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思想真是個可怕的槓桿!它是我們用以保衛自己、拯救自己的工具,是上帝賜與我們的最美的禮品。它屬於我們,而且服從我們。我們可以把它擲向空間,而且,一旦離開了我們那顆脆弱的腦袋,那就算完事了,我們也就不再去管它了。
當我一天一天地不斷往後拖延我們出發的日期時,我喪失了睡眠和力氣,漸漸地,在不知不覺之中,全部的生活把我拋棄了。當我坐在餐桌前,我感到極其難耐的噁心;入夜,我白天一直觀察著的那兩張蒼白的面孔——史密斯和布里吉特的面孔——一直追隨到我的惡夢之中。當晚上他倆去看劇的時候,我拒絕同他們一起前往;然後,我便獨自一人前去,躲在他座中,從那兒看著他們。有時候,我假裝有事,躲到隔壁房間,呆上一個鐘頭,偷聽他倆的談話。忽而,我怒火攻心,想找史密斯的碴兒,逼他同我交手,當他想同我說話的時候,我背過臉去,然後,我看見他驚訝地一邊向我走來,一邊向我伸出手來;忽而,當夜晚我獨自一人,整屋子的人全都睡了的時候,我突然想去布里吉特的寫字檯看看,把她的信全都偷走。有一次,我不得不強迫自己走出去,不然我真的會那麼做的。我能對你們說些什麼呢?有一天,我手裡握著一把刀,想威脅他們告訴我為什麼那樣悲傷,否則我就宰了他們。還有一天,我在衝著我自己發火。我寫這些的時候,真是無地自容!假如有難問我到底是什麼東西讓我這樣做的,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我看到,我知道,我懷疑,我窺探,我自尋煩惱,自我作踐,整天豎耳偷聽,整夜以淚洗面,自言自語將因此而痛苦地死去,還認為這麼做是事出有因,深知孤獨和軟弱已把我心中的希望連根拔去,自以為在窺視,但在黑暗之中我只聽見自己的脈搏在狂跳不已,我沒完沒了地哇叨那到處流傳的話語:“人生如夢,世事無常”,最後,詛咒辱罵,用自己的悲慘和任性來褻瀆我心中的上帝:這就是我的樂趣,這就是我為之拋棄愛情、清新的空氣和自由而整天忙乎的事!
自由啊,永恆的上帝!是的,有的時候,不管怎樣,我還在想念著它。儘管置身若許狂亂、怪誕和愚蠢之中,但我心中依然有著振奮的時刻,它會突然把我從困境之中解脫出來。當我走出我的牢籠的時候,吹拂我的臉龐的是一股清新的空氣。那是當我有時候讀其他書籍,而不是在讀那些人稱諷刺文章的時髦騙子們的東西的時候,其中的有趣的一頁。對於那幫人的東西,即使是為了公共衛生,也應禁止其傳播和宣揚的。既然我談到了這些美好時刻,因為它們是極為罕見的,所以我要引述一段。有一天晚上,我在讀康斯坦的《回憶利的時候,我讀到下面的一段話:
“撒克遜外科醫生薩爾斯多夫系克里斯蒂安親王的隨從醫生,在瓦格朗戰役中,他的一條腿被炮彈炸斷。他躺在塵土中,奄奄一息。在離他十五步開外,阿梅代-德-凱堡副官(我忘了是誰的副官了),胸部被彈片擦傷,被擊倒在地,口吐鮮血。薩爾斯多夫明白,如果這個青年得不到急救,一定會因腦溢血而死亡。他拼足全身力氣,拖著傷殘的軀體,向他爬過去,給他放血,救了那青年一命。薩爾斯多夫本人被救出戰場之後,被截了膠,但四天過後,便死在了維也納。”
當我讀完這段文字之後,我扔下書,哭成了個淚人。我並不因痛哭而後悔,因為它讓我過了美好的一天,因為我逢人便講薩爾斯多夫了,不考慮其他任何事情。那一天,我肯定沒有在懷疑任何人。可憐的夢想者!我是不是應該回想一下我曾經是個好人呀?但這於我又有何用?讓我把絕望的雙臂伸向天空,讓我們心自問我為什麼活在世上,讓我在我的周圍看看會不會也落下一枚炮彈,把我永遠解脫了!唉!這只不過是瞬間劃過我的黑夜的一道閃電而已。
如同那些瘋狂的苦行僧在暈眩混飩之中感到如入仙境一般,當人的思想在自行轉動的時候,因挖空心思而精疲力竭,因而對一個徒勞的活動感到厭倦,便會嚇得冥然而止了。似乎人是空虛的,當他越往下陷的時候,最後便到了螺旋梯的最後一級了。在那兒,如同在高山之巔,如同在礦井深處,空氣稀薄,上帝禁止再往前走。這時候,心受到酷寒的襲擊,彷彿什麼也顧不得了,拼命地想蹦出體外,以求再生。它向周圍的一切重新要求活命,它拼命地呼吸著,可是,它在自己周圍遇到的只是它拼足所剩無幾的力氣,一個勁兒的激活的它的那些幻象,它們是它自己創造的,現在正像一群無情的鬼魂似的把它團團圍住。
就這麼長此以往是不可能的。我被這捉摸不定弄得神疲體乏,我決心試探一下,以求發現真相。
我去預訂了晚上十點的驛車。我們租了一輛四輪輕便馬車,我吩咐在指定的時間一切必須準備停當。與此同時,我下令不許將此事告訴皮爾遜太太。史密斯來吃晚飯了。坐到餐桌前的時候,我裝著比平時開心的樣子,而且,我沒告訴他們我的安排,只是把我們的話題引到我們的旅行上來。我對布里吉特說,如果我覺得她心裡並不太想離去的話,我就放棄這次旅行。我說我覺得在巴黎待著挺好,如果她也覺得在巴黎待著舒心的話,我也求之不得留下來。我對人們只能在巴黎見到的各種各樣的娛樂大加讚揚。我提到舞會、劇院以及隨處可見的形形色色的消遣機會。總之,既然我們在這裡很幸福,我看不出我們為什麼要換個地方,而且我也不想這麼快就急著動身。
我期待著她堅持照計劃前往日內瓦,而且,她確實也這麼做了,但口氣卻並不堅決,不過,她剛一說出口,我便假裝順應她的要求,然後,我便轉換話題,說些無關緊要的事,彷彿一切都已說好了似的。
“為什麼史密斯不和我們一起走呀?”我又說道,“的確,他在這兒有事纏身,但他就不能請一請假嗎?再說,憑他的才志,——可他不願利用自己的才氣,——他到哪兒都能過上一種自由而高貴的生活的。讓他別客氣,跟我們一起走吧。車子很空,給他訂個座位就行了麼。一個年輕人應該見見世面,像他這麼年紀輕輕的,整無封閉在一個狹小的圈子裡,真的再沒有比這更悽慘的了。您說是不是呀?’俄問布里吉特道。“去吧,我親愛的,我去請他,他也許會推辭的,他對您很信任,您讓他跟我們一起去吧。您說服他為我們犧牲六週的時間吧。我們一起做伴旅行,而且,同我們一起到瑞士繞一圈回來,他再回到辦公室工作會更開心的。”
布里吉特雖然明知道邀請他是白費勁兒,但她還是贊同了我的意見。史密斯知道自己要是離開巴黎,就有失去工作之虞,所以,他不無遺憾地回答我們說,工作事大,無法奉陪。這時,我讓僕人送上來一瓶好酒,一邊繼續半真半假地勸說他,一邊開懷暢飲,仁人都十分開心。晚飯後,我出去了一刻鐘,看看我吩咐的事落實了沒有。然後,我高高興興地走了回來,坐到鋼琴旁,提議彈琴唱歌。我對他倆說道:“咱們今晚就呆在這兒玩吧。如果你們願聽我安排,咱們就別去看劇了。我沒本事彈琴,但我卻會聽你們彈唱。如果史密斯心裡煩悶的話,我們就讓他彈琴,這樣,時間比到別處去過得更快。”
布里吉特二話沒說,便主動地唱了起來。史密斯拉提琴為她伴奏。僕人上來為我們調好了潘趣酒,不一會兒,酒勁兒上來,我們一個個都瘋了起來。然後,我們又離開鋼琴,回到桌旁,拿來紙牌,一切都按我所希望的那樣,大家都在想法開心。
我眼睛盯著時鐘,焦急地等待著指針指到十點鐘。我心神不寧,心急如焚,但我仍能盡力地剋制住自己,毫不表現出來。十點鐘終於到了。我聽見了車伕揮動鞭子的聲響,聽見馬車已進了院子。布里吉將坐在我的旁邊。我抓起她的手,問她是否準備好動身了。她吃驚地看著我,想必以為我是在說笑。我對她說,吃晚飯時,我覺得她主意已定,便毫不猶豫地去訂了車子,說我剛才出去就是叫車子的。這時候,旅館侍應也走了進來,說是行李已經裝上車,就等我們上車了。
“這是當真的?”布里吉特問道,“您打算今夜就走?”
“為什麼不呢,”我回答道,“既然我們已一致同意我們應該離開巴黎?”
“什麼!現在?馬上就走?”
“當然。我們不是都已經準備了有一個月了嗎?您都看見了,只需把行李在車上捆好就行了。既然我們決定不在這兒呆了,那儘快地離去不是更好嗎?我同意必須說做就做,無須拖到第二天。您今晚的心情很適合旅行,所以我便趕緊利用這個好機會了。為什麼還要拖來拖去,猶豫再三呢?我受不了這種生活了。您想走,難道不是這樣嗎?那好,咱們就走吧,全看您了。”
頓時,房間裡像死一般地沉寂。片刻過後,布里吉特走到窗前,看到馬車確實已經備好了。再說,聽我說話的口氣,她不可能有任何的懷疑的,而且,不管這一決定是如何地倉促,但這畢竟是由她而起的。她無法否定自己說的話,也找不到再拖延的藉口了。於是,她立刻決定了。她先問了幾個問題,似乎是想確信一切都安排妥當了。她看到沒有任何疏漏,便四下裡張望了一番。她拿起披肩和帽子,然後又把它們放下,又在尋找什麼。“我準備好了,”她說,“我可以走了。咱們就走吧?馬上就走?”她拿過一支蠟,查看了一番我的房間,又看看她的房間,打開箱子和衣櫥。她在找寫字檯的鑰匙,她說她不知把鑰匙丟哪兒去了。鑰匙會在哪兒呢?一小時前她還拿著的。“算了,算了!我準備好了,”她極其激動不安地催促道,“咱們走吧,奧克塔夫,下去吧。”她邊說,邊在繼續尋找著,最後,終於走來坐到我們旁邊了。
我坐在長沙發上,看著站在我面前的史密斯。他神態自若,既不心亂也不驚奇。但是,他太陽穴上流下兩滴汗水,我還聽見他手指間捏著的一個象牙籌碼發出格格的聲響,然後被捏碎了之後,掉落到地上。他向我們同時伸出了雙手,說道:“一路順風,朋友們!”
又是一陣沉默。我一直在看著他,等著他說點什麼。“假如這其中有什麼秘密的話,”我尋思,“此時此刻弄不清楚的話,我何時才會知曉?這秘密應該是已經到了他倆的嘴邊了。如果它從暗處出來,我就將抓住它。”
“我親愛的奧克塔夫,”布里吉特說道,“您準備讓我們在哪兒打尖呀?您會給我們寫信的,對吧,亨利?您將不會忘記我的家庭的吧?而且,您能為我做的事,您會去做的吧?”
他聲音激動地回答了,但外表卻是平靜如常的,說是他將全心全意地盡力為她效勞,而且一定辦好。他說:“我不能保證什麼,而且,從您收到的那些信來看,希望渺茫。如果我無可奈何地不能給您帶去點好的消息的話,那也不能怪我。相信我好了,我對您是忠』0耿耿的。”
他又說了幾句客氣話之後,便準備走了。我站了起來,搶在了他的前面,我想最後再讓他倆單獨在一起呆一會兒。我隨手把門帶上,但因為失望而醋意大發,便把臉貼在門上,從鎖孔裡往裡窺視。
“我什麼時候再能見到您?”他問道。
“再也見不到了,”布里吉特回答道,“永別了,亨利。”她向他伸出手去。他彎下身子,在她手上吻了一下,我只來得及往暗處退過去。他走了過來,沒有看見我,走出去了。
當我送到屋裡,和布里吉特單獨在一起時,我覺得心裡頭很難受。她胳膊上搭著大衣,在等著我,臉上表情十分激動,一眼就能看出來,不可能誤會的。她已經找到了她在尋找的鑰匙,她的寫字檯已經打開了。我走過去在壁爐旁邊坐了下來。
“聽我說,”我對她說,但卻不敢看著她,“我以前對您罪孽深重,所以我只能期待著,忍受著痛苦,而無權抱怨。您態度的改變曾讓我感到非常失望,所以我曾不得不要向您向清楚原因。但是,今天,我不再問您是什麼原因了。我們這樣走要讓您付出很大的代價嗎?請您告訴我,我將聽天由命。”
“咱們走吧,咱們走吧廣她回答道。
‘隨您的便,不過,請您直言相告。不管我會受到多大的打擊,我甚至都不該問這打擊因何而來,我將毫無怨言地忍受它,不過,要是我非得失去您不可,請您就別讓我懷有希望,因為,上帝知道!我是不會在希望中僥倖活下去的。”
她急忙扭過頭來對我說道:“跟我談談您的愛情吧,別跟我談您的痛苦了。”
“好吧!我愛你勝過愛我的生命!與我的愛情相比,我的痛苦只不過是一場夢。跟我一起走遍天涯海角吧,要麼我將死去,要麼我將因體而活下去!”
我一邊這麼說,一邊向她邁上一步,但我看見她面色蒼白,在往後退縮。她的嘴在抽搐,她在儘量地要裝出笑來,但卻未能奏效。然後,她俯身朝著書桌說道:‘等一等,再稍等片刻,我有點信件什麼的要燒掉。”她指給我看了那些N城的來信,然後,把它們撕碎,扔到火裡,接著,她又拿起另一些信件,又看了一遍,就把它們放在了桌子上。這是她與商家往來的一些賬單,其中有一些尚未結清。她一面審核賬單,一面滔滔不絕地說著,雙頰好似發高燒時一樣通紅。她請求我原諒她到巴黎之後,一直這麼緘口不言及其行為舉止之怪異。她對我顯出比先前更加溫存體貼,更加信任。她拍著手在笑,還保證要心情十分愉快地去旅行。總之,她完全墜入愛河,或者起碼是一切都似乎說明她已墜入了愛河。我無法描述我看到她這麼假裝快樂有多麼地痛苦。在這種以笑來掩飾的痛苦之中,深藏著一種比眼淚更悽慘北責怪更苦澀的悲哀。我寧願她冷漠和無情,也不願看見她這樣拼命壓抑著自己,裝出快活的樣子來,我似乎看見她在滑稽地模仿我們在以前最幸福的時光中的情景。同樣的話語,同一個女人,同樣的愛撫,半個月前,這使我因愛情和幸福的陶醉,可是現在這麼一表演,卻讓我毛骨驚然。
“布里吉特,”我突然對她說道,“您到底對我隱瞞著什麼秘密?如果您愛我的話,您為什麼在我面前演這種可怕的喜劇呀?”
“我!’仙幾乎像是受到莫大侮辱似的說道,“誰讓您以為我在演戲了?”
“誰讓我以為的?我親愛的,您就實說了吧,您的心已經死了,而且您在像殉道者似的受苦受難。我的雙臂正準備給您以支持,您把頭靠在我的懷裡,痛痛快快地哭吧。那樣的話,我也許會帶您走,但是,像現在這樣是絕對不成的。”
“咱們走吧,咱們走吧!”她又這麼說了一遍。
“不,這絕對不成!不,現在不成,不,只要是在我倆之間有一個謊言或假面具存在,那就不成。我寧可不幸也不喜歡這樣的快樂。”她尷尬地看到我沒有被她的話騙住,而且儘管她在儘量假裝,但我已猜到其中的股蹺來了,所以她便默不作聲了。
“我們為什麼要欺騙呢?’哦繼續說道,“我難道已經那麼地墮落了,讓您不可信賴了,所以您才在我面前這麼假裝快活?您難道認為您註定逃不脫這次悲慘、憂傷的旅行不成?難道我是個暴君。武夫?難道我是個劊子手,要把您拉去受刑?您為什麼怕我發火,竟至要要這樣的花招兒?您到底害怕什麼,為什麼要如此這般地撒謊?”
“您錯了,”她回答道,“我求求您,別再說了。”
“您為什麼這麼不坦誠?如果說我不是您的心腹之交,那我起碼可以算作是您的一個朋友吧?我如果弄不清楚您緣何流淚,那我起碼還可以看見您流眼淚了吧?您難道都不相信我會尊重您的憂傷的情感嗎?我以前怎麼了,竟讓您向我隱瞞您的憂傷?難道我們就沒有辦法來醫治它嗎?”
“不,”她說道,“您錯了。如果您再逼問我的話,您就會給您和給我造成不幸。說這麼多了還不夠嗎?我們可以走了吧!”
“只要看您一眼,就能看出您討厭這次旅行,看出您是被通無奈的,而且您已經在後悔了,您叫我怎麼走呀?到底是怎麼回事,上帝啊!您到底有什麼事瞞著我呀?您的思想如同這面鏡子似的一清二楚的,說些假話又有什麼用嗎?我一聲不吭地就接受您那麼遺憾地奉獻給我的東西,我不就成了最最卑鄙的男人了嗎?可是,讓我又怎麼拒絕呢?如果您不說出來的話,叫我怎麼做好呢?”
“不,我不是違心地跟您的。您弄錯了。我愛您,奧克塔夫。別再這樣折磨我了。”
她話說得是那麼地溫柔,我不禁跪倒在她的面前。有誰能抵禦得住她的目光以及她那如仙聲妙樂般的聲音?“上帝啊!”我嚷叫道,“您是愛我的吧,布里吉特?我親愛的情婦,您是愛我的吧?”
“是的,我愛您,是的,我屬於您,您想怎麼對待我就怎麼對待我好了。我將跟隨您。我們一起走。走吧,奧克塔夫,馬車在等著我們。”她緊班著我的手,在我額頭上吻了一下。“是的,必須這樣,’她喃喃道,“是,我願意這樣,到死方休。”
“必須這樣?”我心裡在想。我站了起來。桌子上只剩下一張紙了,布里吉特瀏覽了一遍,把它拿了起來,翻過來看看,然後隨手扔在了地上。我問道:“全弄完了?”——“是的,全完了。”
當我先前讓人去叫馬車來的時候,並沒有想到真的會走。我只不過是想試探一下而已,但是,事態的發展竟然弄假成真了。我打開門。“必須這樣!”我自言自語道,“必須這樣!”我大聲地重複了一遍,“這話是什麼意思,布里吉特?這裡面到底有什麼蹊蹺我不知道的?您說明白點好嗎?不然我就不走了。您為什麼非得愛我不可?”
她跌坐在長沙發上,痛苦地扭動著雙手。“啊!可憐的人呀,可憐的人介她說道,“您永遠不懂得愛!”
“唁!也許是的,我相信是的,但是,我在上帝面前發誓,我懂得痛苦。您必須愛我,是嗎?咯!您也必須回答我。即使我不得不永遠地失去您,即使這四面牆壁砸到我的頭上,我也非得知道到底是什麼秘密一個月以來一直在折磨著我,否則我就不走出這個門。要麼您說出來,要麼我離開您。哪怕我是個瘋子,一個狂人;哪怕我存心毀了我的生活;哪怕我要問您也許是我應該裝糊塗的事;哪怕我倆之間的一次解釋會毀了我們的幸福,從今往後會在我倆之間豎起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礙;哪怕因此而使我盼望已久的這次旅行泡湯,不管這可能會讓您和我付出多大的代價,反正是或者您說出來,或者我拋棄一切。”
“不,不,我不會說的!”
“您必須說!難道您想把我當成個大傻瓜嗎?當我看到您從晚上到第二天比白天和黑夜的變化還要大的時候,您難道認為我看錯了不成?當您拿那些我覺得不值一讀的什麼信作為藉口,您以為我會滿足於這種搪塞嗎?就因為您不高興去另找一些藉口?您的面孔難道是石膏做的,讓人都看不出您的心裡在想些什麼?您到底是怎麼看我的?我並不像別人想的那樣容易上當受騙的,所以您要當心,即使您不說出來,您的沉默也會告訴我您一味隱瞞的到底是什麼的。”
“您認為我會向您隱瞞什麼呀?”
“我認為!您倒來問我?您是不是想頂撞我才這麼問我的?您是不是故意在逼急我,好甩掉我?是的,一點兒沒錯,您是在故意刺激我,讓我暴跳如雷。如果我坦率地自我辯白的話,您就可以利用您介性的全部虛偽,您就可以等著我來指責您,以便回答我說,像您這樣的女人是不會下殘到為自己開脫的。那麼,最大的罪孽和最無恥的行徑難道不都可以在不屑的驕傲目光中掩蓋過去嗎!您最厲害的武器就是沉默,這我早就知道了。您一心想的是受到辱罵,您沉默不語,直到別人忍無可忍:來吧,來吧,來同我的心搏鬥吧;在您的心跳動的地方,您將可以找到我的心的;但是,別同我的腦袋作對,我的腦袋比鐵還硬,而且它同您一樣地瞭解您!”
“可憐的孩子!’驚裡吉特囁嚅著,“您真的不想走了嗎?”
“不!我只想同我的情婦一道走,可您現在已不是我的情婦了。我搏鬥夠了,我痛苦夠了,我把自己的心摧殘夠了!我在黑暗之中生活夠了,該是天亮的時候了。您到底願意不願意回答?”
“不”
“悉聽尊便,我將等待著。”
我走到房間的另一頭坐下來,決心未獲知我想知道的情況之前絕不站起來。她似乎在考慮,高傲地在我面前走來走去。
我貪婪地注視著她。她一直默不作聲,使我更加氣忿不已。我不願意讓她看出來我在生氣,可又不知怎麼辦才好。我把窗子打開來。“把馬卸了套,”我衝窗外喊叫道,“把車錢付了!我今晚不走了。”
“可憐的人呀!”布里吉特說道。我靜靜地關上窗戶,假裝沒有聽見她的話似的走回去坐下來。可是,我心裡的氣不打一處來,都無法剋制了。這種冷漠的沉默,這種消極的抵抗,使我憤怒到了極點。我即使真的被欺騙了,明知我心愛的女人背棄了我,我也不會像現在這麼生氣的。自從我狠下心來仍留在巴黎不走,我便尋思,必須不惜一切代價,“定要讓布里吉特說個明白。我絞盡腦汁想通她就範,但純屬枉然。如果我現在能找到這個辦法的話,我真寧可拋棄我所擁有的一切。怎麼辦?怎麼開口?她就在那兒,平靜自如,憂傷地看著我。我聽見僕人在卸套;馬匹小跑著走了,它們身上的鈴襠的響聲很快便消失在大街上了。我只要轉回身去喊一下,它們就會回來的,可我覺得它們一去就不回頭了。我把門檢插上,耳邊不知有個什麼聲音在對我說:“你現在與掌握著你的生殺大權的女人單獨在一起了。”
當我陷入沉思,盡力想找到一條能把我引向真相的捷徑的時候,我記起了狄德羅的一本小說,說的是一個因嫉妒其情人的女人,為了解惑,竟想出一個挺奇特的辦法來。她對他說,她已不愛他了,並告訴他說,她就要離他而去。阿爾西侯爵(她情人的名字)落入圈套,承認自己也已對他倆的愛情感到厭倦了!我還很小的時候就讀到的這奇特的一幕,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覺得這一招兒真妙,而且,此時此刻,當我回憶起這個片斷時,我不禁微微一笑。‘誰知道呢?如果我也學這一招兒的話,”我暗想道,“說不定布里吉特也許會中計的,並告訴我她的那個秘密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從暴怒突然轉到使用詭計或狡詐上來。難道讓一個女人不由自主地說出自己的心思來就那麼困難嗎?這個女人是我的情婦,如果我做不到這一點的話,我就太無能了。我神態灑脫而漫不經心地往長沙發上一仰。“喂!我親愛的,”我快活地說道,“難道我倆現在都無法說說心裡話了嗎?”
她吃驚地望著我。
“喂!上帝,是的,”我繼續說道,“反正我倆總有一天要說真心話的。暗,為了給您做個榜樣,我有點想先開始。這樣可以使您有信心,只有朋友間談得投機才能讓人產生信賴的。”
想必我這麼說的時候,我臉上的表情洩露了天機。布里吉特似乎沒有聽見我說的話,還在繼續地踱來踱去的。
“您是否很清楚,不管怎麼說,我們在一起呆了有半年了?”我對她說道。“我們過的這種樣子的日子沒有任何地方可以讓人笑話的嗎?您很年輕,我也很年輕。萬一您覺得我倆的親密生活不對您的口味了,您是不是那種敢向我說出來的女人?實際上,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是會坦率地說出來的。而且,為什麼要不說呢?難道愛是一種罪過不成?因此,不太愛了,或者不再愛了,也都不能說是罪過。我們這種年齡的人,需要換換口味,這又有什麼可以大驚小怪的呢?”
她站住了。“我們這種年齡的人!”她說道,“您這是在說我嗎?您這是在要什麼花招兒呀?”
我的血往臉上湧。我抓住了她的手。“你坐下來,”我對她說道,“你聽我說。”
‘請什麼用?這不是您在說話。”
我對自己的假裝感到羞慚,所以便放棄了。
“您聽我說廣我用力地重複道,“您過來,我求求您,坐在這兒,坐到我身邊來。如果您想保持沉默,那就請您起碼行個好,聽我說說。”
“我在聽哩。您要對我說什麼呀?”
“如果今天有人對我說:‘您是個懦夫!’我二十二歲了,我已經同人家決鬥過,那麼,聽到這句話,我整個人,我整個心都會暴跳起來的。難道我對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還心裡沒數嗎?可是,我還是得去決鬥,我還是得同說這話的人決鬥,我必須同他拼個你死我活。為什麼?為了證明我不是個懦夫,而如果不這樣的話,滿世界的人都會以為我就是懦夫。就這一句話,就得做出這樣的回答,而且,但凡有人這麼說了之後,不管是誰,我都得找他拼命。”
“一點不假。可您想說什麼?”
‘法人們則不決鬥,但是,社會就是現在這個樣子,沒有任何人,不管他是男是女,在他的人生旅途的某些時刻,不會不遇上一些問題,哪怕他的生活如鐘錶一般地有規律,像鐵一般堅強。您想一想吧,您看見有誰逃過這條規律的?也許有這麼幾個人例外,但是,請看看其結果如何吧:如果是個男人,他必名譽掃地;如果是個女人,會怎麼樣?會被人遺忘。但凡真正地生活著的人,都應在這方面證明自己的存在。對於一個女人來說,她有時也會受到攻擊的。如果她很勇敢,她就挺身而起,證明自己不可小覷,然後再坐下來。對於她來說,以刀劍相見並不能證明什麼。她不僅要進行自衛,而且她必須親自鑄造自己的武器。有人懷疑她。那麼是誰?一個無所謂的人?那她就可以而且應該蔑視他。如果是她的情人在懷疑她,那麼她愛他嗎?如果她愛他,那他就是她的生命,她不可以蔑視他的。”
“她的推一回答就是默不作聲。”
“您弄錯了。那個懷疑她的情人,是在侮辱她的整個人格,這點我清楚。替她回答的是她的眼淚、她往日的行動、她的忠貞和她的耐心,不是嗎?如果她沉默不語,會是什麼個結果呢?她的情人因她的過錯而將失去她,而時間將證明她的清白。您心裡想的就是這個吧丁’
“也許吧。首先應該沉默。”
“您說是也許?如果您不回答我的話,我肯定要失去您的。我的主意已定:我一個人走。”
嗯,奧克塔夫……”
“嗯,”我嚷叫道,“時間將證明您是清白的?您把話說完。在這一點上,您至少應該回答是還是不是了。”
“但願是的。”
“您希望是的!這就是我請求您真誠考慮後的回答。這想必是最後一次您有機會在我面前說說心裡話了。您對我說您愛我,這我相信。我在懷疑您,難道您存心讓我走,讓時間來證明您的清白?”
“您懷疑我什麼嗎?”
“我本不想告訴您的,因為我明白說也沒有用。不過。不管怎麼說,反正都是痛苦,那就隨您的便吧,我對這種痛苦也一樣喜歡。我懷疑您在欺騙我,您在愛著另一個人,這就是您的秘密和我的秘密。”
“我愛誰呀?”她問道。
“史密斯。”
她用手按住我的嘴,扭過臉去。我不能再說什麼了。我倆眼睛望著地上,都在沉思。
“您聽我說,”她吃力地說道,“我曾受過不少苦,蒼天可以作證,我將會為您而獻身的。只要世上還為我留存有一線微弱的希望之光的話,我都將準備繼續受苦。但是,當我不得不對您說我是女人,以激怒您的時候,我確是個女人呀,我的朋友。不要走得太過頭,也別走得離人的能力太遠了。在這一點上,我是永遠不會回答您的。眼下我所能做的一切,就是最後一次跪倒在地上,再次求您帶我走吧。”
她邊說邊跪了下來。我站了起來。
“真蠢,”我苦澀地說道,“有生以來頭一次想套出一個女人的真心話的人真蠢呀!結果得到的只能是輕蔑,這是自作自受!真心話?只有賄賂女傭的男人,或者趁女人在說夢話時溜到她的床頭偷聽的男人才能聽得到。只有自己裝作女人的男人,只有下賤到背地裡盡幹卑鄙勾當的男人才能聽得到!但是,但凡坦率地要求聽到真心話的男人,伸出誠摯的手去乞討這種可怕的恩施的男人,他是永遠也甭想聽到的!人家會警惕他的,不管他怎麼問,人家只是聳聳肩膀而已,而且,如果人家不耐煩了,人家就會像是個受到侮辱的貞潔女子似的霍地站起身來,大言不慚地說出女性的名言,什麼懷疑會毀掉愛情呀,什麼提出不可回答的問題來是不能原諒的呀,等等。啊!公正的上帝,多麼地累人呀!這一切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呀?”
“當您想結束的時候,”她冷冰冰地說,“我同您一樣感到厭倦。”
“立刻就結束,否則我就永遠離開您,讓時間去證明您的清白好了!時間!時間!哦,冷漠的情好啊!您記住這次永別吧。時間!還有你的美貌,你的愛情,你的幸福,它們都將跑哪兒去呀!你就這樣地失去我難道就不無遺憾嗎?啊!想必是等到那一天,那嫉妒的情人知道自己錯了,他看到了證明,明白了自己傷害了一顆什麼樣的心,是不是啊?他將為自己的羞愧而痛哭,他將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他活著就只能一天到晚地回憶自己以前本來會是幸福的。但是,到了那一天,他的驕傲的情婦也許會因為報了仇了而面色蒼白的,她會暗想:‘如果我早點告訴他不就沒事了嗎!’請相信我吧,如果她愛過,那麼驕傲是安慰不了他的。”
我本想平靜地說話,但是我已經控制不住自己了,我也煩躁地走動起來。有一些目光真的像是一把把利劍,在互相交鋒,我同布里吉特此刻交換的目光就是這樣的。我看著她就像一個囚徒在盯著牢房門。為了啟開她的嘴,為了逼她開口,我真寧願拿我的生命和她的生命孤注一擲。
“您要怎麼樣?”她問道,“您想讓我告訴您什麼?”
“告訴我您的心裡話!您這麼一再逼我重複難道還不夠殘忍不成?”
“那您呢?哪您呢?”她嚷叫道,“您難道不比這更殘忍百倍?啊!您自己說的,想知道真心話的人真蠢!我可不可以告訴您,希望人家相信她的女人真蠢?您想知道我的秘密,而我的秘密就是,我愛您。我真是瘋了!可您卻在尋找另外的秘密。我因您而面色蒼白,您卻大加指責,盤問個沒完。我真蠢!我本想默默地忍受痛苦,對您逆來順受,我本想對您隱藏起我的淚水,可您卻把這些視作犯罪的證據。我真瘋了!我本想遠涉重洋,同您一起遠離法國,遠離一切愛過我的人,去死,為這顆懷疑我的心去死。我真蠢呀!我原以為真理是有眼睛,有聲音的,人們可以猜得到它,應該尊敬它的!啊!當我一想到這裡,就止不住地流淚。早知如此,又何必讓我準備旅行,使我將永不得安寧?我已頭昏腦漲,不知自己該如何是好!”
她哭泣著俯身向我。“我真蠢!真蠢!”她悽切地重複道。
“到底是怎麼回事呀?”她繼續說道,“您到底要固執到何時?對您這麼一再地懷疑,越懷疑越厲害,我能怎麼辦呀?照您說的,我必須為自己辯白!怎麼辯白呀?是走,是愛,是死,是絕望?如果我裝出快快活活的樣兒來,您又覺得這是在侮辱您。我犧牲一切跟您走,可您還沒走上一法裡就會掉回頭來看看的。不管是何時,何地,不管我怎麼做,反正都得讓您生氣,遭您辱罵!啊!親愛的孩子,要是您知道,看見一句普普通通的心裡話竟會受到誤解,受到嘲諷,那有多麼寒心,多麼痛苦啊!您因此而將失去了世上惟一的幸福:傾心的愛。您將扼殺您所愛的那些人心中的一切美好和高尚的感情;您將只會相信最為粗鄙的東西;而您在愛情方面所剩下的只有一些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了。您還年輕,奧克塔夫,您以後的日子還很長,您還會有其他的情婦的。是的,正如您所說的,驕傲不算什麼,將使我得到安慰的不是它。但是,上帝會讓您有一天流下一滴眼淚,以償還您此刻讓我為您而犧下的眼淚的。”
她站了起來,繼續說道:
“必須對您說明了,必須讓您知道,半年來,我沒有哪一天晚上睡下時不一再說,全都是枉然,您永遠也不會治癒的!我沒有哪一天早晨起來時不在想,必須再試一試;您的每一句話都讓我覺得不離開您不行,而且您的每一次愛撫都讓我感到我寧願去死舊復一日,每分每秒,我都處於擔心和希冀之間,我千百次地試圖戰勝我的愛情或者痛苦;而每當我在您身邊敞開我的心扉的時候,您都報之以嘲弄的一瞥,讓我寒透了心,而當我把我的心扉緊閉上時,我似乎覺得我心裡藏著只有您才能支配的寶貝。我難道應向您講述這些軟弱和所有這些在不尊重它們的人的眼裡顯得幼稚的秘密嗎?當您氣呼呼地離開我時,我關在屋裡重讀您最初給我寫來的信;當我焦急地盼著您到來的時候,我就彈奏一支心愛的華爾茲舞曲,而且一彈您就來了。啊!我真不幸!但願所有這些不被理解的淚水,所有這些對弱者的痴情將使你付出巨大的代價!現在你哭吧。這種酷刑,這種痛苦,毫無用處。”
我想打斷她。但她卻在繼續說:“讓我說下去,讓我說下去,反正總有一天我也得跟您說的。暗,您為什麼要懷疑我?半年來,我的思想、我的身體和我的靈魂,全都只給了您。您憑什麼還敢懷疑我?您想去瑞士?您都看見了,我已經準備好了。您是不是以為自己有一個情敵?那您就給他寄一封信,由我簽名,您親自去寄。我們要做什麼?要去哪兒?讓我們決定一下吧。我們不是始終在一起嗎?那好!你為什麼要離開我?我不可能同時地既在你身邊又離你很遠。你會說,一個人必須能夠信任他的情婦,這倒不假,要麼愛情是件好事,要麼是件壞事。如果是件好事的話,就必須相信它;如果是件壞事的話,就該救治自己。你看,這一切像是我們正在進行的一楊賭博。但是,我們的愛情和我們的生命卻是賭注,而這是很可怕的!你願意死嗎?這是很快就能辦到的。我到底是什麼人,竟讓人這麼懷疑?”
她在鏡子前面停下了。
“我到底是什麼人?”她重複著,“我到底是什麼人?您想過嗎?那您就看看我這張臉吧。”
“懷疑你!”她衝著鏡子裡的自己的形象嚷道,“可憐的蒼白的臉呀,人家在懷疑你!可憐的瘦削的面頰,可憐的疲倦的眼睛,有人在懷疑你們,懷疑你們的淚水!暗!結束你們的痛苦吧。讓這些使你們乾涸的吻閉上你們的眼皮吧!下到黃泉中去吧,可憐的搖晃的身子呀,它已不能支撐得住你了!當你將命歸黃泉,如果‘懷疑’能相信死亡的話,人家也許就相信你了。嗅,憂傷的幽靈呀!你想到哪個河岸去徘徊和呻吟?吞噬你的那是什麼火呀?你做了一些旅行計劃,可你有一隻腳踏在墳墓之中!死去吧!上帝將為你作證,你曾經願意戀愛!啊!人家在你的心裡激起的是多麼強烈、多麼豐富的愛呀!啊!人家讓你做了什麼美夢而又用什麼毒藥把你殺死了!你做了什麼壞事,讓人家在你身上引發了這種熾熱的熱病,在燒灼著你呀?是什麼狂怒在刺激這個瘋子,使他用腳把你踢進棺材,而用嘴在同你談情說愛?如果你還活下去,你將變成什麼樣?難道還不是時候嗎?難道還沒受夠嗎?當你,你自己,可憐的活證據,可憐的見證,不被人家信任的時候,你又能為你的痛苦提供什麼樣的證據來讓人家相信你呢?還有什麼苦你沒有受過的,你還想忍受什麼樣的折磨呢?你將用什麼樣的折磨,什麼樣的犧牲來平息你那貪婪的、無法滿足的愛情呀?你將只是個笑柄,你找不到任何一條僻靜的街道可走的,你走到哪裡都會有人戳你的脊樑骨的。你將丟失一切廉恥,甚至包括你曾經極為看重的脆弱的表面的德行。你將為之墮落的那個男人將會是第一個起而懲罰你的人。他將責怪你為他一人而生活,責怪你為了他而與世人挑戰,而當你自己的朋友們在你身邊竊竊私語時,他會從他們的目光中尋找,看有誰流露出過多的憐憫。如果有一個人還在同你握手,如果在你人生的荒漠之中,你偶然間遇到一個能順便為你抱屈的人的話,他將指斥你欺騙他。啊,上帝!你是否記得夏季的一天,有人在你頭上戴上了一頂白玫瑰花冠嗎?是不是這個腦袋戴的那頂花冠呀?啊!這隻把它掛在祈禱室牆上的手,沒有同它一道化作灰塵!啊,我的山谷!啊,我那現已平安長眠的老姑媽!啊,我的菩提樹,我的小白山羊,我的那些非常愛我的正直的農民!你們是否還記得曾經見過我幸福、自豪、平靜和受人尊重嗎?是誰在我的路上投進來這個陌生的人,讓他剝奪我所有的這一切呀?是誰賦予他權利,讓他走過我村中的小路呀?啊!不幸的女人!第一天,當他跟隨在你身後,你為什麼要回過頭來呀?你為什麼像接待一個弟弟似的接待他呀?你為什麼要開門,向他伸出手去?奧克塔夫,奧克塔夫,如果一切終將如此結束,你當初又為什麼要愛我呀!”
她快要支持不住了,我扶住她,讓她坐進一張扶手椅裡。她頭靠在我的肩上,癱坐了下去。她剛才在痛苦地向我傾訴時盡了最大的努力,現在精疲力盡了。突然,我覺得她不是一個受到侮辱的情婦,而是一個痛苦呻吟的孩子。她的眼睛閉上了,我用雙臂摟住她,她一動也不動了。
當她甦醒過來時,她直喊疲乏慷倦,用溫柔的聲音求我離去,她好躺到床上去。她幾乎一步也走不動。我把她抱到凹室,輕輕地將她放倒在床上。她沒有任何難受的樣子:她驅除了自己的痛苦,就像消除了疲勞一樣,而且似乎已經記不得痛苦了。她嬌嫩、纖細的身體已支撐不住了,而正如她所說的,我給她造成的壓力大大地超過了她的承受能力。她依住我的手;我吻了吻她;我倆仍像情人似的不知不覺地親吻著。經過這番可怕的鬧騰,她像我們初戀時一樣,枕著我的胸脯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