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人挽著呂西安的胳膊說:“孩子,奧特維編的一齣戲,《威尼斯轉危為安》,可曾引起你什麼感想?象皮埃爾和雅非哀①那樣,男人和男人的深厚的友誼,使女性的愛情變得毫無意義,使男人之間的一切關係都為之改變的交情,你可懂得?……這才合乎詩人的脾胃呢。”
①皮埃爾和雅非哀,《威尼斯轉危為安》一劇中的人物,兩個極要好的朋友。
呂西安心上想:“這個教區委員居然也懂戲劇。”——接著問:“伏爾泰的著作你念過嗎?……”
教區委員回答:“豈止念過,還實行他的主張。”
“那麼你不信上帝嗎?……”
教士笑道:“照你說來,我倒是無神論者了。”他把手臂圍在呂西安腰裡,又道:“孩子,咱們還是談實際問題吧。我今年四十六歲,是個大貴族的私生子,我沒有家族,只有一顆心……人可是怕孤獨的,這一點你該記住,刻在你軟綿綿的腦子裡。在各種孤獨中間,人最怕精神上的孤獨。早期在曠野裡靜修的隱士和上帝在一起,住的是人煙稠密的世界,精神世界。守財奴住的是隨心所欲的快樂世界,他的全部慾望,連性生活在內,都可以在他腦子裡得到滿足。只要是人,不論是麻瘋病者還是苦役犯,是下流東西還是病人,第一個念頭總是要找一個共命運的伴侶。這種心情是生命的表現,人拿出全部的力量,生命的精華,來滿足這心情。要沒有這股支配一切的慾望,撒旦怎麼能找到同伴?……這個題目大可寫成詩篇,作為《失樂園》的開場白,而《失樂園》也只是替叛逆①作辯訴。”
①指撒旦反抗上帝。
呂西安道:“你那種詩篇簡直是歌詠墮落的《伊利昂紀》。”
“你看,我孑然一身,過著孤零零的生活。我只穿著教士的服裝,沒有做教士的心腸。我喜歡替別人盡心出力,我有這個怪癖。我不為人獻身,過不了日子,所以做了教士。我不怕人家忘恩負義,我自己卻知恩感德。教會對我毫無作用,不過是個空洞的觀念。我替西班牙國王盡心出力,可是不能愛他,他是我的保護人,高高在上。我要創造一個人,給他生命,按照我的方式把他琢磨,塑造,因為我要象父親愛兒子一般的愛他。我的孩子,將來你坐著雙輪馬車,就等於我自己坐著,你討女人喜歡,我也跟著快活。我對自己說:這個美貌的青年就是我!這個德·呂邦潑雷侯爵是我創造的,是我送進貴族社會的;他的榮華富貴是我的成績;我不出聲,他也不出聲;我開口,他也開口;他樣樣事情和我商量。德·韋爾蒙神甫①同瑪麗-安東奈特的關係便是這樣。”
①韋爾蒙神甫,瑪麗-安東奈特未出嫁前的教師,大革命前在法國宮廷中極有勢力。
“他把瑪麗-安東奈特送上了斷頭臺!”
教士回答:“德·韋爾蒙神甫並不愛王后,他只愛他自己。”
呂西安道:“難道家裡的人傷心,我可以不理不睬嗎?”
“我有的是錢,你儘管拿。”
“只要能救出賽夏,我此刻什麼都願意幹,”呂西安回答的聲音表示他不願意自殺了。
“孩子,你只消開一聲口,賽夏明天就好收到他需要的款子,料清債務。”
“怎麼!你給我一萬兩千法郎?……”
“哎啊!孩子,你不看見我們車子的速度一小時走十五六里嗎?我們到普瓦捷吃晚飯。到了那兒,你要是願意訂約,要是能給我一個服從的證據,非常重要而我非要不可的證據,我就託波爾多的班車帶一萬五千法郎給你妹子……”
“錢在哪裡呢?”
西班牙教士一言不答。呂西安心上想:“啊,被我揭穿了,他是拿我打哈哈。”
過了一會,教士和詩人不聲不響重新上車。教士不聲不響從車廂的夾袋裡拿出一隻出門人常用的皮包,裡頭分做三格;教士的大手在皮包中掏了三次,每次都是大把的黃金,總共有一百葡萄牙金洋。
呂西安看著大量的黃金眼花了,說道:“神甫,我跟你走。”
神甫好不溫柔的親著呂西安的額角,說道:“孩子!這不過是我包裡的三分之一,我總共有三萬法郎,路費在外。”
“而你竟一個人趕路嗎?……”呂西安叫起來。
西班牙人回答:“這算得什麼!另外還有三十多萬法郎的匯票到巴黎去兌現。沒有錢的外交家等於沒有意志的詩人象你剛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