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時下著傾盆大雨。在朦朧的曙色中,孩子們和牲口在廣場上費勁地挪動著。一輛輛卡車濺著泥水開過,車輪打滑轉著,激起了一片汙泥。車廂裡好多包東西已經吃喝一空,所以轎車後座寬敞了一點。維克多-亨利本想對開車的廚師讚揚幾句,但是沒開口。帕米拉擠在她父親與帕格之間,抓空兒抹了點口紅,眼睛也化妝了一下。帕格想,在這個環境裡,她象一個去勞軍的電影明星一樣。
“好,我們走吧,”安菲季耶特洛夫說,“這樣的天氣,我們得走慢點,少走點。”轎車顛簸滑行了一百碼左右,就陷入泥坑走不動了。
“啊,我希望我們能走遠一點,”上校說。穿長大衣的士兵們圍著轎車喊著使勁推,終於把車推動了。車輪走上硬一點的地面,濺著水花,搖晃著轉過方向開出小鎮。在田野間的柏油公路上跑了一段以後,他們開進一條小路進入森林。廚師的開車技術很高(也許是司機的烹調技術高,帕格一直也沒鬧清),他沿著凸凸凹凹的車轍,又是土堆又是深坑走了約二十分鐘,就再也走不動了。帕格和上校、司機一起下車,後輪的車軸陷在紅粘土裡了。雨仍然下得很大,他們陷在野樹林裡,四周很清靜,雨點掉在燒熱的引擎蓋上發出吱吱的聲音。
“我想他帶了鏟子,”帕格說。
“對,我也這麼想。”上校看了看四周。走進幾碼遠前面的樹林去了——帕格估計上校一定是在動手幹活前先小便一下。他聽到一些聲音,接著是引擎發動的粗吼聲。樹叢開始移動,灌木林中出現了一輛輕型坦克,上面蓋著樹枝,炮口對著帕格。後面跟著上校和三個穿長大衣的滿身泥汙的人。這位美國人一直朝塗了花斑顏色、偽裝了的炮筒的一邊望著,可是直到炮筒開始往他那邊挪動的時候他才發現。坦克突突地走出樹林,然後突然轉過車身背對著路,士兵們趕快拴上鐵鏈,連人帶車一下就拉出來了。然後,用樹枝偽裝的炮塔打開了,兩個頭髮很硬、滿臉稚氣的斯拉夫人伸出頭來。帕米拉跳下車,踩著水一腳高一腳低爬上坦克,吻了吻兩個坦克兵,使他們感到挺高興,但有點不好意思。炮塔關上蓋,又倒回到它原來的位置,黑轎車又蹣跚著向樹林開去。他們就這樣好幾次陷在泥裡又拉出來,他們發現這個溼淋淋的寂靜樹林裡到處都是紅軍。
他們到了一個積水很深的地方,水象一條小河隔斷了道路。水溝兩邊都有履帶和重型卡車輪胎很深的痕跡,很顯然,小轎車是過不去的。這時,樹林裡出現了一群士兵,把鋸開的木頭架在水坑上邊,平整面在上,然後用繩捆好,雖然有點搖晃,但足夠過車了。這一群士兵人數不算少,他們的頭兒,一個斜眼的胖中尉。邀請車上的人停下來吃點茶點。除了別人根據他的指揮辦事以外,別處看不出他跟普通戰士有什麼不同,他們都穿一樣的衣服,身上都沾滿了紅土。他帶著客人們穿過樹林,進入一個上面蓋著木頭的又冷又髒的地洞。由於用小樹和灌木偽裝得很好,維克多-亨利直到看見那位軍官開始鑽入地下時才看到地洞的入口。防空洞是一個用塗柏油的木頭蓋成的地下小屋,交叉著電話線,裡面點著油燈,還有一個敞口的火爐,燒著劈柴。軍官斜著眼很得意地瞧著新木板桌子上的銅茶壺,請客人喝茶。水開的時候,一個戰士帶著男人們去一個又髒又簡陋的廁所——雖然塔茨伯利和俄國人都很高興地用這個廁所——但是帕格卻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樹林去小便,直到一個象森林鬼怪一樣的崗哨不讓他前進為止。美國人小便時,士兵站著當警衛,很有興趣地看著外國人是怎樣小便的。回掩蔽壕的途中,帕格碰到三個臉上毫無表情的高大的俄國人,裝上刺刀跟著帕米拉一起走回來。帕米拉的神色有點困窘,也有點覺得好玩。
臨走前,中尉帶著帕格和塔茨伯利穿過戰士的掩蔽壕,顯然他對他部下的工作很滿意。在潮溼的土地上新挖出來的膠泥洞有一股墳墓的氣味,上面厚厚地蓋了一層木頭,也許可以頂得住一個炮彈。滿身沾了泥塊、滿臉鬍子、穿著長大衣的士兵們蹲在暗處抽菸,談話,等候命令,看來很滿意。帕格看到兩個士兵拖著一個有蓋的菜桶,士兵身上和菜桶都沾了泥,有的戰士從桶裡拿出一團燉菜,撕一塊黑麵包,就吃起來了。這些士兵大口咀嚼著麵包,慢慢地抽著煙,安靜地望著客人們,慢慢地轉過腦袋看著他們走過壕溝。他們看上去很健康,營養充足,和蚯蚓一樣象是在紅土裡呆慣了的,看來他們過著一種艱苦的但有吃有穿的儉樸生活。在這裡,維克多-亨利第一次得到一個不可磨滅的印象,葉甫連柯所說的是真理:德國人可能取得最大的勝利,但紅軍總有一天會把他們趕出去。
“我的天,”在往回去上車的路上,塔茨伯利終於喃喃開口說,“一九一五年比利時人做不到這樣。他們象動物一樣生活。”
“他們能,”亨利答了一句,就不往下說了,因為他們說這幾句簡單的悄悄話時,安菲季耶特洛夫眼睛正盯著他們。
“好啦,我們離開目的地實際上不遠啦,”俄國人說,從臉上抹去雨水,把帕米拉扶上後座。“要不是路太滑,我們現在都到了。”
汽車濺著泥水顛簸著開出樹林。低低的灰雲下面,一片幾里遠的原野在前面展開,象桌面一樣平整。安菲季耶特洛夫指著正前方遠處一片森林說:“我們就是去那裡。”他們到達一個十字路口,這裡的泥漿攪得象剛開鍋的沸水一般,而前面的路面看來很好,但駕駛員一個急轉彎,把車子滑向右邊。
“幹嗎我們不往前直開?”帕米拉說,“路不是通的嗎?”
“呵,是的,路是通的。都埋地雷啦。這裡整個地區——”上校舉起胳膊對著收割後寂靜的田野揮了一圈——
“都埋上了地雷。”
帕格感到有點不寒而慄,他說:“出發前把這些事情都搞清了真好。”
安菲季耶特洛夫難得地對著他笑了笑,象狼一樣露出紅牙床,並且擦去了他發青的瘦鼻子下的清水鼻涕。“對呀,上校。你們在這一地區的旅行社嚮導必須真正瞭解情況,要不就會影響你們的人身安全。”
他們在泥濘的小路上顛簸前進,天下著雨,路就更泥濘了。走了一陣,汽車四個輪子都陷入泥坑不動了,停在一長片望不到盡頭的黃色茬根中間。沒有出現來救援的人。他們來不了,除非從地底下鑽出來。但帕格還是覺得會有人來救援。駕駛員用鏟子清理了輪子邊的泥土以後,在後輪前安放了木板。當乘客們為了減輕車身重量下車時,安菲季耶特洛夫提醒他們不要離開大道,因為在茬根下面到處埋的是地雷。汙泥和木屑濺了他們一身,汽車搖晃著爬出了泥坑,他們繼續前進。
帕格不打算再來推測方向了,一路上他們一塊路牌一個標記也沒有見到。低垂的灰雲下面一絲陽光也沒有。在那些蚯蚓兵呆的樹林裡,炮擊聲比在村子裡輕一些,而在這裡則聲音相當大,但也可能是由於曲折的戰線遠近不同所致。顯然他們已經停止西行,因為西邊就是德國人的陣地。汽車在火線後面五英里左右的地方緩慢地前進。
“我們得在這裡繞一下道,”坦克上校在另一個十字路口說,“但是你們會看到一些有趣的東西,”他們開進了莊稼地,那裡高大的青黃的谷稈還沒割,已開始爛在地裡。走了一英里路左右,安菲季耶特洛夫讓駕駛員停車。“也許你們不會反對在這裡伸伸腿,”他說,“你們都穿了挺不錯的厚靴子。”他古怪地看了帕米拉一眼,“但是您可能會討厭在這裡步行。也許您和駕駛員一起留在車上?”
“我去,除非您讓我留下來。”
“很好,走吧。”
他們推開谷稈往前走。寂靜而淋了雨的莊稼地裡散發著熟透了的穀子香味,真有點象果樹園。但是客人們跟在安菲季耶特洛夫後面排成一隊,咯吱咯吱踩著泥水往前走,沒多遠,突然聞到一種刺鼻的腐爛惡臭,頓時他們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當走到寬闊的地面時,他們看到了腐臭的原因。他們正面對著一個戰場。
四面八方,莊稼被壓倒在棕色的爛泥裡,形成一道道交叉的車轍。一些小塊的沒有被壓的谷稈還站在那裡,在壓出來的長長的棕色車轍與青黃色莊稼叢之間,到處是被擊毀的坦克,有的翻倒在一邊,有的整個翻過來了,它們的偽裝塗漆被燒得盡是黑泡,履帶已經摺斷,甲板也裂開了。其中七輸坦克上有德國的標誌,兩輛是輕型的俄國T-26型坦克,這種坦克帕格在莫斯科常見。臭味是從德國人的屍體上發出來的,穿綠色軍服的屍體在地上躺得到處都是,還有一些倒在打開了的坦克裡。死人紫色的臉浮腫得令人噁心,上面叮滿大黑蒼蠅,但仍可以看出來這是一些年輕人。帕米拉臉都嚇白了,把手絹蒙在臉上。
“這,我很抱歉,”上校說,臉上流露出一種嫌惡的表情。
“這一仗是前天打的。這些德國鬼子剛進行一次試探性的進攻,就被逮住了。他們的同夥從這兒跑的時候有點太匆忙了,不願意停下來把他們象樣地掩埋一下。”
鋼盔、廢紙、碎瓶子,在坦克與屍體之間亂扔了一地。特別奇怪的是,還看到亂七八糟的一堆女內衣——粉色、藍色和白色的內褲和襯裙——沾滿了汙泥泡在翻倒的坦克附近的泥水時。帕米拉對著這些東西揚了揚露在手絹上面的眉毛。
“這,很可笑,是嗎?我想這些東西是德國鬼子從村子裡偷來的。德國人能撈到什麼就偷什麼。這就是他們跑到我們國家來的原因,主要是——偷。一個月前,在維亞茲馬附近,我們打了一次很艱苦的坦克戰。在一輛被我們擊碎的坦克裡,有一個很大的精美的大理石鍾,還有一隻死豬。炮火把這頭豬糟蹋了,真可惜,一頭很好的豬,是呀,我想你們可能對這些感興趣。”
被擊毀的裝甲車圖片在莫斯科是常見的,但真正的德國坦克,在這以前,維克多-亨利只是在柏林見過,它們在擴音器播送鋼管樂進行曲聲中,掛著紅A字小旗,列隊在林蔭道上軋軋而過,觀眾一片歡呼,並致納粹敬禮。他也見過在火車的敞車上,成批的新出廠的德國坦克,隆隆開往前線。在離柏林兩千英里以外,在荒涼的俄國玉米地上,見到被擊毀的幾輛德國坦克,它們的機務員就腐爛在附近的汙泥裡,這使亨利感到很震驚。他對坦克上校說:“這些是馬克三型坦克嗎?你們的T-26型怎樣能擊毀馬克三型呢?它們的火力打不透馬克三型。”
安菲季耶特洛夫笑了。“好,很好。作為一個海員,您還懂得一點坦克戰。但是您還是問問營指揮員吧,這次勝仗是他打的。咱們繼續往前走吧。”
他們沿著來時的路又回到十字路口,往森林方向前進,到達了一個象是露天坦克修理工場的地方。這裡是一個小村莊,在一條穿過野樹林的路旁,稀稀拉拉地有十幾間草頂圓木小屋。樹蔭下面,拆開的履帶直鋪在地上,坦克上的輪子和炮筒都卸下來了,兩邊都是穿藍色或黑色工作服的人,他們錘的錘,銼的銼,擦油的擦油,焊接的焊接,互相用俄國話喊著、笑著。一個身材矮小、鷹鉤鼻子、皮膚黝黑、穿著顯得太大的橄欖色大衣的軍官,從街上漫步而來,當他看到黑色轎車時,立刻快步上前。他向上校敬禮,然後兩人擁抱親吻。安菲季耶特洛夫向客人介紹說:“加普蘭少校。我讓我的朋友們看了在那兒的那些被擊毀的德國坦克。我們的美國海軍朋友提出了一個真正對坦克內行的問題。他問,T-26怎樣能擊毀馬克三型?”營指揮員滿臉堆笑,拍著維克多-亨利的背用俄語說:“好,從這邊走。”越過最後一間小草房,他帶著他們走進樹林,經過兩行排在樹下的輕型坦克,在坦克的綠色和土色的斑塊上面覆蓋著偽裝網。“事情就是這樣,”他驕傲地說,“這個就是我們打垮馬克三型的辦法。”
散開在樹叢裡有五個裝甲巨獸,用樹枝和偽裝網很好地掩護著,從笨重的方炮塔中向高空伸出巨大的炮筒。塔茨伯利望著它們目瞪口呆,他激動地用指節擦著鬍子,說:“我的天!這些是什麼東西?”
“我們最新的俄國坦克,”安菲季耶特洛夫說。“葉甫連柯想這個可能使羅斯福總統感興趣。”
“多麼奇妙!”韜基說。“呀,我聽說過你們有這些龐然大物,但是——它們有多重?一百噸?瞧這個炮筒!”
俄國人相視而笑。安菲季耶特洛夫說:“這是一種好坦克。”
塔茨伯利問他們能不能爬到裡面看看,出乎帕格意料,上校同意了。帕格攀登的時候,年輕的坦克兵扶著瘸腿的胖英國人登上艙口。指揮塔裡面儘管擠滿了機器、儀表、笨重的大炮後膛,但還有不小的活動餘地。使人吃驚的是坦克有一種新臥車的氣味,帕格估計是從炮手和指揮員坐的厚皮座上發出來的。關於坦克他懂得不多,但儘管有些儀器架和線路都做得比較粗,但內部生金屬的技藝看來不錯。各種儀表、閥門和控制器,外表都象老式的德國貨。
“我的天,亨利,這是陸地上的戰列艦,”塔茨伯利說。
“你跟我們坐過的那些小鐵皮罐比一比!嘿,最好的德國坦克今天跟這個一比,就象蛋殼了。他媽的蛋殼!真沒想到!”
當他們爬出來的時候,士兵們已經聚集在坦克周圍,也許已經超過一百人了,有人還正從樹林裡出來。在裝甲平板上站著帕米拉,在男人們的注視下她感到又不好意思又有趣。裹在結著泥塊的羊皮裡面,帕米拉並不是一個迷人的目標,但看來她的在場使坦克兵們感到激動,他們象著了迷似的。一個蒼白的圓臉上戴著眼鏡、長著黃長牙的軍官站在她身邊。加普蘭介紹他是教導員。“教導員願意你們都見一見全營的官兵,”安菲季耶特洛夫對維克多-亨利說,“他認為你們的來訪是一個重大事件,可以用來鼓勵他們的鬥志。”
“好極啦,”維克多-亨利說。
圓臉的教導員刺耳的、滔滔不絕的高談闊論,他只能偶爾聽懂一句半句,但從熱誠的語調、揮舞的拳頭、共產黨人的口號以及漂亮的年輕坦克兵們天真而專心致志的臉色上,可以猜想出一個清楚的大意。教導員的講話,一半象宗教復興會的講道,一半象球隊教練的鼓勵訓話。突然士兵們歡呼起來,安菲季耶特洛夫開始翻譯,每隔三四句就翻一下,這時圓臉的教導員微笑著對他說:
“我現在以紅軍的名義,歡迎美國海軍上校亨利,英國戰地記者塔茨伯利,特別是勇敢的英國女記者帕米拉,到我們前線來。見到一個漂亮的臉總能提高戰鬥人員的士氣。”(士兵中有笑聲)。“但是我們不懷什麼惡意,塔茨伯利小姐,自然我們只是想到我們家裡的心上人。另一方面,您父親很聰明,跟您一起來保護您,不讓您受健壯而風流的俄國青年坦克兵的引誘。”(笑聲和掌聲)。“你們向我們證明了,在我們跟法西斯狼的鬥爭中,英國和美國的人民並沒有忘記我們。
“斯大林同志曾經說過,哪一方面內燃機多,哪一方面就贏得戰爭。為什麼內燃機這樣重要?因為石油是今天最大的能源,而能量決定戰爭的勝負。我們坦克兵懂得這一點!希特勒和德國人認為,他們很快就會製造出很多內燃機來裝備坦克和飛機,趁世界還沒有準備就佔先一步。希特勒甚至希望,一旦他決定向和平的蘇聯人民進攻,美國和英國某些統治集團就會幫助他們。嗯,他錯誤地估計了形勢。這兩個偉大的國家與蘇聯人民結成了一條不可動搖的戰線。我們的客人們的到來,就是向我們說明了這一問題。我們三個國家擁有的內燃機比德國多,我們的工業也比他們多得多,所以我們要製造更多機器也比他們快,因此我們將打贏這次戰爭。
“如果我們的朋友們能加快給我們運來大量作戰物資,我們就可以早些打勝這個仗,因為除非大量消滅他們,納粹匪徒是不會離開的。最重要的是,如果英國盟友們立即開闢第二戰場,消滅一些德國人,我們就可以更快一些取得勝利。有些人認為打敗德國人是不可能的。因此讓我們問全營的戰士:你們和德國人打過沒有?”
當他發表長篇講話的時候,黃昏已經降臨,帕格只能看到最近的一些士兵的臉。從黑暗中聽到一陣吼聲:“打過!”
“你們有沒有打敗他們?”
“打敗啦!”
“你們怕德國人嗎?”
“不怕!”——響起一陣雄壯的鬨笑。
“你們認為英國人應該害怕對德國開闢第二戰場嗎?”
“不!”——又一陣鬨笑,接著是象大學生拉拉隊一樣,用俄語吼叫:“開闢第二戰場!開闢第二戰場!”
“謝謝你們,我的同志們。現在吃飯,然後回到坦克崗位上去,我們已經打了好多次勝仗,為了我們的社會主義祖國,為了我們心愛的人,為了我們的母親、妻子和孩子們,為了斯大林同志,我們還要取得更多的勝利!”
在昏暗中發出響亮的大學生拉拉隊的聲音:“我們為蘇聯獻身!”
“散會,”教導員用粗嗄的聲音喊道,月亮已經從樹林中升起。
在木頭小房內鋪著草蓆的骯髒土地上,帕格從不安穩的睡眠中醒來。韜基-塔茨伯利在他身邊的黑暗中不斷地打呼嚕。帕格摸出香菸點著了火,在火柴光中他看到帕米拉坐在唯一的一張床上,背靠著抹泥的木頭牆,兩眼炯炯地睜著。
“帕姆?”
“怎麼樣,我覺得好象還在泥濘中顛簸滑行。要是我到外面去,你說警衛會用槍打我嗎?”
“讓我們試試看。我先出去,如果打了我,你就回到你的床上去。”
“啊,這是個好主意。謝謝你。”
帕格吸了一口煙,在菸頭的紅光裡,帕米拉過來緊握住他的手。沿著簡陋的牆,帕格找到了門,打開了,黑暗中露出了一條藍色長縫。“我要倒黴了,有月亮,有星星。”
高空的明月被很快捲過來的雲彩遮住了一部分,使茅草小屋和空無一人的車轍道路蒙上一層藍灰色。在路對面的樹林裡,士兵們正跟著手風琴在憂鬱地唱歌。維克多-亨利和帕米拉-塔茨伯利手握著手,在一條粗長凳上坐下來,在寒風中緊靠在一起,以抵禦從大路上刮來的寒風。腳下的泥土已經凍成硬塊。
“老天爺,”帕米拉說,“這裡離蒂佩拉莉已經很遠了,對嗎?”
“離華盛頓更遠。”
“維克多,謝謝你帶我出來。我坐在那裡動也不敢動。我喜歡這裡的鄉村氣息,但我的天,這股風真刺人!”
黃色的閃光掠過天空,緊跟著是一陣很響的炮聲。帕米拉微微喘一口氣,一縮身靠在亨利身上。“哎唷!瞧那炮!韜基拉了我到這兒來,真有點下流,是不是?這樣當然稱他的心。今天晚上他在燭光下口授了兩小時,光靠他自己可就一個字也寫不成。我認為他編造了不少東西。那些坦克是象他說的那樣令人吃驚嗎?他最後一句說,如果蘇聯能大量生產這種坦克,戰爭就等於結束了。”
“唉,那是新聞報道。體積不能決定一切。任何坦克,不管有多大,只要構造上有毛病,就可能成為坦克手的焚屍爐。它怎樣運動?它多麼容易被擊中?德國人會找出弱點來的。他們會趕快造出一種能打穿這類坦克的大地。他們善於搞這一套。但儘管如此,這還是很好的坦克。”
“你說對啦!”帕米拉笑了。“我想這就是我睡不著的原因。我幻想戰爭突然結束的一個景象,這是一種奇怪而迷人的想法!德國人打敗了,希特勒死或被關起來了,倫敦又是燈火輝煌,大清除以後,生活又恢復了原來的樣子!都是由於數以千計的這種巨型坦克開進了柏林——我的天,炮聲聽來真近。”
“這是幻想,”維克多-亨利說。“德國人正在打勝仗。我們這裡離莫斯科很近,帕姆。”
沉默了一會,她抬頭看了看月亮和星星,然後看看陰影裡帕格的臉,說:“你剛才說這些坦克不能結束戰爭的時候,你猜怎麼的?我感到放心了,放心了!這是什麼樣的瘋狂反應啊?”
“唉,戰爭只要在進行,它不會一成不變。”維克多-亨利望著在西方雲彩間突然升起的黃色火焰。“費錢的焰火——到陌生地方旅行——”
“有趣的伴侶,”帕米拉說。
“是的,帕姆。有趣的伴侶。”
現在只剩下手風琴獨奏了,象催眠曲一樣憂傷的音調一半淹沒在風吹樹林低沉的輕嘯聲中。
“突然回憶起什麼來的那種感覺說明什麼?”她說。“昨天你在托爾斯泰的地方感覺到的那類東西?”
帕格說:“這不是腦子裡短暫的一轉念嗎?某種無關的刺激突如其來地觸發了認識的感覺,有一次我在書上看到過。”
“在‘不來梅號’出海第二天,”帕米拉說,“早上我在甲板上散步。你也在散步,是往相反的方向走。我們碰到了兩次。想來有點可笑,我當時決定下一次再碰頭時,要你跟我一起散步。後來我突然感到你會先提出來。我知道你準會怎麼措辭,後來你果真用了那樣措辭。我說了幾句關於你妻子的話,就好象我在演戲一樣,你的回答也好象是臺詞的下一段,都是熟悉的老一套。我一直沒有忘記這個。”
一個裹著厚大衣的高個子士兵,鼻子往外呼出熱氣,邁著沉重的步子走過,他的步槍上出鞘的刺刀在月光下閃閃發光。他停下來看了看他們倆,又繼續往前走。
“明天我們往哪裡走,維克多?”
“我要去前線。你跟韜基留在幾英里路後面的小鎮上。上校說,在前線有時候你得猛跑,韜基當然不行。”
“你為什麼一定要去?”
“噢,是安菲季耶特洛夫建議的。可以瞭解很多情況。”
“又一次去柏林的飛行。”
“不。我全程都將在地面上,在友好的領土上,完全不一樣。”
“你要離開我們多長時間?”
“只不過幾小時。”
一道綠色的強光晃得他們睜不開眼睛,剎那間,天空到處都是閃光。他們的瞳孔適應了突變以後,看到四根冒煙的綠光從厚雲層中慢慢地往下沉,然後聽到引擎發動的聲音。巡邏兵離開了路面。村莊沒有一點生氣:在樹林泥濘的路邊一個由許多草頂小屋組成的沉睡了的俄國小村莊,象其他上百個村莊一樣,在照明彈下面,象是戲臺的佈景。所有在修理的坦克都已蓋上偽裝。
“你臉色慘白,”帕姆說。
“你應該看看你自己。他們是在找這個坦克營。”
亮光往地面上落。有一道光轉成了橘紅色,然後就消失了。飛機聲漸漸遠去。帕格看了看錶。“我原來認為俄國人過分強調了掩蔽網,但看來有它的道理。”他僵硬地站起來,開了小木屋的門。“我們最好爭取再睡一會兒。”
帕米拉伸出一隻手,手心向著黑暗的天。雲彩已經遮住了月亮和星星。”我感到好象有些東西。”她把手伸向帕格。藉著最後一道落下來的閃光,他看到一片大雪花在她手中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