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我前去她家探訪。我看見她在彈鋼琴,她的老姑媽在窗前刺繡。她的小房間裏滿是鮮花,百葉窗上灑滿了金色的陽光,一隻大鳥籠放在她的身旁。
我原以為她是一個幾乎像修女似的女人,起碼也是一個對方圓兩法裏以外的事一概不知、只是困於自己的小圈子而不向外邁一步的鄉下女人。我承認,那種城市中到處可見的老死不相往來的猶如死水一潭的離羣索居生活一直讓我感到害怕,我覺得這種生活會致人以死的:在世上被遺忘的人們中間,已經就有點死的味道了。
皮爾遜太太桌上放着一些報紙和新書。她並沒怎麼去碰它們,這倒是不假。儘管她周圍的一切都是簡樸的,但從她的傢俱,從她的衣著來看,還是可以看出其時尚來,也就是説,看出她熱愛新潮,熱愛生活,但她卻並不去刻意追求,一切都順其自然。她的品味中使我感到驚訝之處就是,沒有一點怪誕不經,有的只是青春活力和輕鬆愉快。她的談吐説明她受過良好教育,無論談起什麼都能頭頭是道,輕鬆自如。在你覺得她天真幼稚的同時,你也會感覺出她的深沉和博學。在她那顆單純的心上,在她的隱居生活習慣上,有着一種廣闊和自由的精神在輕輕飛翔,宛如一隻在藍天翱翔的海燕,從雲端飛落在青草棵裏築穴搭巢一樣。
我們談論文學唐樂,並且幾乎也在談論政治。她冬天去過巴黎,不時地也同上流社會有所接觸,她所看到的便成了談話的主題,而其他的則憑着猜想。
但是,使她尤其與眾不同的是,一種雖未達到快樂的程度,但卻是始終不變的笑口常開。可以説她生就是一朵鮮花,她的香氣就是笑口常開。
就她那蒼白的面容和她那雙又大又黑的眼睛,我真無法描繪那是多麼地感人,且莫説不時地從她的談話中的遣詞造句和某些眼神中,明顯地看出她曾經遭遇坎坷,生活很不如意。我説不清她身上有種什麼東西在説明,她額頭上的温柔寧靜並非來自這個世界,而是她從上帝那兒接受來的,並且不顧男人們的侵害,完好無損地、忠實無誤地再把它帶回給上帝。這使人有時候會聯想到一位家庭主婦,颳起風來的時候,她會用手擋住蠟燭不讓它被吹滅。
只要我在她房裏呆上半小時,我就會憋不住要把心裏話全掏給她。我想到我以往的生活、我的憂傷、我的煩惱,我走來走去,俯”身深花,吸一口氣,看看太陽。我求她唱支歌,她欣然同意。她唱歌的時候,我便倚窗而立,看着她的鳥兒在籠中跳躍。這時,我想起了蒙田的一句話來:“我既不喜歡也不欣賞憂傷,儘管世上眾口一詞地在着力地讚頌它,用它來粉飾智慧、道德、良知,這是愚蠢而鄙俗的粉飾。”
“多麼幸福!”我情不自禁地嚷道,“多麼閒適!多麼快樂!多麼舒心!”
善良的老姑媽抬起頭來,驚奇地看了看我。皮爾遜太太的歌聲更然而止。我感到自己失態,蓋得滿面通紅,便一聲不響地走回去坐下來。
我們下樓走去花園。我頭一天見到的那隻白色小山羊在草地上躺着。它一看見她,便向她迎來,親切地跟在我們身後。
我們在園中兜了第一圈,一個面色蒼白、裹着一身教士般的黑袍的高個兒青年突然出現在柵欄前。他沒有拉鈴便徑直走了進來,向皮爾遜太太致禮。我覺得他的相貌本已是不祥之兆,他在看到我時,那臉顯得有點陰沉沉的了。此人是我在村裏曾經見到過的一個神甫,名叫梅康松。他是聖絮爾比斯修道院出身,本村教士是他的親戚。
他既肥胖,面色又灰白,這是我一向所不喜歡的,而且,他確實也不討人喜歡,這倒不是因為他一臉病態。此外,他説話慢慢騰騰,斷斷續續,説明他是個學究。就連他那既不輕鬆又不大方的步態也讓我反感。至於眼神,簡直可以説他就沒有眼神。對於一個眼睛裏看不出任何表情的人來説,我真不知該對他作何感想。我就是從這些外貌特徵來判斷梅康松的,而不幸的是,我並沒有看錯。
他在一張長椅上坐了下來,開始談起他稱作現代巴比倫的巴黎來。他從巴黎來,認識所有的人。他常去B夫人府上,這位夫人是個天使,他在她家客廳裏宣講教義,大家都跪着聽他佈道(最糟糕的是,確有其事)。他曾經帶到她家裏去過的他的一個朋友,因為誘騙一位少女而被學校開除了,這真是一件可怕、可悲的事情。他對皮爾遜太太在當地的善行義舉大加恭維。他聽説了她的善行,她對病人的照料,以及她親自照看病人。他説這是很好的事,很純潔的事,他會向聖絮爾比斯教會稟報的。他這不是在説他會向上帝稟報這事嗎?
他的這番説教真令我討厭,為了不表現出來,我便躺在了草坪上,逗着小山羊玩。梅康松用他那陰暗無神的眼睛俯視着我説道:“著名的韋尼奧,那位著名的韋尼奧也有這種坐在地上同動物玩耍的怪痛。”
“這是一種無傷大雅的解好,神甫先生,”我回答道,“如果人們只有這類撤好,世界就會順順當當,沒有那麼多人瞎攪和了。”
我的回答令他不開心,他皺起眉頭,把話岔開。他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他的親戚、村裏的神甫跟他談到一個沒有謀生能力的窮鬼。此人住在某處,他本人也在那兒呆過,曾經照顧過這個窮鬼。他希望皮爾遜太太……
這期間,我一直在看着皮爾遜太太,我在等着看她如何回答,好像她的聲音會一掃那神甫説話聲音所引起的我的不快。但她只是深深地致了一禮,那神甫便退了下去。
神甫走了之後,我們又快活起來。我們要去花園頂頭的一個花房。
皮爾遜太太對她的花兒像對待她的鳥兒和農民一樣。她周圍的一切都必須健康茁壯,各自都得有自己的雨露陽光,以便她自己能夠如天使般地快活和幸福,因此,沒有什麼比她的小花房維護得更好,更加惹人喜愛的了。當我們在裏面轉了一圈兒之後,她對我説道:“特……先生,這就是我的小天地,我所擁有的一切您都看見了,而我的領地就到此為止了。”
“夫人,”我對她説,“由於我父親的大名使我有幸進到這裏來,但願父親的姓氏能使我再來這裏,那我將會認為幸福沒有完全把我給忘掉。”
她向我伸出手來,我畢恭畢敬地觸摸了一下,未敢用唇去吻。
夜幕降臨,我回到家中,關好門,上了牀。我眼前浮現出一座小白屋,我看到自己晚飯後走出家門,穿過村子和散步場所,走去敲那個柵欄門。“嗅,我可憐的心呀!”我嚷叫道,“願上帝庇佑!你還年輕,你可以活下去,你可以去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