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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一文不名

    呂西安回去,虧得柯拉莉已經上床,睡著了。她臨時演了一出小戲,受到群眾鼓掌,吐了一口氣,因為那掌聲不是花錢買來,而是憑她的藝術得來的。那天晚上的演出,敵人沒料到;經理看到成績,決意讓柯拉莉擔任卡米葉·莫潘劇中的主角;柯拉莉第一天登臺失敗的原因,經理也弄明白了。他鑑於佛洛麗納和拿當暗中搗鬼,想打倒一個他重視的女演員,十分氣惱,答應從今以後支持柯拉莉。

    清早五點,拉斯蒂涅來陪呂西安出發。

    “親愛的,你住這條街再合適沒有,”①拉斯蒂涅用這句話代替寒暄。“咱們最好先到,地點在通往克利尼昂庫爾堡壘的大路上;到的早表示有氣派,咱們應當立個好榜樣。”僱的街車經過聖德尼城關的時候,德·瑪賽說:“讓我把節目告訴你。你們倆用手槍決鬥;距離二十五步,各人可以隨便向前,到相隔十五步為止。各人走五步,放三槍,不能再多。不論結果怎樣,事情從此結束。對方的手槍由我們上子彈,他的證人替你上子彈。武器是四個證人在一家軍火鋪裡會同挑選的。我向你擔保,我們的確想促成你的運氣,挑了騎兵用的手槍。”

    ①隱射月亮街的含義,參看本書第459頁注①。

    在呂西安看來,人生變了一場惡夢;活也罷,死也罷,對他都無所謂。自殺的勇氣使他在目睹決鬥的人眼中大有英雄好漢的氣概。他站在他的位置上一動不動。這個滿不在乎的態度彷彿他胸有成竹,大家覺得這詩人厲害得很。米歇爾·克雷斯蒂安向前走了五步。兩人同時發槍,因為雙方受的侮辱相等。第一槍,克雷斯蒂安的子彈擦過呂西安的下巴,呂西安的子彈比對方的頭高了十尺。第二槍,米歇爾的子彈打中詩人外套的領子,幸而領子是細針密縫的,裡面還襯一層硬麻布。

    第三槍,呂西安胸部中了子彈,倒下去了。

    “死了嗎?”米歇爾問。

    “沒有,”外科醫生①回答,“他死不了的。”

    ①決鬥時照例有外科醫生在場。

    “糟糕,”米歇爾說。

    “噢!是的,糟糕,”呂西安應聲說著,眼淚直淌下來。

    中午,可憐的孩子給抬進臥房,放在床上;人家花了五個鐘點,費了好多手腳才把他送回家。雖然傷勢不重,還是得小心照料,熱度可能引起危險的併發症。柯拉莉把悲痛和憂急咽在肚裡。在朋友危急的期間,她從頭至尾和貝雷尼斯兩人陪夜,念著她的臺詞。呂西安的危險期共有兩個月。可憐的姑娘有時上演快活的角色,心裡想著:“親愛的呂西安或許就在這個時候死了!”

    那時呂西安由畢安訓護理,他的性命就靠這位熱心朋友挽救的。畢安訓雖然受過呂西安嚴重的傷害,阿泰茲卻告訴他呂西安上門的事,替不幸的詩人洗刷。畢安訓疑心阿泰茲寬宏大量,便在呂西安神志清醒的時候盤問他,因為他一度發過神經性的高熱,病情嚴重;呂西安說只有在埃克托·曼蘭的報上發表那篇嚴肅的批評,此外不曾寫過別的稿子攻擊阿泰茲。

    第一個月末了,方當和卡瓦利埃的合營書店宣告破產。這個可怕的打擊,畢安訓吩咐柯拉莉不給呂西安知道。《查理九世的弓箭手》那部有名的小說,換了一個古怪的題目出版,一點銷路都沒有。方當在清理之前要撈一筆現款,瞞著卡瓦利埃把作品整批賣給雜貨商,雜貨商三錢不值兩文的轉賣給貨郎擔。呂西安的書那時擺在巴黎橋頭和河濱道的石欄杆上。奧古斯丁河濱道的書業批進不少,市價暴跌,損失不貲:四冊十二開本的小說進價四法郎五十生丁,只賣到兩法郎半。書商急得直嚷,而報上始終絕口不提。巴貝沒料到這陣跌風,他相信呂西安的文才,一反平時習慣,進了兩百部;眼看要蝕本了,他暴跳如雷,大罵呂西安。同業儘管削價脫手,他卻狠了狠心,拿出守財奴的固執脾氣,把兩百部書送進棧房存起來。以後到一八二四年,靠著阿泰茲那篇精彩的序,小說本身的優點,萊翁·吉羅的兩篇評論,作品的價值顯出來了;巴貝的存貨一部部的零賣,賣到十法郎一部。貝雷尼斯和柯拉莉儘管提防,也沒法攔著埃克托·曼蘭不來看他病勢兇險的朋友;曼蘭把那碗苦味的肉湯一滴滴的給呂西安喝下去。象方當和卡瓦利埃那樣,印一個初出道的作家的書而做的倒黴生意,書業的行話叫做肉湯。忠於呂西安的朋友只有一個瑪丹維爾,他寫了一篇出色的書評讚美呂西安的作品;可是不論政府派還是自由黨,都痛恨這位《評論報》,《王旗報》和《白旗報》的主編,所以瑪丹維爾雖是勇將,自由黨罵一句,他回敬十句,他的幫助對呂西安反而不利。英勇的保王黨人的攻擊無論如何兇狠,也沒有一份報紙出來應戰。柯拉莉,貝雷尼斯和畢安訓,把所謂呂西安的朋友一律擋駕,聽憑他們大呼小叫的生氣;可是執達員上門是不好阻攔的。方當和卡瓦利埃破產了,他們的票據需要立刻兌現,商法上這一條規定對第三者損害最大,剝奪了他們票子沒有到期不用負責的權利①。呂西安被卡繆索告了一狀,逼得很緊。柯拉莉看到原告的姓名,才明白她認為多麼天真的詩人做過一件又可怕又屈辱的事;她因之更愛呂西安了,可是她還不願意去央求卡繆索。商務警察上門逮捕,看見被告病在床上,不敢帶走,在請示庭長指定一所療養院,把債務人送往寄押之前,先去告訴卡繆索。卡繆索立刻趕往月亮街。柯拉莉下樓見他,回來手裡拿著法院的公事,公事根據呂西安的背書,確定呂西安是商人身分②。柯拉莉用什麼方法從卡繆索手中拿到這些文件的呢?許了什麼願呢?她沉著臉一聲不出,回到樓上象死人一般。她演了卡米葉·莫潘的戲,半男半女的名作家③那一回的成功,多半是柯拉莉的功勞。扮這個角色也是這明星的最後一道光彩。演到二十場,正當呂西安身體復元,開始散步,吃飯,說要重新工作的時節,柯拉莉受不住暗中的痛苦,病倒了。貝雷尼斯始終相信,柯拉莉因為要救呂西安,答應卡繆索將來回到他身邊去。柯拉莉眼看她擔任的角色被佛洛麗納搶去,又羞又恨。拿當恐嚇說,要不讓佛洛麗納補缺,就向競技劇場開火。柯拉莉竭力抵抗,直演到最後一刻,因此大傷元氣。她在呂西安病中向戲院預支過錢,此刻不能再要;呂西安雖有決心,還不能工作,同時他也得服侍柯拉莉,減輕貝雷尼斯的負擔。可見這一家的生活到了山窮水盡的田地,幸虧還有畢安訓這樣一個高明而熱心的醫生,替他們向藥房說情,讓他們賒賬。柯拉莉和呂西安的境況不久傳到房東和街坊上的小商人耳裡,傢俱查封了。男女裁縫也不再怕新聞記者,要求法院嚴追兩個窮藝人的欠賬。最後只剩藥房和豬肉鋪讓兩個可憐的孩子賒欠。呂西安,貝雷尼斯和病人吃了一星期光景的豬肉,老闆把供應的花色都翻盡了。豬肉火氣大,女演員的病越發重了。呂西安窮愁交迫,只能去找那出賣他的朋友盧斯托,討還一千法郎。在他連續遭難期間,那一次的奔走最難堪。盧斯托已經回不了豎琴街,晚上睡在朋友家裡,象野兔似的被人搜索,跟蹤。帶呂西安踏進文壇的該死的介紹人,呂西安只能在弗利谷多鋪子裡找到。果然,盧斯托坐在老位置上,和呂西安不幸碰到他而離開阿泰茲的那天一樣。盧斯托請呂西安吃飯,呂西安居然接受了!

    ①第三者指原來的受票人。受票人將未到期的本票向人貼現,必須在票上簽字,叫做背書;原出票人到期不能支付時,當由受票人清償。倘出票人宣告破產,即使所出票據尚未到期,貼現人卻可勒令受票人立刻償付。

    ②上文提過,呂西安向卡繆索貼現時,背書上寫明付絲綢賬,故呂西安有了商人身分。

    ③巴爾扎克小說中的卡米葉·莫潘是影射喬治·桑,喬治·桑性格剛強,獨立不羈,故稱之為半男半女的作家。

    那天在弗利谷多鋪子吃飯的還有克洛德·維尼翁,還有向薩瑪農典押衣服的那個了不起的陌生人。盧斯托和呂西安同他們一起走出飯店,想到伏爾泰咖啡館去喝咖啡,大家把口袋裡叮叮噹噹的零錢統統掏出來,還湊不足三十銅子。四人便往盧森堡公園閒蕩,希望碰上一個書店老闆;果然有個當時最出名的印刷商被他們撞見了,盧斯托向他借了四十法郎,平均分做四份,每個作家拿一份。呂西安人窮志短,一點傲氣都沒有了,對三個藝術家淌眼抹淚,訴說他的遭遇;誰知這些同伴都有一段慘痛的經歷說給他聽;各人吐完了苦水,四個人中還算呂西安受的打擊最輕。因此他們都需要忘掉痛苦,忘掉使他們苦上加苦的思想。盧斯托奔向王宮市場,拿剩下的九法郎做賭本。了不起的陌生人雖有天使般的情婦,也到一個下等地方追求危險的快樂去了。維尼翁走往小牡蠣巖飯店,打算喝兩瓶波爾多酒,叫理智和記憶力失去作用。呂西安不願參加消夜,在飯店門口和維尼翁作別。從來沒有跟呂西安作對的記者只有這一個,外省大人物一陣心酸,握著他的手問:

    “怎麼辦呢?”

    大批評家回答:“只有逆來順受。你的書很精彩,可是遭到忌妒,你的鬥爭必定時期很長,很艱苦。天才是一種可怕的病。所有的作家心坎裡全有一個妖魔,賽過胃裡的絛蟲,一邊發展一邊吞掉你的感情。將來到底哪個得勝呢?是疾病戰勝人還是人戰勝疾病?當然,天才要跟性格平衡,只有大人物才辦得到。才能一天天的長大,心一天天的枯萎。除非是巨人,除非有赫丘利①式的肩膀,一個人不是沒有心肝,就是沒有才能。你身體又瘦又嬌,我看你是支持不住的,”維尼翁走進飯店補上一句。

    ①赫丘利,羅馬神話中的大力士,即希臘神話中的赫拉克勒斯。

    呂西安一路想著這番沉痛的議論回家,其中有些千真萬確的道理使他把文藝生涯看清楚了。

    “要錢啊!”有個聲音在他耳邊叫著。

    呂西安開了三張期票,一個月的,兩個月的,三個月的,各一張,每張票面一千法郎,寫著自己的抬頭,簽上大衛·賽夏的字,筆跡學得象極了,還加上背書。第二天他拿著票子送給賽爾邦特街上的紙商梅蒂維埃,梅蒂維埃毫不留難,給他兌了現款。呂西安寫一封短信通知妹夫,說是給了他這筆負擔,呂西安答應按照生意上的規矩,到期把款子解給紙鋪。柯拉莉和呂西安還清欠賬,剩下三百法郎,詩人交給貝雷尼斯收起,吩咐她如果他開口要錢,一個子兒都不能給,他怕自己賭性發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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