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把法魯克和倪爾君的行李都搬到樓上之後,我就脫掉了衣服,換上泳衣和夏天的衣服,拿上鼓鼓囊囊的錢包,下了樓,然後上了那輛又破又舊的阿納多爾便離開了。我在韋達特家前面下了車。除了在廚房裡忙碌著的傭人之外,家裡沒有其他的動靜了。我從花園來到房子後面,輕輕地推開窗子,就看到了躺在床上的韋達特,我一下子高興起來。我像小貓一樣跳進了房間裡,把韋達特的頭壓在了枕頭上。
“這是玩笑麼,畜牲!”他叫道。我開心地笑了笑。“哎,還好吧?”
“你什麼時候來的?”他問道。
我先是沒有回答他,只是用眼睛在房間裡掃了一遍。包括牆上的那幅毫無品位的裸女畫在內,所有東西都和去年一樣。之後我忍不住了:
“快點,”我說道,“快點,哥們,起床了!”
“在這個點我們能做什麼?”
“大家下午都做些什麼?”
“什麼也不做!”
“難道其他人都不在嗎?”
“不,大家都在這兒,還有新來的。”
“你們在哪裡匯合?”
“在傑伊蘭家!”他說道,“他們都剛來!”
“太好了,快點,咱們快去那裡吧。”
“傑伊蘭肯定還沒睡醒。”
“那我們就到別的地方去下海吧!”我說道,“今年我要教那些紡織廠和鋼鐵商人的笨蛋孩子們數學和英語,還沒有一次機會去下海游泳。”
“那你的意思是說你沒管傑伊蘭嗎?”
“快起來,要不我們就去找圖爾賈伊吧。”
“圖爾賈伊加入青年籃球隊了,你不知道麼?”
“我對這個不感興趣,我不玩籃球了。”
“是為了更好地用功吧,不是麼?”
我沒有吭聲,看了看韋達特那曬得黑亮、健康而又安逸的身子,就在想,是的,我是很努力地學習我的功課,在班裡要是拿不到第一,我心裡就會難受,我也知道像我這樣的人被稱為書呆子,但是我爸爸,我可憐的爸爸,沒有十年之後可以遺留給我的車床廠,沒有絲織廠,沒有鋼鐵倉庫和鑄造車間,也沒有在利比亞中一個小小的標,甚至沒有進出口辦公室:我爸爸從縣長的職位上辭職之後只有一塊墓地了,為了不讓奶奶在家哭泣,我們每年都會去,在那裡哭。之後我問道:“那麼大家都還做些別的什麼事呢?”
臉朝下躺著的韋達特就沒有要起床的意思,但是他至少把嘴挪到了枕頭邊上,說道,麥赫梅特從英國帶著一個護士女孩回來了,他說那女孩現在就住在麥赫梅特家裡,但是他們沒有住在同一個房間裡,他所說的女孩實際上已經是一個三十歲的女人了,但是她和我們的姑娘們都處得很好,還有圖朗,說我應該知道,他在部隊。我想,我上哪兒知道去,冬天的時候,我沒有同安卡拉和伊斯坦布爾的上流社會在一起,而是在學校宿舍裡或是我姨媽的家裡度過的,為了賺些錢,我就給那些和你一樣笨的富家子弟們教數學、英語和撲克。但我沒說什麼,韋達特說,圖朗的爸爸已經認定他兒子不會有什麼出息了,就把他送到了部隊,他爸爸沒去開後門,他說當兵的生活會讓他的腦子清醒過來。但當我問他清醒了嗎,韋達特就很認真地說他也不知道,他還說圖朗請了十五天的假回來了,而且已經和胡莉婭開始交往了,我陷入了沉思。此時韋達特又補充說菲克雷特是個新來的傢伙,我立刻就明白韋達特很是崇拜他,因為他把這個菲克雷特稱為“牛人”和“死黨”。過了一會兒他開始講起玻璃鋼船的馬達有多少馬力等等,這可真讓我頭疼,我就不想聽這個賤人講了。他一明白這個意思我們就都不說話了,但是而後我們又聊了起來。
“你姐姐在做什麼?”他說道。
“她是個地道的共產主義者。和他們一樣,她也老是在說,我已經改變了很多。”
“真可惜,讓人傷心。”
我正盯著牆上的裸女畫。
“聽說塞爾柱的妹妹也是那樣,”他像是在小聲嘀咕地說道,“她好像是愛上了什麼人!你姐姐也有這樣一個人嗎?”
我沒有回答。我做了些不耐煩的動作,他明白我不喜歡這個話題。
“那你哥哥的情況怎麼樣?”
“沒指望了!”我說道,“就知道喝酒、發胖。沒有指望,萎靡不振!”
“他也是那樣麼?”
聊著聊著我更加生氣了:“他萎靡不振得什麼事也成不了。但說實話,他倒是和我姐姐很合得來。他們做些什麼跟我沒關係,但他們當中一個是厭惡錢的空想主義者,另一個則萎靡不振得都懶得伸手去掙錢了,所有的事情就得由我自己來承擔了。而那塊宅地上卻還是白白地杵著那愚蠢、奇怪又令人噁心的老房子。”
“你奶奶和那個誰,幹活的人,不住在那裡了嗎?”
“住著。但是,他們要是住進將來建成的公寓樓裡的一層,又有什麼呢?那樣一來,整個冬天,我就不用白費口舌地給那些愚笨的富家子弟們講雙曲線的對稱軸在哪裡,不用跟他們講對稱軸和焦點之間的聯繫又和係數r有什麼關係之類的了,你懂嗎?明年我必須要去美國上大學,但是我上哪兒找錢去呢?”
“有道理。”他說道,或許他感到有點不舒服了。
我也很不自在,因為我擔心韋達特會覺得我仇視有錢人。我們都沉默了一會兒。
“快點,我們下海去吧。”後來我說道。
“對啊,傑伊蘭大概也睡醒了。”
“我們沒必要非得去那裡。”
“大夥兒都去那裡。”
直到現在他才從一動不動躺著的床上起來了,身上只穿著泳褲,他的身體曬得很黑,很顯然保養得很好,很漂亮,很安寧。他舒舒服服地,無憂無慮地打了個哈欠。
“馮妲應該也要來的!”
也許是因為韋達特的身體,或許是因為其他什麼事情,我有點心煩了。
“好啊,讓她來吧。”
“但是她在睡覺。”
我看著牆上的裸女,而不是看著韋達特的身體,說道:“那你就去把她叫醒呀。”
“真的,要我去叫醒她?”
他去叫醒他的妹妹了。不一會兒他回來了,他的生活中好像徹頭徹尾滿是問題,像是少了煙就活不了似的,他貪婪地點了根菸,問我:
“你還是不抽菸嗎?”
“不抽。”
又沒有人說話了。我想像著馮妲滿身是癬地躺在床上撓癢。之後我們又聊到了海水熱不熱、冷不冷這樣的愚蠢話題。而後馮妲推門進來了。
“哥哥,我的涼鞋在哪裡?”
這個馮妲去年還是一個小姑娘,今年她的腿就長得修長又漂亮了,還穿著小小的比基尼。
“你好,麥廷!”
“你好。”
“你怎麼樣?哥哥,我問在哪兒,我的涼鞋?”
兄妹倆就這樣立刻開始了爭吵——一個對另一個說他不是她的東西的看守人,而另一個又對這一個說,昨天她的草帽就是在他的櫃子裡找到的,他們開始大聲叫喊起來。過了一會兒,馮妲摔門出去了,不一會又像是什麼事也沒有似的進來了,這次他們又開始爭論誰該去媽媽的房間裡拿車鑰匙。最後,韋達特去了。我有了些許不安。
“哎,馮妲,還有別的什麼消息嗎?”
“還能有什麼!心煩唄!”
我們聊了一會兒。我問她今年上完了幾年級,聽她說讀完了高中一年級,讀了兩年“預科”,不,不是在德國和匈牙利高中,而是在意大利高中。當時,我跟她嘟囔了幾個單詞:EquipementeletriqueBrevetetype,AnsaldoSanGiorgiaGenova……馮妲問我這些詞是不是我在從意大利帶回的禮物上看到的。我沒告訴她說,在伊斯坦布爾所有無軌電車的前門上面都有這樣無法理解的小標牌,而所有上電車的伊斯坦布爾人都不得不背下這樣的東西,以免因為心煩而變得暴躁,因為不知為何我心中有了這樣一種感覺,要是我說了我坐電車的話她就會小覷我。而後我們又沉默了。我又想了一會兒那些擦了雪花膏、抹了香水午休的人和那些打牌、看牌來消磨時間的人以及他們的母親——那個令人討厭的東西。之後韋達特回來了,手裡晃著車鑰匙給我們看。
我們一起出了門,上了被太陽曬透了的汽車,走了二百米之後我們在傑伊蘭家門前下了車。因為激動而感到難為情的我,當時想說點什麼。
“這裡好像變化很大啊。”
“是的。”
我們踩著草坪裡被擺成一步一塊的石頭走了過去。一個花匠正冒著炎熱在花園裡澆水。最後,我們看到了姑娘們,我就隨口問了句:
“你們玩撲克麼?”
“啊?”
我們下了樓梯。姑娘們優雅地躺在那兒。我想她們看到了我,便想了想:我身上有打牌贏的錢和從伊斯邁特那兒拿的襯衣,穿在泳褲外的劉易斯牛仔褲,褲兜裡還有一個月裡給那些傻瓜們上課賺的一萬四千里拉。之後我就無聊地問道:
“我問你們玩遊戲麼?”
“什麼遊戲?我來給你們介紹一下麥廷!”
事實上我認識澤伊奈普。
“你好,澤伊奈普,你好麼?”
“我很好。”
“這是法赫倫尼薩,但是可別這麼叫,她會生氣的。你叫她法法就好了!”
法法不是一個漂亮的女孩。我們握了握手。
“這就是傑伊蘭!”
我握了握傑伊蘭有力而又輕柔的手。我想看看其他的地方。我想我可能會一下子墜入情網,但這是個荒唐幼稚的想法。我看了看大海,想相信自己很冷靜,也沒有無所適從,我也想讓自己有這樣的表現。其他人把我晾在一邊開始聊了起來。
“滑水也很難。”
“我要是能在水上站起來就好了!”
“但是至少不像滑雪那樣危險。”
“泳衣一定要緊身。”
“人的胳膊會疼。”
“菲克雷特來了我們就可以開始了。”
我有點心煩了,換了只腳,咳嗽了幾下。
“坐下來呀你!”韋達特說道。
我相信自己看上去是一臉的深思。
“坐呀你!”傑伊蘭說道。
我看了看傑伊蘭,她很漂亮。是的!我又想到了我可能會愛上她,一會兒我堅信了自己的這一想法。
“那邊有一把躺椅。”傑伊蘭揚了揚鼻頭示意給我看。
我朝躺椅走過去的時候看到,混凝土造的房子的底層,門敞開著,裡面的傢俱讓人感到恐怖——美國電影裡有錢但不幸福的夫婦手中拿著威士忌酒杯叫著爭吵婚姻問題的時候就是坐在這樣的傢俱中間。從那間房子裡散發出的傢俱的、富裕的和豪華的氣味好像在對我說,這兒有你什麼事,但是我想了想,也很安慰:我比這裡所有的人都聰明!我又看了看在花園裡澆水的花匠,拿過了躺椅,走了回來,毫不費力地打開躺椅,坐在了他們的身邊,邊想著是不是已經陷入了愛情,邊愣愣地聽著他們聊天。
法法,說著“我們班非常可笑”之類的話,由於她的同學傑伊蘭不停地讓她講講這個,講講那個,因而在她講完這些趣事的時候,我就像是已經在太陽底下被烤熟了一樣,更糟糕的是,我還是沒有拿定主意。後來,因為我也不想自己被認為是不懂玩笑的野蠻傢伙,所以我也決定講一些這類愚蠢的趣事,我詳細地給他們講了我們在學校是如何從校長的辦公室裡偷到考試卷子的,但是我沒告訴他們我們把題賣給那些愚蠢的富家子弟賺了多少錢,因為每個人都會產生誤解的,因為我沒有一個有錢的老爸會在我生日的時候或是在其他一個不重要的日子裡把我手腕上的這塊歐米茄手錶作為禮物送給我,我不得不做這樣的小事情,而他們的父親雖然從早到晚都在做這樣的事情,但在他們看來卻是醜陋的。這時,我們聽到了嚇人的吵鬧聲,駛來了一艘摩托艇。他們都轉過頭去看,而我知道,這是菲克雷特來了。他飛速馳來,就像是要撞上碼頭似的,突然濺起了大片水窪後就停下了。他費勁地從船艙裡跳上了岸。
“你們好麼,夥計們!”他說著看了我一眼。
“我來介紹一下,”韋達特說道。“麥廷,菲克雷特!”
“夥計們,你們喝什麼?”傑伊蘭問道。
大家都說要可口可樂。
菲克雷特甚至就沒有回答,只是撇了撇嘴做了一個手勢——這是說“我不順心”時所做的一個手勢。我看了看,沒弄明白傑伊蘭到底有沒有為此而煩惱。但是我明白了另外一件事:多年以來我一直都知道你們的這種菲克雷特式的把戲——擺出一副很有個性的樣子。如果你長得難看又笨,那你就至少得有個性,要有一艘音速般快的快艇和比它更快的小汽車,這樣女孩們才會看看你的臉。傑伊蘭拿來了飲料。他們端著杯子,坐著聊了很長一段時間。
“你們聽音樂麼?”
“晚上我們去哪兒?”
“你曾說過你那兒有貓王的專輯。”
“有過。貓王的精選在哪兒?”
“我不知道。”
“真沒勁。”
“我們乾點什麼呢?”
之後他們好像因為聊天和炎炎烈日而感到有些疲憊,就都不說話了,而後又開始聊天,而後又是沉默,又聊天又沉默,這期間,從一個看不見的喇叭裡傳來了美妙的樂曲,我想我應該說點什麼了。
“這音樂太普通了,電梯音樂!”我說道,“在美國,這樣的音樂只有長時間坐電梯時才會聽。”
“長時間坐電梯嗎?”
你問,是的,你,傑伊蘭,這一來我就談了起來,我偷偷地觀察著你是怎麼聽我說話的,或裝作不在偷偷地觀察似的,因為,是的,我大概相信自己從現在起就已經愛上了你,我有點害羞,但是我的確對你——傑伊蘭說了,講了。我說,這個電梯旅途在紐約人的生活中有很重要的地位,帝國大廈從地下五十英尺到一百零二層,從這裡可以看到方圓五十英里內的全景,但是我沒說我還沒有去過紐約,還沒有欣賞過那裡的風景,但是我又說,根據我們在學校時讀的一九五七年版的大不列顛百科全書,這個城市的人口有七百八十九萬一千九百五十七人,一九四零年時該城市的人口就有七百四十五萬四千九百九十五人了。
“喲,”法法說道,“跟個書呆子似的全背下來了!”
她說,而當你也對她笑的時候,傑伊蘭,為了證明我不是那種為了背給你們聽而花死力氣去記的人,也為了展示我的聰明程度,我解釋說,譬如我可以一下子就計算出任意兩個兩位數的積。
“是的,”韋達特說道。“這傢伙有個非常奇特的腦袋,整個學校都知道!”
“十七乘以四十九等於多少?”傑伊蘭問道。
我說:“833!”
“七十乘以十四?”
“980!”
“怎麼知道正確的答案是多少?”傑伊蘭說道。
我很興奮,但只是笑了笑而已。
“我去拿紙筆好麼?”她說道。
你——傑伊蘭,忍受不了我那煩人的微笑,當時就從地上跳了起來,跑進那個令人恐懼的傢俱堆裡,過了一會兒,手裡拿著一張印著瑞士賓館標題的紙和一支鍍銀的鋼筆,賭著氣回來了。
“33×27=?”,“891”,“17×27=?”,“459”,“81×79=?”,“6399!”,“17×19=?”,“323!”,“不對,373!”,“傑伊蘭請你乘一遍!”“好吧,323!”,“99×99=?”,“這個最簡單了:9801!”
你在生氣,傑伊蘭,你氣得就像是在恨我了。
“你的確像個書呆子一樣背下來了!”
我只是笑笑,我想,那些相當低俗的書裡說所有的愛情都是從厭惡開始的,這樣說或許是正確的。
之後,傑伊蘭乘著菲克雷特的快艇玩了滑水,而我則陷入了沉思,想著怎麼來進行這場競爭,或許我很快就明白,今後,午夜之前,我都會想著這些個想法,因為,該死的,我想我已經相信自己陷入了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