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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風鈴

    秋天的風鈴[日本]

    (選自《安房直子幻想小說代表作⑤》《銀孔雀》)

    你家的風鈴太吵了,吵得人夜裡都睡不著覺。

    我們已經有很長時間睡眠不足了。

    忍了一個夏天了。不過,請早一點收進去好嗎?

    一天,這樣一張明信片,投到了我的房間裡。是用藍墨水寫的細細的字,沒有寄信人的名字。

    我大吃一驚。

    (風鈴太吵了?)

    這我從來也沒有想到過。說那個與其說讓我每天聽著悅耳,不如說如果沒有它我一天都過不下去的房簷的風鈴的聲音太吵了。說有人因為介意它的聲音而睡不著……

    (到底是誰呢?)

    一瞬間,我屏住呼吸,豎起耳朵,整個身心地回憶起附近鄰人們的臉來了。

    我住在一座名叫槭樹莊的舊公寓的一樓。是一個獨身的窮畫家。如果說沒有音響、沒有電視機的我,惟一的歡樂就是這個玻璃風鈴的話,你會嘲笑我吧?不過,這既不是謊話,也不是誇張。它是我珍貴回憶的東西。

    只要把它掛在窗戶邊上,我就覺得幸福,就能靜下一顆心來集中精力畫畫。還有,也許是精神作用吧,自從這個初夏開始把它懸在房簷下以來,我突然就能畫出漂亮的畫來了,開始得到社會的一點承認了。所以說起來,它是一個帶來好兆頭的風鈴呢!什麼要我把它收進去……我心生怨氣,就那麼盯著明信片看了一會兒。

    “噢——,是隔壁吧?”

    我想。那細細的、神經質般的文字,讓我想起了隔壁房間的那個臉色蒼白的女人。這麼說起來,昨天在走廊裡碰上時,她一臉的不痛快呢!

    (是這樣啊,也許是因為風鈴一直在生氣吧?)

    我不覺湧起了一絲對不起的感覺。不過,接下來的一個瞬間,我又想起了另外的事,猛地揚起臉。

    (可隔壁的鋼琴聲,也太那個了!一大清早起,就乒乒乓乓地彈著同一首曲子。自己不住手,還對人家的風鈴說三道四,也太荒謬了!)

    我又慢慢地重讀了一遍明信片。於是,目光落到了“我們已經有很長時間睡眠不足了”這一段上。主語是複數。

    “這樣的話,就不是隔壁了!隔壁是獨身一個人啊。”

    我突然變得毛骨悚然起來。好像有一夥陌生的人,互相挽著手臂,正在目不轉睛地監視著我似的。這夥人現在正看著我吧,看著我這樣一隻手拿著明信片,思考著是不是應該把風鈴收進去吧……

    (也許是對面!)

    我想。對面公寓的那位肥婆。那個常常會用尖銳的聲音笑起來的人——不過,如果是那位太太,根本就不會寫這樣的明信片,如果有意見,直接就大聲抗議了。

    (那樣的話,會不會是二樓呢?要不就是管理人吧?是誰讓管理人寫了這樣一張明信片呢……)

    這樣東拉西扯地想著想著,我疲憊不堪了。而且,漸漸地一肚子火氣了。

    “如果有意見的話,光明正大地寫上自己的名字寄過來不就行了!也用不著寫這樣卑怯的明信片啊!”

    我凝望著風鈴。我那珍貴的玻璃風鈴,在秋風中“丁零丁零”地響著。

    一閉上眼睛,它就讓我想起了星星閃閃爍爍的聲音。星星們一閃一閃地從天而降,一個接著一個,簡直就彷彿是小小的銀色的花瓣……不久,那聲音就變成了少女的笑聲,玻璃球裂開了似的清脆的笑聲——

    女孩子為什麼總能那樣天真、歡快地笑呢?我曾經奇怪地想。

    (也許說不定,一個個心裡都藏著鈴鐺吧?被風一吹,才會笑的吧?)

    送給我風鈴的這個少女,十二歲。是一個與淡桃紅色衣裳非常相配的細細長長的高個子。是一個如果一起走在路上,話就滔滔不絕的女孩。我閉著嘴,只要像聽小鳥的啁啾一樣,聽著她說就行了。

    不過曾經有一回,少女突然就不說了,奔跑起來。

    “哇,糟了!”

    原來少女的帽子被風颳跑了。

    繫著細細的絲帶的草帽,連著飄舞著,被刮到了春天的原野上。少女和我像追逃走的小鳥似的,跟在後頭追了上去。跑啊跑啊,跑得渾身都散架子了,總算是抓到了帽子。這時,少女一屁股坐到了原野上,像木琴一樣地笑開了。

    後來,風一吹,少女想起了那時的情景,笑了起來。

    “那時真好玩啊。”

    “啊啊,真好玩啊。”

    我也不由得跟著笑了起來。

    在山村度過的那一個月,我的素描簿上,少女那天真爛漫的笑容,和各種各樣的野花的畫一起留了下來。

    分手的時候,少女把這個小小的玻璃風鈴送給了我。

    “到了夏天,把它掛在窗戶上呀。是我的回憶呀!”

    說完了這樣早熟的話,少女又咯咯地笑開了。

    我好像把那笑聲原封不動地裝到了口袋裡,坐上了火車。

    初夏,我把風鈴掛到了窗戶上。

    風鈴立刻就讓我記起了那孩子的笑聲,讓我記起了山裡繁星綴天的星空、閃閃發亮的山溪和怒放的珍珠花。有過好幾次了,我躺在床上,閉著眼,專心地聽著那個聲音,驀地,一幅美麗無比的圖畫的構圖就會浮現上來,我一骨碌就從床上爬了起來。

    就這樣,我徹底喜歡上風鈴了,就那樣一直掛到了秋天。

    不,又何止如此呢?即使是收到了那張明信片以後,我也執意繼續裝出一副什麼也不知道的面孔。

    不過,那之後過去了十來天,發生了一件叫人大為震驚的事。

    我房間小小的信箱,突然被郵件壓得“撲咚”一聲掉了下來。我嚇了一跳,到門邊上一看,一捆和包裹差不多大小的明信片,和信箱一起跌到了地上。

    (到、到底是怎麼……)

    我傻掉了,悵然若失地在那裡站了一會兒。然後,把一捆明信片撿了起來,啪啪啪地一翻,一張不剩,全都是對我的風鈴的抗議信。內容和上次那張差不多。而且一張不剩,仍然是匿名。

    “真是讓人吃驚啊……”

    我坐下不動了。

    (果然是鄰居捆的!已經相當憤怒了……)

    太太們一定是在一個我不知道的地方,開過會了。也許一張張氣憤的臉湊到一起,偷偷地商量了好幾個小時,最後一人寫了一張明信片。

    可是,我又想:

    (即使是那樣的話,筆跡也太相似了吧?)

    是的。明信片上的字,不管是哪一個,都是像草蔓一樣細細的鋼筆字。盯住不放,它們一個個讓人聯想起植物的葉子。比如說,像什麼金雀花了、蘆筍了,不,還要更加纖細的蕨類。

    (這樣說起來,這也許是一個人寫的。也許是一個字寫得像植物似的女人,花了好幾天才寫出來的。)

    想到這裡,我終於想把風鈴收起來了。既然有人這樣討厭我的風鈴、一個人肯浪費這麼多的明信片錢、時間和勞力,那也許是該我老老實實地退讓了。

    “好吧。雖然很遺憾,可我輸了。”

    我果斷地把風鈴摘了下來。

    就這樣,我把我那珍貴的山裡的回憶,用手絹包起來,放到了桌子的抽屜裡。

    然後,平安無事地過去了一個星期。雖說我把風鈴收起來了,但未必就有人來道一聲謝謝,更不會寄來新的明信片了。而對於我來說,聽不到風鈴的日子,就彷彿沉到了水底似的,空虛極了。

    風再怎麼吹,少女也不笑了。

    我好幾次都在夢裡夢見那孩子低著頭,一臉淒涼地走向一個不知道的遙遠的地方。原本畫得很順的畫,也畫不下去了,我好像連食慾都沒有了。

    (你們倒是輕鬆了,可我卻要這樣痛苦!)

    我在內心裡,憎恨起寫那些明信片的人來了。那些因為沒有了風鈴而可以呼呼大睡的人們!我好像聽到了那些胖了、連血色都好起來了的人們得意洋洋的笑聲。

    不過有一天的早上,一切都水落石出了。

    那是十月一個秋高氣爽的秋日。當我打開窗戶的一剎那,我情不自禁地瞪大了眼睛。

    我窗前那塊雜草叢生的小小的空地上,開滿了淡桃紅色的花。

    全部都是大波斯菊。就像奇蹟一般,一個晚上就開出了這樣一片嬌弱的花海。我收起風鈴恰好一個星期之後的早上!其實本應該更早一些、初秋時開放的花,到了今天才一齊開了出來。我愕然了。

    “原來是這樣啊……”

    我嘟噥道。

    (原來是這樣啊!因為風鈴,晚上睡不好,吸收不了養分,所以一直都沒能開花啊!)

    我一個人不住地點頭。

    “那些信,是你們寫的啊。是這樣啊,太對不起了……”

    大波斯菊的花,什麼地方長得有點像山裡的少女。淡淡的桃紅色、細細長長的高個子,風一吹,就搖啊搖啊地笑。

    我的心裡,不知不覺地溫暖起來,不由得要落淚了。

    怎麼會有花寫信這樣的蠢事呢?有朋友嘲笑我。他說,那肯定是鄰居什麼人寫的!

    “是嗎……”

    我傻傻地笑著,不過,我還是覺得那是花兒們的抗議信。為什麼呢?因為那明信片上的文字,越看,越像是大波斯菊的葉子。而且,那天早上開的花的數目,和投到我家裡的明信片的數目,幾乎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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