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墓地回來之後,奶奶和我們一起在樓下吃了飯,後來她感到不舒服。但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我和倪爾君正說笑著,突然,她惡狠狠地看了我們一眼,然後馬上把頭耷拉到了胸前。我們攙著她的胳膊把她扶到樓上,讓她躺下,在她的手腕和太陽穴上抹了點倪爾君帶回來的花露水。然後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抽了飯後的第一支菸。得知奶奶的情況並不嚴重之後,我就坐上那輛一直暴曬在太陽底下的阿納多爾車出了門。我沒有走主幹道,而是走的達勒加路。這條路特別給鋪上了柏油。櫻桃樹和一部分無花果樹還留在原處。小時候我們常和雷吉普一起在這裡捉烏鴉,或者來這兒閒逛。我曾以為是個客棧的那個地方應該還在下面。山脊上建了許多新的街區,還有一些正在建造中。我沒在達勒加看見什麼新鮮事物:還是那座已經建了十年的阿塔圖爾克雕像!
到了蓋布澤我直接去了縣長那裡。縣長已經換人了。兩年前,這張桌子旁坐的是一個對生活失去了信心的人,現在則是一個不停地在忙碌的年輕人。我甚至都沒有必要像我事先計劃好的那樣,為了給他留下深刻印象,從包裡掏出我在學院發表的晉升副教授的論文給他看,告訴他我以前也進過檔案室,也沒必要告訴他我已故的爸爸也曾當過縣長。他叫來一個人,讓我跟他走。我和他一起去找勒扎,勒扎是以前我來的時候認識的一個人,但沒找到,他去診所了。我想在他回來之前我就在市場上這樣走一走吧。
我從一個垂著許多蕁麻的狹窄縫隙鑽了過去,到了市場上。我先是往下走著。街上什麼人都沒有。一條狗在柏油路上瞎逛悠,鐵匠鋪裡有個人正撬著煤氣罐。還沒看看文具店的櫥窗我就轉過了身,躲在商店前面那片窄窄的陰影下面走著,直到看見了清真寺。然後我又轉過了身,走開了,在小廣場的一棵法國梧桐樹下坐下,喝了一杯茶來驅趕自己的睏意,我心不在焉地聽著咖啡館裡的廣播,努力去忘記這種炎熱,沒人注意到我,所以我覺得很愜意。
我回到縣政府的時候勒扎已經回來了,一看到我他就想起來了,而且很高興。在他找到鑰匙之前,我必須遞交一份申請。我們一起下了樓。他打開門,我馬上就想起了黴菌、灰塵和潮溼的味道。擦掉舊桌椅上的灰塵時,我們閒聊了一會兒。後來他留下我一個人走了。
蓋布澤的檔案室裡沒有太多的東西。實際上,在一段短暫的時期裡,鎮子裡曾有過教法官這一職務,但極少有人知道並對它感興趣,這就是那個時期遺留下來的。當時留下的文件中的一大部分,後來都被送到了伊茲密特(當時被叫做伊茲尼克密特的一個地方)。這些被遺忘的詔書、地契、法院案卷以及小冊子混雜在一起摞在了那些箱子裡,就這樣一直待著。三十年前,一位高中歷史老師努力想把這裡打理得井井有條,他熱愛自己的職業,並且滿懷共和國初期特有的那種官僚主義的民族主義激情,但他後來厭倦了。兩年前,我想在他半途而廢的地方繼續下去,但才一個星期我就退縮了。當一名檔案管理員比當一名歷史學家更加需要心態平和。今天,喝過點墨水而又能夠如此心態平和的人基本上已經沒有了。我的高中老師就不是這種人,他在檔案室裡的時候立刻就有了寫一本書來評論的慾望。在這本書裡,老師除了提到他自己的生活逸事以及他所認識的蓋布澤人,還提到了以蓋布澤的名勝古蹟著稱的一些有名的地方,我記得和塞爾瑪吵架的那些日子裡,我就一邊喝著啤酒,一邊看那本書來消遣一下。後來我跟學院裡的一些同事提到了這本書,他們一起給了我一個相同的回答:不會的,蓋布澤不可能有那樣的文件!我不吭聲了,他們還向我證明,在蓋布澤甚至連檔案室都不會有。
對我來說,在一個連專家們都相信不存在的地方工作,比在總理府檔案室和一群互相妒嫉的同事一起工作要令人開心得多。那些被弄壞的紙片上有許多黃色的斑點,發了黴,還皺皺巴巴的,我一邊聞著它們的味道一邊品味著。看著看著,我覺得自己似乎親眼看到了寫這些紙片的人,讓人寫這些紙片的人,還有那些自己的生活和所寫的東西有一絲聯繫的人。也許我到檔案室來,並不是為了追蹤那場去年我以為自己看到過的瘟疫的蹤跡,而是為了這份心情。隨著我的翻閱,那褪色的紙堆開始慢慢地分開了。越是看下去,分開的紙堆中幾百萬份以前的錯綜複雜的生平和故事就會突然在我腦中變得清清楚楚,就像長時間的輪船旅行之後,一路上都讓你們感到窒息的迷霧會散去,一塊陸地連同它上面的樹木、石頭和鳥兒會突然清楚地顯露出來,讓你們對它讚歎不已。那樣一來我就會非常高興,就可以確定歷史就是活躍在我腦海中的那五顏六色、充滿生活氣息的東西。要是他們說你講講那是什麼吧,我可講不出來。事實上,不久它就會留下一股奇怪的味道,消失不見。我怕那樣一來自己會陷入絕望,我想要再想想那個會消失不見的東西。我想抽根菸努力再把它找出來,但天殺的,這種地方也是禁止抽菸的。
看到一份法院案卷的時候,我想,把我所看到的這些東西寫下來,也許我就能找到這種感覺。我從包裡掏出本子,開始在上面寫了起來。一個名叫傑拉爾的人說麥赫梅特罵了他。他說“你這小崽子”!在教法官面前他不承認。傑拉爾有兩名證人,分別叫哈桑和卡瑟姆,他們證明“是的,他罵了!”教法官則叫麥赫梅特發誓。麥赫梅特沒能發誓。日期被擦掉了,我就沒抄。然後,看到一個名叫哈姆扎的人任命阿布迪作自己的代理人,我抄了下來。接著我還抄下了這樣一個事件:一個俄國血統名叫蒂米特里的奴隸被抓住了,他們確定他的主人是來自圖茲拉的威裡先生,就決定把蒂米特里歸還給他。我還看到了牧羊人約瑟夫所經歷的一些事情,他因為弄丟了一頭牛而進了監獄。他既沒說他賣掉了那頭牛,也沒說他宰了它,而是弄丟了。最後,由他的兄弟拉馬贊作保,他出獄了。然後我看到了一份詔書。不知為何,當時命令一些運載小麥的輪船不在蓋布澤的碼頭、圖茲拉還有埃斯基謝希爾停靠,而是直接抵達伊斯坦布爾。一個名叫伊卜拉欣的人曾說“如果我不去伊斯坦布爾,我就提出三次離婚休掉我的妻子”,有人說,就因為他沒去伊斯坦布爾,所以他的妻子法蒂瑪被休掉了。伊卜拉欣說他還沒去過伊斯坦布爾,但是以後要去,在他的誓言中並沒有提到過期限。後來,我看了記錄裡所記載的銀幣的數量,想弄清楚交給長官的一些租金的數額是多大,但還是沒能得出一個明確的結果。這時候,我把一堆磨坊、葡萄園、花園和橄欖園的年收入抄到了我的本子上。抄的時候我覺得我好像看到了那些田地一樣,但也許我是在自欺欺人。接著我看到了幾起有關偷盜事件所記錄下的東西,我確定自己已經什麼都感覺不到了,就出去了。
在走廊上抽菸的時候,我考慮的不是繼續追查去年在這裡遇到的瘟疫事件,而是我可以找找別的任何一個故事。我問自己,這應該是怎樣的一個故事呢。但這個問題讓人覺得很煩,我想想點別的事情,因為歷史是有別於故事的另一種事物。除了註釋,一定還有別的東西可以把一本好的歷史書跟一本好的故事書或者小說區分開來。是什麼東西呢?
從走廊盡頭的窗戶,可以看到縣政府大樓後面的一棟房子的牆壁。這面牆讓人很好奇它後面會有什麼,一輛卡車停在牆的前面,我可以看到它的後車輪。煙抽完了,我把它摁到紅色消防水桶裡的沙子裡,走了進去。
我看了一個名叫艾特海姆的人對卡瑟姆進行的投訴:艾特海姆不在家的時候,卡瑟姆去了他家,並和他的家人一起聊天。卡瑟姆沒有否認這件事,但他說自己只是去他家吃糕點,然後拿了一點油就走了。另外一對兒是因為一個扯了另一個的鬍子而打起了官司,然後我記下了兩個蓋布澤村莊的名字,這兩個村子被授予了從戰場凱旋而歸的加法爾和阿赫梅特。接著我看了街區居民關於名叫凱芙塞爾和凱茲斑的兩名婦女進行賣淫活動的投訴。投訴者們希望把這兩名婦女從這個街區趕出去。然後我看到並記下了阿里有關凱芙塞爾之前就做過這種事情的證言。一個名叫薩特爾摩西的人借給了卡蘭德爾二十二個金幣,但卡蘭德爾卻不承認自己的債務。一個名梅萊珂的自由人女孩無辜地被拉馬贊賣給了巴哈丁先生。
然後我又記下了這些:一個名叫穆哈萊姆的孩子為了讀一章古蘭經而離家出走了,他的父親希南,把他和萊蘇爾一起抓住了。父親說是萊蘇爾教唆了他的兒子,希望對此進行調查。萊蘇爾說,穆哈萊姆來找了他,他們一起去了磨坊,回來的時候穆哈萊姆為了摘無花果就在果園裡失蹤了。我把日期也抄到本子上之後開始想像,大約四百年前,一個孩子幻想中的無花果是怎樣的,還想像著那個正在幻想無花果的孩子的萊蘇爾是怎樣的。然後我看到並記下了一些命令,都是關於逮捕開始攔路搶劫的某個騎兵、即刻關閉小酒館以及對喝葡萄酒的人進行懲治的命令,我還看到並記下了一些東西:偷盜、貿易糾紛、強盜、結了婚又離婚的……這些故事會有什麼用呢?但這回我沒去走廊上抽菸。我努力不再去想這些故事必須要有什麼用,把與肉價有關的一堆數據和詞語抄到了我的本子上。這時候我注意到了一份有關採石場上的一具屍體所做的審訊記錄。在審訊的過程中,那些遭嚴加審問的工人挨個講述了那天他們都是怎麼度過的。在確定自己就像看到了一零二八年陰曆七月二十三那一天一樣之後,我第一次覺得很高興。那些工人詳細地講述了他們一整天都幹了些什麼,我認真地看了好幾遍他們所說的內容。我很想抽支菸讓自己更舒服,但我忍住了,把自己看到的東西原原本本地抄到了本子上。這花了我很長時間,但是完成的時候我的心情卻好得沒話說。太陽也西斜了,悄悄地照在地下室的窗沿上。要是有一個人每天給我在門口放好一日三餐和一包香菸,晚上的時候再放點白酒的話,我似乎就甘心在這個涼爽的地下室裡度過我的餘生了。今天我還沒能看得太清楚,但至少好像感覺到了一點它的存在:在這些紙片背後有著足以讓人度過一生的故事,這些故事可以讓我看到迷霧後面的陸地。一想到這些,我就更加信任自己以及自己所做的事兒了。然後,我像一個聽話的好學生一樣數了數自己在本子上寫了幾頁——整整九頁!我覺得自己可以回家坐下來喝點酒了,就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