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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把這些都撤走,”格朗臺在十一點鐘左右剛吃完飯就對娜農說道,“桌子不要動。我們要痛痛快快地看看你的小金庫,”他望著歐葉妮說道。“說小,其實也不算小,光從面值算你就有五千九百五十九法郎了,再加上今天早晨的這四十法郎,差一法郎就是六千。好,我給你一法郎補足六千。因為,你知道,乖孩子……哎,你怎麼在聽我們說話。抬腿走吧,娜農,幹你的事去,”老頭一發話,娜農趕緊溜走。“你聽我說,歐葉妮,你得把你的金子給我。爸爸要你給,你不能不給,知道嗎,我的小乖乖?”母女倆都不說話。“我沒有金子了,從前有過,現在沒有了。我還你六千法郎現款,利弗爾足算。你照我的吩咐辦,把錢放出去。現在再別想什麼壓箱錢了。等我嫁你出去的時候,這也快了,我要給你找個未婚夫,給你一筆本地從來沒有聽說過有那麼多的壓箱錢。聽話,乖乖。現在機會難得,你可以拿你的六千法郎買公債,每半年你能得二百法郎的利息,還不用付稅,不用找補什麼費用,不怕冰雹、霜凍,不怕發大水,旱澇保收。也許你捨不得跟金子分手吧,是不是,小乖乖?還是去給我拿來吧。以後我再給你攢,荷蘭的、葡萄牙的、莫臥兒的、熱那亞的,再加上你每年過節我給的,不出三年,你又能重建這小金庫的一半了。怎麼樣,好孩子?抬起頭來。快去拿,心肝兒。你真該過來親親我的眼睛,因為我告訴了你錢怎麼生怎麼死的奧秘:錢有去有來,會出汗,會生產。”

    歐葉妮站起來,朝門口走了幾步,又突然轉過身來,定睛望著父親,說道:“我的金子,沒有了。”

    “你的金子沒有了!”格朗臺叫起來,而且像聽到十步之外炮聲的馬匹一樣,兩腿一挺,站住了。

    “是的,沒有了。”

    “你糊塗了吧,歐葉妮。”

    “沒有了。”

    “爺爺的刀!”

    每當箍桶匠吼這句咒語,樓板總要發顫。

    “啊喲,老天爺!太太臉都嚇白了,”娜農叫道。

    “格朗臺,你發火,早晚把我嚇死,”可憐的女人說。

    “得,得,得,得,你們家的人哪,是死不了的!……歐葉妮,你把金洋弄到哪裡去了?”他撲上去吼道。

    “父親,”女兒伏在格朗臺太太膝前,說道,“我媽很不舒服。您看,別把她逼死了。”

    格朗臺看到妻子平時蠟黃的臉完全發了白,也害怕了。“娜農,扶我上床去,”母親有氣無力地說道,“我要死了。”

    娜農趕緊過去攙扶,歐葉妮也上去架住,她倆費盡力氣,才把格朗臺太太扶上樓,因為她幾乎每上一級樓梯都要倒下。格朗臺獨自留在客廳。可是,不多一會,他登上七八級梯階,仰脖嚷道:“歐葉妮,母親躺下之後,你就下來。”

    “好的,父親。”

    她勸了一會母親,便下樓了。

    “孩子,”格朗臺說,“告訴我,你的金子哪裡去了?”

    “父親,如果您送給我的東西,不能由我完全作主,那您拿回去吧,”歐葉妮冷冷地說,並找到那枚拿破崙,送到格朗臺的跟前。

    格朗臺一把抓過拿破崙,塞進自己的荷包。

    “我想,我以後再也不會給你東西了。連這個也不給!”說著,他用大拇指的指甲蓋,在門牙上彈了一下。“你不把你父親放在眼裡,你甚至信不過你父親,你不知道父親是什麼嗎?你要是不把父親看得高於一切,父親也就不成其為父親了。金子在哪裡?”

    “父親,儘管您脾氣大,我還是愛您,尊敬您的。但是我要大膽地提醒您一句,求您千萬包涵:我都二十二歲了。您常說,我成年了,為的是讓我知道我已經不再是孩子。我用我自己的錢,做了我喜歡做的事,您就放心吧,錢放在好地方……”

    “什麼地方?”

    “這是秘密,不能逼供,”她說,“您不是也有自己的秘密嗎?”

    “我是一家之長,我不該有我的事要辦嗎?”

    “我也有我的事要辦。”

    “準不是什麼好事,所以才不能對父親說,格朗臺小姐!”

    “是地地道道的好事,就是不能告訴父親。”

    “起碼得告訴我你什麼時候把金子拿出去的吧?”歐葉妮搖頭。“你生日那天東西還在,是不是?”歐葉妮由於愛情變得狡猾,跟她父親因為吝嗇而變得狡猾一樣;她仍然搖頭。

    “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死心眼,這樣的偷盜,”格朗臺的聲音越喊越高,震得房子裡一層層地發出迴響。“什麼!在我的房子裡,在我的家裡,有人居然拿走你的金子!家裡僅剩的金子!我能不知道是誰拿的嗎?金子是值錢的東西。最老實的姑娘也可能做錯事,把什麼都送人,在貴族大戶人家,乃至於普通百姓家,都會發生這樣的事。但是,把金子送人……你把金子送人了是不是?”歐葉妮不動聲色。“沒見過這樣的丫頭!我還是不是你爸爸?你要是把金子放給別人,總得有張收條吧……”

    “我還有沒有自由做我想做的事情?那錢是不是我的?”

    “可是你還小。”

    “成年了。”

    格朗臺給女兒堵得啞口無言,臉色發白。他跺腳,咒罵,好不容易找到話說,大聲嚷起來:“你這該死的、歹毒的丫頭!啊!你這壞種,你知道我疼你,你就胡來。這丫頭要勒死親爹了!敢情好呀!你居然把咱們的家產扔到那個穿羊皮靴子的小光棍的跟前。爺爺的刀!我不能取消你的繼承權,要命的桶!但是我要咒你,咒你的堂弟,咒你的兒女!你們都不得好結果,聽見沒有?要是你給了夏爾,那就讓……哦不,這不可能。什麼!是那個油頭粉面的壞小子偷走我的錢財?”他望著始終冷冷地不出一聲的女兒。

    “她一動不動,眉頭也不皺一皺!她比我格朗臺還格朗臺。你起碼不會把金子白扔吧。你倒是說呀!”歐葉妮瞧著她父親,那帶刺的目光惹惱了他。“歐葉妮,你是在我家,在你父親家裡。你如想繼續住下去,就得服從我的命令。神甫告誡你要服從我。”歐葉妮垂下了頭。“你在我最心疼的骨節眼上來傷我的心,除非你屈服,否則我再不想見你。回你房裡去吧。不讓你出來你就不能出來。娜農會給你送去麵包和水的。聽見沒有?走!”

    歐葉妮哭做一團,急忙跑到母親床前。格朗臺在花園裡踏著雪轉了好幾圈,都沒有感到逼人的寒氣。他想現在女兒一定在她母親的房裡;他要當場抓住她違抗命令來出出氣,於是他像貓一樣輕捷地爬上樓梯,闖進妻子的臥室,正好趕上看到母親撫摸著伏在懷裡的女兒的頭髮。

    “別哭了,可憐的孩子,你父親的氣會消下去的。”

    “她沒有父親了,”箍桶匠說,“不就是你跟我生了個這麼不聽話的女兒嗎?教育得好呀,還教她信教呢。怎麼,你不在自己的房裡?快步,蹲禁閉,小姐。”

    “您要把女兒從我懷裡奪走嗎,老爺?”格朗臺太太抬起由於發燒而通紅的臉,說。

    “您要留她在身邊,那就把她領走,你們倆都從這屋裡出去。天打雷劈的,金子在哪裡?落在誰的手裡?”

    歐葉妮抬頭,高傲地望了父親一眼,回到她自己的房裡去了。

    老頭兒連忙把門鎖上。

    “娜農,”他吼道,“把客廳的火滅掉。”說罷,他坐到妻子屋裡的壁爐前的椅子上,說:“她一定把金子給了夏爾那個勾引良家婦女的下流坯!他就眼紅咱們的錢。”

    格朗臺太太想到威脅著女兒的危險,也出於對女兒的感情,鼓起勇氣,繃著冷冷的臉裝聾作啞。

    “這些我都完全不知道,”她向裡床扭過臉去,免得看到丈夫炯炯的目光,回答說。“您這麼暴跳如雷,我難受極了,我相信我的預感,看來我只有橫著抬出去才能離開這間屋子了。您現在真該饒饒我,老爺,我可從來沒有讓您傷過心,至少我是這樣想的。您的女兒是疼您的。我相信她像剛出世的孩子一樣清白。所以,您別難為她,收回成命吧。天這麼冷,您不要弄得她生大病。”

    “我不要見她,也不想理她了。就讓她在屋裡耽著,喝水吃麵包,直到讓她父親滿意為止。活見鬼!做家長的本有權利知道家裡的金子到哪裡去了。她有的那種盧比,恐怕全法國只有那麼幾枚,還有熱內亞和荷蘭的金幣。”

    “老爺,歐葉妮是咱們的獨苗,就算她把金子扔進水裡……”

    “扔進水裡?”老頭叫起來,“扔進水裡!您瘋了,格朗臺太太,我說話算數,您知道我的脾氣。您要是想求得家裡太平,您就該讓她悔罪,把她的心裡話掏出來。女人之間總比我們男人說得通些。她不管做了什麼事,我總不能把她吃了。她怕我嗎?就算她把堂弟從頭到腳都鍍滿金子,他也已經飄洋過海,咱們也追不上了……”

    “那麼說,老爺……”格朗臺太太神經過敏,可能因為女兒遭的難使她更心軟也更聰明,她的眼力居然發覺丈夫的肉瘤可怕地抽動了一下,所以話到嘴邊,改變了主意,但是口氣沒有變。

    “那麼說,老爺,我對女兒比您有辦法了?她什麼都沒有跟我說,她像您。”

    “天哪!今天你倒是能說會道啊!得,得,得,得!你挖苦我,我有數。也許你早跟她串通好了。”

    他盯住妻子看。

    “說真的,格朗臺老爺,您要是想逼死我,您就這麼說下去好了。我實話告訴您,老爺,哪怕我送掉老命,也要再說一遍:您不該這樣對待女兒,她比您講理。這錢是她的,她不會胡花,只有上帝才知道咱們做了什麼好事。老爺,我求求您,饒了歐葉妮吧……這樣,您發脾氣給我造成的驚嚇也可減輕些,說不定,您就能救我的命。女兒呀,老爺,還我女兒吧。”

    “我走了,”他說,“這家沒法耽了。母女倆想的,說的都好像……嗬……呸!你們送了我一筆多麼殘酷的年禮呀,歐葉妮!”他喊道。“你哭吧,哭吧!你這樣對我早晚會後悔的,你就聽著吧。一個月吃兩次聖餐管什麼用呀?你居然把父親的錢偷偷地送給遊手好閒的懶骨頭。等你什麼都沒有,只有把心給他的時候,他會把你的心也一口吞掉的。等著瞧吧!看你那個穿著羊皮靴、目空一切的夏爾究竟有多大的價值。他沒有心肝,沒有靈魂,因為他居然有膽量拿走一個可憐姑娘的私房錢,而且不經她父母的同意!”

    街門一關,歐葉妮就走出房間,來到母親身邊。

    “您為了女兒,多麼勇敢,”她對母親說。

    “看到沒有,孩子,違法的事會把咱們拖到哪一步田地!

    ……你都讓我撒謊了。”

    “哦!我求上帝就懲罰我一個人吧。”

    “真的嗎?”娜農慌慌張張地上來問道,“小姐以後只吃麵包、喝清水嗎?”

    “這有什麼了不起,娜農?”歐葉妮平靜地問。

    “啊!小姐都只吃乾麵包,我還能常吃果醬嗎?不行,不行。”

    “別提了,娜農,”歐葉妮說。

    “我就當啞巴,可是你們等著瞧。”

    二十四年來,格朗臺第一次獨自用餐。

    “您變成單身漢了,老爺,”娜農說,“家裡有妻子、女兒,卻成了單身漢,真不是滋味。”

    “我沒有跟你說話。管住你的臭嘴,不然我轟你出去。你鍋裡燒的什麼,我聽到沸騰的聲音了。”

    “我在煉脂油……”

    “今天晚上有客,客廳生火。”

    克呂旭叔侄,德-格拉珊母子八點鐘上門,都為沒有見到格朗臺太太母女倆而驚訝。

    “內人有點不舒服。歐葉妮在侍候母親,”老葡萄園主回答說,臉上沒有露出一點破綻。

    東一搭、西一句地聊了一個小時之後,德-格拉珊太太上樓去看格朗臺太太,下樓時人人都問:“格朗臺太太怎麼樣?”

    “不好,不好,”她說,“她的健康狀況真讓人擔心。她這年紀,該多加小心哪,格朗臺老爹。”

    “等著瞧吧,”老葡萄園主心不在焉地答道。

    客人告辭了。克呂旭叔侄一出門,德-格拉珊夫人忙告訴他們:“格朗臺家準出事了。母親很不好,只是她自己還沒有想到。女兒眼睛通紅,像是哭了好久似的。難道他們逼女兒嫁給什麼人不成?”

    葡萄園主躺下之後,娜農穿了軟底鞋悄悄地走進歐葉妮的房間,給她看一塊用平底鍋做的肉餅。

    “瞧,小姐,”好心的傭人說,“高諾瓦葉給了我一隻野兔。您飯量小,這張肉餅夠您吃七八天呢;凍上之後,它不會壞的。至少,您光吃乾麵包哪裡頂得住啊,身體吃不消的。”

    “可憐的娜農,”歐葉妮握緊了她的手,說。

    “我做得可香了,味道很鮮。他一點都不知道。我買了大油、肉桂,全都花我自己的那六法郎;我總可以自己作主吧。”

    說罷,老媽子彷彿聽到格朗臺的響動,便匆匆走了。

    幾個月中,葡萄園主總是在白天不同的鐘點來看望妻子,絕口不提女兒,也不看她,甚至連間接涉及她的話也不問一句。格朗臺太太沒有下過床,她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壞。什麼都不能軟化箍桶匠,他一直像花崗岩的柱子,紋絲不動,冷冰冰地繃著臉。他還跟往常一樣,出門回家,只是說話不再結巴,話也少多了,在生意上顯得比過去更刻薄,居然常常在數目上出些差錯。“格朗臺家準出事了,”克呂旭派和格拉珊派都這麼說。“格朗臺家能出什麼事呢?”這成了索繆城內無論誰家晚上的應酬場合都聽得到的一句問話。歐葉妮由娜農領著去教堂望彌撒。走出教堂,要是德-格拉珊太太前去搭話,她總是躲躲閃閃,不能讓好奇者心滿意足。然而兩個月之後,歐葉妮受拘禁的秘密終於瞞不過克呂旭叔侄三人和德-格拉珊太太。到了一定的時候,畢竟沒有任何藉口來為歐葉妮總不出面作推託了。後來,也不知道是誰把這秘密洩露了出去,反正全城的人都知道格朗臺小姐從大年初一起就被父親關在自己的臥室裡,沒有火取暖,只以清水和麵包充飢;還知道娜農為她做了些好吃的東西,半夜給她送去;大家甚至還知道女兒只能趁父親出門之際過去照看臥病的母親。格朗臺的行為於是受到嚴厲的譴責。全城的人幾乎把他說成無法無天,他們重提他背信棄義的老賬,想到他一樁樁刻薄的行事,大有把他逐出社會之勢。他一經過,人們就對他指指戳戳,交頭接耳地議論。當他的女兒由娜農陪著走下曲折的街道到教堂去望彌撒或做晚禱的時候,家家戶戶都擠到窗口,好奇地打量這富家獨生女的舉止和麵色,居然發現她臉上有一種天使般的憂傷和一種清純的美。幽禁和失寵沒有損傷她絲毫。她不是天天看地圖、小凳、花園,還有那一面牆嗎?她不是不斷回味愛情的吻留有她嘴唇上的甜蜜嗎?有好一陣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成了城裡人談話的內容,她的父親也一樣。她篤信上帝,清白無愧,她的良心和愛情幫助她耐心忍受父親的憤怒和報復。但是一種深刻的痛苦使其它痛苦都暫時沉默。她的母親一天不如一天了。多麼親切溫柔的人啊,臨近墳墓的靈魂在她臉上發出的光輝使她顯得美麗。歐葉妮常常責備自己無意中使母親受到這場慢慢地、殘酷地吞噬掉她的疾病的折磨。這種悔疚之心,雖經母親慰解,仍把她同自己的愛緊緊聯繫起來。每天早晨,父親一出門,她就到母親的床前,娜農把早飯端到那裡。但是可憐的歐葉妮,為母親的病狀發愁、難過,她默默示意娜農看看母親的臉色,過後便掩面而泣,不敢提及堂弟。格朗臺太太總是先開口,問:

    “他在哪兒?為什麼他不來信?”

    母女倆都不知道路程的遠近。

    “想著他就行了,母親,”歐葉妮回答說,“不要提到他。

    您病著呢,您比一切都重要。”

    這一切就是他。

    “孩子們,”格朗臺太太說,“我這一輩子沒有什麼舍不下的。上帝保佑我,讓我高高興興地面臨苦難的盡頭。”

    這位婦女的話常常是神聖的,顯示基督徒的本色。她在床前用早餐的時候,她的丈夫在她房間裡踱來踱去,那年的頭幾個月,她總反來複去對丈夫說同樣的話,語氣雖很親切溫柔,但很堅決,一個女人臨近死亡,反倒有了平生所沒有的勇氣。

    “老爺,我感謝您對我的病那麼關心,”丈夫無關痛癢地問她近況如何,她總這麼回答;“但是您如真願意讓我不久於人世的最後這些日子少一點煩惱,減輕我的痛苦,您就饒了咱們的女兒吧,表示您是個像樣的基督徒、丈夫和父親。”

    一聽到這話,格朗臺像看到陣雨將臨的行人乖乖地在門下避雨似的,坐到床邊,一聲不吭地聽著,不作回答。趕上妻子用最動人、最溫柔、最虔誠的話懇求他時,他就說:“你今天氣色不大好,可憐的太太。”徹底忘掉女兒彷彿已成為一句銘文,刻在他砂岩般的額頭,刻在他緊閉的嘴唇上。甚至他那措辭很少變動的支吾的回答,使他的妻子蒼白的臉上淚如雨下,他也不動心。

    “讓上帝原諒您吧,老爺,”她說,“就像我原諒您一樣。

    您總有一天需要寬恕的。”

    自從他妻子病倒之後,他就不敢再連叫那可怕的“得,得,得,得”了!但是,妻子天使般的溫柔並沒有感化他咄咄逼人的霸道。精神的美在老太太的臉上生輝,逐漸驅除了她往日的醜陋。她成了整個心靈的外現。祈禱的法力彷彿使她五官中最粗俗的線條得到淨化,變得細膩,而且煥發光彩。誰沒有見到過聖徒容貌的這種脫胎換骨的變化?靈魂的習慣最終會戰勝最粗糙的外貌,把由崇高思想產生的純正端莊生動地印在他們的臉上!在這被痛苦煎熬得猶如燈油將盡的女人的身上,看到發生了這樣改頭換面的變化,依然鐵石心腸的老箍桶匠也不免有所觸動,雖然效果甚微。他說話不再盛氣凌人了,整天寡言少語,以維持家長之尊。忠於他的娜農一上街買東西,就有人對她含沙射影地插白幾句,說說她主人的壞話;雖然輿論一致譴責格朗臺老爹,女傭出於維護東家的面子,總要為東家辯白。

    “哎,”她對糟踐老頭兒的人說,“咱們老了不也都會變得心腸硬嗎?為什麼你們就不許他心腸硬一點呢?你們趁早別亂嚼舌頭。小姐日子過得像王后一樣呢。是的,她獨自耽著,她喜歡清靜。再說,東家自有東家的道理。”

    終於有一天晚上,那已是暮春將盡的時節,被病魔、更被傷心折磨得日益憔悴的格朗臺太太,儘管苦苦祈鑄也沒有法子讓父女倆言歸於好,她便把隱痛告訴了克呂旭叔侄。

    “罰一個二十三歲的姑娘喝清水、吃麵包?”德-蓬豐庭長叫了起來,“而且毫無道理!這已構成故意傷害罪;她可以上告,理由一……”

    “行了,侄兒,”公證人說,“丟開你那套法院裡的老調調吧。太太,您放心,我讓這禁閉明天就取消。”

    聽到談論自己,歐葉妮走了過來。

    “諸位,”她很高傲地一面走一面說,“請你們不要管這件事。我父親是一家之長。我只要還在這家耽著,就得服從他。他的行為用不著旁人贊成或反對,他只對上帝負責。我要求你們以友誼為重,絕口不提這件事。責備我父親就等於攻擊我們自己的尊嚴。謝謝你們關心我,但是如果你們能制止滿城風雨侮辱我們的閒話,我將更感激不盡,那些流言我是偶爾才聽說的。”

    “她說得對,”格朗臺太太說。

    “小姐,制止流言的最好的辦法就是還您自由,”老公證人肅然起敬地答道。幽居、悲傷和相思,給歐葉妮更增添了美,老公證人看呆了。

    “那好,孩子,就麻煩克呂旭先生去處理這件事吧,既然他保證一定成功。他熟悉你父親的脾氣,知道怎麼跟他說。要是你願意我在所剩不多的有生之日見到你過得快活,你和你父親無論如何得講和。”

    第二天,格朗臺跟自從禁閉歐葉妮以來每天必行的那樣,到小花園去轉上幾圈。他總是趁歐葉妮梳洗的時候散步。當他走到核桃樹下,便躲在樹後,久久打量女兒長長的頭髮,那時他一定在兩種精神狀態間搖擺:一種是他生性固執的意氣,另一種是想親親自己的嬌兒。他往往坐在那張夏爾和歐葉妮曾立下山盟海誓的小木凳上,而那時女兒也偷偷地或者從鏡子裡望著父親。如果他站起來,繼續散步,女兒就有意坐到窗前,開始看那面掛著美麗野花的牆,裂隙處竄出幾株仙女夢、碗碗藤,還有一種或黃或白的粗壯的野草,一種在索繆和都爾地區的葡萄園裡到處都有的景天蔓。克呂旭公證人來得很早,見老葡萄園主坐在六月豔陽下的小凳上,背靠隔牆,望著女兒。

    “有什麼能為您效勞的,克呂旭先生?”見到公證人,格朗臺問道。

    “我來跟您談事兒的。”

    “啊!啊!您有點兒金子,想跟我換錢?”

    “不,不,跟錢沒關係,是關於您女兒的事。大家都在議論她和議論您。”

    “他們管得著嗎?煤黑子在家,大小是個長。”

    “對,大小是個長,自尋死路也由他,或者,更糟糕的是,往大街上扔錢也由他。”

    “這話怎麼說?”

    “哎。您太太現在病得很厲害,朋友。您該去請貝日蘭大夫瞧瞧,她有生命危險哪。要是她沒有得到應有的治療,死了您也虧心,我是這麼想的。”

    “得,得,得,得!您知道我太太是怎麼回事。那些個醫生哪,只要一上門,一天就起碼來五六趟。”

    “說到頭,格朗臺,您認為怎麼合適就怎麼辦吧。咱們是老朋友了;在索繆城裡,沒有人比我更關心跟您有關的事兒;所以我得把話說清。現在,種什麼瓜結什麼果,由您拿主意,您又不是孩子,知道該怎麼做。況且我並不是為這事兒來的。有件事對您恐怕更重要得多。說來說去,您總小想要您太太死吧?她對您太有用了。等她一死,您想想您在女兒面前是什麼處境。您得給歐葉妮報賬,因為您跟您太太的財產是合在一起的。您的女兒到那時就有權要求分您的財產,就有權賣掉弗洛瓦豐。總而言之,她繼承她母親的財產,而您是不能繼承的。”

    這些話猶如晴大霹靂,格朗臺對法律不像對商業那麼熟悉。他從來沒有想到過共有財產要拍賣的問題。

    “所以我勸您對女兒客氣些,”克呂旭總結說。

    “可足您知道她幹了什麼事嗎,克呂旭?”

    “什麼?公證人很想聽格朗臺老爹的心腹話,很想知道他們為什麼吵架。

    “她把金子送人了。”

    “那,金子是她的嗎?”公證人問。

    “你們怎麼全都這麼說!”老頭像演悲劇似地垂下了手臂。

    “您為一點微不足道的小事,”克呂旭接著說,“就不打算讓女兒在她母親死後對您作出讓步嗎?”

    “啊!您把六千法郎的金子叫做微不足道的小事?”

    “哎,老朋友,您知道如果歐葉妮要求清點和平分母親的遺產,您得破費多少嗎?”

    “多少?”

    “二十萬、三十萬、甚至四十萬法郎!為了知道共有財產的實際價值,不是就得拍賣嗎?可是,如果你們爺兒倆好說好商量……”

    “爺爺的刀!”葡萄園主叫起來,臉色發白地頹然坐下,“等著瞧吧,克呂旭。”

    一陣沉默——或者說,一陣痛苦掙扎——之後,老頭兒看著公證人,說:

    “生活真叫無情呀!人生充滿了痛苦。克呂旭,”他鄭重其事地說,“您不騙我吧,給我以名譽起誓,保證您剛才說的都有法律根據。給我看民法,我要看民法!”

    “可憐的朋友,”公證人回答說,“我的本行我還不清楚嗎?”

    “那倒是真的。我要給親生女兒掠奪一空,給她賣掉、殺掉、吃掉。”

    “她繼承她母親的財產。”

    “生兒育女有什麼用!啊!我的太太,我是愛她的。幸虧她身子骨結實,到底是拉倍特里埃家的後代。”

    “她拖不了一個月了。”

    箍桶匠拍拍腦袋,走過去,走過來,狠巴巴地望了克呂旭一眼,問:“怎麼辦?”

    “歐葉妮可以無條件地放棄繼承她母親的財產。您不想剝奪她的繼承權吧,是不是?為了得到這樣的結果,您就別虧待她。我這麼說其實對我不利。我是幹什麼的?……乾的就是清理呀,造資產清點表呀,拍賣呀,分家呀……”

    “等著瞧吧,等著瞧吧。現在不說了,克呂旭。您弄得我翻腸攪肚的。您弄到金子了嗎?”

    “沒有,就有十來枚舊金幣,您要,我給您。好朋友,跟歐葉妮講和吧。您看,全索繆都對您扔石子兒呢。”

    “混蛋!”

    “好,公債已到九十九法郎一股了。人生一世就心滿意足這一次吧。”

    “九十九法郎嗎,克呂旭?”

    “沒錯。”

    “哎!哎!九十九!”老頭兒把克呂旭送到街門口。剛才這消息高興得他耽不住了,他上樓去看太太,說:“母親,你可以跟女兒團聚一整天了。我要去弗洛瓦豐。你們倆都和氣些。今天是咱們的結婚紀念日。我的好太太。你看,這六十法郎給你在聖體節做路祭用的,遂你的心願了吧!好好玩兒吧,高興高興,多多保重。開開心吧!”他扔了十枚六法郎的銀幣在妻子的床上,又在她頭上吻了一下。“好太太,你會好起來的,是不是?”

    “您心裡連親生女兒都容不下,怎麼還能指望在家裡接待上帝光臨呢,”她動情地說。

    “得,得,得,得,”做父親的用溫柔的口吻說道,“這好說!”

    “老天開眼呀!歐葉妮,”母親高興得滿臉通紅,喊道,“過來親親你的父親,他原諒你了!”

    但是,老頭兒早已沒有蹤影了。他一溜煙往鄉下的莊園趕去,在路上他想理一理給攪亂的思想。格朗臺那年已七十六歲。主要是最近兩年,他的吝嗇變本加利,就像一般人,慾念既久,還膨脹不已。根據有人對守財奴、野心家和死抱住一個念頭偏執終身的人所作的觀察,發現這些人的感情總是特別傾向珍愛象徵他們痴心追求的某件東西。看到金子和佔有金子是格朗臺的癖好。他的專制思想隨著他愛財越深而日益膨脹,要他在妻子死後放棄哪怕一小部分財產支配權,他都覺得是一件悖逆天理的事。要向自己的女兒報清財產總賬,把動產、不動產一起登記造冊,作為不可分割的財產拍賣嗎?……“這簡直是抹自己的脖子,”他在葡萄園的中央,一面檢視葡萄藤,一面高聲說道。最後,他打定主意,晚飯時回到索繆,決定向歐葉妮屈服,疼愛她,討好她,為了可以到死都有權操縱手裡的幾百萬家當,堂堂正正地嚥下最後一口氣。老頭兒無意中身上帶著萬能鑰匙,他自己開了大門,躡手躡足地上樓。起先,歐葉妮把那隻漂亮的梳妝盒拿到母親的床上,母女倆趁格朗臺不在,端詳夏爾母親的肖像,很樂意從中找出夏爾的相貌特徵。

    “這前額和嘴跟他一模一樣!”歐葉妮正說著,葡萄園主開門進來。看到丈夫兩眼盯住盒上的黃金,格朗臺太太嚇得嚷道:“上帝啊!可憐可憐我們吧!”

    老頭兒像餓虎撲向熟睡的兒童那樣朝梳妝盒撲來。“這是什麼?”他一把搶走了寶盒,把它放到窗臺上。“真金!是金子!”他叫出聲來。“好重的金子!足有兩磅。啊!啊!原來夏爾是用這個換走了你的寶貴的金幣。嗯!你為什麼不早說呀?這交易上算啊,乖孩子!你真是我的女兒,我承認。”歐葉妮手腳都在哆嗦。“是不是,這是夏爾的盒子?”老頭兒又問。

    “是的,父親,這不是我的,這是一件神聖的寄存品。”

    “得!得!得!他拿走了你的錢,得補償你的小金庫呀。”

    “爸爸……?”

    老頭兒想去拿把刀子撬下一塊金片,他不得不把盒子放在椅子上。歐葉妮連忙撲去搶,箍桶匠一直注視著女兒和盒子,伸手猛推一把,使女兒跌到母親的床上。

    “老爺,老爺,”母親坐起來喊道。

    格朗臺拔刀出鞘,要撬黃金。

    “父親,”歐葉妮大叫,撲通一聲跪到地上,而且用跪步撲到老頭兒的跟前,舉起雙手,說,“父親,看在聖徒們和聖母的面上,看在犧牲在十字架上的基督的面上,看在您得到永遠拯救的面上,看在我這條小命的面上,求您別碰這隻盒子!它既不屬於您也不屬於我;它屬於一個託我保存的窮親戚,我有責任原封不動地還給他。”

    “既然是託你保存,你為什麼橫看豎看?看比碰更進一步。”

    “父親,您別弄壞它,否則我就沒臉見人了。父親,你聽見了嗎?”

    “老爺,行行好吧!”母親說。

    “父親!”歐葉妮大喝一聲,聲音那麼響,嚇得娜農趕緊上樓。歐葉妮抓起手邊的一把刀,用它當武器。

    “怎麼樣,”格朗臺冷笑一聲,冷冷地問道。

    “老爺,老爺,您要我的命啊!”母親說。

    “父親,要是您的刀子碰掉哪怕一丁點兒金子,我就用這把刀子桶穿我自己的胸膛。您已經讓母親一病不起,您還要逼死您親生的女兒。好吧,您如傷了盒子,我就傷害自己。”

    格朗臺拿著刀子對準盒子,看看女兒,一時下不了手。

    “你真會自殺,歐葉妮?”他說道。

    “她會的,老爺,”母親說。

    “她說到就會做到,”娜農喊道,“老爺,您一輩子就做一回明白人吧。”箍桶匠看看金子,又看看女兒。格朗臺太太暈過去了。“哎喲!您看見沒有,我的好老爺,太太死過去了,”

    娜農喊道。

    “行了,孩子,咱們不必為一個盒子弄得傷和氣,拿去吧,”箍桶匠把梳妝盒往床上一扔,氣急敗壞地嚷道。“你,娜農,快去請貝日蘭大夫。……好了,母親,”他吻著妻子的手說道,“沒什麼,都過去了;我們講和了。不是嗎,乖女兒?不用再吃乾麵包了,你愛吃什麼吃什麼吧。啊!她睜眼了,哎,好了,好了,母親,媽媽,親孃,嗨,打起精神看呀,我在親歐葉妮。她愛堂弟,只要她願意,就讓她嫁給他好了,讓她保存小盒子好了。不過,你得長命百歲,我可憐的太太。哎,動動身子呀!聽我說,你會有張索繆城空前漂亮的祭壇,在聖體節讓他們開開眼。”

    “上帝啊,您怎麼能這樣對待您的妻子和女兒呢!”格朗臺太太有氣無力地說。

    “以後不會了,不會了,”箍桶匠叫道,“你看吧,可憐的太太。”他到密室去,捧回來一把金路易,灑到床上。“看,歐葉妮,看,好太太,這些都給你們,”他一面說著一面擺弄著金路易。“行了,高興起來吧,好太太;身體好起來吧,你要什麼有什麼,歐葉妮也一樣。這一百金路易就是給她的。你不會再送人吧,歐葉妮,把這些再送掉,嗯?”

    格朗臺太太與女兒面面相覷,驚訝萬分。

    “拿回去吧,父親;我們只需要您的心。”

    “哎,這就對啦,”說著,他把金路易放進口袋,“咱們就像好朋友一樣相處吧。咱們全都到客廳去吃晚飯,每天晚上玩兩個銅板一次的摸彩遊戲。痛快地玩吧!怎麼樣,好太太?”

    “唉!我巴不得呢,既然您都覺得不錯;”奄奄一息的妻子說道,“只是我起不了床啊。”

    “可憐的媽媽,”箍桶匠說,“你不知道我多愛你。還有你,我的女兒!”他摟住女兒,親了一親。“哦!吵過一架之後,親親女兒有多好啊!我的乖寶貝!你看,媽媽,咱們現在一條心了。來,抓住這個,”他指指梳妝盒,對歐葉妮說,“拿吧,別怕。我再也不提了,永遠不說了。”

    索繆城裡的頭號名醫貝日蘭大夫不久就到了。聽診完畢,他如實地告訴格朗臺,說他妻子病很重,但是,讓她心情平靜,再加上慢慢調理,細心照料,她可以拖到秋末。

    “要花很多錢吧?”老頭兒問,“一定要吃藥嗎?”

    “藥倒不用多服,但照顧必須周到,”醫生不禁一笑,答道。

    “嗯,貝日蘭大夫,”格朗臺說,“您是有面子的人,是不是?我完全相信您,您認為該來多少次合適,您就儘管來。千萬保住我太太的性命,我很愛她,您知道嗎,雖然外表上看不出來,因為,我們家,什麼事都不外露,弄得我心亂如麻。我傷心哪。打從我兄弟死,傷心就進了我們家,為了兄弟,我在巴黎花了多少錢……真是傾家蕩產了!這還沒完呢。再見!大夫,只要能救我太太的命,您就救救她吧,哪怕要花一、二百法郎呢。”

    雖然格朗臺狂熱地祝願妻子早早康復,因為她一死,遺產就得公開,這對他簡直等於死;雖然他時時處處對母女倆的任何願望都表示贊同,讓她們著實受寵若驚;雖然歐葉妮對母親照料得體貼入微,不遺餘力,格朗臺太太還是快快地走向死亡。她一天比一天衰弱,一天比一天憔悴,就像大多數這種年紀的女人得了重病一樣。她脆弱得像秋天樹上的黃葉。上天的光輝照得她精神煥發,好比陽光射進樹林給黃葉染上金光。這是一種與她的一生相般配的死亡,一種基督徒的死亡;這不叫崇高嗎?一八二二年十月,她的賢德,她的天使般的耐性,以及她對女兒的憐愛,特別光彩奪目;她沒有半句怨言,像油盡的燈熄滅了。像潔白無瑕的羔羊,她向天堂走去,在塵世只舍不下一個人,即陪伴她度過淒涼生活的溫柔的女兒,她最後看女兒幾眼,彷彿預示了她日後的苦命。她把與她一樣潔白的小羊單獨留在這自私自利的塵世,想到人家只貪圖女兒的金子,只想榨取女兒的錢,她發抖了。

    “孩子,”她在嚥氣前說道,“幸福只在天上,你將來會知道的。”

    母親死後的第二天,歐葉妮有了一些新的理由,依戀這所房屋,她在這裡出生,在這裡經歷了多少痛苦,她的母親又剛在這裡去世。看到客廳裡的窗戶以及窗下那張墊高的坐椅,她總不能不落淚。發覺老父對自己那麼溫柔體貼,她以為過去錯看了老父的心。他來扶她下樓吃飯;他一連幾個小時望著她,目光幾乎是慈祥的;總之,他像望著一堆金子那樣地望著她。老箍桶匠跟以前大不一樣,在女兒的面前哆嗦得很厲害,看到他這種老態,娜農和克呂旭等人都認為這是年齡所致,甚至擔心他的機能也有些衰退。但是,全家服喪的那一天,吃過晚飯之後,唯一知道老頭兒秘密的克呂旭公證人也在座,格朗臺的行為也就得到了解釋。

    “親愛的孩子,”當飯桌收拾好、門窗關嚴之後,他對歐葉妮說,“你現在繼承你母親的財產了,咱們有點小事得商量著處理處理。是不是,克呂旭?”

    “是的。”

    “非今天辦不可嗎,父親?”

    “是呀,乖寶貝。我目前沒著沒落的事,是經不起拖延的呀。我相信你不想讓我難過吧。”

    “哦,父親。”

    “哎,那好,就今晚都解決了吧。”

    “您要我幹什麼?”

    “這,乖孩子,這可與我無關。您跟她說吧,克呂旭。”

    “小姐,令尊既不願意分家,也不願意變賣產業,更不願意因為有了現款而付大筆所得稅。為此,就需要免除為今天您跟令尊所共有的末分的全部財產清點造冊的手續……”

    “克呂旭,您非這樣對孩子說不可嗎?”

    “讓我說下去,格朗臺。”

    “好,好,朋友。您也好,我女兒也好,都不想刮我的皮的,是不是,乖女兒?”

    “可是,克呂旭先生,我該做什麼?”歐葉妮不耐煩了,問道。

    “哎,這樣,”公證人說,“得在這張文書上簽名,聲明放棄您對令堂的繼承權,把您跟令尊共有的全部財產的使用得益權,交給令尊,而他將保證您享有虛有權……”

    “我完全聽不懂您說的話,”歐葉妮回答說,“把文書拿來,告訴我在哪裡簽名。”

    格朗臺老爹看看文書,又看看女兒,看看女兒,又看看文書,感到強烈的激動,擦了擦腦門上冒出來的汗。

    “乖寶貝,”他說,“這張文書送去備案要花好多錢。要是你願意無條件地放棄對你可憐的母親的承繼權,把你的前途完全託付給我,那你就不必簽字,這樣我覺得更好。我每月就給你一大筆錢,一百法郎。這樣,你愛給誰做多少次彌撒都付得起了……嗯!一百法郎一個月,利弗爾足算,怎麼樣?”

    “我隨您的意思,父親。”

    “小姐,”公證人說,“我有責任提醒您,這樣您就一無所有了……”

    “嗨!上帝啊,”她說,“那有什麼關係!”

    “別說了,克呂旭。一言為定,一言為定,”格朗臺握住女兒的手,一面拍著一面喊道。“歐葉妮,你決不會反悔的,是不是,你是個說一是一的姑娘,嗯?”

    “哦!父親……”

    他熱烈地吻她,把她摟得緊緊的,讓她透不過氣來。

    “好了,孩子,你給了你爹一條命;不過,你這是把我給你的還給我罷了:咱們兩清。這才叫公平交易。人生就是一筆交易。我祝福你!你是一個賢德的好姑娘,孝順爸爸的好女兒。你現在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吧。從明天起,克呂旭,”他望著嚇呆了的公證人說:“您多費心讓法院書記員準備一份放棄承繼權的文書。”

    第二天中午,歐葉妮簽署了自動棄權的聲明。然而,儘管老箍桶匠信誓旦旦,可是直到年終,不要說每月一百法郎,就連一個銅板都沒有給過。所以,當歐葉妮說笑時提到這件事,他能不臉紅嗎?他連忙上樓,到密室裡捧回大約三分之一從侄兒手裡拿來的首飾。

    “給你,小東西,”他語帶諷刺地說,“要不要把這些算是給你的一千二百法郎?”

    “哦,父親!你當真把這些都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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