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勸降

    泰山雖然是在原安祿山的轄區,但自范陽兵變以來,以平原太守顏真卿、常山太守顏杲卿兄弟為首的唐臣,便高舉義旗抵抗叛軍,得到附近十七個郡縣軍民響應,共推顏真卿為盟主,共同抵禦叛軍侵襲。他們多次打敗范陽叛軍,並斬安祿山數名大將。雖然隨着史思明、尹子奇率范陽精鋭南下,急攻河北、齊魯諸郡,常山太守顏杲卿城破被俘,最終在洛陽罵賊而死,但還有顏真卿率義軍縱橫燕趙,成為抵抗叛軍的中堅,使叛軍無法對燕趙實現完全的佔領。而泰山更是以其複雜的地貌和巍峨的山勢,成為唐軍和叛軍,誰也無法完全控制的地帶。

    就在這種局勢下,儒門五十三代門主冷浩峯,於嵩陽書院廣發英雄帖,召集各大門派齊聚泰山,舉行十年一度的百家論道大會,自然也就成為了所有人共同關注的大事。

    眾所周知,冷浩峯每過齊魯,必到曲阜祭拜儒門先聖孔子,而這次又正趕上孔府的祭祀大禮,這是孔府最隆重的大事,他自然也不會缺席。

    提前半個月,坐落在曲阜的孔府就已經在張羅準備。作為孔子嫡傳後裔,孔府子弟在儒門中享有極高的尊榮。經濟上除了歷代皇帝賞賜的良田美宅,還有儒門弟子虔誠的供奉;地位上更是極其特殊,歷代儒門門主的傳承和任免,也要徵詢孔府宗主的意見和建議。

    收到冷浩峯的信,孔府宗主孔傳宗便令府中下人張羅祭祀大禮。儒門最是重禮,何況是祭祀先祖的大事,因此閤府上下皆忙碌起來,即便現在是戰亂時期,也絲毫馬虎不得。就這時,門房阿福卻略顯張皇地進來,打亂了原本忙而不亂的氣氛。

    老爺,門外有客人求見。阿福惴惴道,依府中的規矩,阿福是沒有資格向孔傳宗稟報的,如今竟逾禮向宗主稟告,顯然是遇到了不同尋常的客人。什麼客人?沒看我正忙着嗎?孔傳宗不悦,他最反感逾禮之事。那客人、那客人是由巴圖將軍陪同前來的。阿福囁嚅道。聽到這話,孔傳宗面色微變,略一沉吟頷首道:請巴圖將軍到正堂看茶。

    阿福口中的巴圖將軍其實並不是多麼重要的人物,只是叛將史思明手下一個不入流的將領,不過現在卻是曲阜的佔領者,自從曲阜府尹在叛軍到來前望風而逃後,這個北方蠻族將領,便成了曲阜的實際統治者。孔傳宗不怕叛軍中的漢族將領,因為所有漢族將領都知道孔子和他所創立的儒門,在中原漢人心目中的特殊地位,因此對他的後裔至少會保持起碼的恭敬和尊重,但那些對中華文化一無所知的蠻夷,顯然不一定會對孔府保持足夠的尊重。如今聽他親自登門拜訪,孔傳宗當然不敢怠慢,立刻讓阿福領他到孔府接待最重要客人才會打開的正堂。

    孔傳宗不敢在這個不知底細的蠻族將領面前擺譜,所以早早就在正堂中端坐等候。就見府門一道道打開,一個青衫文士在隨從陪同下翩然而來。雖然這文士身邊的隨從個個精氣內斂、龍行虎步,任何一個都是罕見的人物,但跟在這青衫文士身邊,卻絲毫不能掩去他的風采。在他們身後,還有幾個隨從捧着兩個華貴的錦盒,帶厚禮來拜見。

    孔傳宗起身相迎,目光卻在那文士身後搜尋,問道:巴圖將軍呢?

    巴圖將軍在兵不血刃佔領曲阜後,曾親自登門來拜見和安撫過孔傳宗,所以他認得,如今開正堂相迎,也是看在巴圖將軍的面子。誰知來客中竟沒有看到巴圖的身影,孔傳宗心中剛生出一絲被欺騙和輕辱的感覺,就聽那青衫文士淡淡道:我已經將巴圖打發了回去,他不過是替我帶個路、領個門而已。

    對方説得輕描淡寫,聽在孔傳宗耳中卻是暗自心驚,他忙拱手問道:敢問先生是

    在儒門聖裔面前,誰人敢稱先生?青衫文士不卑不亢地還禮笑道,小生馬瑜,也讀過幾年儒門聖賢書,也算是個不入流的儒門弟子。

    聽説對方自認儒門弟子,孔傳宗放下心來,忙示意下人看茶,待賓主落座後,沉吟道,不知馬先生跟巴圖將軍什麼關係?突然拜訪有何指教?

    我其實根本不認識巴圖。年輕人淺淺抿了口香茗,然後擱下茶杯笑道,甚至連史思明將軍也不認識。不過我有大燕聖武皇帝的手諭,所有河北、齊魯地界的大燕國兵將,我都可以隨意調用。

    孔傳宗心中暗驚,面上卻不動聲色道:原來是大燕國聖武皇帝特使,失敬失敬!

    年輕人坦然而受,淡淡笑問道:先生可知貴府為何沒有在戰亂中,遭受那些北方蠻族兵將的騷擾?其實是大燕國大軍在進攻齊魯之前,就收到了小生借聖諭發出的指示,在齊魯之地有兩個名門望族不得冒犯和騷擾,一個是曲阜孔家,一個是博陵崔家。

    博陵崔家,世人俗稱的五姓七家之首,而五姓七家則是指中原傳承了幾百年的門閥貴族,他們歷經兩晉、南北朝、隋、唐四朝,一直保持着門第的高貴和尊榮,並不因改朝換代而衰落。五姓七家的弟子家教森嚴,因此也人才輩出,歷朝歷代出仕入閣的不在少數,隋、唐兩朝文武,竟有三分之一是出自五姓七家,另有三分之一是與五姓七家有着各種姻親關係,可見他們對朝政的影響力。孔家雖然在儒門中有着無比尊榮的地位,但與五姓七家之首的博陵崔家比起來,還遠遠不如。

    聽得對方所言,雖然不知真假,孔傳宗還是急忙感謝。就見這自稱馬瑜的年輕人,突然嘆了口氣:不過博陵崔家辜負了我對他們的敬重,不願向大燕皇帝稱臣。弄得小生沒法交待,聖武皇帝也因此收回了對他們的特別保護,沒想到最終

    説到這馬瑜停了下來,臉色悲慼,他對兩名捧着禮盒的隨從擺擺手,二人連忙將錦盒捧到孔傳宗面前,在他示意下,一名隨從緩緩打開錦盒,一股香氣頓時撲面而來。孔傳宗定睛一看,面色一變,差點摔倒在地。但見盒中是顆栩栩如生、塗滿香料的人頭,雙目半開半合,直如剛睡醒一般。

    這是博陵崔家的崔宗主,想必孔先生也不陌生吧?年輕人微微嘆道。孔傳宗當然不陌生,博陵崔家不僅是山東兩大世家望族,也是世人所稱的五姓七家之首,幾百年來根深蒂固,枝繁葉茂,幾次朝代更替都沒傷到過崔家的筋骨,沒想到這年輕人竟敢孔傳宗心中不禁泛起一絲憤懣。

    年輕人示意隨從將盒子擱在桌上,另一個隨從打開盒子。雖然孔傳宗已有心理準備,但見盒中物還是嚇出了一身冷汗。但見盒中是無數血淋淋的耳朵,層層累累不知幾何,看模樣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甚至還有長不及半指的嬰兒耳朵。就聽年輕人嘆道:崔宗主的不智令史將軍暴怒,下了滅族之令,傳承數百年的博陵崔家,就這樣煙消雲散,被一幫屠夫從歷史上生生抹去。小生知道崔家跟孔家同為山東望族,孔先生跟崔家交情深厚,所以特將崔宗主的人頭和崔家闔府上下一百三十六口的耳朵帶來,望孔先生看在同為山東望族的份上,妥為安葬。

    這年輕人説得輕描淡寫,孔傳宗卻聽得驚心動魄,雙唇打顫,不敢應承。就見年輕人擺擺手示意隨從將盒子擱下,這才徐徐道:史思明已令尹子奇將軍率大軍不日南下,小生也算儒門後進,不忍見孔府也遭此大禍,所以特意提前來報個信,望孔宗主早作準備。

    孔傳宗忙示意弟子將人頭和耳朵趕緊收起來,這才色厲內荏地喝道:孔府乃世代書香,敬天地君親師,守仁義禮智信,豈能受你一句威脅,就向蠻夷叛賊俯首稱臣?

    得了吧!年輕人不屑地笑道,儒門忠君守義的教導,只是騙騙世人的堂皇話,難道孔宗主還真信了不成?尊祖孔聖人出身魯國,一生侍奉過多少位君主?只要有人肯讓他做官,就算千里迢迢也巴巴地趕去。哪有半點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的氣概?

    孔傳宗氣得鬚髮哆嗦,拍案道:你、你黃口小兒,竟然辱我先祖?

    年輕人和解地抬起手:好好好!咱們不説令祖,就説貴府。自秦漢以來,經歷了多少代帝王?為何能生存下來?説明貴府家主都是聰明人,從來不會為什麼忠義與失敗者捆在一起,與新帝王對抗。無論這新帝王是漢是夷,貴府都不會計較。為何到了孔先生這代,倒計較起大燕皇帝出身來了?

    孔傳宗無言以對,就聽馬瑜接着又道:現在輝煌的大唐帝國兩京都已被范陽大軍攻破,玄宗皇帝狼狽逃往巴蜀,各地雖有唐軍還在抵抗,但已不成氣候,曾經輝煌一時的大唐帝國,只怕已難逃覆亡的命運。眾所周知,大燕國軍隊多為北方蠻族,對孔聖人可是沒多少敬意,是晚輩千叮嚀萬囑咐,以巴圖為首的蠻族將領才沒有騷擾貴府。晚輩也算儒門弟子,實不忍看貴府因先生逞一時之勇遭遇滅頂之災啊!孔府弟子一向只閉門讀書,很少出仕為官,無論大唐還是大燕的官,咱們都不敢領受。孔傳宗神情凝重,不再虛張聲勢地堅持。

    馬瑜淡淡笑道:孔府一向是負責孔聖人的祭祀,做不做官倒也無妨。不過有一件事,卻是需要孔先生非幫忙不可!不是幫我,是幫儒門!

    孔傳宗皺眉問道:不知是何事?

    馬瑜抬手示意幾名隨從退出正堂,孔傳宗也知趣地令丫環僕傭退下。正堂中就剩下他和馬瑜二人,就聽馬瑜壓着嗓子正色道:本來兩國交戰,跟咱們讀書人沒什麼關係,但是現在儒門門主冷浩峯竟公然與大燕國作對,孔宗主為儒門舉足輕重的人物,豈能眼睜睜看着他胡作非為,給整個儒門帶來滅頂之災,將整個儒門往火坑裏帶?

    傳宗見馬瑜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顯然是在等自己表態,他不禁捋須沉吟道:冷門主為儒門領袖,無論從威望還是從儒門地位來説,在下都無權干涉他的行動。

    馬瑜似乎對孔傳宗這答案早有預料,就見他微微一笑:冷浩峯若是自己聯絡各大門派跟大燕國作對,那也就罷了,現在他卻是要先來孔府祭拜先聖,然後再去泰山與各派結盟。在旁人看來,這不是在説這次結盟乃是孔府在幕後策劃?一旦追究起來,不知孔府能不能脱得了干係?即將率大軍抵達齊魯的史思明,可不是我這個文弱書生可以約束。他能將博陵崔家斬盡殺絕,再多屠一門孔府只怕也是等閒。孔府上下一共有一百零三口吧?先生就算不為自己考慮,難道也不為他們考慮?

    孔傳宗心中微凜,沒想到這年輕人已將孔府的情況摸得這般清楚,現在他顯然是在以孔府上下一百多口性命要挾,孔傳宗知道在史思明這樣的蠻族將領眼裏,他孔府跟別的豪門大户並沒有多大不同。他不禁惴惴道:那老夫便通知冷門主,讓他莫來祭拜,以示與之劃清界限。

    馬瑜淡淡笑道:先生為儒門舉重輕重的人物,難道只想明哲保身,不想為儒門所有弟子做點什麼?孔傳宗沉吟道:閣下的意思是

    馬瑜神情一正,徐徐道:我希望先生能在這非常時期挺身而出,擔起拯救儒門的重任。

    見孔傳宗似乎還有些不懂,馬瑜乾脆挑明道:冷浩峯已不適合領袖整個儒門,我希望孔先生在這非常時期挺身而出,擔當起門主的重任。我不要你一定幫助大燕國或做大燕國的官,但至少要在大燕國與大唐軍隊勝負未定之前保持中立,以免將儒門陷入危險之境地。

    孔傳宗變色道:冷浩峯乃上一代門主任命,豈能説換就換?

    馬瑜微微笑道:我知道儒門最看重禮儀,門主的任免非得前任門主的指定,以及德高望重的大儒們的認同,除此之外別無它途。不過有一個特殊情況,也許可以臨時撤換門主。什麼情況?死!孔傳宗先是一愣,立刻就明白,冷浩峯要突然死了,當然就再做不成門主。那儒門須得另選門主,雖然未必輪得到自己,卻也不是完全沒有機會。不過現在冷浩峯當壯年,怎會輕易就死?除非想到這孔傳宗不由激靈靈打了個寒顫,沒想到這貌似温文儒雅的年輕人,竟如此深沉狠辣,在説到讓冷浩峯死的時候,竟然如此從容不迫,不帶一絲殺氣。

    讓冷浩峯死的細節不用先生操心,我的人會去做。馬瑜淡淡道,先生只要做到兩點,便可拯救整個儒門,孔府自然也平安無事。

    孔傳宗澀聲問:哪兩點?

    馬瑜徐徐道:一是在冷浩峯祭拜孔聖人的時候,讓我的人扮成孔府弟子去侍候。二是在拿到冷浩峯門主信物之後,先生便隨我去泰山,以儒門門主信物考慮一晚,是要保冷浩峯的命,還是保孔府一百零三個親人的性命,就再召所有弟子,我保你成為新一代門主。

    孔傳宗額上冷汗涔涔而下,心知要答應這樣的條件,只怕自己永遠得聽命於這個年輕人。但要不答應,那博陵崔家只怕就是前車之鑑。他正在躊躇難決,就見馬瑜已長身而起,微微笑道:先生不必急着答應。不過在你作決定之前我要提醒你,孔府周圍已經安插了我的眼線,若是發現孔府中走脱一人,那麼闔府上下都將為他殉葬。

    説完馬瑜拱手告退,丟下目瞪口呆的孔傳宗。他已經走了很久,孔傳宗依然在對着桌上那兩個禮盒發愣。博陵崔家,幾百年的望族啊,一夜之間便沒了,這般霹靂手段,已經令一向養尊處優的孔傳宗徹底震撼。

    先生,孔傳宗會答應嗎?孔府門外,辛乙在司馬瑜身後小聲問。就見司馬瑜微微一笑,自信道:他一定會答應。

    辛乙將信將疑:可是我聽説,儒門弟子可都是忠君重義、富貴不淫、威武不屈之輩啊!司馬瑜微微笑道:那是真正的儒門弟子,而孔傳宗不是。

    見辛乙不解,司馬瑜淡淡道:書寫理想的人和相信理想的人是兩碼事,孔傳宗不過是為書寫理想者守靈的祭祀官和後裔,你以為他會是個為理想獻身的勇士?如果他是,那麼這世上早已經沒有這個孔府了。

    辛乙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低聲問:那我們現在做什麼?

    司馬瑜目視夜色茫茫的天邊,徐徐道:冷浩峯還有三天就到曲阜了,咱們要在他最尊崇的孔府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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