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比斯克拉不會住多久了。二月份的連雨天一過,天氣驟熱。經過了幾天難熬的暴雨天,一天早晨我醒來,忽見碧空如洗。我趕緊起床,跑到最高的平臺上。晴空萬里,旭日從霧靄中脫出,已經光芒燦燦;綠洲一片蒸騰;遠處傳來幹河漲水的轟鳴。空氣多麼明淨清新,我立即感到舒暢多了。瑪絲琳也上來,我們想出去走走;不過這天路太泥濘,無法出門。
過了幾天,我們又來到洛西夫的園子,只見草木枝葉吸足了水分,顯得柔軟溼重。對於非洲這塊土地的等待,我還沒有體會;它在冬季漫長的時日中蟄伏,現在甦醒了,灌醉了水,一派生機勃勃,在熾烈的春光中歡笑;我感到了這春的迴響,宛似我的化身。起初還是阿舒爾和莫克蒂爾陪伴我們,我仍然享受他們輕浮的、每天只費我半法郎的友誼;可是不久,我對他們就厭煩了,因為我本身已不那麼虛弱,無需再以他們的健康為榜樣,再說,他們的遊戲也不能向我提供樂趣了,於是我把思想和感官的激發轉向瑪絲琳。從她的快樂中我發現,她依舊很憂傷。我像孩子一樣道歉,說我常常冷落她,並把我的反覆無常的脾氣歸咎於我的病體,還說直到那時候,我由於身子太虛弱而不能跟她同房,但此後我漸漸康復,就會感到情慾激增。我這話不假,不過我的身體無疑還很虛弱,只是在一個多月之後,我才渴望同瑪絲琳交歡。
氣溫日益增高。比斯克拉固然有迷人之處,而且後來也令我憶起那段生活,但是除此之外,我們沒有什麼可留戀的了。我們突然決定走了,用了三個小時就把行李打好,是次日凌晨的火車。
啟程的前一天夜晚,我還記得清清楚楚。月亮有八九分圓,從敞開的窗戶照進來,滿室清輝。我想瑪絲琳正在酣睡。我躺在床上難以成眠,有一種愜意的亢奮感,這不是別物,正是生命。我起身,手和臉往水裡浸一浸,然後推開玻璃門出去了。
夜已深了,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息,空氣都彷彿睡了,只有遠處隱約傳來犬吠聲;那些阿拉伯種犬跟豺一樣,整夜嗥叫。面前是小庭院,圍牆形成一片斜影;整齊的棕櫚既無顏色,又無生命,似乎永遠靜止……一般來說,總還能在沉睡中發現生命的搏動,然而在這裡,沒有一點睡眠的跡象,一切彷彿都死了。我面對這幽靜不禁恐怖,陡然,我生命的悲感重又侵入我的心,就像要在這沉寂中抗爭。顯現和浩嘆;這種近乎痛苦的感覺十分猛烈,以致我真想呼號,如果我能像野獸那樣嘶叫的話。我還記得,我抓住自己的手,右手抓住左手,想舉到頭頂,而且真的做了。為什麼呢?就是要表明我還活著,要感受活著多麼美妙。我摸摸自己的額頭、眼瞼,渾身不覺一抖。心想總有一天,我渴得要命,恐怕連把水杯送到嘴邊的氣力也沒有了……我返身回屋,但是沒有重新躺下;我想把這一夜固定下來,銘刻在我的記憶中,永誌不忘;我不知道幹什麼好,便從桌子上拿起一本書——《聖經》,隨便翻開,藉著月光看得見字;我讀了基督對彼得講的這段話,唉!後來我始終沒有忘卻:現在你想什麼就幹什麼,你想去什麼地方就去什麼地方吧;不過,將來老了,你就要伸手……你就要伸手……
次日凌晨,我們動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