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西安,德·巴日東太太,男當差冉蒂,女用人阿爾貝蒂娜,一個人都沒講過那次路上的情形。可是不難想象,對一個想享受私奔的樂趣的情人,僕役不離左右的旅行是不會痛快的。呂西安還是生平第一回坐包車出門,打算作一年開銷的錢在昂古萊姆到巴黎去的路上差不多全部花光,把呂西安看得呆住了。他可不應該象那種既有才華而又保持童年的嫵媚的人一樣,見了新鮮事兒大驚小怪,好不天真的表現出來。男人要在女人面前隨便流露自己的感觸和思想,非先把那女人徹底研究一番不可。惟有溫柔同高貴不相上下的情婦才能瞭解一個男人的孩子氣,覺得好玩;萬一她有點兒虛榮,儘管是很少的一點,就不能原諒情人的幼稚,虛榮或者渺小。很多婦女崇拜一個人的時候竭力誇大,要她們的偶像永遠象個神道。如果女子愛一個男人是愛對方本人而不是為她自己,她對男人的渺小和偉大會同樣喜歡。呂西安還沒體會到德·巴日東太太的愛情是和驕傲連在一起的。他一路象小耗子出了洞穴似的活潑樣兒非但沒有抑制,反而盡情流露,叫路易絲抿著嘴唇微笑,呂西安不去推敲那些笑容的意義也是失著。
天沒有亮,一行旅客住進梯子街上的快活林旅店。兩個情人都十分疲勞,路易絲只想睡覺,便睡下了。她要呂西安在她套房的上面一層開一個房間。呂西安一覺睡到下午四點。德·巴日東太太叫人喚他起來吃飯;他一知道鐘點,急忙穿好衣服去見路易絲。巴黎儘管自命為處處講究,還沒有一家旅館可以讓有錢人象在自己家裡一樣舒服。路易絲住的那種怕人的房間簡直是巴黎的恥辱。冷冰冰的屋子不見陽光,掛著褪色的窗簾,上蠟的地磚一派寒酸相,傢俱破爛,式樣惡俗,不是過時的,就是買的舊貨。呂西安雖是突然醒來,眼睛還有點迷糊,在那個房裡也認不得他的路易絲了。的確,有些人一離開他們周圍的人物,傢俱,場所,他們的面相和身價便大不相同。人的外貌自有一種特殊的氣氛配合,好比一定要有弗朗德勒畫派的明暗,藝術家憑著性靈安放在畫面上的人物才有生氣。外省人差不多全是這樣。再說,此刻沒有了障礙,圓滿的幸福正好開始,德·巴日東太太也不該有這派矜持和擔心事的神氣。呂西安不便抱怨,冉蒂和阿爾貝蒂娜正在侍候他們吃飯。飯菜不象外省那麼豐盛,實惠。只圖賺錢而儘量剋扣的菜,由近邊的一家飯店供應,東西少得可憐,勉強夠吃。對於財力不足,要在小事情上打算的人,巴黎不是一個愉快的地方。呂西安看著路易絲的變化莫名其妙,但等吃過飯探問原因。他看得不錯。他睡著的時候發生了一樁嚴重的事,因為人的思考的確是精神生活中的大事。
下午兩點光景,西克斯特·杜·夏特萊到旅館來,著人叫醒阿爾貝蒂娜,說要見她主人。德·巴日東太太才梳洗完畢,他又上門了。阿娜依斯自以為隱藏得很好,沒想到杜·夏特萊會撞來,好不詫異,在三點左右接見了他。
他一邊行禮一邊說:“我不怕上司見怪,跟著你來,因為你的行動,我早料到了。不過就算我丟掉差事,至少保全了你的名聲。”
德·巴日東太太嚷道:“這話是什麼意思?”
夏特萊用一副自願退讓的溫柔的神氣說:“我看得很清楚,你愛上了呂西安;不是熱烈的愛一個男人,決不會不假思索,把體統忘得乾乾淨淨,而你是多懂得體統的人!親愛的娜依斯,要是人家發覺你象逃走一般同一個青年離開昂古萊姆,尤其在德·巴日東先生跟德·尚杜先生決鬥以後,你以為德·埃斯巴太太或者巴黎無論哪一家,還會招待你嗎?你丈夫住到埃斯卡爾巴去,很象和你分居。遇到這一類情形,有身分的男人往往先為妻子決鬥,然後讓她自由。你愛德·呂邦潑雷先生也好,提拔他也好,喜歡怎麼處置他都可以,只是不能和他住在一起!如果這兒有人知道你們一路同車,你想結交的人準會把你擋在門外。娜依斯,你還不能為一個青年作這些犧牲,你還沒有拿他同別人作過比較,不曾試過他的心,他可能碰上一個他認為對他的野心更有幫助的巴黎女子,把你忘掉。我不想損害你心愛的人,只請你允許我把你的利益放在他的利益之前,我勸你先研究他一番!要知道你的行動出入重大。萬一人家對你閉門不納,太太們不招待你,至少你得有把握將來不會懊悔,覺得對方始終值得你作這許多犧牲,而他也體會到你的犧牲。德·埃斯巴太太對人對事非常嚴格,看重體統,因為她自己就跟丈夫分居,誰也不知道為什麼;可是納瓦蘭家,布拉蒙-紹弗裡家,勒農庫家,所有的親戚都站在她一邊,最古板的婦女也到她家裡去,對她恭恭敬敬,彷彿過失是在德·埃斯巴侯爵方面。等你第一次去拜訪她,便知道我所見不錯。我熟悉巴黎,敢預先說一句:你一進侯爵夫人的大門就要提心吊膽怕她知道你同一個藥房老闆的兒子,儘管他自稱為德·呂邦潑雷先生,住在快活林旅店。你在這兒要遇到另外一些對手,比阿美莉更刁猾更陰險;她們少不得知道你是誰,住在哪兒,從哪兒來,幹些什麼。我看出你想瞞著人;可是象你這種人決不能隱姓埋名。你不是到處能碰到昂古萊姆的人嗎?國會正要開會,夏朗德省的議員在這裡出席,將軍在這裡休假;只消有一個昂古萊姆人瞧見你,就能使你的前途莫名其妙的擱淺;那時你不過是呂西安的情婦。要是你用得著我,不論什麼事,我都幫忙,我住在聖奧諾雷城關街稅務局長家裡,同德·埃斯巴太太府上很近。卡里利阿諾元帥夫人,德·賽裡齊太太,國務總理,我都相熟,可以替你介紹;不過你在德·埃斯巴太太家見到的人多得很,用不著我引進。你不必自己想辦法踏進這家那家的客廳,將來所有的人家都巴不得你光臨呢。”
杜·夏特萊一口氣講著,德·巴日東太太沒有插一句嘴;她覺得這些意見完全準確,心裡很震動。昂古萊姆的王后的確打算不給人知道的。
她道:“親愛的朋友,你說的很對;那麼怎麼辦呢?”
夏特萊回答說:“讓我替你找一個體面的,連傢俱出租的公寓;開銷比旅館省,而且是獨門獨戶。你要是信託我,今晚就好搬過去。”
她說:“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裡?”
“你的車很容易認,而且我特意跟著你。送你來的馬伕在塞夫勒把你的地址告訴我的馬伕,你允許我替你當副官嗎?等會我叫人送個信來,通知你住哪兒。”
她說:“行,就這樣吧。”
這句話聽來無關緊要,其實意義無窮。杜·夏特萊跟一個交際場中的婦女說的是交際場中的話。他的衣著是極漂亮的巴黎款式,坐著來的是一輛輕便雙輪車,套著體面的牲口。德·巴日東太太靠在窗上考慮自己的處境,無意中看到過時的花花公子出門。過了一會,呂西安突然醒來,匆匆穿起衣服,出現了;德·巴日東太太看他穿著隔年的南京緞褲子,緊窄的舊外套,長相固然美,可是打扮得多鄉氣。八角閣的阿波羅或者安提弩斯,①穿上擔水工人的服裝,誰還認得出希臘或羅馬雕塑家的傑作?我們的眼睛先要作一個比較,來不及讓感情來糾正這個匆忙的不由自主的判斷。呂西安和杜·夏特萊的對比太強烈了,不能不使路易絲感到刺目。六點左右,吃完晚飯,德·巴日東太太坐在一張破舊的長沙發上,面子是紅地黃花的印花布;她做個手勢要呂西安過去坐在她身邊。
她說:“我的呂西安,假定我們做了一樁糊塗事兒,使我們倆同歸於盡,你不覺得應當想辦法挽救嗎?親愛的孩子,我們在巴黎不能住在一起,也不能讓人疑心我們一路同來。你的前程多半依靠我的地位,而我無論如何不應當破壞自己的地位。所以我今晚就要搬出去,離這兒很近。你照舊住這個旅館。那我們儘可以天天見面,沒有人好議論了。”
①八角閣,在梵蒂岡,藏有古代許多著名塑像。阿波羅是希臘後期的作品,安提弩斯是羅馬時期的作品,都是最著名的雕像。
路易絲向呂西安解釋上流社會的規矩,呂西安聽著,眼睛睜得很大。他不知道女人做了傻事後悔,便是愛情起了變化;他只懂得他已經不是昂古萊姆的呂西安了。路易絲口口聲聲只講她自己,她的利益,她的聲名,還講到上流社會;她要遮蓋她的自私,竭力叫呂西安相信一切是為了他。呂西安對路易絲談不上任何權利,而路易絲已經一下子恢復了德·巴日東太太的身分;更糟的是呂西安絕對作不了主。他不禁含著兩顆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呂西安說:“在你眼中,我是你的光榮;可是對我來說,你更重要得多,你是我唯一的希望,是我整個的前途。我本以為你既然分享我的成功,一定也分擔我的不幸;誰知我們現在就分手了。”
她說:“你批評我的行為,可見你並不愛我。”她見呂西安望著她的神氣非常痛苦,便改口說:“親愛的孩子,你要願意,我就留在這兒,就讓我們無依無靠,一同倒黴吧。不過將來我們倆一齊落難,到處碰壁的時候,等到一事無成,——我們樣樣都要預料到,——逼得我們退往埃斯卡爾巴去的時候,親愛的人兒,你別忘了那結果是我早料到的,我也向你提議過按照上流社會的規矩,服從那些規矩來實現我們的目的。”
他擁抱著路易絲回答說:“你考慮得這樣周到,我看著害怕。別忘了我是個小孩兒,完全聽從你的意志。我自己準備盡我的力量奮鬥,出人頭地。假如靠著你的幫助,比我單槍匹馬成功更快,將來我的功名利祿都出於你的賞賜,那我再高興沒有。請你原諒!我一切都交給你了,不能不處處操心。
我覺得分離是遺棄的先兆;而我受到遺棄是活不成的。”
她說:“可是,親愛的孩子,社會並沒要你作多大犧牲。你不過睡在這兒,可以整天待在我家裡,沒有人好批評。”
呂西安受了一番溫存,平靜下來。一小時以後,冉蒂送上夏特萊的一張字條,告訴德·巴日東太太在盧森堡新街找到一個公寓。她問了問街道的位置,原來離梯子街不十分遠,便對呂西安說:“咱們是鄰居呢。”過了兩小時,德·巴日東太太坐上杜·夏特萊派來的車,往新屋去了。公寓華麗而並不舒服;傢俱商佈置這一類的屋子,專門租給在巴黎短期作客的議員或大人物。十一點左右,呂西安回到他的小旅館,對於巴黎只看到盧森堡新街和梯子街中間的一段聖奧諾雷街。他在簡陋的小房間裡睡下,不免把自己的臥室跟路易絲的漂亮公寓作了一番比較。呂西安離開德·巴日東太太的當口,夏特萊男爵來了,他剛從外交部長府上出來,穿著一身光彩奪目的跳舞衣衫。他來報告代德·巴日東太太訂的各項條件。路易絲暗暗發慌,眼前這個闊綽的排場使她害怕。她受著外省生活的影響,用錢謹慎,很有條理,她的作風在巴黎簡直近乎吝嗇了。她帶著稅務局的一張匯票,將近兩萬法郎,打算貼補四年的額外開銷;此刻她已經擔心資金不足,要欠債了。
夏特萊告訴她公寓只花她六百法郎一月。
杜·夏特萊看見娜依斯渾身一震,便說:“呃,小意思。——你還有一輛包車,每月五百法郎,連房租統共是五十路易。除此以外,你只消管衣著了。要同闊人來往的婦女只能這樣。如果你有心替德·巴日東先生謀一個稅務局長或者宮廷的職位,萬萬不能露出寒酸樣兒。在這裡,好處只給有錢的人。你有冉蒂做跟班,有阿爾貝蒂娜服侍,已經很運氣了,巴黎的僕役是個大漏洞。至於伙食,象你這樣不久就要走紅的人是難得在家吃飯的。”
德·巴日東太太和男爵兩人談著巴黎,杜·夏特萊報告當天的新聞,許許多多的無聊事兒,你不知道就不成其為巴黎人。他又告訴娜依斯買東西應該上哪些鋪子:頭巾是埃爾博做的好,帽子和睡帽要向朱麗葉買;又給她一個女裁縫的地址,代替維克托莉;總之他讓德·巴日東太太明白,昂古萊姆的鄉氣必須去掉。臨走他又想出一個好主意。
“明兒我可以在戲院裡弄到一個包廂,”他很隨便的說,“我來接你和德·呂邦潑雷先生同去。讓我在巴黎替你們當個嚮導。”
德·巴日東太太看他邀請呂西安,私忖道:“他有這點兒氣量,我倒沒想到。”
六月裡,部長們的包廂無處安排:政府黨的議員和他們的後臺老闆收割葡萄或者監督收成去了,平日請託最多的熟人不是下鄉就是出門旅行;那時巴黎各戲院最好的包廂便出現一批古怪的客人,只露一次面,給人的印象賽過一張舊地毯。杜·夏特萊有心利用機會,不用破費什麼,請請娜依斯,那些娛樂也最配外省人的胃口。第二天,呂西安第一次上門,沒有遇到路易絲。德·巴日東太太在外面買幾樣必需品。她聽著夏特萊的指點,同那些大名鼎鼎,神氣儼然的時裝專家商量去了。她已經寫信給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報告她到了巴黎。儘管在外省當過長時期的領袖,自信很強,這時照樣提心吊膽,怕自己鄉氣。她相當聰明,知道女人之間的交際全靠第一面的印象;雖然她自以為很快就能和德·埃斯巴太太那樣高級的婦女並駕齊驅,覺得開頭還是需要人家包涵,討人喜歡的因素一個都不能放過。因此她很感激夏特萊給她門道,讓她能夠配合巴黎的時髦社會。碰巧當時侯爵夫人的處境使她很樂意幫助丈夫的親屬。德·埃斯巴侯爵不知為什麼過著隱居生活,對產業、政治、家屬、妻子不聞不問。侯爵夫人在可以自由行動的情形之下,需要輿論支持;有機會代替侯爵照顧他的家屬,再高興沒有。她有心把這件事做得人人知道,格外顯出丈夫的不是。她當天回了一封親熱的信給德·奈格珀利斯家的小姐,德·巴日東太太。信裡的話說得非常好聽,你直要在社會上混了相當時間才會發覺內容空虛。
久聞大名,不勝仰慕;有機會同家屬相聚,更其高興。巴黎的友誼並不可靠,所以很想在世界上多一個知己;否則長此與外人往還,未免過於虛妄。大姑倘有差遣,無不效勞。實因小恙,不能趨前拜訪。辱承垂念,先布謝忱。
呂西安第一次在幾條大街跟和平大街之間溜達,象初到巴黎的人一樣只顧看景緻,來不及注意人物。在巴黎,首先引起注意的是規模宏大:鋪子的華麗,房屋的高度,車馬的擁擠,隨處可見的極度奢華與極度貧窮的對比,先就使你吃驚。富於想象的呂西安想不到有這些同他不相干的群眾,覺得自己大大的縮小了。在外省有些名氣,無論到哪兒都感到自己重要的人,突然之間變得毫無身價是很不習慣的。在本鄉是個角色,在巴黎誰也不拿你當人,這兩個身分需要有一段過渡才行,太劇烈的轉變會使你失魂落魄。青年詩人平素有什麼感情,思想,總有人和他交流,聽他傾訴,便是極小的感觸也能找到共鳴的心靈;這樣的人勢必覺得巴黎一片荒涼,可怕得很。呂西安漂亮的藍色禮服還不曾拿來,身上穿的即使不算破爛,至少很寒酸,因此他等德·巴日東太太回家的當口再去的時候,不免感到拘束。杜·夏特萊男爵比他先到,隨即帶他們到牡蠣巖飯店吃飯。呂西安被巴黎天旋地轉的速度攪昏了,對路易絲又不能說什麼話,車上有第三者在場;他只能捏捏路易絲的手,路易絲態度和藹,表示瞭解他的意思。吃過晚飯,夏特萊帶兩個客人上滑稽歌舞劇院。呂西安見到夏特萊便心中不快,恨天下竟有這種巧事,他也會到巴黎來。稅務稽核所所長說他此番出門是為了施展抱負:希望進隨便哪個衙門當個秘書長,在參事院兼一個評議官;他特意來要求人家履行諾言,象他這樣的人材總不能老是做稽核所所長;他寧可閒著,不是當國會議員便是再進外交界。說話之間,他身價越來越高了。呂西安隱隱然承認,過時的花花公子的確熟悉巴黎,是一個高明的交際家;更難堪的是呂西安吃飯看戲都沾了他的光。凡是詩人驚惶失措的場合,前任的首席秘書都如魚得水。呂西安的遲疑,驚奇,問話,未經世面而鬧的笑柄,叫他的情敵杜·夏特萊看著微笑,好比老水手笑新水手立腳不穩。呂西安第一次在巴黎看戲,很有興趣,心慌意亂的不愉快總算有所補償。那個晚上很值得紀念,因為他對外省生活的觀念不知不覺去掉了一大半。眼界擴大了,社會的規模不同了。鄰座幾個漂亮的巴黎女人打扮得多時髦,多嬌嫩,呂西安覺得相形之下,德·巴日東太太雖然穿得還講究,到底陳舊了:料子,式樣,顏色,沒有一樣不過時。頭髮的款式,呂西安早先在昂古萊姆讚歎不置,此刻同那些婦女的細巧的花樣一比,簡直惡俗。他心上想:“是不是她就這樣保持下去呢?”不知道德·巴日東太太白天就在作脫胎換骨的準備。外省沒有選擇,沒有比較;天天看慣的面孔自有一種大家公認的美。在外省被認為好看的女子,一到巴黎便沒人注意,原來她的美只象老話說的:獨眼龍在瞎子國裡稱王。呂西安拿戲院裡的女人同德·巴日東太太作了一個比較,也就是前一天晚上德·巴日東太太把他和杜·夏特萊作的比較。在德·巴日東太太方面,她對情人也有許多異樣的感想。雖然長相極美,可憐的詩人一點風度都沒有。袖子太短的外套,外省的蹩腳手套,緊窄的背心,和花樓上的青年比起來,可笑得不象話;德·巴日東太太只覺得他一副可憐樣兒。夏特萊卻是很知趣的照顧她,無微不至的關切顯得他情意深厚;穿扮大方,舉止瀟灑,好比一個演員回到了他原來的舞臺;他六個月中失去的陣地兩天功夫都收復了。俗人不相信感情會突然變化,事實上兩個情人的分離往往比訂交更快。呂西安和德·巴日東太太相互之間的迷夢正在逐漸消失,而這是巴黎促成的。在詩人眼中,人生擴大了;在路易絲眼中,社會有了新的面目。只要出一樁事故,雙方都會斬斷聯繫。這個對呂西安極可怕的打擊不久就要來到。德·巴日東太太先送詩人回旅館,然後由杜·夏特萊陪著回家,可憐的情人看了大不高興。
他上樓回到淒涼的臥室,一邊想:“不知他們倆議論我什麼。”
車門關上了,杜·夏特萊微笑著說:“這可憐的青年乏味透了。”
“凡是胸中和腦子裡有一個幻想世界的人都是這樣。他們長時期醞釀一些美麗的作品,有許許多多思想要表達;他們不大重視談話,因為聰明才智作了零星交易,會降低價值的。”高傲的奈格珀利斯這麼說著,還算有勇氣替呂西安辯護,但多半是為她自己而不是為呂西安。
男爵道:“我承認你說得有理,可是我們是跟人過生活,不是跟書本過生活。親愛的娜依斯,我看出你們之間還沒有什麼,我很高興。就算你因為以前生活缺少興趣,有心找點兒補償,可千萬別把這個自封的才子作對象。你要是看錯了人怎麼辦呢?萬一幾天之內,親愛的美人兒,你遇到一般真有才具,真正傑出的人物,跟他一比較,發覺你馱在凝脂般的肩頭上捧出山的,並非有什麼生花妙筆的詩人,而是一個小猢猻,沒有風度,沒有見識,愚蠢,狂妄,在烏莫或許還算得上聰明,在巴黎只是一個平凡之極的青年,那你豈不糟糕?這兒每星期都有詩集出版,便是最不行的也比沙爾東先生寫的高明。我勸你等一等,比較一下!”夏特萊看見車子拐進盧森堡新街,又說:“明天是星期五,歌劇院有演出;德·埃斯巴太太可以佔用內廷總管的包廂,準會帶你同去。我到德·賽裡齊太太的包廂去瞻仰你的風采。明兒演的是《達那伊得斯》①。”
①《達那伊得斯》,薩利埃裡的歌劇,於一七八四年首演成功,成為保留劇目。
她說:“好吧,再見了。”
第二天,德·巴日東太太想湊起一套象樣的晨裝去見她遠房的弟媳婦,德·埃斯巴太太。天氣稍微涼一些,她在昂古萊姆的舊衣服裡找來找去,勉強挑出一件綠絲絨袍子,滾邊相當火氣。在呂西安方面,他覺得應當把那件貴重的藍色禮服拿回來,他也討厭身上穿的單薄的外套,又想到說不定會碰上德·埃斯巴太太,或者出其不意的到她家裡去,不能不經常衣冠楚楚。他急於取回包裹,跳上一輛出租馬車,不出兩小時花了三四個法郎,使他對巴黎的開支大有感觸。他穿上他最講究的服裝,走往盧森堡新街,在門口遇到冉蒂從屋內出來,陪著一個跟班小廝,小廝帽子上插著鮮豔的羽毛。
冉蒂說:“先生,我正要上你那兒去,太太叫我送個字條給你。”冉蒂在外省隨便慣了,不懂巴黎的規矩和客套。
小廝只道詩人是個當差。呂西安拆開信來看了:德·巴日東太太整天都在侯爵夫人家,夜晚到歌劇院去,約呂西安在那兒相會;她弟媳婦很樂意請青年詩人看戲,在包廂中給他一個位置。
呂西安私下想:“她是愛我的!我提心吊膽根本是荒唐。
今天晚上她就介紹我去見她弟媳婦了。”
他心花怒放,直跳起來。那時離開快樂的夜晚還有一段時間,他想痛痛快快的消磨,便直奔杜伊勒裡公園,打算散步到傍晚,再上韋裡酒家吃一頓。他蹦蹦跳跳,快樂得飄飄然,跨上斐揚平臺,一邊走一邊打量遊人,但見俊俏的婦女由她們的愛人和漂亮哥兒陪著,成雙作對,手挽著手,跟熟人眉來眼去的打招呼。這個平臺和美景街大不相同!蹲在這華麗的架子上的鳥兒比昂古萊姆的不知好看多少!這裡的是五色斑斕的印度鳥美洲鳥,昂古萊姆的只是灰溜溜的歐洲鳥。呂西安在杜伊勒裡待了兩小時,簡直是受罪。他把自己嚴格檢查了一下,批判了一下。先是那些漂亮哥兒沒有一個穿禮服的。偶爾看到一個穿禮服的人,只是沒人理會的老頭兒,窮苦的可憐蟲,或是住在沼澤區靠利息過活的人,或是機關裡的當差。容易激動,目光尖銳的詩人,發現除了晚上的裝束還有白天的裝束,便覺得自己的舊衣衫醜陋不堪:禮服的式樣早已過時,藍也藍得不登大雅,領子特別難看,前面的衣襬因為穿久了,老是擠在中央;紐扣發紅;有摺痕的地方褪了顏色;總而言之毛病百出,十分可笑。背心太短了,外省的裁剪更是不堪入目,呂西安急忙扣上禮服的紐子,遮住背心。最後他發覺只有普通人才穿南京緞褲子,有身分的人穿的不是上等花色細呢,便是一塵不染的雪白的料子。並且褲腳管都有帶子扣在鞋底上;呂西安的褲腳偏偏和靴跟不合作,望上翻卷,似乎對靴子大有反感。他戴著角上繡花的白領帶,當初妹子看見杜·奧圖瓦先生和德·尚杜先生繫著這種領帶,趕緊替哥哥照樣做了幾條。可是巴黎人白天不用白領帶,除非是老古板、上了年紀的金融家,或是一本正經的官吏。不但如此,可憐的呂西安從公園的鐵柵望出去,看見裡沃利街的人行道上走過一個雜貨店的夥計,頭上頂著一隻籃,領帶兩頭有他心愛的女工繡的花!那時彷彿一棍打著呂西安的胸口,這是我們感覺的中心,說不出是哪個器官的部位;人類自從有了感情以後,遇到強烈的快樂或痛苦,總要拿手去按那個地方的。讀者認為以上的敘述幼稚可笑嗎?有錢的人從來沒嚐到這一類的痛苦,當然覺得我說的情形惡俗,荒唐。可是不見得只有幸運兒和有權有勢的人遭到困難,生活大起變化,才值得注意,可憐蟲的苦惱就不值得注意。小百姓受的痛苦不是和大人物一樣多嗎?痛苦能使一切變得偉大。如果改動一下名詞,談的不是服裝的美醜,而是什麼勳章,榮譽,頭銜,這些看上去很小的事情,不是也叫功業彪炳的生涯大起風波嗎?況且對一般想冒充闊佬的人,服裝問題的確關係重大;因為往往先要擺了空場面,以後才能撐起真場面。德·埃斯巴侯爵夫人是內廷總管的親戚;各方面的名流,經過特別挑選的聞人,都在她府上出入;呂西安想起晚上要穿著這套衣服在她面前出現,不禁冷汗直流。
他看見聖日耳曼區的青年子弟個個風流,漂亮,搔首弄姿,便恨恨的想道:“我可真象藥房老闆的兒子,鋪子裡的小夥計!”那些哥兒們自有一種風度:清秀的外貌,高貴的氣派,臉上的神態,顯得他們彼此相象;可是又有各各不同的格局,顯出每個人的特色。他們象臺上的演員,會烘托自己的長處,這是巴黎的男人和女人同樣精通的訣竅。呂西安沾著母親的光,長得非常體面,這一點能給他多少便宜,他已經看清楚了;可惜他這塊金子只是一塊原料,不曾經過琢磨。他的頭髮剪得很難看。脖子裡沒有柔軟的鯨魚骨使他能高高的揚著臉,他覺得自己的尊容陷在襯衫的蹩腳領子裡頭;軟綿綿的領帶毫無支撐的力量,只得可憐巴巴的耷拉著腦袋。從昂古萊姆帶來的靴子奇醜無比,哪個女人想得到裡面的一雙腳多麼有樣呢?他的所謂禮服只能算一個藍布套,把他苗條的身段改了樣,哪個青年會羨慕他呢?人家雪白的襯衫上紐扣多漂亮,哪象他的紐扣黃裡泛紅!所有時髦貴族的手套都極其講究,呂西安的手套卻和警察戴的一樣!有的拿著精工鑲嵌的手杖揮舞,有的襯衫裝著硬套袖,配著小巧玲瓏的金紐扣。一個男的一邊和女人談天,一邊扭著手裡的馬鞭子,穿著細腰身的外套,釘縐邊的褲腳管上濺著幾點泥漿,踢馬刺在地下叮叮噹噹,表示他快要上馬,一個拳頭大的小廝牽著兩頭牲口在一邊等著呢。另外一個男人從背心袋裡掏出一隻表,象五法郎的銀元一樣薄,看鐘點的神氣彷彿到這兒來赴約早了一步,或者遲了一步。呂西安從來沒想到這些美麗的小玩意兒,直要看見了才知道有這麼一大堆必不可少的無用之物,才明白沒有大筆資金休想當一個漂亮哥兒!想到這裡他直打寒噤。他越欣賞那般得意而瀟灑的青年,越感到自己怪模怪樣,走在街上不知前面通到什麼地方,到了王宮市場還不曉得王宮市場在哪兒,向人打聽盧浮宮,人家回答說:“就是這裡。”呂西安發現自己和眼前的世界隔著一條鴻溝,不知怎麼跳過去,心裡只想變得和苗條文雅的巴黎青年一樣。所有的貴公子遇到打扮和相貌都象天仙似的婦女,沒有一個不打招呼;如果這些女子肯給他一個親吻,便是象科尼馬克伯爵夫人的侍從①一般頭顱落地,呂西安也心甘情願。同這般王后相比,路易絲在他模糊的記憶中只能算一個老婆子。他遇到好幾個婦女,後來全是十九世紀的歷史人物,以才情,美貌,愛情而論,名氣不會在前朝的后妃之下。呂西安看見一個才華絕世的姑娘,傑出的女作家德·圖希小姐,她的筆名卡米葉·莫潘無人不知,她不但容貌出眾,思想也高人一等;公園裡男女遊客都輕輕的提著她的名字。
①科尼馬克伯爵夫人(1662—1728),波蘭王奧古斯特二世的情婦,有一個貴族為了愛她而被殺。
呂西安心上想:“啊!多有詩意!”
那個天使渾身都是青春和希望的光彩,前程遠大,堆著溫柔的笑容,漆黑的眼睛象天空一般廣闊,象太陽一般熱烈;相形之下,德·巴日東太太算得了什麼呢!德·圖希小姐和菲爾米亞尼太太有說有笑;菲爾米亞尼太太也是巴黎最有風趣的一個女人。呂西安明明聽見有個聲音說:“聰明才智是撥動社會的槓桿。”另外一個聲音接著說:“聰明才智要靠金錢做支點。”他眼看自己在公園裡當場出醜,打了敗仗,不願意待下去了。他對本區的地形還沒弄清,便問了路由,向王宮市場出發。他走進韋裡酒家點了幾樣菜,嚐嚐巴黎的樂趣,同時排遣他的苦悶。一瓶波爾多紅酒,一盤奧斯坦德牡蠣,一盤魚,一盤鷓鴣,一盤意大利麵條,幾樣水果,便是他necplusultra①。他一邊享受這頓小規模的酒席,一邊打算晚上在德·埃斯巴太太面前賣弄才情,拿豐富的學識來補救他不倫不類的猥瑣的裝束。飯店開出賬單,總數是五十法郎,把他的夢驚醒了。他本以為五十法郎在巴黎可以過不少日子,誰知一頓晚飯就花掉他昂古萊姆一個月的用度。他走出豪華的飯店,恭恭敬敬帶上門,決意從此不來了。
①拉丁文:最大的慾望。
他穿過石廊回旅館去拿錢,心上想:“夏娃說的不錯,巴黎的物價不是昂古萊姆的物價。”
他一路走一路欣賞時裝鋪子,想著白天看見的裝束。“我這副不三不四的打扮決不能去見德·埃斯巴太太,”他想罷,一陣風似的趕回快活林旅店,奔進房間,拿了三百法郎回王宮市場,預備從頭到腳置辦新裝。他剛才看到有專門做靴子的,做內衣的,做背心的,理髮的;體面的衣著穿戴,在王宮市場分散在十來家鋪子裡。他隨便闖進一家時裝店,老闆拿出大批禮服,讓他儘量試穿,保證每件都是最新的式樣。等他走出鋪子,已經買下一件綠色的禮服,一條白褲子,一件花色背心,總共花掉兩百法郎。一會兒又覓到一雙非常漂亮而合腳的靴子。各式各樣的必需品買齊了,他叫一個理髮師到旅館去;各家鋪子的東西也陸續送到。晚上七點,他跳上一輛出租馬車趕往歌劇院,頭髮燙得象迎神賽會中的聖約翰,背心,領帶,無一不好看,只是第一次穿在身上,賽過背了一個硬殼,有點發僵。他按照德·巴日東太太的囑咐,說要進內廷總管的包廂。檢票員看他的漂亮衣衫好象借來的,神氣活脫是個男儐相,便問他要票子。
“我沒有票子。”
“那就不能進去,”檢票員冷冷的回答。
呂西安說:“我是德·埃斯巴太太的客人。”
“這個用不著告訴我們,”檢票員說著,和同事們不動聲色的笑了笑。
那時門口迴廊下面來了一輛轎車。跟班的小廝,呂西安已經認不得了,放下踏板,車上走出兩個盛裝的女人。呂西安惟恐檢票員出言不遜叫他讓路,自動閃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