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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

    在南條看來,星枝的行動簡直是不可理解的。從星枝的年齡來考慮,他離開日本時,她頂多十五六歲。對這樣一個少女,他是不會有印象的。而她剛才那副近乎毫無表情的冷淡態度,究競又是怎麼回事呢?與其說是傲慢與執拗,不如說是近似虛無的美,給人留下可怕的印象。他眼下又不能停車問問她為什麼要跟蹤而來。

    女人只得懷疑南條和星枝之間大概隱藏著什麼秘密。儘管如此,這個妙齡小姐也不像是一個不正派的人,可她竟如此大膽地緊盯緊跟,還是令人難以理解。

    星枝也覺得,自己的行動幾乎不可理解。

    車子從江之島朝鵠沼的方向奔馳。這是一條濱海公路。左側是沙灘,右例是一片松林,一望無根,開闊悅目,柏油馬路宛如一條白帶。萬里晴空,連遙遠的伊豆半島上空也清朗晴明,浮現出富士的山姿。濤聲呼嘯。沙灘無盡頭地伸展。小松樹樹身低矮而整齊,是一幅坦蕩而明亮的景緻,還有一片松苗叢生的沙地。到處都是松樹。

    兩輛汽車都以高速行駛。看起來完全是名副其實的兜風。

    不一會兒,前面那輛車子在遷堂的松林處一拐彎,就在一幢別墅的庭院裡消失了。

    後邊的車子放慢了速度,稍後拐進了那條小路。星枝想看看門牌,把身子往車窗靠時,南條突然從門後出現了。由於路窄得連車身都幾乎擯到路旁的松葉,所以南條和星枝面面相覷,臉貼得意外的近,甚至連對方的呼吸、肌膚的溫馨,都感受到了。

    星枝的臉頰驀地飛起一片紅潮,她緊緊閉上了雙唇。

    “你是誰?有什麼事嗎?”南條強裝若無其事的樣子。

    星枝沉默不語。

    “你一直跟蹤我到這兒來的吧?”

    “嗯。”

    “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發瘋了。”

    “發瘋了?是你?”

    “嗯。”

    南條驚訝地凝視著星枝。

    “唔,瘋子,倒有意思!我最喜歡瘋子啦。難得追到這兒來,就請你到屋裡來坐,談談好嗎?”

    “沒什麼可談的。”

    “太失禮了吧。你為什麼要追到這兒來呢?不說清楚就不讓你回去。”

    “是發瘋了。”

    “別開玩笑。你要愚弄人嗎?”

    “這是說你呢。我只想侮辱侮辱你。”

    “什麼?”

    星枝暗示司機開車。她忽然傷心地閉上了眼睛,說:

    “我才不上你那根假裝柺杖的當呢。”

    南條做了一場噩夢似的,目送星枝的車子遠去。

    鈴子教少女們練習基本功。

    這些少女年紀很小,就像那回跳《花的圓舞曲》時上舞臺獻花的女孩子一樣。鈴子教授孩子有方,又能親切照料她們。她常常代替竹內指導排練。

    離這些小女孩稍遠的地方,有三四個年紀稍大的學員。她們有的把腿架在把杆上,有的對鏡作各種舞姿,也有的在練習老師指導的部分舞蹈動作,各自自由練習。

    竹內在客廳裡會見舞蹈團的幹事。

    竹內帶著困惑的神情說:剛剛收到南條寄來的信。信上說,南條患右腿關節病,得靠柺杖行動,作為舞蹈家,他已經不能站立,是一具活著的殭屍了。他自己早已死心,可一想到恩師的悲痛,就不忍心讓恩師看到自己那可憐的形象。

    以南條回國為前提製定的計劃,全都成了泡影。南條回國連乘哪艘船都沒有通知,不過竹內還是毫不懷疑,南條一定會回到自己的懷抱。所以他計劃先在東京,後在大阪、名古屋等地舉行回國彙報演出,並同影劇院簽訂了合同,讓他率領自己的弟子們進行演出。

    “不過,他自己跳不了,還可以擔任藝術指導嘛。拄著柺杖指導,可以收到悲劇性的宣傳效果,不也很好嗎!”年輕的幹事說。

    “我可不願意把悲劇當作販賣品。南條太可憐啦。”竹內不以為然地說。

    “別說這種糊塗話啦。難得派去學習五年,如今人回來了,應該讓他當藝術指導,給他找條活路嘛。”

    “替南條設身處地考慮,他也許希望把舞蹈忘得一乾二淨呢。反正不親眼見見南條,是無法瞭解的。估計他要來道歉的。”

    “這種脈脈的溫情,反而會害了南條。無論如何也要叫他幹呀。”

    “究竟是誰溫情啦?你是不會明白的。”

    現在不是討論這種問題的時候。幹事毫不掩飾地說:應該利用一切有宣傳價值的東西,以擺脫研究所的經濟困境。這是沒有錯的。由於繳不起稅金,鋼琴也被沒收,稅務局的拍賣通知,甚至同南條的信雙雙到達。

    不管怎樣,不見南條是無法行事的,所以只談妥去為單和服作廣告性宣傳。這也可以說是個廣告性宣傳推銷團。就是說公司用免費招待的方法,請購買單和服的顧客觀賞音樂舞蹈會,因此讓她們到各地巡迴演出。這是長途跋涉的旅行。竹內於心不忍,但還是決定讓鈴子和星枝去巡迴演出。

    “還有,南條拄柺杖的事請你保密,因為他連我也瞞過,悄悄上岸了。實際上我也沒告訴我們團裡的鈴子吶。”竹內叮囑了一句,便同幹事一起出門了。

    竹內來到排練場,鈴子正和著童謠唱片的節奏,在指導小孩跳舞。她自己彷彿也變成小孩,示範給她們看。

    年紀大的女弟子正在更衣室裡脫排練服。

    竹內觀看了一會兒孩子們的舞蹈,便走到鈴子身邊,說:

    “我要出去一趟,拜託你啦。”

    “嗯。”

    鈴子向少女們說了聲“練習一下剛才的舞蹈”,就走進裡頭,照料竹內更衣去了。

    竹內一邊結領帶,一邊說:

    “決定請你參加那個為單和服作廣告性宣傳的旅行啦,雖然這種工作有點俗氣。”

    “不管怎樣,都是一種學習。只要認真跳,我就好好幹。”

    “這是一次長途旅行啊。”

    “節目定下來了嗎?”

    “這回是鄉間巡迴演出,排一些受群眾歡迎的華麗的舞蹈節目就行。這種事嘛,就按你喜歡的去辦吧。”

    “喂,我回頭再考慮,連衣裳也都挑選好。”鈴子說著把竹內送了出來,又說:“快要下雨啦,師傅,你早點回家吧。”

    鈴子再折回排練場,她聞到手裡拿著的竹內的排練服有一股味兒,便把它扔進浴室裡,然後又繼續指導童謠排練。

    不一會兒,孩子們都回去了。

    在寬敞的排練廳裡,只剩下鈴子一個人。

    她將身體依在鋼琴上,稍事歇息,一隻手不由自主地彈起鋼琴來。過不多時,她又選出一張唱片,安詳地聽了大半個曲子,突然,她激烈地跳起舞來。

    她把壁櫥打開。這壁櫥像一個大型西服衣櫃,鑲嵌在壁內,裡面掛滿了舞蹈服裝。鈴子觸摸這些衣裳,不禁想起了一樁樁往事。但她還是利索地取出了兩三件來。

    大概是作旅行的準備吧。她檢查了抱來的這些衣裳是不是就這樣可以穿用。衣裳上籠罩著舞臺的幻影。鈴子又想跳起舞來。她在排練服上穿了舞蹈服。

    天擦黑了。好像下起雨來。

    隨著房間漸漸昏暗,整面牆上的大鏡子,反而顯得格外清晰,映出了鈴子的舞姿,猶如水中的魚。

    門口傳來了敲門聲。

    鈴子翩翩起舞,沒有聽見。留聲機還在鳴響。

    門輕輕打開。鈴子也沒有留意到有人進來觀看她的舞蹈,而且已經觀看了好一陣子了。

    響起了嘎達嘎達拄柺杖走過來的聲音。正在作阿拉伯舞舞姿的鈴子,不禁一驚,旋即停住了舞步。

    “唉喲,南條?是南條啊!”鈴子跑了過去,差點兒摔倒在地。

    “你回來了,到底還是回來了。”

    “你是鈴子吧?”

    “我太高興啦……

    “幾乎認不出來了,你跳得很好啊。”

    “噢,你回來了。不過,你太無情啦!太無情啦!”鈴子搖晃著南條的身體,然而當她觸模到柺杖的時候,突然又將手縮了回去。

    “唉喲,怎麼啦,你受傷了?”

    “師傅呢?”

    “受傷了?站著行嗎?”

    “不要緊。師傅呢?”

    “我在問你吶,這是怎麼回事?”

    鈴子膽怯地把椅子搬了過來。

    “我們到橫濱接你去了。可是怎麼也沒找到你。真傷心啊。”

    “我躲在艙房裡啦。”

    “躲?”鈴子臉色煞白,直勾勾地盯著南條:“原來你在呀?我們那樣敲門,你竟……原來你在呀,你真是個可怕的人。那時師傅也跟我們在一起。”

    “師傅呢?”

    “出去了。體打算怎樣向師傅道歉呢?你太過分啦。”

    “所以,我才來告辭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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