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反抗情緒極強而用平等兩字做掩護的地方,任何轟動一時的成功都是奇蹟,而且同某些奇蹟一樣,沒有操縱機關佈景的巧匠合作,不可能出現。一個人生前在本國受到喝彩,十有九次,喝彩的原因同他本人並不相關。伏爾泰在法蘭西劇院臺上的勝利,①不是十八世紀哲學的勝利嗎?在法國,直要個個人戴上了勝利的冠冕,才允許你勝利。夏娃母女兩人的預感因此很有道理。在麻木不仁的昂古萊姆,外省大人物只能引起反感,決沒有人捧場,除非是有利害關係的人或者別有用心的人導演,而這兩者都是可怕的。夏娃和大多數女人一樣,只曉得憑著本能猜疑而說不出猜疑的根據。她入睡的時候心上想:“這裡哪一個人對我哥哥有這樣的好感,肯在地方上替他鼓動呢?……《長生菊》還沒有出版,怎麼會有人預先祝賀他成功?”
①一七七八年三月三十日,伏爾泰去世前兩個多月,他的悲劇《伊蘭納》在法蘭西劇院第六次上演時,受到群眾的歡呼,替他在舞臺上加冕。
事實上這次捧場是柏蒂-克洛玩的把戲。馬薩克的本堂神甫報告呂西安回來的那天,代理人第一次上德·塞農什太太家吃飯,向她的乾女兒正式求婚。這一類沒有外客的飯局,場面的隆重不在於人數而在於衣著。儘管到場的只限於家屬,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扮著一個角色,一舉一動都流露出自己的用意。弗朗索娃好象在身上開時裝展覽會。德·塞農什太太搬出她最講究的行頭。杜·奧圖瓦先生穿著黑禮服。德·塞農什先生接到太太的信,知道杜·夏特萊太太到了,快要來作第一次的拜訪,向弗朗索娃提親的男人也要正式登門,便特意從德·皮芒泰爾先生家趕回來。庫安泰穿的是他最漂亮的栗色禮服,款式跟教士穿的一樣;縐領上一顆價值六千法郎的鑽石晶瑩奪目,富商借此向窮貴族示威。柏蒂-克洛剃過鬍子,梳好頭髮,擦過肥皂,只是去不掉那副生硬的神氣。禮服在瘦小的代理人身上繃得緊緊的,看上去象一條凍僵的毒蛇;心中的希望使他一雙喜鵲眼精神飽滿,臉上冷冰冰的,功架十足,擺著一副威嚴樣兒,活脫是個野心勃勃的小檢察官。德·塞農什太太事先囑咐親近的朋友,關於她乾女兒初次接見求婚的男人,以及省長夫人光臨的消息,在外一字勿提;她知道這樣一說,準會高朋滿座。省長夫婦早已投過名片,拜過客;只有在某些場合才親自登門,作為一種特殊手段。昂古萊姆的貴族因此十二分好奇,便是尚杜的黨羽也有好幾個準備到巴日東府上走一遭,——一般人始終不肯把那所屋子稱為塞農什公館。杜·夏特萊伯爵夫人的勢力有了真憑實據,招來不少熱衷的人。大家聽說她脫胎換骨,比以前更風雅了,也想親自來瞧個究竟。省長夫人卻不過澤菲麗娜的情面,答應接見她親愛的弗朗索娃的未婚夫。庫安泰把這個重要消息在路上告訴柏蒂-克洛,柏蒂-克洛便想起呂西安的回鄉使路易絲·德·奈格珀利斯的地位十分尷尬,正好利用。
德·塞農什夫婦背了重債買進屋子,買下以後只能採取外省人的辦法原封不動。下人通報省長夫人到了,澤菲麗娜迎上前去,一開口便道:“親愛的路易絲,你瞧!……你在這兒仍舊在你自己家裡!……”一邊說一邊指著掛瓔珞的小吊燈護壁板,傢俱,以前呂西安看著出神的東西。
“哎啊!親愛的,這是我最不願意想起的,”省長夫人說話的神氣挺嫵媚,四下一望,瞧了瞧在場的人。
個個人承認路易絲·德·奈格珀利斯變了。她在巴黎交際場中混了十八個月,新婚燕爾的變化,跟外省婦女到過巴黎以後的變化同樣深刻,再加有了權勢,神態莊嚴,種種因素使你在杜·夏特萊伯爵夫人身上只看到一些德·巴日東太太的影子,好比在二十歲的姑娘身上看到她的母親。頭上戴一頂鏤空花邊的小帽子,一支鑽石別針隨便扣著幾朵鮮花。頭髮卷兒沿著腮幫掛下來,跟她的臉蛋配得很好,還遮掉她面孔的輪廓,看上去更年輕。她穿一件尖領的薄綢衫,底下釘著美麗的繐子,有名的女裁縫維克托莉把衣衫做得特別顯出路易絲的身腰。雙肩在鏤空花邊的圍巾和輕紗的披肩之下若隱若現,披肩裹著太長的脖子,裹的手法很巧妙。她手裡拈著漂亮的小玩意兒,一般外省婦女最不會對付這種東西:手鐲上拖一根小鏈子,繫著一個精緻的小香爐;另一隻手若無其事的握著扇子和捲起的手帕。但看她向德·埃斯巴太太學來的姿勢,舉動,沒有一個小地方不高雅,可知路易絲對於聖日耳曼區的一套研究得十分到家。至於那個帝政時代的老風流,結了婚,熟透了,有如隔天還青綠而一夜之間變黃的甜瓜。西克斯特喪失的元氣轉移到容光煥發的妻子臉上,引得大家交頭接耳,說了不少外省的刻薄話;尤其前任昂古萊姆的王后新近得勢,所有的婦女看著又妒又恨,更要叫那個頑強的外鄉人代妻子受氣。除了德·尚杜先生夫婦,已故的德·巴日東先生,德·皮芒泰爾先生和德·拉斯蒂涅一家之外,客廳裡的人幾乎同呂西安朗誦詩歌的那一天一樣多。主教也由幾位副主教陪著到場。柏蒂-克洛四個月以前做夢也沒想到這個場合會有他的立足之地,眼睛望著昂古萊姆的貴族,心裡很激動,對上層階級的一肚子怨氣不知不覺的消解了。他覺得杜·夏特萊伯爵夫人美不可言,私下想:“這個就是能保舉我做署理檢察官的女人!”路易絲同時和每個女客應酬了一番,說話的口吻按照各人的地位而定,也考慮到對方在她同呂西安出奔那件事上採取的態度。黃昏過了一半,路易絲和主教退入小客廳。澤菲麗娜過去攙著柏蒂-克洛的手臂,柏蒂-克洛忐忑不安的跟著她向小客廳走去。那是呂西安的惡運開始的地方,不久也要在那裡結束了。
“親愛的,這位就是柏蒂-克洛先生,我向你鄭重推薦,因為你要看得起他,便是弗朗索娃的造化。”
“先生,你是訴訟代理人嗎?”奈格珀利斯家的小姐把柏蒂-克洛從頭到腳打量了一下。
“不幸得很,是的,伯爵夫人。(烏莫鎮上裁縫的兒子生平從來沒用過這個稱呼,說的時候好象嘴裡含著一口東西。)我只有仰仗夫人,才能進檢察署。彌洛先生聽說要調到訥韋爾去了……”
伯爵夫人道:“照例不是先要做了副署理檢察,再升為首席署理嗎?我倒希望你馬上當首席……要我關切你,幫你謀這個缺,我先要得到保證,知道你的確忠於正統派,忠於教會,尤其是忠於維萊勒先生。①”
①正統派是十九世紀初期擁護波旁王室的保王黨。維萊勒是當時(1821—1828)的內閣總理。
“啊!太太,”柏蒂-克洛上前湊著她耳朵說,“我是絕對忠於王上的。”
她退後一步,表示不願意聽人咬耳朵說話,回答說:“現在我們就需要忠於王上的人。只要德·塞農什太太對你滿意,我無有不幫忙。”她說著用扇子做了一個氣概不凡的手勢。
庫安泰在小客廳門口探了探頭,柏蒂-克洛便向伯爵夫人說:“太太,呂西安回來了。”
“那便怎麼樣,先生?……”伯爵夫人的聲調叫人說話到了喉嚨口也只好嚥下去。
“伯爵夫人沒有了解我的意思,”柏蒂-克洛用最恭敬的措辭說。“我只是向夫人證明我的忠心。夫人一手提拔的那個名流在昂古萊姆應當受什麼待遇,要請夫人示下。他在這兒不是受人唾棄,便是受人頌揚,沒有第三條路。”
路易絲·德·奈格珀利斯還沒有想到這個難題,這件事當然與她有關,不是為了現在,而是為了過去。代理人逮捕賽夏的計劃能否成功,完全取決於伯爵夫人此刻對呂西安的情意。
她擺出一副尊嚴高傲的態度,說道:“先生,你既然有心歸附政府,就該知道政府永遠不會錯的,這是第一個原則;而女人運用權勢的本能,對於她的尊嚴的感覺,比政府還要強。”
柏蒂-克洛正在不露痕跡,仔細觀察伯爵夫人,急忙回答說:“太太,我正是想到這一點。呂西安潦倒不堪的回家。他可以受到歡迎,同時我也能利用人家的歡迎逼他離開昂古萊姆,因為他的妹子和妹夫被人控告,逼得很緊……”
路易絲·德·奈格珀利斯高傲的臉上流露出一種微妙的表情,可見她在壓制心中的快樂。她想不到自己的心事被人猜得那麼準,一邊望著柏蒂-克洛,一邊打開扇子。弗朗索娃正好進來,伯爵夫人正好利用這個時間考慮怎麼回答。
“先生,”她意味深長的笑了笑,“你很快就能當上檢察官……”
這不是把話說盡而一點不落把柄嗎?
弗朗索娃過來向省長夫人道謝,說道:“太太,多蒙您成全我的幸福。”她象小姑娘似的挨在保護人身邊,湊著她耳朵說:“做一個外省代理人的妻子,那簡直是活活受罪,要我的命了!……”
澤菲麗娜用這種方式進攻路易絲,原是熟悉官場的弗朗西斯出的主意。
前任總領事和他的女朋友說:“初上臺的人,不論是省長,是改朝換代的帝王,還是企業的主持人,幫起忙來都很熱心;可是他們很快會發覺做後臺老闆的麻煩,一副面孔馬上要冷下來的。今天路易絲替柏蒂-克洛走的門路,再過三個月為你的丈夫她也不願意幹。”
柏蒂-克洛道:“替我們的詩人捧過場,接下去該怎麼辦,不知道伯爵夫人想過沒有?恐怕在我們喝彩鼓掌的十天之內,夫人需要招待一下呂西安。”
省長夫人點點頭,把柏蒂-克洛打發了。她瞧見德·皮芒泰爾太太在小客廳門口露面,便站起身來,走過去和她談話。侯爵夫人聽到德·奈格珀利斯老頭進貴族院的消息,十分詫異,覺得一個女人這樣能幹,出了亂子反而聲勢浩大,不能不奉承一番。
侯爵夫人說了些體己話,表示向她親愛的路易絲低頭服小,然後問道:“告訴我,親愛的,為什麼你要費許多周折,送你父親進貴族院?”
“親愛的,上面給我這個情分,主要因為我父親沒有孩子,而且他投起票來永遠是贊成王室的。我要生了兒子,最大的一個可以繼承外祖父的爵位,紋章,貴族院的缺份……”
德·皮芒秦爾太太發現路易絲的野心擴展到尚未出世的孩子身上,知道不能利用她替皮芒泰爾先生活動貴族院,不免心中怏怏。
柏蒂-克洛出門對庫安泰說:“省長夫人被我抓住了,你的合夥契約包在我身上……一個月之內我就是首席署理檢察官,而你也可以支配賽夏了。現在你得找一個人來接手我的事務所,五個月功夫我的業務在昂古萊姆佔到第一位……”
庫安泰對他一手造成的人物差不多有些忌妒了,他說:
“你啊,只要把你扶上馬就行。”
呂西安在本鄉大受歡迎的原因,現在大家都該明白了。正如法國有過一個國王不記奧爾良公爵的仇恨,路易絲也不記德·巴日東太太在巴黎受的侮辱。她預備先捧呂西安,用保護人的姿態壓倒他,然後正大光明的解決他。呂西安在巴黎受人愚弄的事,柏蒂-克洛在當地的閒言閒語中聽見過了;他也猜到女性要一個男人愛她的時候,男人不愛她,她會對那男人咬牙切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