過了她二十二歲的年齡。
並且,如楓的執拗,在某些方面,比起心素,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心素總是在想,在這個父母雙亡的女孩子身上,彷彿總有著一份沉重的,他人無法探測的神秘感。
或許,又有誰沒有自己的一份秘密呢?
她又是微微的,嘆了一口氣。兩眼無意識地,看向窗外那被凜冽的寒風吹得簌簌發抖的枯瘦樹枝。
新年還沒到,一個週日,剛從公司業務中忙得略略喘了一口氣的心素,在深夜的熟睡中,被一陣急促的門鈴聲吵醒。
她睡眼惺忪地摸到門邊,一看顯示屏,嚇了一跳。
是臉上哭得梨花帶雨的蕭珊。在她記憶中,一向溫婉淡定的蕭珊還從來沒這麼哭過。
她連忙把她迎進來,然後,將她安置在沙發上,又連忙給她泡上一杯橙汁,她記得蕭珊有些貧血,從來不喝綠茶。
片刻之後,心素披上了外衣,靜靜地,坐在蕭珊對面,一言不發地,等著她開口。
好容易,喝了幾口熱飲的蕭珊平靜了下來,她有些歉意地看著心素:“心素,很抱歉,這麼晚把你叫醒。”
心素微笑:“蕭阿姨,你跟我這麼客氣幹什麼?”說著,仍是不動聲色地,打量了她一下,只見蕭珊頭髮略顯凌亂,穿著一件素淡的居家蠶絲棉襖,腳上還穿著家常棉鞋,顯然一副匆匆奪門而出的模樣,雖是脂粉未施,但仍楚楚動人,風姿不減當年。
她暗自嘆了口氣,不用問都知道,一定是自家老爸關定秋先生,才有本事搞得這個一向氣質風度都極其嫻雅,也向來都很注重自己儀表的蕭珊如此狼狽地,半夜三更出現在她面前。
就像有心靈感應一樣,電話鈴聲突然間急促地響起,心素瞥了蕭珊一眼,只見她別過臉去,似是有些賭氣,她無奈,兼有些好笑,只得去接電話。
果然是她老爸,關定秋先生。
關先生素來平緩的語氣中,帶有一絲焦慮,和疲憊:“心素,你蕭阿姨有沒有到你這兒來?”
心素瞥了一眼低著頭,神色有些僵硬地坐在那兒的蕭珊,“嗯”了一聲:“在呢,”她壓低了嗓音,“爸,你們――怎麼了?”
前一段時間,兩人不是還慶祝過結婚三週年紀念日,從麗江玩得很開心地回來的嗎?
關定秋先生欲言又止地,半天,嘆了一口氣:“還是讓你蕭阿姨告訴你吧。”然後,慢慢地,“心素,今天晚上,陪你蕭阿姨說說話吧,還有……”
他似是難以啟齒般,半天,只是又說了一句:“注意點,別讓她凍著,也別讓她喝茶,她最近――身體比較虛。”
說完,就掛了。
心素愣了一下,放下電話,又坐到蕭珊對面,看著她:“我爸打來的,蕭阿姨,你們――”
珊對老爸的深情,天地可鑑,老爸對蕭珊,顯然也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體貼依賴,那麼,到底會出現什麼問題,搞得一向知書達理的蕭珊要憤而離家呢?她有些奇怪。
蕭珊看了心素一眼,又垂下頭去,半天不說一句話,心素耐心等她開口。
突然間,蕭珊的肩膀抽動,哭了起來,把心素嚇了一大跳,連忙上前抱住她:“蕭阿姨,你――怎麼了?”
蕭珊哭了半天之後,抬起頭,眼淚汪汪地,對著心素:“心素,我――”她的臉上,突然飛上一陣紅暈,“我――我――我懷孕了……”
心素一時愣住了,半天不能反應過來。
突然間,她一下子回過神來,一把抓住蕭珊的手,叫道:“你說什麼――你……”她打量了一下蕭珊尚還平坦的小腹,“你――懷孕了?”
蕭珊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驚了一下,但仍然含羞帶怯地,臉上還掛著淚珠地,點了點頭。
心素猛然間,在蕭珊臉上親了一下:“我好開心啊,蕭阿姨,真有你的!”都四十多歲的人了,居然還能懷寶寶,真是比當年的林青霞還厲害!
僅僅片刻之後,她就有些狐疑地,端詳著蕭珊淚痕狼藉的臉:“這麼一件天大的喜事,你幹嘛哭啊?”
蕭珊幽幽看了她一眼:“你爸爸,他――讓我去動手術,作掉這個孩子。”她的臉上,帶著無限的哀怨,和惆悵。她低下了頭去,她的眼裡,驀然間,又盈上了滿滿的淚。
心素愕然,老爸這是做什麼啊?他不是一向很愛孩子的嗎,還一直遺憾老媽去世太早,家裡太冷清,現在老來得此佳音,天降麟兒,他還有什麼不高興的?
她有些小心翼翼地,看著蕭珊:“那,你有沒有問,為什麼――”
蕭珊搖搖頭,臉上仍然有些賭氣地:“我不想問!”
心素有些哭笑不得,這兩個說起來都是滿腹經綸的長輩,心理年齡比她還要不成熟!
於是,她好說歹說地,先把蕭珊安頓進房內,然後,又悄悄回到客廳,準備撥電話。
幾乎在同一時間,門鈴就急促地響起來了,心素立刻去開門,果然,是一路趕來有些氣喘吁吁的關先生,而且,一進門立時三刻就發問:“心素,怎麼樣,你蕭阿姨好些了沒?”
心素看著一貫鎮定儒雅的老爸此刻驚惶失措的模樣,不禁微喟,但仍出言抱怨:“爸,你這是做什麼啊,蕭阿姨有了寶寶,這是多好的事情啊,你幹嘛――”
關先生頹然地跌坐在沙發上,略略低下頭去,微帶疲倦地,揮了揮手,截住她的話。
默然了半晌,他才開口,他的話裡,微帶顫音地:“心素,你知道嗎,你媽媽當初生你的時候,因為我的疏忽和忙碌,一直都沒有恢復好,後來才……”他的話裡略帶哽咽,“蕭珊年紀這麼大了,萬一有什麼……過去那種撕心裂肺的痛苦,我不想重新再經歷一次,這輩子,到老了,有蕭珊陪伴我,我已經心滿意足了……”他低下頭去,他的肩膀,也是微微的,一陣抽動,他的話,再也說不下去了。
心素的眼睛頓溼,她下意識轉過頭去,蕭珊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默默地,站在打開的房門前。
心素伸出手去,覆住關定秋先生的手,柔聲地:“爸,你有沒有想過,蕭阿姨毫無怨言地,等了你這麼多年,也盼了這麼多年,她多希望能有一個屬於你們的孩子,來彌補她前面那麼多年的缺憾,讓你們的生命,能在孩子身上延續下去,爸,你又怎麼忍心,讓她……”
她也說不下去了,她走過去,將蕭珊輕輕地推到父親面前,再轉過身去,微微地,嘆了口氣,悄然走入房內,帶上了房門。
第二天,週一上午,心素跟邱總請了半天假,和關定秋先生一起,陪著蕭珊去做產檢。
關定秋先生和蕭珊終於還是決定聽從上天的安排,留住這個命中註定要來的孩子。但是,在做檢查的過程中,早已過了知天命年齡的關先生仍然十分緊張地,如同年少初為人父一樣,一直小心翼翼略帶笨拙地叮囑這叮囑那。
看著蕭珊渾身上下洋溢著的幸福,心素感動欣慰之餘,又有些惆悵。
她不知道,當他們三人走出婦產科醫院大門的時候,被一個人剛巧路過的人盡收眼底。
她就是方慧。鑑於簡庭濤先生十年如一日地,牢牢掌握住了方慧小姐的心理和特質,並善加利用,方慧小姐之於簡庭濤先生的效忠程度,直指李蓮英之於慈禧太后。
儘管屈指算算日子,有些略帶驚愕,但僅僅在一瞬間,憑她歷來無比聰明的腦袋,再加上對當年簡關二人戀愛過程瞭解之至,驀地靈光一現,似是悟到了什麼,嘴角立刻泛起略帶詭秘的笑,會不會……
她頓時覺得十分有必要將此事呈報給簡先生,此外,再怎麼說,心素跟她同學一場,以她一貫的古道熱腸,本能地對葉青嵐這個外人眼中的第三者有著極為強烈的排斥感,再加上小小的邀功心理,她不敢有絲毫隱瞞懈怠,只是稍微猶豫之後,便撥通了電話。
於是,當天下午,心素告別老爸關定秋先生和蕭珊阿姨,略帶疲憊地回到邱氏公司,剛剛在財務處坐了沒到五分鐘,連剛泡的茶都沒來得及喝上一口,就被僅向聞訊趕來的邱總簡單說了一句:“抱歉,我找關心素有點事。”便再也不多看他一眼的簡庭濤先生,眾目睽睽之下,一把脅持了出去。
而且,他毫不憐香惜玉地,一把就將心素塞進了那輛加長的奔馳車內,還沒等她反應過來並坐穩,車便一下子呼嘯開走。
半個小時之後,經過一路上的橫衝直撞和左拐右彎,車突然間,停了下來。
臉色依舊陰鬱的簡庭濤大步跨下車,又是一把,用力地將心素扯了出來,並將她大力地,連拉帶拽地,一路拽到了一間小小的木屋內。
心素一路跌跌撞撞地掙扎著,卻始終掙不脫他有力的桎梏,等到她終於從驚愕中回過神來,環視了一下四周,這才看出,她所置身的是那間小巧樸拙的,當年曾來過多次的度假屋,她看向簡庭濤,後者同樣也在炯炯逼視著她。
突然間,她被簡庭濤一下子,就用力撲倒在那個小小的木床上,他的身體迅即欺了上來,然後,他的一雙大手,毫無預兆地,覆在了她的小腹上,心素一驚,被動抬頭,看向簡庭濤,後者的眼底,如蒙上了萬年寒冰,一字一頓地:“誰――的――?”
心素茫然,還有些被他駭住了,下意識地:“什麼?”
簡庭濤的臉欺得更近,他的眼底,是不可遏制的怒氣:“關心素,我再問一遍,誰――的――”
心素腦中仍然一片空白,她看著簡庭濤的臉越來越近,他的鼻尖,幾乎觸到了她的,他的眼睛,帶有些許瘋狂地盯著她:“關心素,我最後再問一遍,”他的鼻息,在她眼前浮動,但他的話音,令人不寒而慄,“你肚子裡的這――個――,”他的手,再次在她的小腹上重重覆過,“到――底――是――誰――的――”
事實上,從他接到方慧的電話那刻起,他就在正向他彙報業務兼陪同他共進午餐的葉青嵐極端驚愕的眼神中,一言不發地直接奪門而出。他的腦海裡,就只有一個念頭在反覆縈繞――
關心素,去了婦產科醫院,那麼……
他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瞬間擊中,直至現在,他怎麼都想不到,怎麼也想不通,這個認識了已有十年,簽字離婚已有大半年的關心素,這個他在仳離之初曾下定決心只當陌路從此無緣的關心素,居然還能對他產生這麼大的影響力!
於是,他盯著心素的臉,屏息以待地,等著她的回覆。
心素看著他,突然間,她明白過來了,與此同時,她的心底,居然產生了數年來都未曾有過的悸動,那種眼神,那種表情,那種久違了的感覺,在十年前的簡庭濤身上,她曾經極為深刻地感受過。
正是這種來自心靈深處的悸動,讓當年的她,在簡庭濤的深情中,不顧一切地投入了他的懷抱,並付出了自己的全部。
只是,只是後來……
她的心底,又是微微一痛。
於是,她無意識地嗆咳了一下,呼吸有些不勻地,還帶有些困難地:“你――能不能――先放開我―――”
看著心素的臉色微微泛著紅潮,呼吸困難的模樣,簡庭濤倉促間,猛地一下子就放開了她,但是,他的一隻手,仍然緊緊抓住她的肩頭,他的眼睛,也仍然緊緊地,盯著她的臉。
心素垂下眼,帶著從未有過的一絲困窘和無措,輕輕地,向他解釋道:“我……我是……陪別人,陪一個我認識的熟人,去醫院做檢查的――”
蕭珊阿姨才懷孕兩個多月,尚且處於不穩定期,因此,她不想多說什麼。
簡庭濤繼續盯著她,顯然有些不相信:“你是說――”
看著他那副顯然將信將疑的眼神,和純粹一副逼供的架勢,心素突然間有些惱羞成怒,她用力地掙扎了一下,音調不由得略微高了起來:“簡庭濤,請你不要忘了,我們已經簽字離婚了,就算是我自己去做檢查,跟你又有什麼關係?!”
簡庭濤聽聞此言,不禁咬牙,很好!這個永遠都無比倔犟和固執的小女人,總是知道怎樣來最大限度地挑起他的怒氣,於是,他將頭重重地抵了過去:“是嗎?!關心素,你這麼急著要跟我離婚,就是為了迫不及待地要給那個男人生孩子?!”
心素極其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看向他,這個簡庭濤,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她下意識地,輕吐出一句:“簡庭濤,你是瘋了嗎――”
簡庭濤極其迅速地截住她的話,他別過臉去:“關心素,早在十年前,我就已經瘋了!”
僅僅過了片刻之後,簡庭濤就突然間放開了她,他坐到了那個小小的休閒木椅上,一動也不動。
心素緩緩地,坐了起來,她撫了一下胸口,低著頭,一言不發。
簡庭濤繼續無言地,坐在窗前,他的眼前,霎那間,又浮現出心素坐在桌前,無言但堅持地,推過那張薄薄的紙時,臉上的那種決絕。
那是一種讓他瞬間心涼至極的決絕。
他看到那張紙的一瞬間,眼前就浮現出了他們結婚兩週年的那天……
那一天,他特意提前下班,買了一大束鮮花,準備了禮物,心情愉快地,早早開車回家。
結果,在那個路口,在當年的那個路口,他看到了兩個人。
關心素,和柯軒,而關心素的手中,依然捧著那一大束的桔梗花。
他下意識地,看向後視鏡中,放在車子後排的那束鮮花,那同樣,是一束絢爛奪目的桔梗,只是,一瞬間,絢爛得極其刺目。
他立刻想到了七年前,他親眼所見的那個牽手,還有,多年來,心素和柯軒之間的那種無以名狀的默契,那是一種他永遠也走不進去的默契。
這根多年來一直橫亙在他心頭,拔也拔不出的刺,瞬間刺入他的內心最深處。
那一刻,甚至還來不及覺得疼,他的心,就已經燒成了灰。
那一夜,他徹夜未歸。
那一夜,那束桔梗,在他目光注視下,在夜風中,迅速枯萎。
從那一夜開始,他和她,彼此的心靈,漸行漸遠。
從那一夜開始,那些小報上,偶爾開始出現對他和葉青嵐關係的種種猜測。
直到那一天……
心素一怔,她看向他,只見簡庭濤的嘴角極其嘲諷地牽起,他轉過臉去,不再看她。
心素看著他的背影,他想起簡家書房那夜簡庭濤所說的話,不知為什麼,她的心裡,突如其來一陣微微的痛,於是,她試著開口:“簡庭濤,我跟柯軒……”
我跟柯軒,不是你想像的……
簡庭濤粗暴地打斷她:“夠了!不要在我面前提到那個男人的名字!”他深吸一口氣,似是平息了一下胸口的憤懣,“並且,現在你跟他的任何事,恕我一無興趣!”他轉過臉來,嘴角牽起一縷略帶諷刺的笑,他的聲音,極其疏離地,“關心素,你說得很正確,現在,你所有的事情,所有的一切,都跟我沒有任何的關係。”他的臉,重又轉回窗外,半天,淡淡地,“謝謝你,這一次,讓我真真正正,很清晰地,認識到了這一點。”
他站了起來,淡淡一笑:“很抱歉,佔用了你的寶貴時間,”他做了個先請的手勢,“我送你回去。”
一路無言,心素默默地坐著,簡庭濤默默地開著車,直至車停了下來。
心素下了車,下意識回瞥一眼,只見簡庭濤的側影,充滿了從未有過的無言的堅定,還有極其的疏遠,他再也沒有看她,直接踩下油門。
在心素的視線裡,車越開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