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軍事專家來說,“克拉克機場”就是美國失敗的代號,和珍珠港同樣嚴重。呂宋島上陸軍的這個主要空軍基地一毀,菲律賓就失去了空中掩護,亞洲艦隊就得南逃,物產豐富的南海島嶼和群島一下子就暴露在侵略者面前了。究竟那裡出了什麼事,始終沒有一個合理的解釋。然而國會沒有進行過調查,也沒有一個人撤職。歷史依舊把克拉克機場置之不顧,只記住珍珠港。相距五千英里的兩場大災難在同一天裡發生,確實是令人痛心的,於是歷史象個老練的編輯,刪掉了重複的部分。
克拉克機場事件比珍珠港事件晚半天,因為日本人儘管計劃訂得十分巧妙,也不可能安排得所有的地方都同時天亮。他們放棄了突襲菲律賓的希望,因為太陽要五個鐘頭才能從夏威夷越過這段大洋。他們的轟炸機等候了好天氣從臺灣起飛,剛好在正午以前隆隆地一直飛到呂宋本島上空,預料島上會嚴陣以待,猛烈抵抗。珍珠港被炸的消息傳來以後,轉入戰時體制的地面觀測哨,跟蹤著越過海岸一路飛向目的地的進攻機群,把大量的報告送向指揮部。然而,那些轟炸機卻沒有受到絲毫抵抗,發現遠東空軍部隊的戰鬥機和轟炸機的龐大機群排列在機場上。這件丟臉的事仍然是個謎。這一次,驚訝的卻是日本人了;不過這種驚訝是十分愉快的。他們徹底消滅了麥克阿瑟將軍的空軍,然後飛走了。這樣,十五分鐘之內,任何阻止日本人向南洋進軍的希望都歸於破滅。留給當地美軍的沒有別的,只有陷於絕境和投降。
日本人馬上抓住了這個驚人的勝利。第一步就是要搞得美國海軍在馬尼拉海灣站不住腳。克拉克機場事件以後兩天,一大群轟炸機飛來,周密細微地摧毀了甲美地海軍基地。他們乾得很從容,因為不必擔心美軍的空中防禦。“烏賊號”和拜倫-亨利在日本人的轟炸中首當其衝:因此就有了那個第
一次的誤報。在甲美地炸沉的是另一艘同級的潛艇“海獅號”。
襲擊剛開始時,拜倫正在岸上,帶著一個工作組提運魚雷。嚇人的空襲警報的哀鳴就在魚雷工廠的大敞棚附近響起來。高架吊車卡嗒一聲停住了。修配機器的隆隆回響和尖厲的聲音也沉寂下來。穿著油汙工作服的工長們、魚雷手們和機械師們從座位上和車床邊跑出來,走上戰鬥崗位。
拜倫的小組已經把四枚魚雷裝上了卡車。他決定再裝兩枚才走。因為他得到的命令是六枚,而且自從克拉克機場事件以後,虛驚一場的警報經常有。可是高架吊車停了,要挪動一枚裝配好的馬克十四型魚雷——一個裝滿了炸藥、推進燃料和馬達的一噸半重的鋼筒——就成了慢活了。汗流浹背的“烏賊號”水兵們正在把一枚魚雷掛上一輛起重卡車吊車的吊鏈,拜倫手下的上等魚雷兵往天邊瞟了一眼說:“亨利先生,它們飛過來啦。”
在“烏賊號”上,漢遜的眼睛最尖。拜倫瞧了半分鐘,才
看出銀灰色小點子組成的整齊的V字形,在藍天上閃閃發光,比他在波蘭上空看見的德國飛機要高得多。以前在華沙的那種感情——恐懼、興奮以及眼明手快的要求,又緊緊抓住了他。
“上帝,真是的,總有五、六十架,”他說。
“我數的是五十七架。朝這邊飛過來了,先生。目標角度零度。”
“可不是。喂喂,咱們快點裝吧。”開起重卡車的水兵發動了馬達,掛著魚雷的鐵鏈繃緊了。
“停下!”拜倫聽見遠處一聲爆炸,喊道。更多的開花彈爆炸了,聲音越來越近。水泥地面顫抖起來。拜倫自從離開華沙以來,第一次又聽到了那種熟悉的聲音——一種越來越響、越來越刺耳的尖嘯。
“隱蔽!”
水兵們鑽到卡車和附近的一張笨重的工作臺下面。敞棚附近一聲爆炸,跟著周圍響起一連串的聲音,地面顫動著,拜倫也撲到工作臺底下蓋著一層油泥的粗糙水泥地上。這兒地方很窄。他的臉擠在什麼人粗硬的工作服上。拜倫還沒有經受過這樣的轟炸。聽到一陣接一陣的震撼地面的爆裂聲,他一再感到揪心的痛苦,並把牙齒咬得格格響。他覺得死活的機會一半對一半,好象下一分鐘就要被炸死了。但是喧囂終於減弱下來,轟炸轉移到基地別的部分去了。他爬出來,跑到外面。到處是一片洶湧翻騰的煙雲火海,一道道牆開始倒塌下來。清澈的藍天上,星星點點的高射炮火在轟炸機下面老遠的地方有氣無力地爆炸。透過煙霧,那些轟炸機清晰可見。“烏賊號”的水兵們亂哄哄地聚集在拜倫周圍,撣著身上的灰土,凝望著大火。
“喂,亨利先生,看來不妙,對嗎?”
“我們回艇上去好嗎?”
“等一等。”
“我們還得把魚雷裝完嗎?”
拜倫匆匆穿過冒煙的敞棚,去查看一下那一邊的情形。漢遜跟著他一道。漢遜是一個能幹的潛艇老兵,一個家在俄勒岡州的胖胖的瑞典人,身高六英尺多,留著一部金黃色的大鬍子,大肚子下面緊緊勒了一條褲帶。漢遜沒當上上士班長是因為有一次在火奴魯魯抗拒逮捕他的海軍陸戰隊的三個海岸巡邏兵,把一個打得腦震盪,另一個斷了胳膊。他喜歡拜倫,教會他很多東西,卻又不顯出在教的樣子。拜倫留起鬍子,一半也是為了同情漢遜,因為艇長一直和這個頑固的瑞典人找麻煩,叫他要麼把鬍子剪齊,要麼刮掉。
魚雷工廠的另一邊,海風吹著大火,燒得轟轟隆隆、劈劈啪啪直響。街道上,一枚炸彈炸了一個大坑;水從破裂的總管道里噴上來。被炸得歪扭斷裂的地下電纜裡迸射著密密麻麻的藍色火花。三輛海軍的重型卡車停在煙霧騰騰的坑邊上,三個菲律賓司機用他加祿語交談著,向洞裡張望。
拜倫的喊聲蓋過了這一片嘈雜聲,“看樣子,我們大概要困在這兒了,漢遜,你說呢?”
“我也說不上來,亨利先生。要是這些卡車能調開,我們也許能繞過司令部開出去。”
一位司機招呼拜倫說:“喂,我們能打這個工廠裡開過去嗎?有沒有一條能上碼頭的道兒?”
拜倫搖搖頭,提高嗓門兒蓋過尖厲的警報聲和沿街拖著水龍帶的消防隊員的呼喊聲。“那邊的路全都堵上啦!火大著哪,好多牆都塌啦!”
漢遜眯起眼睛,抬頭望望隨風翻騰的濃煙烈火,說:“亨利先生,火就要蔓延到這個工廠裡來了,這些魚雷全都要完蛋啦。”拜倫懂得這個魚雷兵話裡包含的痛告。沒有魚雷,潛艇分隊還有什麼用呢?魚雷不夠,誰都知道是個大難題。
他說:“好吧,要是你會開高架吊車,咱們也許還能多拖幾個出來。”漢遜搔了搔禿頭。“亨利先生,我不是吊車司機。”
一個穿著工裝、戴著一頂褐色硬帽子的瘦瘦的老百姓正站在水坑旁邊,他說:“我是吊車司機。你需要幹什麼?”
拜倫轉身對那個菲律賓司機說:“你們幾位幫我們一把,怎麼樣?我們要把一些魚雷從這兒弄出去。”
那個菲律賓人用他加祿語跟另外幾個司機很快地交換了意見,於是說:“行!往哪兒去?”
“來吧,”拜倫對那個老百姓說。“就在這工廠裡。那是一臺高架吊車。”
“我曉得,小夥子。”
這時,在桑萊岬海灣裡,一艘灰色快艇飛快地靠上正在駛往巴丹潛艇基地途中的“烏賊號”。這是瑞德-塔利的快艇,他把“烏賊號”的艇長從基地送回艇上來。布朗奇-胡班從快艇跳上了潛艇前甲板,這時塔利上校用擴音器向艦橋上高喊道:“啊嗬,‘烏賊號’!‘海龍號’和‘海獅號’怎樣啦?”
埃斯特用雙手圈在嘴邊說:“我們離開時,它們都沒事,先生。不過它們並排靠在那兒動不了啦。沒有動力啦。”
“哦,上帝。告訴布朗奇把潛艇停在這兒附近。我去瞧瞧。”
“要下潛嗎,先生?”
“不用,除非你們受到攻擊。”
胡班到艇橋時,快艇突突突地開走了。“‘夫人’,勃拉尼和他的工作組怎麼樣啦?”
埃斯特指指身後的海軍基地,那邊是一片熊熊的烈焰,一道道煙柱直衝天空。“他們一直沒露面。我當時琢磨還是從那裡挪開的好,艇長。”
“對極啦。幸好我們當中有一個在艇上。”
一會兒,快艇回來了。舵手駕著它斜斜地靠攏過來,塔利上了“烏賊號”;他臉色蒼白,沙啞地說:“糟糕。它們都吃了炸彈啦。我看‘海獅號’是完蛋了——它著火了,後機艙進了水,正在迅速下沉。‘鴿子號’正在設法把‘海龍號’拖到一邊去。你最好回那邊去,布朗奇,看看有沒有辦法。”
“是,是,先生。”一艘骯髒的捕鯨摩托船朝“烏賊號”磨磨蹭蹭地開過來。
“這會兒會是誰呢?”塔利說。胡班用手遮著眼。“喂,‘夫人’,那是皮厄斯吧?”
“是他,是皮厄斯,先生。”埃斯特上尉用望遠鏡望著說。
水兵們跑上前甲板,幫助那個年輕水兵爬上船來。他到了艇橋上,兩眼泛白,嘴巴紅紅的,象是個塗了黑臉扮黑人的歌手。“上校,亨利先生派我來告訴您,工作組平安無事。”
“啊呀,謝天謝地!他們在哪兒?”
“他們正從魚雷工廠往外運魚雷呢。”塔利叫道:“魚雷工廠?你是說它還沒倒塌?”
“沒有,先生。火頭好象朝另一邊吹,所以亨利先生和漢遜弄了些卡車,並且——”
“你跟我走,”塔利說。“布朗奇,我回那邊去了。”
可是等到中隊司令和那個水兵到達熊熊燃燒的海軍基地時,已經沒有一條路能通魚雷工廠了。倒塌的建築物和冒煙的廢墟把每條通碼頭地區的路都堵住了。塔利駕著一輛徵用的吉普車,穿過滾滾的煙霧,避開彈坑、瓦礫以及尖叫著飛跑的救護車,徒然地繞來繞去。“塔利上校,我想,我看見那些卡車了。”皮厄斯說。他指著小橋對面的一塊草地,那裡擠滿了車輛、救護車和行人。“看見了嗎?就在那水塔旁邊。”
“灰色的大卡車嗎?”
“是的,先生。我想,他們就在那裡,先生。”
塔利把吉普車開到路外邊停下,擠過橋去。他發現拜倫-亨利坐在卡車上的一堆魚雷上面,正在喝可口可樂。他的手、臉、鬍子上全是煤煙,簡直認不出來啦。三輛卡車裝滿了魚雷,還有兩輛起重卡車上也裝著。一輛小軍用卡車上高高堆著印著字的板條箱和各種盒子。菲律賓司機坐在草地上,吃著夾肉麵包,用他加祿語講著笑話。“烏賊號”工作組的人都疲憊不堪,橫七豎八地躺在那兒,只有漢遜坐在那裡抽菸鬥,背靠著拜倫坐著的卡車大輪胎。
“喂,拜倫,”塔利叫道。
拜倫轉過身來,想一躍而起,可是在一堆長長的圓筒上面卻辦不到。“噢,下午好,先生。”
“你搞到多少個?”
“二十六個,先生。後來非離開不可了。火逼近了。”
“我看見你還挖了一卡車零件呢。”
“那是漢遜的主意,先生。”
“漢遜是誰?”
拜倫指了指那個魚雷兵,他一認出塔利上校,馬上跳了起來。
“你是什麼級別?”
“一等魚雷兵,先生。”
“那你可說錯了。你是魚雷兵班長啦。”
漢遜的滿嘴大鬍子張開了,喜氣洋洋地微微一笑。他望著亨利少尉,兩眼炯炯發亮。塔利環顧了一下搶救出來的魚雷寶藏。“有雷管沒有?”
“有,先生。”
“那很好。你把這一批東西拉到馬裡韋萊斯去吧。”
“是,是,先生。”
“拜倫,關於這事我想要一份報告,把你工作組的人員和這些司機們的姓名、級別都寫上。”
“是,先生。”
“還能有辦法從那裡多搞出一些魚雷來嗎?”
“那要看這場火能留下多少了,先生。我們走時,工廠還沒燒著,不過這會兒——我就不知道了。”
“好吧。這事我來照管。你們走吧。”
第二天早上,拜倫去見塔利上校。這位中隊司令在馬裡韋萊斯港海灘上的一所活動房屋裡,正坐在寫字檯前辦公。這個海港是多山的巴丹半島的一個小小的深灣。塔利的曬黑了的光頭後面,一幅藍黃兩色的馬尼拉灣大地圖差不多蓋滿了白板牆。拜倫遞給他一份兩頁的報告。塔利看了一遍說:“這個材料太短。”
“事實和所有的姓名、級別都寫上了,上校。”
塔利點點頭,把報告放到文件籃裡。“布朗奇告訴我,你討厭寫公文。”
“很抱歉,先生,我沒那份兒本事。”
“那麼,他跟你講了我為什麼要找你嗎?”
“是關於搶救物資的事,先生。”
“拜倫,日本鬼子不久就要登陸了。我們大概守不住馬尼拉。只要麥克阿瑟抓住巴丹不放,這個中隊就能從馬裡韋萊斯往外繼續作戰。這個鬼地方比起我們現有的或者在很長一段時期裡可能有的任何別的潛艇基地離日本都近得多。”塔利站起來,指著牆。“所以,我們的想法就是把剩下來的每一項物資,只要是我們用得上的,都從甲美地和馬尼拉撤出來,運到這兒。你好象有一種清道夫的本事。”塔利笑了。拜倫也有禮貌地回笑了一笑。“‘烏賊號’出海作戰以前,你就幹這個。柏西菲爾少校負責這項工作,你現在就到馬尼拉哈特海軍將軍的司令部向他報到。他等著你。”
“是,是,先生。”
“你到了那裡,去看看哈特海軍將軍。你曉得,他是潛艇上的老手。我對他講了那些魚雷的事,他很讚賞,正寫保舉信呢。”
“是,上校。”
“呃,附帶說一下,我寫了一封信給你爸爸,談到你立了功,不過天曉得,那封信什麼時候怎麼樣才能到他手裡。”塔利上校猶猶豫豫地取下眼鏡,望望站得筆直、沒有表情的少尉,在轉椅上轉來轉去。“喂,拜倫,咱們這兒鬧得這樣亂七八糟,你還想到大西洋去嗎?”
“是的,先生,我想去。”
“現在只有我們這個中隊在海上跟日本鬼子作戰,只有這兒才是戰場,在這種時候,你還要走?”拜倫沒作聲。
“至於你在意大利的妻子和小孩,真是運氣不好,不過你曉得,她現在就要成為敵僑啦。”
“先生,我們還沒跟意大利交戰哪。”
“啊,那是避免不了的。你知道,希特勒預定要在今天發表演說,大講這個問題。誰都料得到他會宣戰,墨索里尼也就會馬上跟著來。你妻子會被拘留,不過那也沒什麼可怕。過一陣子就可以交換回來。意大利人是文明人。我敢說她不會出什麼事。”
“塔利上校,我妻子是猶太人。”
中隊司令看來吃了一驚,臉色有點變紅了。他避開拜倫的目光。“噢,那我可不知道。”
“我的艇長知道。我告訴過他。那些意大利人,說得更具體些,那些德國人會把我的小男孩也劃成猶太人的。”
塔利呼呼地喘了口長氣,說:“好吧,那倒是個問題。不過我還是不知道你有什麼辦法可想?我們潛艇在大西洋的軍事活動在一個相當長的時期是次要的。這裡才是需要你的地方。”他抬頭望望沒有表情的立正站著的少尉。“不管怎樣,拜倫,我要發一封公文,建議把你調到大西洋潛艇艦隊去,可是要等到‘烏賊號’找到接替你的人,之前可不行。”
拜倫-亨利沒露出半點他心裡感到的快慰。“謝謝您,塔利上校。”
中隊司令打開了桌子抽屜。“還有一件事,你的指揮官同意發給你的,祝賀你。”
他把一枚金質別針放在拜倫面前的桌上,那是發給潛艇人員的海豚獎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