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狼吞虎嚥地把最後一塊西瓜塞進嘴裡,就從飯桌上站了起來。
“還沒吃完飯呢,你現在這是要去哪兒?”奶奶問道。
“奶奶,您別操心了,”倪爾君說道,“麥廷已經吃完了。”
“你想要的話就把車拿去吧。”法魯克說道。
“需要的話我會過來問你要的。”我說道。
“你說過我那沒用的阿納多爾車在這兒會讓人錯過很多東西,是吧?”
倪爾君哈哈大笑起來。我沒說什麼。我上了樓,拿上了那讓我感到優越和自信的錢包(因為那裡面裝著我在酷暑裡辛苦了一個月掙來的一萬四千里拉),拿上了鑰匙,給我非常喜歡的那雙北美印地安軟皮鞋最後打了一次光,把姨父從倫敦帶給我的綠色毛衣搭在肩上(他把那件毛衣送給我的時候還花了很長時間來講他是怎麼買到它的),下了樓。從廚房出去的時候我看到了雷吉普。
“小少爺,您的茄子還沒吃呢就要去哪兒啊?”
“我都吃完了,連西瓜都吃完了。”
“你真行!”
我走著,想著,我走出花園大門,還能聽到倪爾君和法魯克的談笑聲。他們整個晚上能做的也就是這個:一個為了讓另一個覺得某件事很可笑而說長道短,過了一會兒後者也會添油加醋地讓前者覺得別的某件事很可笑,他們會就這樣在昏暗的燈光下坐上幾個小時,斷定全世界的不公、愚蠢和荒謬都是因為人們自己,然後他們會忘記自己的胡說八道,這時候法魯克也許已經喝完一小瓶白酒了,要是倪爾君還沒睡的話,法魯克也許會跟她講講他那跑掉了的老婆,大概夜裡我回家的時候又會發現法魯克醉倒在桌上,我真驚訝,這樣一個傢伙有什麼資格每次借給我他那輛破爛車的時候都要出口傷人呢。既然你那麼聰明,那麼才思敏捷,又怎麼會讓你那漂亮又聰明的老婆跑掉了呢?他們住的那塊地要是賣的話最少能賣五百萬里拉,但是他們吃飯用的盤子的邊都破了,刀叉都不成套,拿一箇舊藥瓶來當鹽罐(瓶蓋子上侏儒用那鏽跡斑斑的釘子鑽了幾個眼兒),九十歲高齡的可憐的奶奶吃飯的時候撒得到處都是,他們也得毫無怨言地忍受著。走著走著,我就到了傑伊蘭家。她的爸爸媽媽也都在看電視,就像別的那些不是很開化的有錢人以及沒有其他娛樂活動的可憐的窮人那樣。不是很開化的愚蠢有錢人都不知道怎麼去消遣!我到了岸邊,大家都已經來了,只缺了個一天到晚像給銬在水管上似的給園子澆水的園丁。我坐下來,聽他們聊天:
“夥計們,我們現在幹嗎?”
“過會兒等我爸媽一睡下我們就可以看錄像帶了。”
“不會吧,我們整整一個晚上都要擠在這兒嗎。”
“我想跳舞。”居爾努爾說道。她跟著想像中的音樂稍微扭動了一下。
“我們要打撲克。”菲克雷特說道。
“我不打。”
“我們去恰姆勒加喝茶吧。”
“有五十公里呢!”
“我也想跳舞。”澤伊奈普說道。
“我們去看土耳其電影娛樂一下吧。”
“快點兒吧,你們快說個地方我們去。”
遠處島上的燈塔一閃一閃的,我看著它是怎麼映在平靜的海面上,一邊聞著瀰漫在空氣中的杜鵑花、女孩和香水的味道,一邊想著。
我想我愛上了傑伊蘭,但是一種我所無法理解的感覺卻讓她離我越來越遠。就像我躺著一直想到天亮所想的那樣,我知道我應該跟她說說我自己,但是越想我就越覺得這個所要說的“我”其實根本就不存在。我所說的東西就像是一個套著一個的盒子,似乎我的體內一直存在著另外一種東西,也許我本來能夠在那些東西之後找到真正的自我並呈現出來,但是我從每個盒子裡拿出來展現給傑伊蘭看的並不是一個真實、自由的麥廷,而是隱藏著他的另外一個盒子。我這麼想著:愛情讓人變成了兩面派,但是因為我相信自己已陷入了愛情,所以我以為我會擺脫不斷產生的這種兩面派的感覺。唉,但願別再這麼等待下去了!但我也明白我並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麼。為了讓自己平靜下來,我挨個列舉出了自己的優勢,但這也沒有使我得到寬慰。
然後,其他人決定好了要做什麼,我就和他們一起走著。我們開著車鬧哄哄地去了賓館的迪斯科舞廳。除了幾個來旅遊的笨蛋之外一個人都沒有。世界那麼大,那些遊客偏偏來這個既麻木又死氣沉沉的地方度假,他們嘲笑起了那些遊客。
“愚蠢的德國鄉下佬!”
“夥計們,我想娛樂一下,我們做點什麼呢?”
然後他們跳了會兒舞,我也和傑伊蘭跳了,但什麼都沒發生。她問我27×13和79×81分別等於多少,我回答了,她不以為然地笑了,接著勁爆的音樂一響起來她就說她覺得無聊了,走過去坐了下來。我往上走,穿過鋪著地毯的寂靜走廊,去了乾淨得讓人吃驚的洗手間,一看到鏡中的自己,我就想,該死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我相信自己愛上了一個女孩,我很討厭自己。愛因斯坦十八歲的時候大概不會是這個樣子。洛克菲勒大叔像我這麼大年齡的時候大概也不會是這個樣子。然後我很長一段時間沉浸在了對財富的幻想之中:最後我用在美國掙的錢在土耳其買了一家報社,但是我不像我們那些愚蠢的有錢人那樣把報社弄破產;我很勝任報社老闆這一職責,過著一種像“公民凱恩”那樣的生活,我是獨自一人生活著的一個傳奇人物,但是,該死的,我腦子裡還有當費內巴切[1]土耳其足球隊名。——編者注[1]俱樂部主席的念頭呢。然後我想,一有了錢,我就會忘記所有這些粗俗的東西以及低賤的幻想,我討厭有錢人,但傑伊蘭讓我腦子變得亂七八糟了。然後,我聞了聞跳舞時她的手所放的地方,我的襯衫表面,走出了洗手間。我在樓梯上碰到了他們。他們說我們要去別的地方,就都上了車。
菲克雷特的阿爾法?羅米歐的前部像一個飛行駕駛艙,有一些按鈕、指針、標記、指示器和一閃一閃的彩燈。我著迷地看了一會兒。在開上伊斯坦布爾到安卡拉的公路之前,圖爾賈伊家的車開始擠我們。而後三輛車決定比一比,看誰先開到葛茲泰派十字路口。我們飆車從卡車之間,從公共汽車旁邊,從行人橋下面,從加油站、工廠、路邊的長凳、咖啡館、在陽臺乘涼的人們、修理工、罷工者、瓜販、小賣部以及飯館之間穿過。菲克雷特不停地按著喇叭,他們偶爾會興奮地喊著、笑著。在一個十字路口紅燈一亮,菲克雷特沒有踩剎車,而是拐進了側道,全速朝一輛阿納多爾車撞去,那輛阿納多爾在最後一刻把自己甩到了路邊,我們才躲過了一場車禍。
“那傢伙給嚇破了膽,嘴唇上都起水泡了!”
“我們超過他們了,”傑伊蘭喊道,“我們把他們全給超了,菲克雷特,加大油門啊!”
“夥計們,我可不想死,我就想好好玩玩。”澤伊奈普說道。
“你想結婚嗎?”
“人們管這個叫阿爾法?羅米歐。必須懂得去體現它的價值!”
“大哥,了不起,再踩油門,我現在已經什麼都不在乎了。”
“阿納多爾是可憐人才開的車!”
我想,看看最後會怎麼樣吧。但什麼都沒發生。我們贏了比賽,然後我們拐進了蘇阿蒂耶,開上了巴格達大街。我非常喜歡這條大街,因為它不隱藏自己的醜惡,把自己的虛偽清楚地展現了出來。這條街好像在告訴人們,生活中除了不斷出現的兩面性外什麼都沒有:就好像是公然在自己身上書寫著“一切都是虛假的”!可惡的公寓大理石!可惡的廣告欄!吊在天花板上的可惡的枝形吊燈!燈火通明的可惡的糖果點心店!我喜歡所有這些毫不遮掩自己的醜惡。我也很虛偽,多幸福,我們都很虛偽!我沒有看走在街上的那些姑娘們,我會因為發現某個女孩很漂亮而感到傷心。要是我有一輛奔馳,我就可以開到人行道的護欄處,也肯定可以獵獲其中一個姑娘。傑伊蘭,我愛你,就連生活我也只是有時候才愛它!我們把車都停好,走進了一家迪斯科舞廳。門口的牌子上並不是這麼寫的,而是寫的“俱樂部”,但每個人要交二百五十里拉才能進去。
迪廳里正放著戴米斯?勞瑟斯的歌,我和傑伊蘭跳了舞,但是我們聊的不多,也沒發生什麼事情!她很心煩,很心不在焉,也很憂鬱,她的雙眼出神地盯著遠方看不到的一條地平線,就好像她頭腦中除了我還想著別的事情似的,那時候,不知道為什麼,我很可憐她,我覺得我可能會好好愛她。
“你在想什麼?”我問道。
“啊?我嗎?沒什麼!”
我們又跳了一會兒。在我們之間存在著一種必須隱藏的隔閡,我們似乎想通過摟著彼此來掩蓋這種隔閡。但是我又覺得所有的這些想法都是些無端的猜疑。過了一會兒,那不是悲傷而是哭哭啼啼的音樂停了,響起了勁爆的音樂,舞池裡擠滿了被玩樂的慾望點燃了熱情的人們。傑伊蘭還留在那裡跳,我坐了下來,我一邊看著那些身上灑滿五顏六色燈光、跳著勁舞的人們,一邊想著:
他們彎曲著膝蓋抖動著,像愚蠢的母雞一樣搖晃著腦袋!一群笨蛋!我敢發誓,他們並不是因為自己覺得高興才做了所有的這些事情,而是因為別人在這麼做!他們跳舞的時候不知道會不會想著自己正在跳舞?因為他們的動作都很奇怪,如果你一點都聽不到音樂的話會覺得這些動作更加的奇怪!我跳舞的時候會想自己所做的事情很荒唐,這麼想讓我心裡很鬱悶,但是為了讓這個女孩愛上我,很遺憾,我必須得做這些奇怪的動作,想到這些才可以安撫一下自己,這樣一來,我的思維就會像已經融入了這群笨蛋之中似的進行思考,但我不會融進去,結果就是我會成功地做到既能像其他人那樣,也可以像我自己一樣,能做到這個的人非常少!我很高興!過了一會兒,為了不讓他們說我一個人坐在這兒裝心事重重、若有所思的小青年,我也過去跳那傻乎乎的舞了。
不管怎麼說,我沒有弄得自己滿身是汗。不久我們回去坐了下來,他們馬上又開始了,很熱,很擠,我出了很多汗,我很煩,我玩得很過癮,很好,很糟糕,但是因為音樂很吵,他們也都厭倦了說話。他們很晚才明白自己不值得費力氣去說話。後來,他們說在這種氣氛裡也沒什麼可乾的了,我覺得很無聊,來吧,我們走吧,我們快去個別的地方吧,快點!
我們站了起來。菲克雷特付了錢。我和韋達特表現得想要一起分擔費用,或者大家各付各的,但是正如我們所期待的那樣,錢的事菲克雷特連提都不讓我們提。這時,我看到其他人在敲圖爾賈伊的寶馬車的玻璃,還笑著,我走過去一看,胡莉婭和圖朗互相摟著睡在後車座上!澤伊奈普滿懷幸福和讚歎地哈哈大笑起來,就像是因為自己感受到的一種愛的力量而激動起來了。
“他倆本來就沒下過車!”她後來說道。
我在想,像我這個年齡的一男一女已經可以像“真正的情人”那樣互相摟著睡覺了。
我們開車走了。就要開上去安卡拉的那條路的時候,圖爾賈伊家的車停在了角落裡的西瓜販子那裡。圖爾賈伊下了車,在阿伊加茲燈下和小販說了些什麼。小販轉身看著等在那兒的三輛轎車。不久圖爾賈伊過來了,透過車窗對菲克雷特說道:
“他不給,他說沒有。”
“是我們的錯,”菲克雷特說道,“我們來的人太多了。”
“他沒有嗎?”居爾努爾問道,“那我現在怎麼辦?”
“如果你們願意喝酒的話,我們可以從某個地方買到。”
“不行,我不要酒。我們去一個藥店吧。”
“你去藥店買什麼?”
“其他人都怎麼說?”菲克雷特問道。
圖爾賈伊去了另一輛車那兒。過了一小會兒他回來了。“他們說要買酒。”正要走的時候他又停住了,“他們說石子路還沒鋪好!”
“好的,”菲克雷特說道,“我知道了!”
我們上路了。還沒到馬爾泰佩的時候他們相中了一輛德國牌照的轎車,上面裝滿了行李,車尾都壓塌下去了。
“還是一輛奔馳!”菲克雷特喊道,“夥計們,快!”
他用碘燈給圖爾賈伊家的車發了個信號,然後放慢自己車的速度落在了後面一點。我們看到,圖爾賈伊的寶馬車先是從左側超過了奔馳,但它不像一輛從左側超車的汽車那樣加大油門開走,而是慢慢地向右側打方向盤,把奔馳往路邊上擠,奔馳使勁按著喇叭,開始左右搖晃起來,後來為了不撞上圖爾賈伊的寶馬,只好很無奈地讓一個車輪開上了公路外沿地勢較低的石子路上。大家都笑了。他們把它比作一條正在逃跑的可憐的瘸腿狗。然後圖爾賈伊的寶馬加大油門開走了。奔馳剛把自己從困境裡解救出來,
“快,菲克雷特,該你了!”
“還沒到時候。讓他先緩一緩。”
奔馳裡只有一個人,我想他也許是個從德國回來的工人,但我不願意再多想下去。
“夥計們,千萬別往那邊看!”菲克雷特說道。
他也像圖爾賈伊那樣先是從左側超車,然後一點一點地往右靠。奔馳瘋了似的摁起了喇叭,女孩們咯咯地笑了起來,但她們大概也有點害怕了。菲克雷特再一往右拐,這個在德國工作的土耳其工人的車輪又一次開上了石子路,而它又開始左右搖晃時,他們放聲大笑了起來。
“你們看到那傢伙是什麼表情了嗎?”
我們加大油門開走了。過了一會兒,韋達特的車大概也成功地做到了同樣的事情,因為我們聽到了奔馳憤怒地吼出的絕望喇叭聲。然後我們在一個加油站匯合了。他們熄掉車燈,藏了起來,那個在德國工作的土耳其人的奔馳慢慢地從我們面前開過的時候,他們都雀躍著笑了起來。
“太可憐了,我有點同情那個人了。”澤伊奈普說道。
然後他們興奮又開心地向彼此講述著剛才發生的一切,他們說了一遍又一遍,我覺得很煩。我去了那裡的小賣部,要了一瓶葡萄酒,讓他給打開了。
“你是伊斯坦布爾人嗎?”店老闆問道。
小賣部裡面像一個珠寶店的櫥窗似的那麼亮堂。不知道為什麼,我想在那裡坐著呆一會兒,想聽聽小收音機裡那土耳其式的婦女的聲音,想要忘記一些東西。我腦海中閃過了許多亂七八糟的念頭,都是些關於愛情、罪惡、喜愛和成功的念頭。
“對,我是伊斯坦布爾人。”
“那你們這是要去哪兒啊?”
“我們就是逛一逛!”
店老闆睡眼惺忪,十分疲憊,但還理解地點了點頭。“哈!和姑娘們一起……”
我本來是要說些什麼似乎很重要的事情,他也磨磨蹭蹭地等著我說些什麼,但是他們摁喇叭了。我跑過去上了車。嘿,你去哪兒了,他們問道,因為你我們都要趕不上那輛車了。然而,我以為都已經結束了——還沒有結束。我們開得飛快,過了潘迪克之後我們又看到了它,它正像一輛疲憊的卡車那樣緩慢地爬著坡。這一次先是圖爾賈伊從左側插過去,他把奔馳往右邊擠的時候韋達特從右側插了過去,緊接著我們從後面靠了上去,像是要碰到它的保險槓似的向前逼近。這樣一來,我們把它擠進了一個岔口,它只有比我們開得更快才能從這個岔口出去。過了一小會兒,它想加速擺脫出來,但還是沒能甩掉我們。我們拼命摁著喇叭,用碘燈逼近它的車尾,一直挾持著它。然後他們把窗戶全部打開,音樂的聲音也開到最大,伸出胳膊敲打自己的車門,叫喊著,把身子探出窗外唱歌。嚇壞了的奔馳被我們擠在了中間,因為它也和我們一起不安地鳴起了喇叭,這就變得更加嘈雜了,在這種嘈雜聲中我不知道我們瘋了似的穿過了多少房子、街區和工廠。最後,那個在德國工作的土耳其工人想到了減速,我們後面的公共汽車和卡車越來越多了起來,我們也不得不最後跟他打了個招呼,放他走了。經過他的時候我轉過身,看了看遠處燈光下那個工人陰影中的臉——他好像根本就看不到我們似的。我們使他忘記了自己的生活、回憶和將來。
我不再想了,喝了口葡萄酒。
經過天堂堡壘叉路口的時候我們停都沒停就開過去了。然後他們決定去擠一輛裡面坐著一對可笑的年邁夫婦的阿納多爾車,但沒一會兒他們就改變了主意。我們從加油站出來之後經過一個地下妓院的時候,菲克雷特按了按喇叭,把車燈弄得一閃一閃的,但誰都沒問什麼。我們又往前開了一會兒之後,
“你們看看我要幹嘛!”傑伊蘭說道。
我一轉過身看了看後面,看到傑伊蘭把她赤裸的雙腿從後車窗伸了出去。藉著從後面駛來的汽車燈光我看到她那曬黑了的修長雙腿緩緩地移動著,她的腿跟那些沐浴著舞臺燈光的細心、審慎、專業的腿完全一樣,又好像是在空地上絕望地尋找某些東西似的。她光著雪白的雙腳,為了抵禦涼風而上下微微晃動著。然後居爾努爾抓住傑伊蘭的肩膀,把她拉了進來。
“你喝醉了!”
“我不是什麼醉,”傑伊蘭說道。她開心地哈哈大笑起來,“我才喝了多少!我玩得很過癮。一切都多麼美好啊!”
然後我們都不說話了。我們就像是正從伊斯坦布爾趕去安卡拉完成一項重要任務似的,從破舊的度假小鎮、工廠以及橄欖和櫻桃園之間穿了過去,途中我們一句話都沒說,好像也聽不到那還在響著的音樂,每次旁邊有卡車和公共汽車經過的時候,我們就漠然麻木地鳴響喇叭,就這樣走了很久。我想著傑伊蘭,似乎就因為她這樣做了,我才能愛她一輩子。
過了海萊凱之後我們把車停在一個加油站,下了車。我們從小賣部買了些劣質葡萄酒和三明治。從一輛公共汽車下來了一些疲憊而又怯懦的旅客,我們混到他們當中吃起了手裡的東西。我看到傑伊蘭走到了路邊,她一邊出神地看著來回過往的車輛,一邊吃著三明治,就像那些一邊看著流水一邊填飽肚子的人一樣,而我一邊看著她,一邊思考著自己的未來。
過了一會兒我看到了菲克雷特,黑暗中他慢慢地走近了傑伊蘭。他遞了一支菸給她,她點著了。他們聊了起來。他們離我不是很遠,但是因為來回過往車輛的噪聲我聽不到他們在聊什麼,我也非常好奇。不久這種奇怪的好奇變成了一種奇怪的恐懼。我馬上就明白,要克服這種恐懼,我就必須到他們身邊去。但是在黑暗中,完全像在夢中似的,我感到了一種卑微、下賤的羞怯。但是,這種挫敗感也跟別的一樣並沒有持續太久。過了一會兒我們又上了車,什麼也不想,朝黑夜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