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牽起犛牛魚貫而行,慢慢翻過旅途中最高的風神口,但見前方豁然開朗,無數山巒險峰俱在風神口之下,在極遠的天邊,隱約可以看到如茵的草原與天相接,恍若天上仙境,令人目醉神迷,無限嚮往。
眾人一聲歡呼,紛紛加快了步伐,下山比登天輕快許多,不到半個時辰,風神口就已被遠遠甩在身後。前方山勢和緩,一路行來,比昨日輕鬆了不少。原本那種渾身乏力、呼吸困難的感覺漸漸消失,大家皆覺神清氣爽,巫神的詛咒似乎正離眾人而去。
任天翔已勿需再由兩個崑崙奴揹負,他緊跟在巴扎老爹身後,不顧大病初癒後的虛弱,大步走向前方那神秘國度。巴扎老爹原本不敢再往前走,經褚然又是好言籠絡又是虛言恫嚇之後,總算勉強帶著商隊繼續前進【】,不過他的眼底,始終有一種發自靈魂深處的恐懼。
轉過一個山坳,任天翔突然看到不遠處稀疏的冰雪中,有塊暗紅的岩石突兀地立在那裡,顯得十分古怪。這一路走來,他還從未見過如此鮮紅的岩石,正要請教,突見巴扎老爹一聲驚恐的尖叫,轉身就往回跑,卻被殿後的褚剛一把抓住。巴扎老爹拼命掙扎,眼裡寫滿了無盡的恐懼。
任天翔顧不得理會巴扎老爹,好奇心驅使他緩緩走向那塊怪異的岩石。當他終於看清那團暗紅色的東西時,頓覺腹中一陣翻滾,差點將先前吃下的乾孃全給吐了出來,渾身也不由簌簌發抖。
那不是一塊紅色的岩石,而是一團血肉模糊的赤裸人體,鮮血早已凝固成冰,在那薄薄的冰血之下,是一條條繃緊的肌肉,縱橫交錯的血管以及白森森的肋骨:他渾身上下既然沒有一寸皮膚!在它身後,兩行殷紅足跡猶如鮮豔的路標,靜靜地指向遠方
眾人圍在那團血肉模煳、寸皮不剩的屍體周圍,誰都沒有說話。剝了皮的動物有人可能見過,剝了皮的人大家卻都沒見到。褚然小心翼翼地將屍體翻了個身,仔細查看半晌,低聲嘆道:奇怪!屍體上並沒有其它傷痕,這怎麼可能?除非他在剝皮前就已經死去,可這些血足印又是從何而來?
死人不會流血,他是在被剝皮才後才一路逃到這裡。菩提生一掃先前的瘋癲,若有所思地望向兩行血足印的盡頭,神情凝重肅穆。
眾人想象著一個被剝去皮膚、渾身血肉模糊猶在雪地中呼號奔逃的身影,不由激靈靈打了個寒戰。有人已轉過身去,伏在雪地上哇哇嘔吐。任天翔胸中也是一陣氣血翻滾。他別開頭,望向褚然問道:天底下怎麼會有如此惡毒之人?剝皮也就罷了,卻還要讓人在無窮恐懼和極端痛苦中慢慢死去?
褚然搖頭輕嘆道:在沃羅西除少數貴族和平民工匠,絕大多數人是領主和頭人的奴隸,主人對奴隸有著生死予奪的權利。為了讓眾多奴隸乖乖聽話,主人會用各種殘酷的刑罰來懲處違法和逃跑的奴隸,挖眼、割舌、抽筋、砍手都是極普通的刑懲,更殘酷的還有剝皮、點天燈、開膛破腹等等不一而足。以前我聽人說起還不敢相信,沒想到咱們進入沃羅西遇到的第一個人,竟然就是剛被剝皮的屍體,這隻怕不是個好兆頭。
任天翔見眾人臉上皆有恐懼之色,如果再不制止這種情緒的蔓延,只怕有人會打退堂鼓。他強壓心中的恐懼,勉強笑道:也許這是個十惡不赦的罪犯,才被人處以極刑。咱們將它埋了吧,別耽誤咱們的行程。
眾人在雪地中掘出一個坑,將那具血肉模煳的屍體埋入坑中,這才繼續上路。此時所有人都臉色凝重,步履匆匆。那具血肉模糊的屍體,就像妖魅盤繞在眾人心頭,令人久久無法釋懷。
前方的積雪漸稀,零星的野草在岩石和積雪中冒出頭來。商隊漸漸來到雪線之下,就見遠方山坳那稀疏的林木中,隱約顯出一角青瓦紅牆,孤零零立在崑崙山南麓的崇山峻嶺之中,頗像是避世隱居的仙家福地。
終於在這崇山峻嶺中看到人類的建築,眾人不由發出一聲歡呼,不約而同向那裡趕去。大夥兒已好幾日沒吃過一口熱飯,能到那裡討口熱湯喝,就是天大的美事了。任天翔看那建築的樣式,有幾分像是廟宇,不由對菩提生笑道:大師,只怕你當初的噩夢有些不準,在這偏遠的深山中竟然也有了佛家寺院,想必佛門弟子在沃羅西還是頗受優待。
菩提生皺眉遙望隱在山坳中的廟宇,微微搖頭道:那看起來像是佛門寺院,但現在這時辰應該是午課的時候,它卻沒有半點鐘罄之聲,只怕不是真正的佛家寺院。管它什麼寺廟,咱們去借宿一晚再走。刀客兼夥計的趙猛笑道,咱們已經好些天沒睡個好覺,就連熱湯也沒喝過一口,今晚終於可以舒舒服服睡個安穩覺了。
眾人加快了步伐,走向那座半隱在林木中的廟宇,這時被褚剛挾持著的巴扎老爹突然掙扎起來,大喊大叫不願再往前走。他的眼神渙散,精神似乎就要崩潰。任天翔見狀停下腳步,對褚然道:咱們還是分成兩撥,我與趙猛、周剛先去廟裡看看情況,你們和巴扎老爹暫時留在這裡。如果沒什麼問題你們再過來。褚然忙道:這等小事,理應由我代勞,哪能要兄弟去冒險?再說這裡除了巴扎老爹和菩提生大師,就我還懂得沃羅西語,這事當然應該我去。
任天翔想想也對,只得點頭叮囑道:那你千萬要小心,萬一遇到危急情況,趕緊拉響信炮。
褚然笑道:兄弟多慮了,強盜是不會住到這人跡罕至的崇山峻嶺中的,能安心住在這裡的,肯定是真正的修行隱士,他們沒有理由拒絕幫助我們這些遠道而來的客人。兄弟在這裡歇著,我前去看看,如果他們不反感有客人上門,我再叫你們過來。說完也不等任天翔反對,褚然便帶上刀客趙猛,與眾人分手作別。
任天翔示意大家原地歇息,等候褚然回來。此時眾人已在崑崙山雪線以下,先前那種令人呼吸不暢的感覺已徹底消失,體力和精神也都基本恢復。此時再看周圍山景,才發覺雲淡天青,和風習習,白雪皚皚的山峰在陽光照射下,閃爍著炫目的七彩神光,令人恍若置身仙境。
眾人正在貪看美景,突聽遠處那寺院中陡然傳來一聲驚恐至極的尖叫,聽聲音像是出自褚然之口,不過那種發自靈魂深處的恐懼和驚駭,卻是眾人從未聽過。褚剛擔心族兄有事,急忙飛奔過去,眾人緊跟在褚剛之後奔了過去。來到寺廟門口,任天翔就見褚然和趙猛面色慘白地迎了出來,二人嘴唇哆嗦,張口結舌,不成語調。褚然指著身後的廟門,臉上驚恐猶未散去。
任天翔抬頭望去,就見小廟十分簡樸,門外廊柱上有副木刻的對子,上聯:真情禮佛,何必遠走他鄉?下聯:心有靈山,處處皆是勝景。
任天翔又驚又喜,既驚於在此深山竟看到了熟悉的唐文,又喜於這副對子的精雅別緻,與以前見過名剎古寺全然不同。不過這驚喜很快就被廟門內飄出的血腥味衝散,他上前兩步,小心翼翼地推開虛掩的廟門,頓覺濃烈的血腥之氣撲面而來,待看清廟中情形,腹中不由一陣翻江倒海,他急忙用衣袖捂住口鼻,將噁心欲吐的感覺強行壓制下去。
寺廟不大,進門是個小小的天井,只見天井中血色殷然,倒斃著幾具血肉模糊的殘屍,每一具殘屍渾身上下看不到一寸完好的皮肉,它們像先前眾人看到的那具屍體一樣,都被剝去了全身的人皮。
任天翔強忍噁心和恐懼一具具看過去,就見有殘屍還被割開了腿上肌肉,生生抽去了腿骨,令人不寒而慄。他在廟中仔細檢視了一圈,這才慢慢退出廟門,對等在廟外的褚然低聲問:你怎麼看?
褚然面色煞白,搖頭澀聲道:不知道。這事跟咱們沒半點關係,咱們還是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千萬莫要在此耽擱停留。
任天翔點點頭,最後看了看廟內情形,就見天井過去是大雄寶殿,殿中供奉著寶相莊嚴的釋迦牟尼佛,果然是一處佛門禪院。不過此刻佛像已被潑滿了血汙,顯得十分詭異猙獰。他正要招呼大家離開,突見菩提生神情肅然地從廟中出來,平靜道:這是一處小乘佛教的寺院,寺中應該有四個僧人,這裡有三個,咱們先前在雪地中看到一個,他們都被剝去了人皮,其中一個還被取去了大腿骨和天靈蓋。
任天翔皺眉問:兇手會是什麼人?竟然如此狠毒,殺人也就罷了,還要剝皮取骨?兇手不是一般人。菩提生輕嘆道,你注意到地上那個大坑沒有?
任天翔搖搖頭,任何人在突然看到那廟中情形時,注意力肯定都在那幾具血肉模糊的屍體上面,不會注意到其它東西,現在任天翔回想起來,那天井中果然有一個大坑,看周圍溼潤的土質,像是新近才挖掘。
那個坑就是用來活剝人皮的坑。菩提生嘆道,佛爺曾看過一些秘法典籍有記載:先在地上掘坑,並將人直立埋入坑中,四周填土封好,僅留頭顱在外。然後割開頭頂皮膚,將水銀從頭頂皮膚與顱骨縫隙中灌進去,利用水銀無孔不入和重似金銀的特性,讓它一直滲透到人的腳下,一點點將人的肉體從皮中擠出。最後在地上留下一張完整無缺的人皮和那被脫去皮膚的血肉模糊的肉體,據記載最長會掙扎呼號三天才死。以前佛爺看到那記載,還只當是源自古人的虛構和妄想,沒想到今日竟真看到了剝皮留下的現場。
任天翔強笑道:這事跟咱們沒半點關係,咱們還是儘快離開這是非之地為好。正要招呼眾人離開,就聽菩提生輕嘆道:只怕咱們現在已不能輕易離開了。話音剛落,就聽遠處隱約傳來低沉的號角和沉悶的鼓聲,悠悠揚揚似乎就在山下不遠。褚剛急忙登上高處張望了片刻,回頭對任天翔急道:有不少人正向這裡走來,已經快到這山坳中了。
褚然一聽急忙道:大夥兒快走,千萬莫讓人誤會!
此時山坳外已隱約現出飄揚的旗幡,正向這裡緩緩而來。任天翔示意大家少安毋躁,然後平靜如常道:現在我們要走,反而會引起別人誤會,況且我們還帶著貨物牲口。不如留在這裡靜觀其變。
說話間就見那行人已經轉過樹林,領頭的是幾個身披黃色法袍、頭戴雞冠高帽的法師,緊隨其後的是身形彪悍、縱馬挎刀的沃羅西武士,在這陡峭的山林中,那些矮小健碩的沃羅西馬卻是如履平地。
來人乍見任天翔一行,都十分意外,幾個沃羅西武士縱馬圍了過來,領頭那黝黑彪壯的武士首領用沃羅西語在喝問著什麼,褚然連忙陪著笑臉,用沃羅西語匆匆解釋。那武士首領聞言有些將信將疑,示意手下將任天翔一行團團圍住後,翻身下馬,與幾個法師一起進了廟門。
我們這下麻煩了。趁著領頭那沃羅西武士離開的功夫,褚然匆匆向任天翔低聲解釋道,這些人是特意來拜望在這裡隱居修行的一位禪師,看他們這排場和架勢,這位禪師在信眾心目中的地位只怕不低。
話音剛落,就見先前那武士首領已旋風般從廟中衝出,三兩步便來到褚然面前,拔刀架到褚然脖子上厲聲喝問。褚然正待解釋,就見任天翔坦然上前一步,對褚然道:你告訴他,我才是領頭的,有什麼話可以問我。
褚然連忙翻譯。那武士將信將疑地打量了任天翔,然後才對褚然一連問了好幾句話。褚然回頭對任天翔翻譯道:他問我們是什麼人?怎麼會出現在這裡?無塵禪師和他的弟子是怎麼回事?誰幹的?
任天翔對褚然從容道:你告訴他,咱們是來自龜茲的商販,帶著阿里和沃羅西急需的貨物翻越崑崙山,只是想將這些貨物賣個好價錢。我們只是因意外才闖入這裡,來的時候廟裡所有人都已經死了,這事跟我們沒有半點關係。不過咱們願盡最大的努力,協助他們找出兇手,還死難者一個公道。褚然將任天翔的話翻譯了一遍,武士首領一聲冷笑,對幾個手下招了招手。幾個沃羅西武士蜂擁而上,正要將任天翔捆綁拿下,就見一旁寒光一閃,一直緊跟在任天翔身後的兩個崑崙奴已拔刀而出,擋在任天翔身前,揮刀逼退了幾個擁上來的沃羅西武士。
武士首領一聲怒喝,一刀劈向一名崑崙奴,另一名崑崙奴立刻揮刀斜斬,直劈武士首領手腕,逼得他不得不變招收刀。他心有不甘揮刀再上,與兩名崑崙奴鬥在了一處,轉眼間三人便交手數招。兩名崑崙奴配合默契,進退有度,武士首領佔不到絲毫便宜。
剩餘沃羅西武士拔刀圍了上來,將任天翔一行團團圍困。褚剛和另外兩名刀客立刻拔刀在手,做好了廝殺的準備。這時就聽一名黃袍法師用沃羅西語對眾人呵斥著什麼。褚然急忙對任天翔翻譯道:他讓我們所有人立刻放下武器,跟他去見什麼殿下,不然殺無赦!
任天翔聞言笑道:你告訴他,咱們既不是殺人兇手又不是盜匪,沒理由要像犯人一樣束手就擒。我們可以跟他去見那個什麼殿下,但決不會放下武器。見褚然有些遲疑,任天翔笑道:你不用擔心,我們是兇案現場第一批目擊者,他們只是那個什麼殿下的前哨和探馬,還不敢作主將我們不加審訊就處決。
褚然這才將任天翔的話對那黃袍法師翻譯了一遍。黃袍法師冷著臉沉吟片刻,一揮手,沃羅西武士紛紛退後,給任天翔一行讓出了一條路。那法師翻身上馬,對任天翔一招手,示意眾人跟上來。
任天翔對眾人低聲道:咱們跟他去見那個什麼殿下,大家保持警惕和剋制,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動粗。
一行人被沃羅西武士虎視眈眈地包圍、監視著,徐徐向山下而行。穿過一個兩山相夾的山谷,就見前方豁然開朗,半山腰出現了一大片綠草如茵的河谷,崑崙山上融化的雪水在這裡聚集成河,像銀帶一樣徐徐飄向遠方。河谷中,十多座營帳在陽光下閃爍著耀眼的光芒,營帳前有高高飄揚的旌旗,旌旗上繡著展翅飛翔的雄鷹。
看到那旌旗上的雄鷹,褚然臉上微微變色,忙對任天翔低聲道:鷹在沃羅西人心目中是神鳥,只有王族才能以它作為徽記,看來那個什麼殿下來歷還真是不小。任天翔若無其事地道:那殿下該不會是阿里王的兒子吧?是的話就在再好不過了。我們要打通從於田經崑崙山到阿里的商道,就必須要取得阿里王的首肯和支持,我原本還在為如何見到阿里王犯難,現在豈非正好?
任天翔表面輕鬆,心裡卻有些忐忑,雖然他心中原本早有一套面見和打動阿里王的計劃,但現在這種情形卻是在他的計劃之外,他甚至對將要見到的殿下是個什麼樣的人,有什麼喜好和忌諱,也完全沒有一點概念。
有武士縱馬先行去大帳稟報,片刻後就見數百名沃羅西武士在最中央那座大帳外持刀列隊。高原的烈風捲動著他們飄揚的亂髮,使他們看起來顯得越發狂野粗獷。任天翔一行除了留下來照看犛牛的兩個刀客,其他所有人都被帶到那座大帳前。有沃羅西武士在大聲呵斥,雖然任天翔聽不懂對方的話,卻也知道是要他們先解下武器。
告訴他們,咱們是尋常商旅,不是盜匪。任天翔對褚然平靜吩咐道,除非咱們知道那位殿下的身份,不然決不會解下武器。若要用強,唯有一戰而已。褚然擦著滿臉油汗,低聲道:公子萬一
任天翔微微一笑:放心,在那位殿下沒有出現之前,他們不會輕易動手。任天翔的沉著讓褚然稍稍安心,連忙照他的意思告訴了那沃羅西武士。周圍的武士頓時群情激奮,拔刀將任天翔幾人團團圍在中央。
就在這時,只聽大帳中一聲呵斥,眾武士頓時停止呼喝,紛紛後退肅立。就見帳簾掀起,一名少年在兩名武士護衛下緩步而出。那少年看模樣僅有十三四歲,卻已如成年人一般高矮,黑裡透紅的面龐英氣逼人,劍眉下那雙修長鳳目,透著一種與生俱來的自信和雍容,加上他那綴滿金銀珠寶的華貴服飾,任誰也能猜到,這就是沃羅西武士口中的殿下。
那少年先用沃羅西語斥退眾武士,跟著又用流利的唐語問任天翔一行:你們是漢人?
任天翔有些驚訝於那少年流利的、甚至還帶有一絲長安口音的唐語,他忙拱手為禮:在下是長安人,見過殿下。
少年眼中閃過一絲驚喜:你是長安人?不知如何稱呼?任天翔笑道:在下任天翔,從小在長安長大,如今則行走西域,做點小本買賣。恕在下冒昧,斗膽請教殿下的名諱。
我叫霍希爾諾,雖是沃羅西王子,生母卻是地地道道的長安人。少年笑道。任天翔心思一轉,驚訝道:莫非令堂便是當年遠嫁沃羅西大汗蒙都爾乾的靜安公主?
少年微笑頷首:正是。任天翔又驚又喜,連忙屈膝一拜:不知殿下便是靜安公主之子,在下方才多有簡慢,還望殿下恕罪。
霍希爾諾不悅地問道:你不拜沃羅西王子,卻拜大唐公主之子?任天翔懇切道:雖然靜安公主當年遠嫁沃羅西時,我還只是個剛懂事的孩子,但從長輩口中,知道公主殿下是為了大唐百姓的安寧和親沃羅西,每一個大唐百姓都該感激公主的恩德。殿下既然是靜安公主之子,在大唐百姓心目中,就如同公主本人一般值得我們感恩和尊敬。
霍希爾諾眼眸中閃過一絲感動,微微頷首道:想不到母親去世多年,你們還記著她的好處。
任天翔渾身一顫:公主殿下已經去世?
霍希爾諾黯然道:母親已去世三年有餘,因沃羅西與大唐近年來一直處於敵對狀態,所以我們還未將這噩耗上告大唐皇帝。任天翔仰天長嘆:沒想到靜安公主菩薩心腸,卻不得高壽,實在令人惋惜悲慟。而今大唐與沃羅西竟成敵國,公主殿下在天有靈,只怕也會傷心失望。
霍希爾諾一聲冷哼:大唐與沃羅西反目成仇,責任也未必就在我邦。貴國自恃國力強盛,不將我沃羅西放在眼裡,我們難道還要甘心做大唐藩屬?任天翔搖頭嘆道:國家大事,非我一個平民百姓可以非議和左右。在下對沃羅西並無半點成見和敵視,所以才冒險帶著貨物翻越崑崙,既想去祭拜銀月、靜安兩位公主,也是想與沃羅西互通有無。
霍希爾諾看了看遠處的商隊,冷笑道:你還真是敢於冒險!幸虧你們先遇到的是我,若是先遇到黑教弟子,只怕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任天翔嚇了一跳,忙拱手請教:咱們只是普通商人,歷盡艱辛為沃羅西帶來急需的茶葉、絲綢等貨物,那黑教弟子再怎麼蠻橫,總不至於為難對沃羅西有所幫助的客商吧?霍希爾諾嘿嘿冷笑道:黑教敵視一切外族。不過遇到我是你們的幸運,好歹我也算半個唐人,不會留難你們。帶著你們的貨物哪裡來回哪裡去吧,以後莫再到處瞎闖。
任天翔雖暗呼僥倖,但卻不會輕易就放棄。他眼珠一轉,正色道:多謝殿下。不過我們既然已到沃羅西,怎麼也得去拜祭百姓心目中的活菩薩靜安公主。殿下既不忘自己的大唐血統,定會予我這個方便。黑教再不講理,總不會留難殿下的客人吧。
霍希爾諾有些猶豫,正沉吟不語,一旁一個法師在他耳邊嘀咕了幾句。他面色微變,用沃羅西語對眾武士草草吩咐了幾句,翻身上馬,往山上疾馳而去。任天翔心知他是要親自去看兇殺現場,不知回來後會對自己怎樣,見周圍沃羅西武士虎視眈眈,心中忐忑,忙小聲問褚然:什麼是黑教?
褚然茫然搖頭,他身後的菩提生接口道:黑教是沃羅西古教中的一支。沃羅西古教分為黑教、白教和花教,其中以黑古教徒行事最為詭秘莫測。莫說是外人,就是不少沃羅西王室對黑教上師也是心存畏懼。
任天翔驚訝道:大師對佛教以外的教派也有研究?菩提生嘆道:古教是沃羅西國教,佛爺既然要將佛光送到這雪域高原,豈能對它沒有了解?黑教弟子堅守古教最原始的教規,敵視一切異教,他們在古教中雖然人數最少,但勢力卻是最大,就連沃羅西王室也要讓它三分。
說話間就見霍希爾諾已縱馬而回,他臉色鐵青,血紅的眼眸中充滿了怒火。他已無心理會任天翔一行,一言不發鑽入大帳,片刻後就見一名老者從大帳中出來,對任天翔道:殿下知道無塵禪師的慘死跟你們沒有關係,不過他已無心待客,你們還是原路回去吧。
任天翔聽對方說一口流利的唐語,模樣看上去也像唐人,他心中一動,忙問:聽口音老先生像是長安人吧?不知怎麼稱呼?老者眼中閃過一絲傷感,頷首道:老朽原本姓張,名福喜,後蒙中宗皇帝賜姓李。多年前作為靜安公主的陪侍離開長安來到沃羅西,這一走就是將近二十年,也不知長安這些年來有何變化?家中親人可還安好?
您老果然是長安人!還是當年隨靜安公主遠嫁沃羅西的侍從!任天翔又驚又喜,連忙拱手道,長安城變化不大,只是比過去更加繁華。不知先生家中還有什麼親人?若信得過任某,我願為先生帶封家書,給長安的親人報個平安。老者神情似有所動,遲疑片刻,低聲道:那就有勞公子了,你少待片刻,待我稟明殿下,容你們在此歇息一晚,等我寫好家書,明日一早再送你們回去。
任天翔點點頭,悄聲問:殿下心情似乎很不好?李福喜微微嘆道:殿下這次千里迢迢來到崑崙,原本是要拜請在此隱居修行的無塵禪師,去首邑沃羅西城弘揚佛法,誰知卻發生了這等變故。有人不僅要阻止殿下敬佛,還要以血腥和殺戮來恐嚇殿下,難怪殿下憤怒了。
任天翔有些不解,低聲問:沃羅西人不是崇信古教麼?殿下怎麼會來拜請一位佛門禪師?李福喜對任天翔代傳家書的承諾十分感激,加上對方就要離開沃羅西,也就無所顧忌,低聲道:古教勢力極大,尤其是黑教,已隱然威脅到沃羅西王室的地位。殿下從小受母親薰陶,信奉佛教,對先祖霍祖諾都將佛教引入沃羅西,為沃羅西帶來幾十年的強盛嚮往不已。是以有心扶持佛教以擎制黑教,可惜佛門弟子受黑教排擠迫害,不是遠避他鄉,就是蓄髮還俗。其他修行的佛徒修為不夠,還不足以與黑教上師抗衡。所以殿下這才千里迢迢到崑崙山中拜請在此隱居修行的無塵禪師,誰想反而害了這位佛門高僧!
任天翔聞言心中一動,不由回頭望向身後數丈外的菩提生,想了想卻又搖頭。菩提生突然抬頭對他微微一笑,淡淡道:佛爺正有此意。
任天翔有些意外:你怎知我在想什麼?菩提生微微笑道:佛爺若連這點神通都沒有,豈敢孤身來沃羅西弘揚佛法?只可惜你見佛爺這骯髒模樣,實在不像是佛門高僧。你卻不知我佛有三千化身,可隨遇而變,以點化眾生。
任天翔十分驚訝,他方才與李福喜小聲對話,因涉及沃羅西政教隱秘,所以特意避開了眾人,菩提生離二人足有三丈遠,實在不該能聽到。不過要他相信菩提生真有順風耳的神通,還不如讓他相信對方身懷高深內功,聽力比常人敏銳百倍。他想了想,笑道:大師若真是我佛轉世,就請變個讓人肅然起敬的佛門高僧模樣吧。這還不簡單?菩提生說著轉向李福喜雙掌合十道,請借佛爺一件僧袍和一把快刀。
菩提生的話似乎有種不容拒絕的魔力,李福喜略一遲疑,連忙吩咐一名武士去取僧袍和快刀。武士應聲而去,不一會兒就捧來了準備獻給無塵禪師的嶄新僧袍,連同自己腰間的匕首一起捧到菩提生面前。菩提生也不客氣,接過匕首、僧袍轉身便走,來到河邊將自己脫了個精光,然後將僧袍放在岸邊,手執匕首縱身跳入了河中。
有武士在失口輕呼,河裡是崑崙雪山上融化流下的雪水,冷逾冰雪。常人用它洗洗手都覺得森寒刺骨,沒想到有人竟敢跳入河中洗澡。片刻後菩提生從水中冒出頭來,就見他那寸長的短髮和亂糟糟的鬍鬚已不見了蹤影,光溜溜的腦袋像個新剝的雞蛋。在眾人驚詫的目光注視下,他赤條條跳上岸來,仔細將新的僧袍穿上,然後緩步來到李福喜面前,雙手合十:請施主替貧僧通報殿下,就說泥婆羅菩提生求見。
任天翔見他不過剃掉鬍鬚和新生的短髮,換了身乾淨僧袍,卻像是徹底變了個人,於肅穆威嚴中隱含佛門慈悲,隱然如傳說中的佛子威嚴法相。從冰涼的雪水中出來,渾身上下卻不見一絲水漬,更沒有半點哆嗦和顫抖,令人不由懷疑他是否真有莫大神通。李福喜似乎也為他這片刻間的變化震撼,忙道:大師請少待,老朽這就替你通傳。
待李福喜進帳通報的當兒,任天翔忍不住小聲問:大師,你你真是菩提生?菩提生微微一笑:名字不過是個記號,貧僧究竟是誰,卻已經忘了。
說話間就見李福喜撩帳而出,對菩提生道:殿下有請菩提生大師!菩提生正待舉步,突見一旁白影一閃,一個身材矮小瘦削的老法師已攔住去路。那法師看起來只怕已有七旬年紀,滿臉的皺紋刻滿了高原烈風的滄桑,白多黑少的眸子中隱然有精光閃爍,全然不像是年逾古稀之人。
李福喜對那白袍法師似乎頗為忌憚,竟不敢斥責他阻攔殿下的客人,反而尷尬地向菩提生介紹道:這位是白教桑多瑪上師,也是殿下的古教師傅,二位大師都是有道之人,以後定可相互印證兩派教義。
菩提生一笑:原來是白教桑多瑪上師,幸會幸會。桑多瑪木無表情,用流利的唐語道:殿下雖然敬佛,卻也不是任誰都可以裝成佛門高僧欺哄。大師既然扮成是佛門高僧,可給本師講講,什麼是佛?
菩提生淡然笑道:佛就是人,人就是佛。桑多瑪嘴角閃過一絲譏笑:佛就是人可以理解,因為釋迦牟尼與古教沃多桑傑祖師皆是肉身成神。但人就是佛何解?莫非本師也是佛?
菩提生頷首笑道:"在我佛眼裡,人人皆有佛性,所以人人皆可成佛。世間事不是天定,而是人修。有第一個人堪破生死輪迴,達到涅盤之佛境,他就是世間得真感覺的第一人,他就成了佛。然後他把自己的悟和覺,灑向迷濛塵世,如同星月把光輝灑向黑夜。
"佛不是世間至高無上者,他不能代替天代替宇宙,而只是在世間給我們指路的燈。他的能和我們一樣,但他的悟讓他先於我們的達到,讓他不再輪迴。他不能代替我們種田,也不會給我們恩惠,反而是需要我們的施捨。他和我們一樣,有一個孱弱的身子,他只是利用世間這具皮囊,尋找他的精神。他在大千世界、茫茫人海里尋找,他不是要找回個性的自我,而是要找到可以容納所有人,所有人性的大我。
所以他能給魔機會,只要放下屠刀,魔也可成佛;他給一切生靈機會,有心向佛,花鳥魚蟲也可成羅漢。人不是從佛性中來,但要到佛性中去,所以佛就是你,佛也就是我。
眾人皆是第一次聽到這種對佛的理解,都覺得眼前一亮,但跟著卻又陷入更深的黑暗。如同夏夜裡閃電過後,留下的是一個更加混沌的世界。桑多瑪沉吟良久,又問:饒是你說得天花亂墜,請問佛在哪裡?人又為何要成佛?
菩提生微微笑道:"因為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無論帝王將相,還是販夫走卒,皆無法逃脫。其實人生何止這七苦,只是這七苦乃是人人皆無法逃脫的宿命吧。釋尊雖出身天下第一等富貴門第,卻也逃不脫這人生七苦。所以他自覺從高處走下來,到塵世最暗處放逐自己,最苦處停留自己;世間百般滋味,釋尊嚐了一遍又一遍。苦能弒人、惡人、毀人,如同地獄之火。釋尊卻於苦中得生,最後於菩提樹下,證得大智慧,大解脫,大覺成佛。
"佛知而後行,行而後覺,再反哺於世人。佛誓雲:如能度盡世人(竊以為,當是渡盡世人,但不是很確定),我之功業;如能度盡世人如我,我之大功業!盲目信佛者,將釋尊敬如帝王,釋尊若要做帝王,不必等到現在。釋尊是要所有人都放下心靈的枷鎖,讓每一個靈魂都成為自己的帝王。在最苦難的時候,佛與你同體,在最幸福的時候,佛也與你同在。
我們的崇拜不能增加他的榮光,我們的詆譭也無損於他的功業。我們在懷疑中背身而去後,他還在某地對我們慈悲而笑。佛不是一個存在,而是處處存在;佛不在你眼裡,只有心靈才能看到;佛也不會圖你一個承認,就向你顯靈。但他會在你最苦難的時候,伸出他那溫暖的手。說到這菩提生微微一頓,淡淡笑道,你若再問佛是什麼,貧僧也茫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