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不幸事件發生一年之後,在巴黎驛站街區的布洛瓦街,有一座配備傢俱的客棧的一套客房中,有一位服喪的年輕姑娘,坐在靠爐子的一張桌子旁邊。桌子上放着一隻酒杯和剩下半瓶的普通葡萄酒。一個上了年紀而背微駝的男人,在屋裏大步走來走去,他着裝跟工人差不多,看相貌,人很開朗爽直。他不時走到少女面前站住,帶着慈愛的表情注視她。於是,少女伸出手臂,拿起酒瓶,斟滿了酒杯,那殷勤的動作卻攙雜幾分不自覺的反感。老人喝一小口酒,重又踱步、邊走邊比比劃劃,那樣子挺怪,頗為可笑,而少女則神態憂傷,微笑着注視他的一舉一動。
有人若是在場,很難猜測這兩個是什麼人,只見一個紋絲不動,冷冰冰的好似大理石雕像,但是渾身又充滿優美和高雅,她的面孔和細小的動作所透出的,超出一般人所説的美;而另一個外表非常粗俗,衣冠不整,在屋裏還戴着帽子,喝着小酒店供應的普通葡萄酒,釘了鐵掌的皮鞋踏得地板咯咯響。這兩個人形成鮮明的對照。
然而,他們又被相當熱誠而深情的友誼連在一起。二人正是卡蜜兒和外叔公吉羅。忠厚的老人聞訊趕到夏爾多奈,幫着先把德-阿爾西夫人的遺體送至教堂,然後送到最終的安息之所。可憐的姑娘失去母親,父親又旅行在外,她在世上就孤零零一個人了。騎士既已離開家,一路又要遊玩,又要辦事,在荷蘭跑了好幾座城市,很晚才得到妻子的死訊,也就是説,在將近一個月的時間裏,卡蜜兒成了孤兒。誠然,家裏有一個保姆兼教師,負責照看小姑娘;可是,母親生前絕不肯同人分擔對孩子的照料,因此,保姆形同虛設,不大瞭解卡蜜兒,遇到這種情況也根本幫不上手。
小姑娘死了母親,悲痛欲絕,真讓人擔心她也活不久了。德-阿爾西夫人的屍體從河裏撈上來,在運回家的路上,卡蜜兒走在旁邊,哭號之聲撕肝裂膽,當地人聽了都有點害怕。這姑娘,平日見她總是不聲不響,又温和又沉靜,現在她面對死者,猛然從沉默裏衝出來,的確給人以莫名的恐懼。從她嘴裏喊出來的斷斷續續的聲音,惟獨她本人聽不見,好似野人的腔調,既不是人語,也不是號陶,而像是由痛苦創造出來的一種語言。這種可怕的呼號,一天一夜充斥整個別墅。卡蜜兒到處狂跑,又是揪自己的頭髮,又是捶打牆壁。別人怎麼也勸阻不了,甚至動硬的也無濟於事。直到生理上筋疲力盡,她才倒在停放她母親遺體的牀腳下。
可是不久,她似乎就恢復了往常的平靜,可以説什麼都忘記了。有一段時間,她表面很憔悴,心不在焉,終目信步走着,也不拒絕別人對她的照顧;大家以為她鎮定下來了,請來的醫生也同大家一樣判斷錯了:不料她很快發起高燒,神經過敏,症狀極為嚴重。她病倒了,必須時刻守護;她彷彿完全喪失了神智。
正在這節骨眼上,外叔公吉羅不顧一切,決心前來救護侄孫女。
“既然她現在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他對家中的僕人説,“那麼我作為她親外叔公,就要負責照看她,防止她出什麼意外。我一直喜歡這孩子,還多次向她父親要她,好逗我歡笑。我不忍心看着她身邊沒有親人,這就是我的女兒了,眼下我先帶走。等她父親回來,我再把孩子還給他。”
吉羅叔叔有點信不過大夫,有一定道理:他本人從未生過病,也就不大相信會有疾病。尤其神經性熱症,在他看來是一種幻覺,完全是思想錯亂,散散心就能治癒。因此,他決心帶卡蜜兒去巴黎。
“你們瞧這孩子,”他還説道,“她很悲傷總是哭,哭得也有道理:一個人的母親不會死第二次的。不過,母親走了,女兒不一定也跟着走,應當儘量讓她想別的事兒。據説巴黎是最好的地方;我沒到過巴黎,她也一樣;因此,我要帶她去一趟,這樣旅行對我們倆都有好處。再説了,哪怕只是跑跑路,這對她也只能有益無害。我和別人一樣,也有過苦惱,可是,我每次看見驛車車伕副手禮服的燕尾在眼前跳動,心情總是快活起來。”
卡蜜兒和外叔公就這樣來到了巴黎。騎士收到吉羅叔叔的一封信,得知這趟旅行,也就同意了。他在荷蘭旅行一圈兒回到夏爾多家,心情極度鬱結,幾乎不想見任何人,甚至包括他女兒。他彷彿要逃避任何在世的人,甚至要逃避自己。他幾乎總是獨自一人在樹林中騎馬,把身體累得疲憊不堪,以便給靈魂一點安寧。掩飾的憂傷無法治癒,要把他吞噬。他在內心深處責備自己給他妻子的一生造成不幸,並在一定程度上導致她的死亡。
“當時若是有我在,”他常這樣想,“她就能活下來,而且我本來應該同她在一起。”
這種想法揮之不去,毒化了他的生活。
他渴望卡蜜兒生活幸福,必要時,他準備為此做出最大的犧牲。他回到夏爾多親的時候,頭一個念頭,就是代替已不在之人守護女兒,加倍償還他欠下的這筆情債;然而,事情還沒做,一回憶起這母女多麼相像,心裏就感到難以忍受的痛苦。他極力想誤解這種痛苦,想確信在他所愛的人臉上,又看到他一直哭泣之人的相貌,這對他來説是一種安慰、一種平撫;可是,他怎麼想也沒有用,卡蜜兒在他面前,就是一種活生生的譴責,就是他的過錯和不幸的一個證據,他感到自己實在沒有勇氣面對。
吉羅叔叔可沒有想那麼多,只一心要讓他侄孫女開心,生活快樂。可惜這並不容易。卡蜜兒倒沒有鬧彆扭,帶去哪兒都行,不過,她絕不投入老人試圖給她安排的任何玩樂。無論散步,熱鬧聚會,還是觀看演出,都不能使她動心;她的回答一成不變,出去就穿她那身黑衣裙。
老瓦匠也很執着。正如前面説的,他在運輸公司客棧租了一套帶傢俱的客房,是街上送貨員隨便指給他的一家客店,他本打算只住一兩個月。他和卡蜜兒一住下來,一晃差不多過去一年了。在這一年中,卡蜜兒一概拒絕向她提議的玩樂;不過,老人心腸好,有耐心,同時也很固執,他等了一年也毫無怨言。他十分鐘愛這個可憐的姑娘,但自己並不知道其中的緣故,只能是一種無法解釋的魔力的作用,將善心和不幸聯結在一起。
“我真弄不明白,”他一邊説,一邊把瓶中剩下的酒喝下去,“究竟是什麼阻止你同我去歌劇院。這是很貴的,票就揣在我兜裏;你服喪期昨天就完了,這兒有兩條新裙子;再説,你只要被上帶風帽的斗篷就行了,可是……”
他忽然住了口:
“見鬼!”他又説道,“你一點也聽不見,我沒有想到這一點。不過,有什麼關係呢?在那種地方也沒有必要。你聽不見,我不聽,我們只看跳舞就行了。”
善良的外叔公就這樣嘮嘮叨叨,想到什麼有趣的事兒就非講出來不可,從來不考慮任孫兒既聽不見也不能回答。但他總是不由自主地同她聊天。他若是試圖打手勢表達,情況還要精,卡蜜兒就更不明白了。因此,他還是按照老習慣,像對所有人那樣同她説話,當然也不遺餘力地打手勢。卡蜜兒也漸漸習慣了這種説話的啞劇,並沒法以自己的方式回答。
正如老人講的,卡蜜兒服喪期的確完了。他已經給侄孫女定做了兩條美麗的衣裙,拿到她面前的時候,一副又温柔又懇求的表情,卡蜜兒見了,不禁撲上去,摟住他的脖子表示感謝,然後她又坐下來,恢復常見的那種平靜而憂傷的神態。
“這樣還不行,”外叔公説道,“漂亮的衣裙總得穿在身上啊。裙子做出來就是要穿的,這裙子多漂亮。”
他邊説邊在屋裏走,同時像耍木偶戲似地抖動衣裙。
卡蜜兒眼淚流得夠多了,也該有片刻的歡樂。自她母親死了之後,她這是頭一回起身照鏡子,接過外叔公遞給她的~條衣裙,深情地看了他一眼,向他伸出手去,又微微點一下頭,表示同意。
吉羅老頭見她點頭了,樂得他像孩子一樣,穿着大皮鞋直蹦高。勝利啦:他要完成計劃的時刻終於到了。卡蜜兒要打扮起來,同他一道出門,接觸外界;老人一想到這裏,就呆不消停了,他連連親着任孫女,同時大聲責罵那個貼身女僕、家裏那些僕人和所有下人,全是沒用的東西。
卡蜜兒打扮完了,簡直美極了,連她自己彷彿也認可了,衝着她的影像微笑。
“馬車就停在樓下。”吉羅外叔公説着,還舉起手臂,模仿車伕揮鞭打馬的姿態,嘴上發出馬車的聲響。卡蜜兒又微笑了,她拿起剛脱下的孝服,仔細疊好,吻了吻,放進衣櫃裏,就出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