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西安踏進旅館,走上滿是泥巴,臭氣觸鼻的樓梯,旋開門上的鎖,看到齷齪的地磚,寒傖的壁爐架,窮苦醜惡,一無所有的臥房,他心中的感觸,除了第歐根尼,誰都體會得到。他發現桌上擺著他小說的原稿,還有達尼埃爾·阿泰茲的一個字條:
親愛的詩人,我們這幫朋友對你的作品大致滿意了。這樣拿出去比較放心,不論給朋友看還是給敵人看。你為全景劇場寫的有趣的稿子,我們都念了,你將要在文壇上引起的嫉妒,和在我們中間引起的遺憾不相上下。
達尼埃爾。
“遺憾!這話是什麼意思?”呂西安嚷著,看到信上客氣的口吻覺得奇怪。難道他和小團體不是一家人嗎?從戲院後臺的夏娃手中嚐到美果以後,他愈加重視四風街上朋友們的友誼和敬意。他把目前在這間房內的生活,和將來在柯拉莉房內的生活,細細想了一下。一會兒轉著高尚的念頭,一會兒轉著墮落的念頭,遲疑不決。接著他坐下來,看看朋友們還給他的作品。一看之下,他大吃一驚。那些尚未成名的大人物又熱心又巧妙,替他一章又一章的潤色過後,本來貧乏的東西變得豐富了,對話也充實,緊湊,簡煉,有力了;同那些富於時代精神的談吐比較之下,原來寫的簡直是廢話。他勾勒的人像軟弱無力,現在變得線條遒勁,色彩鮮明;生理方面的觀察,表現得很細膩,使各種人物都和人生奇怪的現象有了關係,因此有了生命!這一部分準是畢安訓的手筆。本來很空洞的描寫有了內容,生動活潑了。呂西安創造的是個體格殘缺,衣衫不整的女孩兒,如今變為俊俏的姑娘,穿著潔白的袍子,束著腰帶,披著粉紅圍巾,總之成了一件絕妙的創作。他含著眼淚看到天黑,對著偉大的境界茫然失措,體會到這個教訓的可貴,佩服他們的修改,使他在文學藝術方面比四年的閱讀,比較,研究,學到更多的東西。拙劣的草圖經過修正,點鐵成金的實例,永遠比理論和批評更有意義。
呂西安收起稿子叫道:“這樣的朋友!這樣的熱心!我多幸福!”
富於幻想而輕浮的性格天生容易衝動,呂西安憑著這股衝動趕去看達尼埃爾。他上樓的時候覺得任何誘惑都不能使那般朋友離開正路,他遠遠比不上他們。他耳朵裡聽見有個聲音說,如果達尼埃爾愛上柯拉莉,決不肯連卡繆索一同接受的。呂西安也知道小團體的成員痛恨新聞記者,而他現在多多少少是個記者了。他發現除了剛出去的梅羅以外,所有的朋友都在場,個個人臉上都有一副傷心絕望的表情。
呂西安問道:“你們怎麼啦?”
“我們剛得到一個可怕的消息,現代最大的思想家,我們最心愛的朋友,在精神上指導過我們兩年的……”
呂西安接口說:“路易·朗貝爾……”
畢安訓說:“他得了癱瘓症,沒有希望了。”
米歇爾·克雷斯蒂安莊嚴的補充說:“他肉體失去了知覺,腦子在天上,到死都是這樣的了。”
阿泰茲說:“活也罷,死也罷,對他已經沒有分別。”
萊翁·吉羅說:“愛情在他浩瀚無邊的腦子裡等於放了一把火,把它燒壞了。”
約瑟夫·勃裡杜說:“是的,他受著愛情鼓動,進入另外一個世界,我們看不見他了。”
費爾讓斯·裡達說:““這是我們的大不幸。”
呂西安叫道:“也許他會好的。”
畢安訓道:“據梅羅告訴我們的病情,的確是不治之症。
他腦子裡有許多現象在活動,藥物一點辦法都沒有。”
阿泰茲道:“總該有些東西能發生作用……”
“不錯,”畢安訓回答,“眼前他是身體癱瘓,我們可以使他腦子也癱瘓,變成白痴。”
米歇爾·克雷斯蒂安道:“可惜別人不能代替他!要不然我很願意犧牲我的腦子!”
阿泰茲道:“那你的歐羅巴聯邦怎麼辦呢?”
“啊!不錯,”米歇爾·克雷斯蒂安回答,“我們先要獻身給人類,再想到個人。”
呂西安道:“我特意來向大家表示感謝。你們把我的作品點鐵成金了。”
畢安訓道:“咱們之間談得上感謝嗎?”
費爾讓斯道:“我們只覺得快活。”
萊翁·吉羅道:“這一下你當了記者囉?你的第一篇稿子引起的議論,拉丁區也聽到了。”
呂西安回答:“還沒有正式下海呢。”
米歇爾·克雷斯蒂安說道:“那還好!”
阿泰茲道:“我早告訴你們,良心平安的可貴,呂西安是知道的。一個人上床睡覺的時候能夠對自己說:我沒有對別人的作品下斷語,沒有叫誰傷心,沒有把我的聰明才智當作刀子一般在清白無辜的人心中亂攪;沒有說什麼刻薄話破壞別人的幸福,便是對痴呆混沌的人也不干擾他的快樂,沒有向真有才氣的人無理取鬧;不屑用俏皮話去博取輕易的成功;總之從來不曾違揹我的信念……能夠對自己這麼說不是極大的安慰嗎?”
呂西安道:“可是我認為替報紙寫稿照樣能做到這些。如果我沒有別的辦法謀生,早晚要走這條路的。”
“噢!噢!噢!”費爾讓斯說一個字提高一個調門。“那就是投降。”
萊翁·吉羅很嚴肅的說道:“他非做記者不可。唉!呂西安,如果你願意在我們的圈子裡當記者,我們不久也要辦一份刊物,永遠不侵犯真理和正義,只宣傳有益人類的學說,也許……”
呂西安很世故的插嘴道:“你們一個訂戶都不會有的。”
米歇爾·克雷斯蒂安回答:“我們只要五百訂戶就抵得人家的五十萬。”
呂西安道:“你們還需要資金。”
阿泰茲道:“不,我們需要的是獻身的精神。”
米歇爾·克雷斯蒂安做著滑稽的樣子嗅了嗅呂西安的頭,說道:“真象一個香粉鋪。有人看見你坐著華麗的車子,套著漂亮哥兒的駿馬,帶著一個王孫公子的情婦,柯拉莉。”
呂西安道:“怎麼!難道這有什麼不好嗎?”
畢安訓道:“這話就表示你情虛。”
阿泰茲道:“我只希望呂西安遇到一個貝阿特麗克絲,一個高貴的女子,能夠在人生中支持他……”
詩人道:“可是,阿泰茲,只要是愛情,不是到處都一樣嗎?”
“啊!”相信共和政體的克雷斯蒂安說,“在這一點上我是貴族脾氣。我不會愛一個被男演員當眾親吻的女人,在後臺被人用親暱的稱呼亂叫,對臺下哈腰屈背,滿臉堆笑,掀起裙子跳舞,做男人的動作,把我只想一個人看到的姿勢公諸大眾。如果我愛上這樣一個女子,一定要她脫離戲院,讓我用愛情把她清洗乾淨。”
“她不能脫離戲院又怎辦呢?”
“那我要傷心,嫉妒,痛苦死的。割斷愛情不象拔掉一顆牙齒那麼容易。”
呂西安沉著臉擔起心事來,想道:“他們要是知道我容忍卡繆索,準會瞧不起我。”
鐵面無情的克雷斯蒂安又直率又尖刻的說:“告訴你,你可能成為大作家,不過永遠是輕骨頭。”
說完拿起帽子走了。
詩人道:“米歇爾·克雷斯蒂安真嚴厲。”
畢安訓道:“又嚴厲又慈悲,賽過牙醫生的鉗子。米歇爾看到你的前途,也許此刻在街上為你傷心呢。”
阿泰茲態度溫和,體貼,想法鼓勵呂西安。過了一小時,呂西安煩惱不堪的走了,他聽見內心有個聲音叫著:你一定要做記者!好比麥克白聽見女巫說:你一定要做國王!到了街上,呂西安望了望堅忍不屈的阿泰茲的窗子,映著微弱的燈光;他悽悽涼涼,心神不定的回家。他有種預感,覺得這是那批真正的朋友最後一次和他推心置腹了。從索邦廣場走進克呂尼街,他看見停著柯拉莉的車子。女演員要看看她的詩人,向他問好,老遠從神廟街趕到索邦。呂西安的情婦看著閣樓直掉眼淚,她要跟他一同吃苦,一邊哭一邊替他把襯衫,手套,領帶,手帕,放進破舊的五斗櫃。她的悲痛非常真實,非常強烈,表示她感情深厚,所以呂西安雖然被人責備愛上一個女戲子,還是認為柯拉莉是不怕貧窮折磨的聖女。招人疼的女孩子為了要來看呂西安,推說卡繆索、柯拉莉和呂西安吃過瑪蒂法、佛洛麗納和盧斯托的半夜餐,要回請他們,特意來通知呂西安,問他要不要請幾個他應當聯絡的人。呂西安回答說,他先得和盧斯托商量一下。柯拉莉一會兒就走了,不讓呂西安知道卡繆索在底下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