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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聽到有人敲了敲我的房門。我閉上了眼睛,一聲不吭,但是門還是開了。是倪爾君。

    “親愛的奶奶,您好麼?”

    我沒有出聲。我想讓她看著我蒼白的臉,無力的身軀,明白我在痛苦中掙扎。

    “您好多了,奶奶,臉上有血色了。”

    我睜開眼睛,想道:他們永遠也不會明白,只會用塑料做的香水瓶,只會假裝高興地笑,而陪伴我的只有我的痛苦、回憶和思緒。好吧,別管我,讓我和美麗純潔的思緒在一起。

    “您怎麼樣了,奶奶?”

    但是他們不會讓我清靜的。我也一個字也不會說。

    “您睡得很好。您想要點什麼嗎?”

    “檸檬汽水!”

    我脫口而出,倪爾君一離開就又只剩下我和美麗純潔的思緒在一起了。我臉上還有剛醒來時的暖和勁,我想了想夢境,想了想夢裡的情景:我好像很小,好像在一列從伊斯坦布爾開出的火車上,火車行駛著,我好像看到了花園,一個套著一個,漂亮而又古老的花園。我們在那一個又一個花園裡的時候,伊斯坦布爾已經很遙遠了。這時我回憶起了起初的那些日子:馬車,轆轤嘎嘎作響的吊水桶,縫紉機,四周安靜的時候而機器的踏板嘎嘎作響的時光;之後我想到了笑容、陽光、色彩、不期而至的快樂、令我現在總要想起他來的塞拉哈亭,我想到了當初的那些日子:在火車上的時候生病了,我們就在蓋布澤下了車……我在蓋布澤驛館的房間裡病得難受,我們第一次去了天堂堡壘,說是那兒的氣候好……這是個港口小鎮,有幾座房子,幾個窩棚,鐵路修好之後就被人們遺忘了,但是法蒂瑪,這裡的氣候多棒啊,是嗎?沒必要再往遠處去了!我們就在這兒住下來吧!我們不僅可以離伊斯坦布爾,離你的爸爸媽媽很近,你不會太難過,還可以隨時在政府倒臺時馬上趕回去!我們在這兒蓋棟房子吧!

    那時候,我們常一起走很久很久。法蒂瑪,生命中可做的事情真是太多了,塞拉哈亭常這麼說,來,我讓你看看這個世界吧,你肚子裡的寶寶怎麼樣了,他在踢你嗎,我知道會是個男孩,為了讓他提醒我們永遠記住這個新生的世界,為了讓他充滿勝利和勇氣去生活,也為了讓他相信自己將有足夠的能力來適應這個世界,我要給他起名叫多昂!法蒂瑪,你要多注意你的健康,我們兩個都要注意,我們要活得長一些,世界是個多麼不同尋常的地方啊,不是嗎,那些草,那些靠自己的力量生長出來的勇敢的樹木——事實上人們在大自然面前是不可能不發出讚歎的,我們也像盧梭那樣,生活在大自然的懷抱裡吧,讓我們離那些非自然的愚蠢皇帝以及阿諛奉承的帕夏們遠點吧,讓我們用我們的腦子把一切再重新審視一遍吧。甚至只是想想所有的這一切都是多麼美好啊!親愛的,你累了嗎,挽著我的胳膊吧,看看那大地和天空的美麗,因為擺脫了伊斯坦布爾那所有的口是心非,我是多麼高興啊,我差點要給塔拉特寫感謝信了!別管伊斯坦布爾的那些人了,讓他們在自己的罪孽、痛苦以及樂此不疲地讓彼此遭受的折磨中腐爛吧!我們要在這裡思考並經歷一些新鮮、簡單、自由、令人愉快而且完全嶄新的東西,建立一個新的世界。法蒂瑪,我發誓,東方還從來沒有見過的自由世界,一個降臨人間的智慧天堂會出現的,而且我們還會比那些西方人弄得更好,我們看到了他們的缺點,就不會去犯他們那樣的錯誤,我可以發誓,即使我們,甚至是我們的兒子看不到這個智慧天堂,但我們的孫子們一定會在這塊土地上建成的!再有,我們一定要讓你腹中的這個孩子受到良好的教育,我一次都不會讓這個孩子哭泣,也決不會教給這個孩子叫做害怕的東西,不會教給他那種東方式的憂鬱、哭泣、悲觀、挫折以及可怕的東方式屈服,我們要一起忙他的教育,把他培養成一個自由的人,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是嗎,好極了,法蒂瑪,事實上我為你感到驕傲,我尊重你,我也把你當做一個自由獨立的人來看待——其他人都把自己的妻子看做女僕和奴隸,我不像他們那樣看待你——親愛的,你和我是平等的,你明白嗎?但是我們趕快回去吧,是的,生活像夢一樣美好,但是有必要努力讓別的人也看到這個夢。我們回去了。

    “親愛的奶奶,我給您拿來了檸檬水。”

    我從枕頭上抬起頭來看了看。“放那兒吧,”我說道。“為什麼不是雷吉普拿來的?”她放下的時候,我問道。“是你做的嗎?”

    “奶奶,是我做的,”倪爾君說道,“雷吉普手上都是油,他在做飯。”

    我沉下了臉,孩子,我很同情你,沒辦法啊,因為你看,連你也早就被侏儒騙了。他經常騙人,十分陰險。我在想他是怎麼混入他們當中的,是怎麼說服他們的,又是怎麼用他那噁心、醜陋的軀體使他們陷入那種糟糕的羞愧和負罪感,像欺騙我的多昂那樣欺騙他們的。他在說什麼嗎?我的頭疲倦地落到了枕頭上,可憐的我又想起了那些讓我晚上睡不著覺的可怕而又可憐的念頭。

    我想像著雷吉普這個侏儒正在說些什麼。是的,老夫人,他說,我在說,老夫人,我把您對我、對我那可憐的母親還有對我的弟弟所做的那些事情一件一件地說給您的孫子們聽聽,讓他們瞭解,讓他們知道。因為就像我那已故的父親,閉嘴侏儒,好吧,就像已故的塞拉哈亭先生所寫的精彩論斷那樣,謝天謝地,沒有真主,只有科學,我們能夠知道一切,我們應該知道,也要讓他們知道。他們也知道,因為我說了,他們對我說,可憐的雷吉普,也就是說我們的奶奶讓你吃了很多苦,現在還在折磨你,我們為你感到十分難過,我們很有犯罪感,現在你還有什麼必要為她洗乾淨沾滿油膩的雙手去榨一杯檸檬汁呢,你別幹活了,就懶洋洋地坐著吧,事實上你在這個家裡是有這種權利的,他們肯定是這麼說的,因為雷吉普說給他們聽了。他真的說了嗎,孩子們,你們的父親多昂先生,他為什麼想要賣掉你們奶奶最後的那些鑽石,把那些錢給我們,他說這個了嗎?我想著想著突然覺得自己喘不過氣來了。我滿懷厭惡地把頭從枕頭上抬了起來!

    “他在哪兒?”

    “誰,奶奶?”

    “雷吉普!他在哪兒?”

    “在樓下,奶奶,我說過了啊。他在做飯。”

    “他對你說什麼了?”

    “什麼都沒說,奶奶!”倪爾君說道。

    不,他不能說,法蒂瑪,他不敢,別怕,他是很陰險,但又是個膽小鬼。我從床頭拿過檸檬汁喝了一口。但我又想起了櫃子。我突然問道:

    “你在這兒幹什麼?”

    “奶奶,我來和您一起坐坐啊,”倪爾君說道,“今年我很想念這裡。”

    “好吧,”我說道,“坐著吧!但現在先別站起來。”

    我慢慢地從床上起來。我拿起枕頭下的鑰匙,又拿起邊上的柺杖,走了過去。

    “奶奶,您去哪兒?”倪爾君問道,“要我幫忙嗎?”

    我沒有回答。走到櫃子那兒我停下來,歇了一下。把鑰匙插到鎖裡的時候我又看了一眼,是的,倪爾君還坐著。我打開櫃子,馬上看了看。我白擔心了,盒子就在那裡,空空如也,但沒關係,它還是待著,一直待著呢。然後關櫃子的時候我想了起來。我從下面抽屜的最裡面掏出一個糖盒,鎖上櫃子,把糖盒拿給了倪爾君。

    “啊,親愛的奶奶,太感謝您了,您還專門為我從床上起來了,麻煩您了。”

    “拿一塊紅色的糖吧!”

    “這銀製的糖盒多漂亮啊!”她說。

    “別碰它!”

    我回到了床上,我想讓自己想點別的事情,但做不到。我沉入了對不能離開櫃子附近的那些日子中的某一天的回憶:你看,法蒂瑪,你不是在恥笑人嗎,那天塞拉哈亭這麼說道,你看,人家大老遠從伊斯坦布爾過來看我們,你卻在你的房間裡連門都不出。尤其他還是個歐化的儒雅人。不,法蒂瑪,你要是因為他是一個猶太人而這麼做的話就更丟臉了,德雷弗斯案件[1]法蘭西第三共和國時期的著名政治事件。1894年法國陸軍上尉德雷弗斯被指控於1894年12月向德國人出賣軍事秘密,被定為叛國罪於同年12月22日被判處在魔島終身監禁。起初公眾支持定罪,排猶集團趁機宣揚,認為德雷弗斯象徵著法籍猶太人對國家的不忠。1896年後支持德雷弗斯的人逐漸增加,以左拉為代表的人士掀起一場要求釋放他的群眾運動,全國分成對立的兩派,鬥爭極為激烈,並同反猶太主義、反教權主義和反共和主義等活動聯繫在一起。1898年8月發現有關德雷弗斯的文件系偽造,1899年雷恩軍事法庭重審,仍認定德雷弗斯有罪,但共和國總統為消除爭端,實行赦免。1906年最高法院撤消了雷恩軍事法庭的判決,併為德雷弗斯恢復名譽。[1]之後,整個歐洲都知道了這種思想是多麼荒唐。然後塞拉哈亭下樓去了,我透過百葉窗看著。

    “親愛的奶奶,您喝檸檬汁呀。”

    我透過百葉窗看著:塞拉哈亭身邊是個看起來身材更加矮小的難看的男人,他是黃金市場的珠寶商!但是塞拉哈亭和他聊著,好像他並不是個小小的商人,而是個學者似的,我聽到:哎,阿夫拉姆先生,伊斯坦布爾有什麼新消息,民眾對建立共和國滿意嗎?塞拉哈亭問道。猶太人:很蕭條,先生,很蕭條!他說道。塞拉哈亭反問道:不是吧?他說道,貿易也這樣嗎?但是就像對一切都有好處一樣,共和國也會有益於貿易的發展的。貿易將能解救我們的民族。不只我們的民族,整個東方都會隨著貿易的發展而覺醒過來。我們必須要先學會掙錢,學會計算和書本知識——這叫做數學,然後貿易、數學和金錢彙集到一起,就能建工廠了。那樣一來,我們就不只是學會像他們那樣掙錢了,也會學會像他們那樣思考的!依你看,要像他們那樣生活,是必須先像他們那樣思考,還是必須先像他們那樣掙錢呢?當時猶太人:這個“他們”指什麼人,他問道。塞拉哈亭就說:親愛的,會是誰呢,是那些歐洲人,西方人,他回答道。也就是說,在我們當中,就沒有既是穆斯林也是富有商人的人嗎,他問道。那個,燈具商傑夫德特先生,你沒聽說過嗎?猶太人:聽說過,他說,人們說這個傑夫德特先生戰爭期間發了大財。塞拉哈亭:哎,好吧,伊斯坦布爾還有些其他什麼消息,他問道,你和政府有聯繫嗎,那幫傻瓜們怎麼說,他們現在推崇哪位新作家、詩人,你認識嗎?他問道。這時:我一點都不知道,先生,猶太人說道。您過來自己看看吧!然後我聽到塞拉哈亭的叫聲:不,我不會去的!讓魔鬼去看他們吧,該死的!他們不可能做成什麼事。看看那個阿布杜拉赫?傑夫德特,他新出的那本書多沒檔次啊,全是從德拉赫耶那兒剽竊來的,但卻當做自己的想法來寫,尤其是他寫得還錯誤連篇,完全沒有理解原著的意思。而且,在宗教和工業問題上,沒讀過布吉尼翁的書而想說出點什麼是不可能的:他和齊亞先生都是在抄襲別人的作品,而且都沒有理解原著,事實上齊亞的法語相當蹩腳,他理解不了自己所讀的東西,我想要寫篇文章來羞辱一下這些人,但又有誰會明白呢?而且,這麼點小事值得我浪費應該花在百科全書上的時間來寫文章批評別人嗎?我不管他們了,就讓他們在伊斯坦布爾彼此爭鬥而消耗殆盡吧。

    我把頭從枕頭上抬起來,拿起床頭的檸檬汁喝了一口。

    接著塞拉哈亭:你去把我對他們的這些想法跟他們說說,他對猶太人說道。猶太人則說,先生,我根本不認識他們,這種人,是決不會光顧我的商店的。猶太人還正說著,塞拉哈亭:我知道,我知道!他這麼喊著打斷了他的話。你沒必要再說什麼了,等我完成四十八冊百科全書的時候,要在東方進行宣講的所有基本思想和言論一下子就都說出來了,我會一次就彌補上那巨大的思想差距,世人都會為之震驚,賣報紙的小孩們會在加拉塔大橋上賣我的百科全書,銀行大街會一片混亂,西爾凱吉將會群情激昂,讀者當中還會有人自殺,真正重要的一點是民眾會理解我,整個民族會理解我!那時候我就會回到伊斯坦布爾,在那偉大的覺醒過程中,那一天,我會回去控制那混亂的局面!塞拉哈亭說道。猶太人:是的,先生,您請坐,不管是伊斯坦布爾,還是黃金市場,都太讓人掃興了,他對他說。大家都在互相挖對方的眼睛。別的珠寶商肯定都想把您的珠寶的價錢往下壓。您只能相信我。儘管像我剛才說的,很蕭條,但我還是想要來看看那件珠寶。時間不早了,您還是讓我看看那顆鑽石吧。您在信中所說的那副耳環是什麼款式的?接下來是一陣沉默。我心跳加速,一言不發地聽著;手裡握著鑰匙。

    “奶奶,您不喜歡喝這檸檬汁嗎?”

    我又喝了一口,我的腦袋又枕向枕頭的時候,“喜歡!”我說道,“好極了,手藝不錯。”

    “我做得太甜了。奶奶,您覺得呢?”

    此時,我聽到猶太人發出了煩躁而又極重的咳嗽聲,塞拉哈亭用一種同情的口吻問道:您不留下吃飯嗎?但猶太人又提起了耳環的事。然後塞拉哈亭跑到樓上,來到我房裡:法蒂瑪,快下去,我們要一起吃飯了,要不太丟人了!他說道。但他知道我不會下去的。過了一會兒他和我的多昂一起下了樓,然後我聽到猶太人說:多俊俏的孩子啊!我還聽到他問到孩子的母親,塞拉哈亭說我病了,還聽到他們三個吃飯的時候那個婊子給他們服務,我感到厭惡。我聽不到了,或者是我意識不到我聽到什麼了,因為他開始向猶太人講他的百科全書了。

    “奶奶,您在想什麼,不跟我說說嗎?”

    百科全書,包括自然科學、所有的科學、科學和真主、西方和文藝復興、黑夜和白天,還有火、水、東方、時間、死亡和生活——生活——生活!

    “幾點了?”我問道。

    滴滴答答地把它分割開來的東西——時間——我常常想起它——我會毛骨悚然。

    “奶奶,快到六點半了,”倪爾君說道。然後她走近桌子看了看,“奶奶,這表有多少年頭了?”

    我沒去聽他們在飯桌上的談話,就好像那是一件因為厭惡而想要忘記,然後就忘記了的事情,因為最後,猶太人這麼說道:飯菜非常可口。而您家這個做飯的女人更是秀色可餐!她是誰?塞拉哈亭也醉醺醺地這麼回答道:一個可憐的鄉下女人!她不是本地人,她丈夫去從軍的時候把她託付給這裡的一個遠房親戚了。那傢伙的船沉了,死了。法蒂瑪太操勞了,我們也要找個傭人,就把她安頓在樓下的小房間裡了,也免得她餓肚子。她很勤快。但那裡住不下,我就搭了個木屋。她的丈夫也沒有從軍隊回來,要麼是他逃跑了,被抓住後就給絞死了,要麼是犧牲了。我十分欣賞她,這個女人身上有我們國家的人民所擁有的那種勤勞和美麗。為了寫我的百科全書,為了寫農村的經濟生活,我從她那裡學到了不少!請再喝一杯吧!我關上房門,以免聽到他們的談話,以免厭惡得喘不過氣來。

    “奶奶,這個鍾以前是誰的啊,去年您說過的?”

    “是我已故的姥姥的,”我說道。倪爾君笑了,我想我算是白說了。

    我那可憐的多昂不得不和一個猶太人還有一個醉鬼一起吃飯,後來,他上樓來到了我身邊,我沒親吻他,而是先讓他去洗了洗手,然後讓他躺下睡午覺。塞拉哈亭還在樓下講著,但沒講太久。猶太人說想走了。塞拉哈亭來到樓上。法蒂瑪,那傢伙要走了,他說道。走之前他想看看你那些戒指和耳環中的一件!我不說話。法蒂瑪,你也知道,這個傢伙接到我的信之後就是為這個事才從伊斯坦布爾過來的,現在不能讓他空手而歸啊。我不說話……法蒂瑪,他包裡裝滿了錢,也像是個正直的人,他會給我們一個好價錢的。我不說話……哎呀,讓他長途跋涉地大老遠從伊斯坦布爾過來了,怎麼能再讓他空手而歸呢!

    “奶奶,這牆上是我們爺爺的照片嗎?”

    我又沒有說話。好吧,法蒂瑪,塞拉哈亭像要哭出來似的說道:你看,現在都沒有病人來我的診所了,這不是我的錯,是這該死的國家裡那些荒唐的信仰造成的,所以我毫不臉紅地說,我的收入已經是零了,你想過沒有,如果我們今天不把那些已經滿到箱口的鑽石、戒指和耳環賣給那個猶太人一件的話,我們要怎麼度過漫長的冬天,不,說什麼冬天,我們要怎麼度過一生呢?法蒂瑪,十年來,我有什麼能賣的東西都賣掉了,你知道我為這棟房子花了多少錢,薩拉齊哈奈的地皮三年前就賣掉了,去年和前年我們是靠賣掉黃金市場的店鋪過的,法蒂瑪,你也知道,我說過讓他們賣掉威法的房子,但那些堂兄弟們都是些沒良心的傢伙,他們不會賣的,而且租金中我應得的那一份,他們也沒有寄給我,好吧,我再來說說那個事,你現在也知道知道吧,你以為兩年來我們是靠什麼為生的,在蓋布澤人們都嘲笑我,我的舊夾克、成套的銀質鋼筆、被我當做過世的母親所留下的惟一紀念的那個書箱、我的手套、父親留下的貝殼念珠和那套適合貝尤魯的假紳士們的可笑常禮服,你知道我是以多麼便宜的價錢把這些東西賣給蓋布澤的那些假充內行的野蠻商人的嗎?但是已經夠了,他來到了我這兒,我沒打算要賣掉我的書、實驗器材和醫學器械。我就直說了吧,那部百科全書可以一下子從根本上動搖一切,動搖東方的整個生活,不把它完成,我就不打算把我十一年的努力拋到一邊而卑躬屈膝、張皇失措地回伊斯坦布爾去!法蒂瑪,猶太人在樓下等著!你可以只從盒子裡拿出來一小件!不只是為了把那個傢伙從我們這兒打發走,也為了讓沉睡了幾個世紀的東方覺醒,為了不讓我們的多昂在寒冷中飢寒交迫地度過今年冬天,來吧,法蒂瑪,把那櫃子打開吧!

    “奶奶,您知道嗎,小時候我很害怕爺爺的這張照片!”

    塞拉哈亭就等在離我兩步遠的地方,最終我打開了櫃子。

    “你害怕嗎?”我問道,“怕你爺爺什麼呢?”

    “奶奶,那張照片色調很陰暗!”倪爾君說道,“我怕他的鬍子和眼神。”

    然後我把盒子從櫃子的隱蔽處拿了出來,打開它,很長時間都決定不了要割捨哪一件:戒指、手鐲、鑽石胸針、上了釉的手錶、珍珠項鍊、鑽石領針、鑽石戒指、鑽石,我的主啊!

    “奶奶,我說我以前害怕爺爺的照片,您不會生我的氣吧?”

    最後塞拉哈亭手裡拿著我一邊咒罵一邊給他的一隻紅寶石耳環,兩眼放光地跑下樓去,一聽到他下樓的聲音,我就知道猶太人會騙他的——也沒用多久。猶太人,手裡拿著奇怪的包,戴著帽子,向花園大門走去。您別費事去伊斯坦布爾了,他說道,您再給我寫封信,我每次都會過來的。

    他每次都來了。一年後,猶太人手裡拿著相同的包來拿走另一隻耳環的時候,他頭上還是戴著一樣的帽子。八個月後他來拿走我第一隻鑽石手鐲的時候,穆斯林都必須戴他頭上的那種帽子了。他來拿走我第二隻鑽石手鐲的那一年,已經不是1345年了,而是1926年。猶太人為我另一隻手鐲而來的時候手裡還是拿著一樣的包,還是一直在抱怨生意不好,但是他已經不打聽漂亮的女僕了。我想也許是因為現在要和妻子離婚的話三言兩語已經不行了,必須得要法院裁決。那一次以及之後的幾年裡,塞拉哈亭都不得不自己做他們一起吃的那頓飯。我還是一如既往地不離開自己的房間,就坐在那裡,我想也許他也把一切都告訴猶太人了。這樣一來我們就擺脫了女僕以及她的私生子,只有我們住在這棟房子裡,這是過得最好的幾年,直到後來多昂從鄉下找到那兩個私生子(一個是侏儒,一個是瘸子)並把他們帶了回來。那一次,塞拉哈亭晚上專心看起了猶太人來時留下的報紙,有那麼一瞬間我以為報紙上把一切罪惡、罪孽以及我的懲罰都登出來了,我害怕了,也看了看,但是報紙上除了頭戴西式帽子的穆斯林們的照片外什麼都沒有。猶太人另外一次過來時拿來的報紙上除了穆斯林頭戴西式帽子的照片外,下面還有一些基督徒們所用的字母。這時,塞拉哈亭說,一天之內我所有的百科全書都變得亂七八糟了,這也正是我把鑽石領針給了猶太人的時候。

    “親愛的奶奶,您在想什麼,您還好嗎?”

    那次之後他又來的時候我從盒子裡拿出了鑽石戒指。我把姥姥給我做嫁妝的祖母綠戒指給猶太人的時候天正下著雪,他說他是冒著大雪從車站走到這兒的,還遭到了狼群的攻擊,他用包保護了自己。我知道他說這些是為了把戒指的價錢壓低一半。另外一次是秋天來的,他說我的多昂要去政治學院讀大學,學習政治,這把我弄哭了。半年後猶太人再來的時候,我的紅寶石耳環和成套的項鍊就沒了。那時候,塞拉哈亭還沒有到蓋布澤去登記他的姓名。他說半年後他去的時候和戶籍管理員吵了起來——管理員傲慢地把戶籍本遞到我面前,一看到上面的姓名,我就知道他們在嘲笑我,我感到厭惡,想到有一天,我的墓碑上會被刻上這個醜陋的名字,我不寒而慄。一年後,猶太人又來拿走我的鑽石玫瑰戒指和玫瑰耳環的時候,多昂開始憂鬱地走來走去了,所以我揹著他的父親把我的那些粉色珍珠給了他,讓他賣了錢去伊斯坦布爾散散心。他沒去散心。一定是怪罪我要來得更容易些。因此,他去找到了那兩個私生子,他們的母親已經死在鄉下了,他把他們從鄉下帶了回來,讓他們住在了我們家裡。

    “奶奶,您在想什麼?還在想他們嗎?”

    下一次猶太人又來的時候,塞拉哈亭明白盒子已經空了——拿走我的紅寶石星月胸針的時候,他說他的百科全書就快完成了,整天都醉醺醺地到處亂逛。我沒出房門,但我知道,因為喝醉了,他半價賣掉了我的胸針,第二年,他又半價賣了我的黃寶石領針,但買書的費用卻沒有降到一半。塞拉哈亭已經完全把自己交給魔鬼了,他又一次把年邁的猶太人叫來的時候,又一場戰爭爆發了。這之後猶太人又來過兩次:第一次,我給了他紅寶石星月胸針,第二次,給了他所謂的“哎呀,這個也很暢銷”的鑽石胸針。這樣一來,塞拉哈亭就親手把自己的護身物也給賣掉了,不久他說他有了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大發現,後來他想再次把猶太人叫來的時候就死了。我小心藏起來的鑲有一顆寶石和兩顆鑽石的戒指也被我那可憐而又單純的多昂拿走分給了他帶回來的那兩個私生子了,最後我的盒子變得空空如也,現在,我想它還在櫃子裡面,裡面還是空空的。

    “奶奶,您在想什麼,說說呀!”

    “什麼都沒想!”我心不在焉地說道,“我什麼都沒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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