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的桌布
安房直子
在山谷裏摘着水芹,不知不覺竟是日暮時分了。
那是哪一年的春天了呢。
沒留神,四周已經暗了下來,風湧來,驀地抬頭一看,黃昏的天空染上了一層淡紫色。
必須抓緊時間……
我把成把的水芹塞進揹簍裏,直起腰來。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就在我的身邊,一個不可思議的聲音傳遞了過來.那是一種好像是誰在“嚓啦嚓啦”
地洗東西的聲音.我側頭尋聲望去,天呀,一頭狗獾蹲在河邊在洗着什麼。
狗獾把一塊大白布平展在水面上,聚精會神地搓洗着邊角上的一片污垢。
我躡手躡腳地朝狗獾的背後摸去。
“喂喂。”我招呼道。
但狗獾卻往布上“咯哧咯哧’地擦着肥皂,輕聲地嘟噥着:
“還是洗不掉,還是洗不掉。”
它一遍一遍地重複着。我好奇怪,按捺不住好奇心,故意拖長了聲音問道:
“我説,你在這裏幹什麼哪?”
狗獾連頭也不回地説:
“像你看到的那樣,在洗東西啊。”
“你究竟在洗什麼呀?
“像你看到的那樣,是桌布啊。”
原來是這麼回事,我點點頭。的確如此.那塊佈雪白雪白的,而且是四四方方,正好是一塊桌布的大小。不過,狗獾還使用卓布,對我來説無疑是聞所未聞的事。在這大山裏,就是人也不大使用桌布。
我和我丈夫在山頂上開了一家小茶館,客人吃麪條的桌子也不過就是一張光禿禿的板子。就是到其他人家轉一圈,也是一樣。不要説看過桌布了,就是連聽也沒聽説過。我終於忍耐不住,嘿嘿地笑出了聲:
“為什麼要那麼裝腔作勢的?不鋪桌布,不是一樣吃飯嗎?”
我揶揄道。
狗獾終於扭過頭來,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臉。
那是一對像塗了厚厚眼瞼膏的眼睛。狗獾撲閃撲閃着大眼睛,用一種相當傲慢的口吻説道:
“可是,我們是以客人為對象做買賣的啊。”
我差點沒跌個跟頭。
“以客人為對象做買賣,這樣一説,我們那裏也是一樣的啊。”
但狗獾立即回敬了我一句:
“就你那家小小的茶館?根本就不夠資格!”
我氣呼呼地哼了一聲:
“什麼意思?”
我是真的發火了。山頂上的茂平茶屋可是名聲在外的。店雖小,但麪條卻是有名的。另外,紀念品中的木雕也大受好評。我不知道狗獾究竟經營着
一傢什麼樣的飯店,但就憑着一塊桌布,又好談什麼資格不資格呢,真是豈有此理!我氣得“咚”地跺了一腳,狠狠地瞪着狗獾。
狗獾也狠狠地甩了一下尾巴,瞪着我,然後一挺胸説道:
“我開的是飯店!”
“飯店……”
我一下子張口結舌了。
狗獾得意地説:
“是的,飯店。過了那座吊橋,往右拐,再往右拐,就是我那漂亮的飯店。你要是以為我在説謊,就去親眼看一看。”
我被狗獾激怒了,不甘示弱地聳聳肩:
“走,那就去看一看!”
説完,我就拿起裝水芹的揹簍:
“那麼,你就給我帶路吧。”
但狗獾卻慌裏慌張地説:
“桌布還沒幹哪……要是可以的話,下次再帶你去行嗎?”
這樣説着,狗獾嘩啦嘩啦地漂洗着桌布,然後攏到一起,開始擰起水來。我覺得這實在是太滑稽了,便諷刺狗獾道:
“你這樣一擰一絞,好端端的桌布也全都是皺紋了。
這種東西,要趁着濕勁兒四個角疊好,用兩手啪啪地把水拍掉。”
但狗獾卻不愛聽:
“沒關係!等下一熨就可以了。”
説完了,就把洗好的桌布頂在頭頂上,連一句告別的話也不説,起身便走。沒走出幾步路,突然又回過頭來,出人意料地提出這樣一個問題:
“你採的水芹是用來做醬五香菜串的嗎?”
我把頭一搖:
“醬五香菜串是不用水芹的,醬五香菜串用的是芝麻。”
我糾正道。
狗獾毫不猶豫地走到我的身邊,一臉謙恭地問道:
“您能不能把製作的方法,詳細地給我講一遍?”
“為什麼要學做醬五香菜串呢?”
“我想為我的飯店增添一道菜。”
於是,我便這樣説道:
“你想學,就請到茂平茶屋來一趟吧。我的丈夫最擅長做醬五香菜串了,請直接跟他學吧。”
狗獾塗了黑眼膏似的大眼睛眨巴着:
“我知道了。”
鞠了一躬,然後朝吊橋方向走去。
我在它背後捧腹大笑起來。
但就在第二天的晚上,狗獾真的來訪了。
當時叫我大吃一驚。
店裏的時鐘正好指向八點。有人“咚咚”地敲響了茶館的門。我和丈夫不由得面面相覷。
都這麼晚了,不可能有客人來啊……
有點讓人隱約不安。那天正好又下着雨,從早晨起就沒有一個客人上山。我站起來走過去,對着門縫,壓低了聲音説:
“已經關門了啊。”
兒子太郎就睡在與茶館相鄰的房間裏,剛剛才睡着。
他是一個非常難以哄睡的孩子,要是眼睛又睜開非大哭大鬧一場不可。可來人還是把門擂得“砰砰”地響。
“我是上次的狗獾啊!我是來學做醬五香菜串的。”
沒聽錯吧,我“砰噹”一聲打開了門。
雨中站着的,正是上次碰到的那頭狗獾。它撐着一把小小的塑料雨傘,水淋淋的尾巴搖晃着。
“嚇我一跳啊。你真的來啦……怎麼挑這麼個雨天……”
我把狗獾讓進屋來。狗獾把雨傘“嗖”地甩了一下,然後收攏起來。那把傘上寫着一排黑字:雪之下飯店。
我想起了上次的事情,就問道:
“這是你的那家飯店的名字吧?
狗獾臉上又露出了得意的神色,説:
“是呀。這名字不錯吧,又靚又時髦,像夢一般的名字,與它相比,人的店的名字真是差勁。像三平旅館呀、茂平茶屋呀什麼的,土裏土氣的,俗氣透了。”
“喂!”
我瞪了狗獾一眼。
我説:“你不是來跟人家學做菜的嗎,為什麼還要嘲笑人家的名字?這個人就是茂平茶屋的茂平啊,你快道歉。”
我的丈夫在背後嘿嘿地笑着。
狗獾膽怯地望着他,説:
“真是對不起,茂平先生。”
然後,茂平開始教它做起醬五香菜串來。
倒不是特意為了狗獾,説來也是湊巧,當時我們正在為明天的醬五香菜串做着準備,不過,比平時做得要慢,而且不時地進行一些解釋。
比如:
“瞧啊,這樣切鬼芋。”
“醬和料酒的比例這樣差不多了。”
“醬一下鍋,要及時攪拌。”
“這時加入芝麻和核桃最合適了。要是加上柚子,則更是別具風味了。”
等等、等等、等等……
好聰明的狗獾啊,只是連連點頭,也不用做筆記,就掌握了製作要領。到最後,它吃了一盤做好的醬五香菜串,説:
“是這樣,是這樣,我明白了。”
狗獾又把醬五香菜串的製作順序背了一遍。
“回家再去練習。”
我和丈夫被狗豬感動了。連狗獾經營着一家飯店的事,也不覺得是在撒謊了。
狗獾臨走時,留下這樣一句話:
“找個日子,來我的飯店做客吧。請你們品嚐油炸雪之下。”
原來如此,我想。
我終於懂了。原來,“雪之下飯店”的名字,是從植物來的啊。雪之下,就是虎耳草的別名啊。
那種長滿帶絨毛圓葉子的地方,是必定住着狗獾的啊……
狗獾還是那副得意的面孔在繼續説着:
“油炸虎耳草好吃極了。特別是我們那一帶,都是一等貨。不光草長得漂亮,也有營養。另外,現在這個季節,蒲公英也好吃極了。蒲公英花的色拉,蒲公英葉子的涼拌……另外,油炸葱木,炒吊鐘人蔘,另外……”
“這麼説,你是打算招待我們吃一頓野菜啦。”我説。
其實,我對野菜是很有興趣的。我早就考慮過,利用山裏自然生長的蕨菜、土當時呀、牛尾菜呀什麼的做成菜,成為茶館的招牌菜。可是,到底自一個都市裏長大的人啊。茶館總算是開了四年,但其間又生了孩子,背上揹着嬰兒一天到晚地忙着接待客人,根本就騰不出手來。
剛才狗獾所説的這些野菜,不正好可以寫進茂平茶屋的菜譜裏去嗎?
我情不自禁地探出身去:
“喂喂,蒲公英怎麼做菜啊,苦不苦啊?”
我問。
狗獾回答得十分乾脆:
“好好煮一煮。”
我點點頭。
狗獾接着講道:
“稍微加一點點灰,多放點熱水煮透。怎麼説呢,百聞不如一見,有機會還是來飯店品嚐一次吧。
地點你是知道的吧……”
“知道……”
我還記得它上次在山谷裏説的道路。
“是過了吊橋,往右,再往右吧?”
“是的。下一個有月亮的夜晚,請來做客吧。”
去不去呢,我看着茂平的臉。茂平一臉的為難,但還是點頭答應了。
下一個月夜到來了。
對同狗獾定下的約定,我們是一半覺得好笑,
一半又覺得興奮。
“喂,去不去啊?”
聽到我問,茂平回答道:
“就當做散散步吧。”
於是,我們早早關了店,帶着太郎出了門。
這是一個暖和而美麗的夜晚。遠處飄來淡淡的一股花香。
太郎騎在爸爸的肩上,歡快地嚷着:
“高高……”
我拎起裝着一個小小錢包的手提包,從後面追了上來。
我學着太郎的腔調叫道“高、高……”一邊喊,
一邊兩腿輪換地跳躍着。胸口怦怦地直跳。
我們過吊橋。過了吊橋往右拐。其實就是沿着
一條狹窄的山間小道一直住右面走。然後,再慢慢地往右面拐去。在月光的照射下,山林泛着青光。
途中,標有箭頭方向的木板映人了眼簾。
上面寫着一行黑字:
===============雪之下飯店===============
真細心啊,還豎着路標。
我們沿着路標指引的方向前進着。在一棵大樹旁,我們又看到了同樣的路標:
===============雪之下飯店===============
路標一塊接着一塊,有點多得讓人眼花緣亂了。
===============雪之下飯店==============================雪之下飯店==============================雪之下飯店===============……
到底是個什麼樣的飯店呢?
我在想。
説到飯店,不過也就是歐洲風格的建築唄。或許是
一幢白色的一層樓、小而整齊的房子吧。推開門,是一個叫人開懷的餐廳,鋪着雪白桌布的桌子。
桌子上,插着一束紫花地丁。坐下去,莫扎特的音樂就會流淌開來……
真是的。
我為自己的幻想而笑出了聲。就算是狗獾魔法無邊,也到不了這個程度啊。
但奇怪的是,路標漸漸地大了起來。起先,只有一塊門牌號般大小,然後是一張圖畫紙大小,漸漸地變得和報紙一樣大了。再然後是一張翻開的報紙大小,到了最後竟和一片榻榻米差不多了,頂天立地地豎在面前。
最後一塊路標上沒畫箭頭,只寫着一行黑字:
=====================雪之下飯店歡迎您=====================
我們知道到達目的地了。
這是崇山峻嶺上的一片空地。四周叢林懷抱,安靜極了。但卻沒有類似飯店的建築。只是在一片長滿雪之下即虎耳草的地面上,鋪着一塊四四方方的白布。
啊,上次那塊桌布……
我不由得叫了起來。
是啊,就是上次狗獾在山谷裏洗的那塊桌布啊。
桌布上,擺着三個大盤子和三隻玻璃酒杯。
看上去相當的別緻,我一下來了興致,大聲地叫道:
“對不起——”
就聽到對面矮竹的葉片一陣搖曳,狗獾跳了出來。
“歡迎你們來做客。”
狗獾説。
月光下看上去,狗獾比平日要顯得蒼老而沉穩一些。
“就是這裏吧。”
我問。
“是啊是啊,這裏就是我簡陋的飯店啊。”
這次它謙遜地説。
丈夫把孩子放到地上,説:
“哎喲,相當有情調的飯店啊。”
狗獾高興起來:
“是呀,這是山裏惟一的飯店啊。地點也好,設備也好都是一流的。”
這傢伙又開始自吹自擂起來。
我打斷了它,問:
“讓我們吃些什麼啊?”
狗獾搓着兩手説:
“還是吃雪之下吧。”
我們的腳下如同鋪着一張雪之下的地毯。那
一片片圓圓的、鮮綠的葉片看上去像是挺好吃的。
“真是罕見。竟還有這麼一片長滿雪之下的地方……”
茂平坐到雪之下上,説道。
狗獾閉上一隻眼説:
“這是一個秘密的地方。”
“請千萬不要告訴給別人。因為這雪之下看着也好看,吃着也好吃,能入藥,還能當地毯當被子。
要是給人知道了,沒多久就非給毀了不可。
請你們千萬保密。正因為如此,我們的飯店是實行會員制的。我們只招待能夠嚴守秘密的少數人。”
狗獾又開始誇誇其談起來。
“是這樣啊。不過,還是請快一點開飯吧,孩子有點餓了。”
我有點着急地接過了話碴兒。
這時狗獾才注意到了小太郎的存在。
它奉承道:
“哎呀,好可愛的孩子啊。”
然後它説:
“請稍等片刻。”
就轉身隱入樹陰裏去了。
也許對太郎來説這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方吧,他亢奮起來。圍繞着桌布轉起圈子來,手指着月亮咯咯地笑。我坐到丈夫的對面,眺望着月亮。
像黃桃的果實一樣的月亮。
狗獾終於上菜了。
一個大得驚人的盆子裏裝着許多盤子。
“這是油炸雪之下。請先慢慢地品嚐品嚐它的味道。
吃完了,再嚐嚐這邊的蒲公英色拉、涼拌雪竹和拌芝麻的牛尾菜……要是太淡了,請撤些鹽。”
一轉眼,桌布上就擺滿了豐盛晚餐。不論哪一
樣,都像是剛剛才做好。
在月光下吃晚餐,我和丈夫還是頭一遭,浪漫極了。
野草做的菜,讓人懷舊而覺出一種温馨。杯子裏的水泛着清冷的光,而演出就更有情調了,我們開始吃飯的時候,狗獾從一邊拿出小提琴,為我們演奏起來。
啊,曲子竟是莫扎特的……我們盡情地享用着野草晚餐。
還沒吃飯和麪包,肚子就已經飽了。飯後,狗獾又為我們端來了泡紫花地了和茶。
狗獾這樣説:
“今晚住在這裏嗎?”
我們互相對視了一下,不約而同地搖了搖頭。
狗獾遺憾地説:
“這裏可是漂亮的客房啊。揭掉桌布,就成了雪之下的寢室了。下次請一定睡在這裏。”
最後,狗獾拿來一枚小卡片。上面寫着黑字:
“會員證”。
“這送給你們。下次來的時候請一定帶來。這座飯店是會員制的啊。沒有會員證的人,是不讓進的。
還有,如果要來的話,還是請選擇浪漫的月夜來吧。”
茂平把會員證放進口袋裏。
他説:
“謝謝啦,我們還會再來的。”
我問:
“一共是多少錢啊?”
狗獾説:
“今天就算是我請客了,下次請付錢吧。”
“這可真不好意思。”
茂平立了起來,抱起太郎。我也拿起了小提包。
我們正要踏上歸途,聽到狗獾在我們後邊喊道:
“那我就關燈了。”
關燈?這間屋子裏沒看到有什麼電燈啊……
正當我東張西望的時候,狗獾跑到。明塊巨大的招牌前頭,抓住右面垂下來的一根繩子,往下一拉。
啪噠!
像接下照相機快門一樣的聲音。突然,四周一下子暗了下來。
月亮被雲彩遮住了。
也就是在這同一時刻,盤子呀杯子呀、連桌布也都
一股腦兒地消失掉了。
狗獾也不知藏到什麼地方去了。一切都結束了。
“吃了一驚。”
茂平説。
“一拉開關,雲就遮住了月亮,簡直如同在施魔法。不得了!”
可,這下摸不着回家的路啦。正在犯愁,那塊招牌突然放出了光芒,霓虹燈管拼成了“雪之下飯店”
幾個字,不只是它,前面所有的路標都裝上了霓虹燈管。
茂平肩上扛着太郎,我緊緊地跟在他們後頭。
我忘記仔細問問野草菜的做法了。
“沒關係,我們還要來的嘛!”
“是呀,反正有會員證,還可以再來的。”
我興奮極了,回家的路上也是一蹦一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