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回到紅閣子,馬榮正翹足在露台的石桌上等他。換過衣袍,狄公自沏一盅新茶,拈起一柄竹扇,説道:“馬榮,適才我在馮府聽了一段有趣的故事。”便將馮府花園小亭裏與馮岱年父女一局對話細細説了。
“偵查殺害秋月的兇手必先偵查當年殺害陶匡時的兇手。要勘破二十年前紅閣子沉案,別無他法,只能再去求教凌仙姑。她幾乎是唯一的知情人了……馬榮,咦,我聞到一股奇臭。”
馬榮吸了吸鼻子:“我早就聞到了,或是這露台外樹叢裏有瘟狗死貓。我們進屋裏談吧。”
狄公又問馬榮這半日有何收穫,銀仙姑娘想必十分幫忙。
馬榮便將小酒店裏賈玉波一番衷腸敍過一遍。末了道:“看來温文元與李璉確在這裏策劃過鬥垮馮岱年的陰謀,做過一番圈套。”
狄公道:“這賈玉波還是個秉性正直的後生,不屑於幹這腌臢①勾當,與馮玉環小姐正還攀配。”
馬榮搖頭道:“這玉環小姐端的厲害,竟敢手刃六尺男子。難怪賈秀才有些怵惕,心中還老大不願入贅馮府哩。”
狄公忽的浮起疑竇,便問:“馬榮,你與對手短刀格鬥都經歷過,這玉環右手執匕首如何刺入李璉右側頸根。”
馬榮細想半日,又比擬動作,乃道:“這刀法固然不中,但兩人扭鬥一團時什麼古怪變幻都有,不可思議。一刀刺去知他落在哪裏。”
狄公點點頭:“聽聽你的見解而已。此刻你即去找到你的朋友小蝦大蟹,請他兩個陪同我們去凌仙姑茅篷。這事千萬謹慎,不可漏泄。兇手恐也在尋覓她,凌仙姑倘有個差池,這全局便崩敗不可收拾。”
馬榮答應,站起便要告辭。狄公轉念又道:“你可先去探個確址,回來報與我知道,我兩個再悄悄走訪。——此事方穩妥萬全。我且在這裏等你,正好思索許多疑團。”
馬榮出了永樂客店徑投恆豐莊而來。——這申牌時分,蝦蟹兩個恐已在賭局中勾當。
賭局中人聲鼎沸,喧囂十分。小蝦大蟹果然正在輪盤局上監場。馬榮上前道了來意,兩人立即即答應。小蝦即去恆豐莊掌辦告了假,交來個小兄弟充數。
三人出了恆豐莊,西行約三里。曲折繞過一片墳場,便看見一座碧峯。碧峯上喬木成林,綠翳如嶂,甚有氣勢。
大蟹道:“翻過那座山崗,樹木漸少,見是一片荒坡,荒坡下乃是新生松林。凌仙姑的茅篷與我們的木屋正在松林中,幾是一道籬笆之隔,十分便近。”
小蝦引路從一條山溝繞過山崗,很快便到了那片松林前。大蟹老不高興,指責小蝦懶腿不肯爬山。小蝦訕笑一聲正要指路,忽聽得前面樹枝瑟瑟亂響,一時間殺出十幾條漢子來,都拿着刀槍劍戟,喝令他們停步。
馬榮叫聲不好,知道遇了剪徑斷路的。忙挺身而出,徒手搶過一個強人的短劍,便奮力廝殺。——小蝦大蟹則躲在一株松樹後去了。
馬榮擊倒了兩個強人,自己也氣喘咻咻,力氣不支。不敢棧戀,漸戰漸退。強人則步步逼近,迅速包抄,企圖將馬榮三人團團圍合。
“休讓他們跑了。”一個首領發出命令,“兄弟們上前,將他三人剁成泥漿。”
馬榮見情勢不妙,回頭叫小蝦快逃回樂苑求救。一面側身過來為小蝦掩護。——他心裏明自,一旦被這幫賊人包圍,則死無葬身之地。
大蟹早躲身坐在一株松樹下,不敢動彈。小蝦提了提褲帶,上前道:“馬榮哥累了,權且退下,讓小弟玩一陣。”
馬榮還未聽明白小蝦言語,小蝦已跳到馬榮前面幾步,赤手上前先舞弄一番空手拳。
賊眾見這麼一匹小公雞上來抵擋,正要發笑,、卻見小蝦“噝”的一聲掣開了一條飛鏈,五尺長短,銀光閃閃,飛鏈的兩頭各系了一個釉子般大小鐵球。
馬榮正覺奇怪,小蝦已奮力殺入賊陣。只見那飛鏈如龍蛇狂舞,閃電霹靂一般,瞬間已打得五六個賊徒顱腦迸裂,血肉橫飛。——馬榮不覺狂喜。又見那賊首正被一球擊中脊背,頓時合撲倒地,口嘔鮮血,汩汩有聲。
其餘賊徒見勢,頓作鳥獸散,一個個奪路而逃。小蝦跳步上前,不緊不慢,一球接一球,左右開弓。又打中三人,只見頭殼碎裂,腦漿血污一片。
只剩兩個已逃上對面山崗密林裏。小蝦也不追趕,收了鏈條、鐵球納入褲帶後。笑嘻嘻道:“馬榮哥見笑,多時不玩,手都生了。”
馬榮正要上前稱讚,忽聽得背後大蟹聲音:“又打歪兩次,真是不堪教授。不然,那兩個鳥人怎的輕易逃脱。”
小蝦慚色滿面,小聲道:“辜負師父。舞了幾回,便感手澀,究竟功夫太淺。”
大蟹不屑道:“你看那裏還有一個活的哩,只打在肩頭上,羞死人。”
馬榮回頭,果見一個賊人在地上蠕動。忙上前一步踏了喝問:“你們這些鳥人,竟敢青天白日剪徑,還要壞我等性命。快招,誰指派你們來的?”
那賊人囁嚅半日,方吐出一句話來:“唉,竟為那姓李的騙了性命去。”説罷歪倒了頭,再不吱聲。
馬榮還要再問,見那人顎根血肉模糊一片,牙齒都跌落幾顆,早不動彈了。摸了摸脈息,已氣窒而死。
“小蝦賢弟有如此一手絕招,令人眼紅。”馬榮心中十分羨慕。
“是我教他的,也太不長進,又打歪兩次。”大蟹不以為然。
馬榮這才憬悟,原來這兩位好漢有此等功夫。又如此忠誠於馮里長,樂苑裏還有誰再敢興亂滋事。——忍不住問大蟹。“大蟹賢弟,這飛鏈鐵球能否教授我一二?”
大蟹斜眼笑了一笑,露出輕蔑的神色。
“不行,馬榮哥身子恁的寬大,軀幹不靈便。玩耍這小球力不從心。小蝦這般身材最合適,運動起來,自有神力,適才你也看見了。只是破綻太多,遇着高手,便要吃虧。”
馬榮被他説得心癢癢然,不肯罷休。——心想能學得這一招絕技,何等痛快。從此不需徒手與人格鬥,只需袖中腰間藏了那勞什子,緩急使用,十分便捷,又奏奇效。——正還要開口乞求,大蟹指着一株紫杉後的破茅篷道:“那裏便是凌仙姑的家。我們的小木屋在這邊。”
馬榮記在肚中,隨大蟹小蝦繞過一片南瓜地來到一座籬笆門。小蝦拔了竹閂,三人進來,便在一個破石桌邊坐了。小蝦進木屋裏去,衝了一壺大麥茶出來,又擎了兩碟南瓜子。
馬榮見屋前空場上有一個大木架,木架有四五檔橫槅。每槅上都擱着大小不一的南瓜,有的還是生青嫩綠的。心中怪異,便問:“南瓜放在那木架上作甚?”
大蟹笑道:“等着受用唄。”……
“這嫩生髮育的也能吃,象個茄子般大。”
大蟹向小蝦眨了眨眼:“第三號。”
“小蝦右手如閃電般掣出,一聲鏈響,鐵球已將最高橫槅的第三個南瓜擊得粉碎。
“第九號!”
第三槅最後一個擊得爆裂。
大蟹走上前去,揀起帶皮連囊半片南瓜,嘆了口氣:“又歪了!”
小蝦道:“怎的又歪了?”
大蟹認真道:“一鐵球打去,要裂六塊才是正鵠②,這九號只裂作三塊,究竟功力太淺”
小蝦面生慚色,不住點頭。
“原來兩位賢弟用南瓜當靶垛。”馬榮省悟。
“打爛了後再煮了吃,也省柴火。”大蟹笑了笑。
“兩位賢弟可認得今日那幫匪徒。”馬榮問。
“認得當中兩個,正是那日我押驛銀出樂苑時碰上的強人那一夥的。當時殺了他們三人,逃走兩個。今日這兩個被小蝦打死。——他們是樂苑外山林裏的響馬。”大蟹脈絡十分清晰。
小蝦悟道:“難怪這幫山林響馬要劫殺我們。”
馬榮道:“想必受那個姓李的派遣。只不知那姓李的是否樂苑中人。”
“這樂苑裏有幾個姓李的?”大蟹問小蝦。
“百十來個。”
馬榮咄了一聲:“勞動兩位賢弟去將那些個屍身掩埋了,省得漏眼。我這就去紅閣子向狄老爺覆命。”
小蝦忽然想起什麼:“噢,馬榮哥,今晨天剛亮時我見凌仙姑的屋裏有燈火,想來是茅篷裏有客人。”
馬榮告辭。——出了籬笆,已是黃昏時分。夕陽燒紅西天,火雲層迭,光弧流移,十分崢嶸壯麗。仰望那片山林崗脊,黛黧③色參差遠近,如剪紙粘貼在天上。
馬榮讚歎一回便繞到凌仙姑那間茅篷。見敗籜④遍地,疊牆一圈白石倒也齊整。走近側耳細聽半日,不見聲響,便大膽推開了柴扉。幽暗的屋裏空空蕩蕩,屋角一張舊竹牀,牀頭牆上掛一柄古琴。——凌仙姑不在屋裏。
註釋:
①腌臢:讀‘啊匝’,不乾淨,骯髒。
②鵠:讀‘古’,靶子的中心。
③黧:讀‘離’,黑中帶黃的顏色。
④籜:讀‘拓’竹皮,筍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