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達-亨利在迎接剛剛回來的丈夫時,火氣特別大,使得他不禁懷疑她也許病了或是怎麼的。
他離開時,她心情就不好。在她看來一切都糟得令人生氣。柏林的秋天叫人討厭,生活也令人厭惡,她心裡煩悶透了,德國人的辦事效率原來是神話,這裡的人什麼事也不懂
得應該怎樣辦,也談不到什麼是服務和誠實。她又“犯了病”,一個醫治不好的老毛病,以前幾次心情不佳時,是一隻胳膊和背上痛,這次則是一邊的耳朵後面痛。她擔心是癌,但現在生活中一切美好的事物既然都已完結,長不長癌也就無所謂了。以前羅達在幾次情緒不佳之後,總能恢復過來,並且會帶著內疚的心情變得特別溫柔可愛。帕格在突然離開柏林去羅馬時,曾經希望回來後能看到她有所好轉,沒想到她的情緒反而更壞了。
她想要和他一起去凱琳別墅。他不在的時候,一位德國空軍參謀送來一份請帖,乳黃色的厚紙上用雕版印著金字,寫著邀請維克多-亨利中校。帕格到家還不到十分鐘,她就拿出請帖,問為什麼沒邀請她。她說,如果把她留在家裡,他一人去參加戈林夫婦在凱琳別墅舉行的宴會,她在柏林也就永遠沒臉見人了。
帕格不能洩露,他這次去只是作為一位國際銀行家的助手,負有秘密的國家使命。他也不能領她到白雪皚皚的花園裡,用一些露骨的暗示來安慰她。時間已近午夜,她穿著一身青灰色睡衣,的確非常美麗動人。
“聽我說,羅達,相信我的話,所有這些都是為了保證安全的緣故。”
“哼,為了保證安全的緣故!什麼時候你想按照你的意思辦事,你就把這一套搬出來。”
“我是寧願帶你一起去的,這你清楚。”
“別光講空話,明天打電話給德國空軍部的禮賓官員。你要是不好意思,我來打。”
帕格是在書房裡一面和她談話,一面翻閱一大堆信件。他放下信件,冷冷地瞪了他妻子半晌,問道:“你身上不舒服嗎?”
“我膩煩得要死,要不倒是很好。怎麼啦?”
“你吃了補血丸沒有?”
“吃了,可是我不需要吃藥,我只需要到哪兒散散心。也許我應該痛飲一醉。”
“你不能打電話找空軍部!我希望你明白這點。”羅達恨恨地咕嚕了一聲,噘起了嘴坐在一邊。
“噢,柯比那傢伙來了一封信。他有什麼說的?”
“你自己看吧。信和他人一樣,枯燥無味。寫的全是他回到家裡如何高興,丹佛附近滑雪如何有趣,他如何感謝我們的招待,整整三頁的廢話。”帕格沒看信,一下子把它扔到無關緊要的一些信堆裡。
“說真的,帕格,你真是個非常有意思的人物,幹什麼事都有板有眼的,你要幹啥別人都預先料得到。二十五年來,你每次一到家,總馬上先看信。你期待什麼?一封你以前的情人的情書?”
他笑了,把信推到一邊。“你說得對,咱們喝點兒什麼,咱們先喝兩杯吧。你看上去漂亮極了。”
“一點不漂亮。那個該死的理髮師又把我的頭髮烤成一塊一塊小麥餅了。我累了。我一直在等你回來,想跟你談談,可你晚到了兩個小時。”
“在護照檢查站裡遇到了點麻煩。”
“我知道。好吧,我要上床了,既然凱琳別墅去不成,那就沒什麼好談的了。我甚至買了一件很鮮豔別緻的衣服,本來打算給你看看,現在讓它見鬼去吧。我準備把它退回去。”
“別退,也許你很快就用得著它。”
“噢?等著戈林他們第二次邀請?”她不等回答就出去了。
帕格調了兩杯蘇打威士忌來慶祝他晉升的消息。他上樓後,發現她已經熄了燈——這是一個慣用的、對丈夫來講是很不愉快的信號。他很想和他妻子一起過夜。此外,他還把會見娜塔麗-傑斯特羅的經過保留著作為床頭談話的材料。現在他只好一個人把兩杯威士忌酒都喝了,然後睡在書房的沙發上。
第二天,他聽到了使他高興的消息。德國當局宣佈:“斯比伯爵號”在獲得歷史性勝利之後,英勇地把自己炸沉了,它的指揮官隨後也在一個旅館房間內用手槍自殺,表現出崇高的精神。他已從英國廣播公司的廣播中聽說,實際上是三艘級別輕得多的英國軍艦在一場海上激戰中打敗了這艘德國戰艦,使它受了重創,勉勉強強駛回港口,然後才把自己炸沉。這個情況,德國人民一個字也聽不到,因此,他們聽到消息說,打了勝仗的袖珍戰列艦反而要把自己炸沉,不免感到困惑。納粹宣傳人員根本不屑作解釋,只是另外編造空戰大勝利的消息來掩飾,大肆宣傳說在赫利格蘭上空擊落了二十五架英國轟炸機。帕格知道自己很少再有機會見到齊亞諾伯爵,但他倒很想再跟他談談“斯比伯爵號”的情況。
後來,羅達知道帕格升了級,她的積鬱就一下子煙消雲散。她也不再提起凱琳別墅。她開始象度蜜月時那樣對待他,這樣他們過了一星期左右的快樂日子。他講了怎樣跟娜塔麗-傑斯特羅見面,她聽得津津有味,但也有點寒心。她說:“看來我們唯一的希望只有等她能明白過來甩掉勃拉尼了。”
凱琳別墅象一座按照獵宮式樣修建的聯邦感化院,坐落在一個禁獵區中,從柏林坐車到這裡約莫兩小時路程,周圍一片荒涼,只有一些矮小的杏樹和披蓋著白雪的綠色樅木。從高速公路通往這裡的那條路穿過電力控制的笨重大門,又穿過用鋼筋混凝土修築的圍牆,牆上凝結著犬牙交錯的冰柱,最後穿過兩排手持機槍、面對面站著的空軍哨兵,他們喊問口令時,嘴裡冒著熱氣。汽車一拐彎,就瞥見了那所宏偉壯觀的木石結構的建築。一頭受驚而睜大眼睛的鹿躍過大路。舊金山銀行家臉上那極不自覺的微笑已經看不到了,他緊閉雙唇,柔和棕色的意大利人的眼睛象那鹿一樣睜得很大,這邊瞧瞧,那邊望望。
在拱形圓頂的宴會廳裡,擠滿了一群使人眼花繚亂的穿
制服的納粹黨人和露著雪白肩膀的婦女——她們有的還可愛,有的則又粗又胖,但都是衣著華麗,滿身珠光寶氣。阿道夫-希特勒也在人群中,正在逗戈林的小女孩玩。一支絃樂隊不顯眼地在這間鋪著大理石的寬闊大廳的一個角落裡,輕柔地奏著莫扎特的樂曲。粗大的木材在壁爐裡燃燒著,壁爐三邊形的石牆,高高聳入屋頂。齊房間長的雕花大桌上擺滿還未動用的豐盛食物。空氣中飄蕩著各種濃重的氣味:燒木頭的煙味,雪茄煙味,烤肉味,法國香水味。一群快樂的、興致勃勃的德國顯要人物,有的在笑,有的在低聲細語,有的在拍手。當希特勒把那個美麗的、穿一身白的小女孩抱起來和她說話並且拿一塊蛋糕逗引她的時候,他們的眼睛都發出亮光,望著他們穿著平常的灰綠色軍裝上衣和黑色褲子的領袖。戈林和他體態優美的妻子站在旁邊,帶著溫柔的做父母的驕傲微笑著。他們夫婦都穿戴著華麗的晚禮服和珠寶,絢麗奪目,男的衣服比女的更為華麗。突然,那個小女孩吻了一下元首蒼白的大鼻子,他大笑起來,把蛋糕給了她。全場響起一陣歡呼聲,所有的人都鼓起掌來,婦女們擦著眼淚。
“元首多了不起,”陪同這兩個美國人的空軍軍官說。他
是一個個子不高、臉黑黑的飛行員。身上佩戴著“神鷹兵團”①鑲有金剛鑽的十字勳章。“唉,他要是能結婚多好!他喜歡孩子。”
①西班牙內戰時期德國援助佛朗哥的空軍部隊。
帕格-亨利也覺得希特勒有他吸引人之處,比如:他對鼓掌表示謝意時所流露出的那種有點羞澀的微笑;他把孩子送還給欣喜若狂的母親時那種故作勉強的滑稽樣子;他拍拍戈林肩膀時羨慕地聳聳肩,他祝賀比他幸運的人時動作與其他獨身漢沒有什麼不同。這時的希特勒具有一種天真的、幾乎是引人同情的魅力。
戈林夫婦陪同希特勒到擺著食品的桌子邊,大家都跟著蜂擁到那裡。穿著金藍色制服的僕役排著隊進來,安排好金色的桌椅,給客人端食、倒酒,連連鞠躬。空軍軍官帶領帕格和吉阿納裡同一個名叫沃夫-斯多勒的銀行家坐在一起。斯多勒象老相識一樣招呼這位美國金融家。他是一個細長個子的條頓人,五十多歲,淡茶色頭髮平貼在頭上。他的妻子是個頭髮已經有點花白的美人,一雙清澈的藍眼睛,象她脖子上、手指上和耳朵上所佩戴的大鑽石一樣,閃閃發光。
正巧維克多-亨利剛剛寫了一份關於斯多勒的簡短報告,因此他了解很多他的情況。
斯多勒的銀行是戈林發財致富的主要渠道。他專門經營獲取“Objekte”業務。“Objckte”這個字是德國商業界的行話,指被逼得走投無路的猶太人所有的企業。
關於一九三九年奇特的德國,亨利剛剛開始有所瞭解。當時,他們十分強調掠奪猶太人的合法性,但很少採用公開沒收或暴力剝奪的做法,而是從一九三六年起頒佈了一整套法律條文,使得猶太人實際上很難做生意,法院月復一月作出的各種裁決,使得他們做生意更加困難。猶太人的企業得不到進出口許可證或原料;他們對鐵路和航運的利用也受到限
制。處境越來越困難,最後除了出賣別無他法。購買這種“Objekte”的市場便興隆起來,許多機靈的上層德國人士爭先
恐後出高價收購。沃夫-斯多勒採取的手法是,把所有對“Objekte”有興趣的買主都找到一起,聯合起來,提出一個非常低的、唯一的收購價格,業主面臨的選擇是:接受或是破產,別無其他出路。然後斯多勒這夥人把這個企業分成股份。斯多勒通過戈林可以看到秘密警察的案卷,因此他總是第一個發現哪一家重要的猶太人企業已經支撐不住了,象那些大家都垂涎的經營鋼鐵、金屬、銀行和紡織等的大企業,則由戈林自己全部買下或佔有其中較大的股份。斯多勒銀行除得一筆佣金外,還在“Objekte”中得到他自己的股份。
所有這些情況都是美國在柏林的廣播評論員弗萊德-費林告訴帕格的。他費了不少力氣才調查清楚。費林帶著憤怒向帕格講述這些情況,特別是他又不能把這些情況廣播出去。德國人說,所有關於德國對猶太人待遇不公平的報道都是盟國花錢指使下所作的宣傳。他們還說,頒佈關於猶太人的各項法律,其目的不過是要限制這個少數民族,使他們在德國經濟中所佔的比重不超過他們應得的部分。
帕格有意地把猶太人問題放在一邊,以便集中精力瞭解軍事情況,這是他的任務。除了在專門給猶太人規定的購貨時間內,在柏林簡直看不見他們。在購貨時,他們臉色蒼白,憂心忡忡,剛剛擠滿商店,一轉眼又無影無蹤。對猶太人的壓迫,表面上並不明顯。帕格甚至連一個集中營的外部都沒看見過。他曾經注意到長凳上或餐廳裡有排猶標語,還看到
一些被嚇白了臉憂心忡忡的可憐人從火車或飛機上被拖下來,偶爾也看見過被打破的窗戶和破舊的、被燒燬的猶太會堂。有一次他還看到這樣一件不幸的事:一個男人在動物園裡被三個穿希特勒青年團制服的青年打得頭破血流,他的妻子一面哭一面尖聲喊叫,兩個警察卻站在一邊哈哈大笑。但是費林所講的情況是他第一次瞭解到德國排猶主義的本質。在費林看來,它的真正目的就是為了掠奪,這雖然令人憎惡,但至少還是可以講得通的。當沃夫-斯多勒文質彬彬地鞠了一躬、伸出他的手時,帕格感到一陣噁心,當然他還是和他握了手,而且不久還坐在一起吃起來,用摩澤爾葡萄酒、里斯林葡萄酒和香檳酒相互乾杯。
斯多勒是一個熱誠而精明的德國人,從各個方面說與維克多-亨利在軍界、工業界以及社交場合所遇到的不下數百名其他德國人都沒有什麼兩樣。他講一口好英語,表情豪爽而懇切。他講了一些聰明的笑話,還敢於取笑戈林的肥胖和他那一身和舞臺服裝差不多的制服。他表示對美國有深厚的感情(他特別喜歡舊金山),並對美德關係不見好轉表示遺憾與沮喪。他說,難道他不能通過邀請吉阿納裡和亨利夫婦到他的鄉間別墅度一次週末來為改善兩國關係盡一點力嗎?他的別墅當然比不上凱琳別墅,但是他保證你會喜歡他邀請的陪客。亨利上校說不定走運能打到一頭鹿,而野味是不屬於肉類配給範圍之內的。亨利夫人也許還喜歡吃點鹿肉呢!銀行家的夫人用她帶著寶石戒指冰涼白皙的手指碰下一下帕格的手,微微眯起那雙藍眼睛,表示邀請的意思。她聽說亨利夫人是美國大使館最有風度和最漂亮的夫人,她一直想見見她。
吉阿納裡謝絕了,他明天一早就要啟程回國。從工作上考慮,維克多-亨利完全應該接受這個邀請,因為他的部分任務是打入德國有影響的上層人士的圈子。他實在不想再見斯多勒了,但是轉念一想,這是一個機會,可以使羅達享受她抱怨失去的那種歡樂。德國人誰好誰壞臉上也看不出來,斯多勒也可能是在脅迫下為戈林效勞的,雖然他的妻子從中得到好處,因之能戴上鑽石。帕格說他準備去,斯多勒夫婦相互交換了一個眼色,這使得他深信,這次邀請決不是偶然的,他們顯然有意要和他結識。
斯多勒帶領著兩個美國人在凱琳別墅內轉了一圈,帕格每當看到納粹的富麗堂皇場面時總給他好萊塢佈景的印象,這一次也一樣。不管建築結構多麼宏偉堅固,不管房頂多麼高敞,不管裝飾多麼精緻,也不管那些藝術品多麼珍貴,總覺得不過是個曇花一現的假場面。凱琳別墅裡的走廊和房間似乎無窮無盡。十幾個玻璃櫃子裡陳列著鑲有寶石的純金製品:花瓶、十字勳章、權杖、刀劍、半身雕像、官杖、勳章、書籍、地球儀等等,都是鋼鐵公司、各大城市以及外國政府在元帥生日、結婚、生子以及“神鷹兵團”自西班牙返國時送的禮品。牆上掛滿了十三世紀到十七世紀意大利、荷蘭藝術大師的名畫,也有一些經納粹認可的當代畫家畫的毫無藝術價值、只能供商業廣告用的裸體畫。其他會客室沒有人,但寬敞華麗的程度不下於宴會廳,木製的牆上掛著壁氈和旗幟,室內陳列著雕像和鑲著珠寶的盔甲。但是所有這些也完全可以看成是好萊塢用硬紙板和油畫布搭起來的佈景,甚至宴會桌上陳列的佳餚看上去也很象塞西爾-畢-德-密勒導演的宴會場面,烤豬裡面的粉紅色肉也很象製造佈景模型用的蠟和石膏。但是維克多-亨利很清楚他看到的是大宗財寶,而且大部分是通過斯多勒搶來的贓物。且不考慮道義上的原因,建築設計的粗俗也使帕格感到很失望,因為戈林據說還是出身名門呢。甚至路吉-吉阿納裡的讚美之詞聽來也帶有明顯的諷刺味道。
佩戴鑲有金剛鑽十字勳章的空軍軍官找到了他們,向斯多勒嘰咕了幾句。
“唉,真可惜,你們現在就得去了,”德國銀行家說,“你們還沒有看到別墅的稀世奇觀哩。亨利上校,我的辦公室將會安排好一切,去接您和您親愛的夫人星期五到阿本德魯來,但是恐怕您到過這裡以後會覺得那裡很不象樣子,我們明天給您去電話。”
斯多勒陪兩個美國人又穿過一些房間和走廊,停在木製的淺黑色雙扇門前,門上滿滿雕刻著狩獵的場面。他推開門,裡面是一間木屋,木頭和灰泥的牆上掛著鹿角、獸頭標本和獸皮,空氣中瀰漫著死獸散發出的濃厚的陳腐味道。在熊熊的爐火兩側分別坐著裡賓特洛甫和戈林,希特勒不在屋內。一張粗糙的長桌和兩條長凳佔了大部分地面。帕格立刻想到這一定是原先那個供狩獵用的房屋的主要房間,這位元帥圍繞著它修建起這座平庸乏味象宮殿一樣的建築物。這是凱琳別墅的中心,除了紅彤彤爐火外,空內陰暗清冷。
戈林懶洋洋地靠在長沙發上,翹起一隻穿白色長統厚皮靴的腿。他用雕花矮大理石桌上金質餐具中的一個小金盃呷著咖啡。他拿著杯子的五個手指中有三個鼓起了鑽石戒指。他向吉阿納裡親切地點頭微笑。裡賓特洛甫兩眼瞧著天花板,兩手交叉地放在肚皮上。德國銀行家介紹完維克多-亨利後,就帶上門出去了。
“元首給你整整七分鐘的時間來談你的事情,”裡賓特洛甫用德文說。吉阿納裡結結巴巴地說:“閣下,請允許我用英文回答。我是以私人身份來到這裡的,我認為給我這麼多時間是對我的國家和俄國總統的特殊禮遇。”裡賓特洛甫坐在那裡,眼睛瞧著天花板,臉上毫無表情。維克多-亨利見此情況,不管是否需要,便進行翻譯。外長不等他說完,用標準的牛津口音打斷他說:“我懂英文。”
戈林對吉阿納裡說:“歡迎你到凱琳別墅來,路吉,好幾次我都想請你來。但是這次你遠道而來,所得到的會見卻是很短的。”
“元帥,我想說,”銀行家用蹩腳的德文回答,“賠賺幾百萬元只開幾分鐘會就定了的事我見過,為了世界和平,值得作出任何努力,不論前景看來多麼沒有希望。”
“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見,”戈林做了個手勢,讓他們坐在他附近的椅子上。
裡賓特洛甫抓著椅子的扶手,閉著眼睛,突然象連珠炮似的大聲用德語說:“這種奇特的訪問是你們總統對德國國家元首的又一次蓄意侮辱。誰曾聽說過在這樣的事情上只派一個普通公民作為特使?在文明國家之間是利用外交機構的。並不是德國願意撤回它駐美國的大使,而是美國首先表示出敵對態度。美國在國內允許抵制德國貨,允許發動仇恨德國人民的運動。美國已經修改了它所謂的‘中立法’,公開傾向於這場衝突中的侵略者一方。德國並沒有對英法宣戰,而是它們對德國宣了戰。”
外交部長停止了講話,閉上眼睛坐在那裡,那張下頦很長、瘦削的臉一動不動,臉上披著幾撮已經發灰的金髮。加利福尼亞銀行家先望望戈林,再看看維克多-亨利,顯然感到很吃驚。戈林又給自己倒了點咖啡。
維克多-亨利全力以赴地把外長冗長而激烈的言詞翻譯成英文。裡賓特洛甫沒有更正或打斷他。
吉阿納裡剛要講話,裡賓特洛甫又叫起來:“這種拙劣的態度除了說明再次蓄意挑釁之外,還能起其他什麼作用?這又一次表明你們總統對一個擁有八千萬人民的強國領袖的蔑視,而這是非常危險的。”
吉阿納裡用顫抖的手向亨利揮了一下,表示他聽懂了他的話,然後說:“我想很尊敬地回答——”
裡賓特洛甫睜開又閉上他明亮的藍眼睛,用更高的聲音說:“在這種情況下元首仍然願意聽你的意見,這證明他對和平的願望,這點總有一天會載入史冊。這就是這次奇怪的會見所具有的唯一價值。”戈林用比較溫和但並不友好的語調問銀行家:“你來這裡的目的是什麼,路吉?”
“元帥,我是我國總統派到元首這裡來的一個非正式使者。根據總統的指示,我有一個問題要向他提出。提出這個問題和回答這個問題用不了多少時間。但是感謝上帝,它卻可以導致有持久歷史意義的成果。”維克多-亨利把他的話譯成德文。
“什麼問題?”戈林問。
銀行家的臉色有點發黃。“元帥,根據我國總統命令,這個問題是向元首提出的。他用德文說,聲音有點沙啞。
“要由元首來回答,”戈林說,“但是,很明顯,無論如何我們也會聽到的。是什麼問題?”他把聲音提高,眼睛盯著銀行家。
吉阿納裡避開戈林那雙懶洋洋的嚴酷眼睛,舔了舔嘴唇,對亨利說:“上校,我請你向大元帥證實我所得到的指示。”
維克多-亨利正在迅速估計形勢,包括人身可能遭到危險的跡象,這種感覺在進入凱琳別墅圍牆後就象陰影一樣一直籠罩在他的心上。儘管從外表看來戈林這大個子很和氣,實際上是一個陰險兇惡的殘暴傢伙。如果這個一張塗了胭脂似的紅臉、兩瓣鮮紅的薄唇、一雙小手戴滿珠寶的醜惡胖子要傷害他們,外交人員不受侵犯的特權在這裡也起不了多大保護作用。但是帕格判斷他的談話只不過是貓耍耗子,以此消磨時間。他在戈林兩眼緊盯之下把銀行家的回答譯成德文,然後補充說:“我證明總統的指示是把這個問題直接提給元首,
就象吉阿納裡先生在意大利向元首的好友IlDuce
①所作的那樣,當時我也在場,IlDuce給了他一個滿意的答覆。”
“這些我們都知道,”裡賓特洛甫說,“我們也知道你要提的問題是什麼。”戈林朝亨利眨了眨眼,緊張空氣才緩和下來。銀行家用手指擦了擦額頭。大家沉默了大約一分鐘。這時阿道夫-希特勒從一個掛著虎皮的側門進來,一面把一綹頭髮從前額往上掠。
①意大利語:領袖(指墨索里尼)。
戈林和裡賓特洛甫跟這兩個美國人一樣,迅速地站了起來,裝出十分恭順的樣子。戈林從舒適的長沙發換到另一張椅子坐下,希特勒坐在戈林原先坐的地方,做了個讓坐的手勢,沒有和客人握手。從這麼近的距離看,元首外表很健康,很鎮定,雖然眼睛有點浮腫,身體也過於肥胖。兩鬢黑髮剪得很短,象普通士兵一樣。除了那撮有名的小鬍子之外,他的長相很一般,和在德國城市大街上走著的任何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小人物沒有什麼不同。和他這種普通老百姓樣子相比,那兩個納粹黨人的一身穿戴顯得特別可笑,不協調。他那身只在左胸前佩戴一枚鐵十字勳章的灰色上衣,跟裡賓特洛甫穿的繡金邊的深藍色制服以及空軍元帥身上的鮮豔色彩、五光十色的寶石和勳章,形成尖銳的對比。他兩手重疊著放在腿上,嚴肅地看了兩個美國人一眼。
“路吉-吉阿納裡,美國銀行家。維克多-亨利上校,美國駐柏林的海軍武官,”裡賓特洛甫帶著諷刺的口吻說,表示這兩個來訪者並不是什麼重要人物。“我的元首,他們是美國總統特派的非正式使者。”
銀行家乾咳了一聲,先試用德文說了幾句對這次會見表示感謝的話,然後急急忙忙表示了歉意,轉用英文講話。當亨利翻譯時,元首眼睛一直盯著銀行家,在椅子上不斷改變坐的姿勢,兩隻腳一會兒交叉,一會兒放平。吉阿納裡把他會見墨索里尼時講過的關於世界和平的一套開場白重新講了一遍,然後向元首提出關於薩姆納-威爾斯的問題。他剛用英文講完,裡賓特洛甫臉上就露出輕蔑的微笑。亨利翻成德文後,希特勒和戈林互相看了一眼。元首態度很冷淡,戈林聳了聳肩,揮動著他那戴滿寶石的手,搖搖頭,好象是說:“果然是這個問題,令人難以置信!”
希特勒沉默地思索著,深凹的灰藍眼睛直望著遠處,露出一絲苦笑,小鬍子和小嘴巴動了一下。他開始平靜地、用清晰的巴伐利亞口音的德文說:“吉阿納裡先生,看來你們尊敬的總統對當前整個世界歷史進程具有不平常的責任感,這種責任感特別表現在大國中只有美國沒有參加國聯;你們國會和人民多次表明不願捲入國外糾紛。
“我在四月二十九日主要對你們總統講的那次講話中,承認貴國人口比我們這塊小國土多一倍多,生存空間大十四倍多,礦物資源更是多得無法相比。也許因此你們總統覺得他必須不時地向我提出嚴父般的警告。當然,我已將我的一生致力於我國人民的復興,我只能從這個狹窄的觀點來看待一切事情。”
維克多-亨利盡了他最大努力來進行翻譯,感到怦怦心跳,嘴巴發乾。
希特勒現在開始喋喋不休地回顧了萊茵區、奧地利、捷克斯洛伐克和波蘭等歷史往事。他們情況講得很詳細,似乎津津有味,慢慢地揮動著雙手,語調比較緩和。他講的理由都是人所共知的老一套。只有在談到英國對波蘭的保證那會兒才提高嗓門,用詞尖刻。他說,英國的保證鼓勵了一個殘酷的反動政權對它的德國少數民族採取殘暴措施,使它錯誤地以為這樣做是保險的。戰爭就是這樣發生的。從那時起,英法一次又一次輕蔑地拒絕了他關於和平解決和裁軍的建議。英法加在一起共控制了地球上五分之三的可居住的地面,和將近地球一半的人口,作為一個國家負責首腦,除了武裝他的國家抵禦這兩個軍事大帝國之外,還有什麼其他辦法呢?
他繼續說,德國的政治目的是簡單的、公開的、適度的,並不準備改變。遠在哥倫布發現美洲大陸前五個世紀,歐洲中部就有過一個日耳曼帝國,它的邊界大體上是根據地理條件和人口的增長確定的。由於許多強國企圖肢解德國人民,這塊歐洲中心地帶不斷髮生戰爭。他們的企圖常常獲得暫時的成功。但是德國民族以其求生存和求發展的強烈本能,一次又一次地重整旗鼓,打破了外國的包圍和束縛。在這部分談話中,希特勒提到俾斯麥、拿破崙、腓特烈大帝、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爭和三十年戰爭,維克多-亨利對這些都不太清楚,他儘可能按原話逐字逐句進行翻譯。凡爾賽條約,元首說,只不過是外國力圖肢解這個德國心臟地帶的一個最近的嘗試。由於從歷史上看,這個條約就是沒有道理的和不公平的,所以它現在已經死亡了。萊茵區是德國的,奧地利也是,蘇臺德區、但澤和走廊地帶都是德國的。捷克斯洛伐克這個人為製造的怪物原先象一根刺入德國要害的長矛,現在已經再一次成為傳統的德意志帝國的波希米亞保護國。德國恢復到正常狀態的過程現已完成。他幾乎是兵不血刃就做到了這一點。如果沒有英國的荒謬保證,這一切本來是可以用和平方式完成的;但澤和走廊地帶問題實際上在今年七月已經解決了。就是現在也沒有什麼實質性問題妨礙著持久和平。只要對方承認中歐的現狀,並歸還德國的殖民地。德意志帝國,象其他現代大國一樣,有從不發達大陸獲得原料的天然權利。
給維克多-亨利的印象最深刻的,是希特勒的堅定不移的態度、他的顯然深信道義在自己一邊、他對歷史的寬闊眼界以及他那種自以為是德國民族化身的神態……什麼“因此我把萊茵區歸還德意志帝國……因此我使奧地利回到它的歷史歸屬……因此我使波希米亞高原局勢正常化……”等等。他在黨的群眾大會上裝出那副狂呼亂叫的煽動家的姿態,顯然只不過是因為他認為德國人需要這樣一個群眾偶像。他使人深深感受到他個人的力量,這種力量亨利上校只在兩三個將軍身上曾經看到過。至於報刊上對他的描繪——把他刻畫成一個咬地毯的、歇斯底里的查理-卓別林式的政客,帕格現在覺得,那是一些心地狹小的人物對他的歪曲,這種歪曲已經把世界引入災難。
“我也和總統一樣,希望和平,”希特勒說,他現在開始象演說時那樣做手勢,雖然動作幅度沒有那樣大。他的眼睛很奇怪地明亮起來,亨利心想那也許是自己的幻覺,但它們似乎放出奇異的光彩。“我渴望和平。我作為一個普通士兵在前線打過四年仗。而他作為一個出身高貴、富有的人,有幸擔任海軍助理部長,坐在華盛頓的辦公室裡。我懂得什麼是戰爭。命運給我的使命是建設而不是破壞,誰知道我還有多少殘餘之年去完成我的建設任務呢?但是英法領導人要求摧毀‘希特勒主義’(他以輕蔑帶諷刺的口吻講出這個外文詞),作為和平的代價。我也可以說能夠理解他們為什麼恨我。我使得德國重新強大起來,這不合他們的胃口。但是這種憎恨如果繼續下去,必然會使歐洲遭殃,因為我跟德國人民是不可分割的,我們是一個整體。這本來是一個簡單真理,但是對英國人來講,恐怕需要一次大的考驗來證明它。我相信德國有力量最後以勝利者姿態出現,如果不是這樣,我們將一起沉淪下去,那時候我們所知道的那個歷史上的歐洲將不復存在。”
他停了一會兒,面色一沉,突然提高嗓門說:“他們怎麼能夠這樣無視現實?一九三七年我在空軍方面取得了平等地位。從那時候起,我從來沒有停止過製造飛機、飛機、飛機,潛艇、潛艇、潛艇!”他尖叫著,緊握著拳頭,揮舞著那兩隻伸得筆直的僵硬手臂。“我堆積起來的炸彈、炸彈、炸彈,坦克、坦克、坦克有山那樣高!這對我的人民來講是一種浪費,也是一種沉重的負擔。但是那些大國又何曾懂得過別的語言?我是因為感到自己的力量才提出和平的。我被拒絕了並且受到蔑視。他們提出要我的腦袋作為和平的代價。德國人民對這種可憐的荒謬要求只覺得非常可笑!”
當他祈禱似地高聲喊叫“飛機……炸彈……潛艇”時,他的兩個拳頭一再掄到下面用力敲打地板,由於身子彎得很低,那綹著名的頭髮耷拉到臉上,這時看上去更象在新聞片中常見的那個街頭宣傳鼓動家的樣子,而那紅紅的臉和尖叫的聲音的確也還是那種瘋狗似的形象。突然,富於戲劇性地,象一個樂隊指揮一樣,他又恢復了安靜的有控制的聲調。“讓火的考驗來臨吧。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在歷史的審判面前,我是問心無愧的。”
希特勒沉默了一會,然後站起來,準備退出的樣子。他的眼色憤怒而冷淡,嘴唇和口角向下彎著。
“我的元首,”戈林說,笨拙地站起來,長靴咯吱咯吱地響。“我的理解是,在您對現實情況作了如此清楚的闡述之後,如果總統堅持,您將不反對薩姆納-威爾斯先生前來訪問。”希特勒猶疑了一會,有些困惑,不耐煩地聳了聳肩說:“我不想用無禮對待無禮,也不想以不識大體對待不識大體。我願為和平作出一切努力。但是在英國要摧毀我的願望本身遭到摧毀之前,通向和平的道路只能通過德國的勝利獲得。其他一切都無濟於事。我將仍然誠心誠意地期待著對方在大規模毀滅爆發前一分鐘表現出清醒的頭腦。”他神色激動,也不向客人告別,就大踏步從雕刻著畫面的雙扇門走了出去。維克多-亨利看了看手錶。元首花了一小時又十分鐘和他們談話。就亨利所知,羅斯福總統的問題並沒有得到答覆。他從吉阿納裡蒼白而沮喪的臉上可以看出,後者得到的印象跟他一樣。
戈林和裡賓特洛甫相互看了一眼。胖子說:“羅斯福總統已得到了他所要的答覆。元首認為威爾斯的出使不會帶來什麼希望,但是由於元首仍然尋求一項公正的和平,並不拒絕他前來。”
“我不是這樣理解,”裡賓特洛甫說得很快,語調很生硬。
“元首認為他的出使無濟於事。”
“如果你要元首澄清一下,”戈林指著雙扇門,用諷刺的口吻向他說:“去找他吧,我非常瞭解他,我認為我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他又轉向銀行家,聲音比較緩和地說:“在向你們總統報告這次會見情況時,告訴他是我說的,元首將不拒絕接見威爾斯,但元首認為不會帶來什麼希望——我也這樣認為——除非英法放棄他們通過戰爭以除掉元首的目的,但這就象要搬掉白朗峰①一樣不可能。如果他們堅持這樣做,結果將是在西線發生可怕的戰爭,這場戰爭將在死亡幾百萬人後以德國獲得勝利而結束。”
①阿爾卑斯山的最高峰。
“結果必然如此,”裡賓特洛甫說,“恐怕,在薩姆納先生整理文件和打點行裝準備啟程之前,事情就已經發生了。”
戈林兩手挽著兩個美國人的胳膊,突然變得和藹可親,使維克多-亨利想起萬湖的那個侍者。他說:“你們不是馬上要走吧?一會兒還有跳舞,多少吃點晚飯,然後還有從布拉格來的一些藝術舞蹈家的精彩表演。”他詼諧地轉動眼睛表示留客。
“多謝閣下盛意款待,”吉阿納裡回答說。“但是有一架飛機正在柏林等著把我送到里斯本轉乘飛剪型客機。”
“那我只好不留你們了,但是你們一定要答應以後再來凱琳別墅,我送你們出去。”
裡賓特洛甫站了起來,背向他們,望著爐火。當銀行家猶豫地說了一聲再見時,他咕嚕了一聲,聳起一隻肩膀。兩個美國人和戈林臂挽著臂沿著凱琳別墅的走廊走出去。這位空軍部長身上散發出一種濃厚的洗澡油的味道。他用手輕輕拍了一下維克多-亨利的手腕說:“亨利上校,你到過斯維納蒙臺,看過我們生產潛艇的工廠。你對我們的潛艇計劃有什麼意見?”
“閣下,你們工業水平很高,可以跟世界上任何國家相比。加上有象格羅克和普倫這樣的軍官,你們有了很完整的規模。你們的潛艇已經在大西洋取得了很不錯的成績。”
“這僅僅是開始,”戈林說,“現在生產潛艇的速度就象生產香腸那樣快。我懷疑是否所有這些潛艇都將有機會參加戰鬥。空軍將很快決定這場戰爭。我希望你們的空軍武官鮑威爾上校能夠很準確地向你們總統報告德國空軍的實力。我們對鮑威爾一直是很開放的,這是根據我的命令。”
“當然,他已經作了報告,他所獲得的印象是非常深刻的。”
帕格的話看來使戈林感到高興。“我們從美國學了很多東西。特別是寇梯司①有很出色的設計師。我們曾經仔細研究了你們的海軍俯衝轟炸機,並根據研究結果製成‘斯杜加’。”他轉向銀行家,用簡單的德文講得很慢,詢問了一些有關南美礦業公司的情況。這時他們正穿過一間空的舞廳,舞廳頂上懸掛著鍍金的水晶玻璃大吊燈。他們踩在拼花地板上的腳步聲泛起了空洞的迴音,銀行家從容他用德文回答,一緊張他就說不了德文。往正門走的一路上,他們都談著關於財政的問題。在大廳內走動的客人們盯著夾在兩個美國人之間的戈林。銀行家臉上的那個老練世故的笑容又重新出現了,臉色也恢復了正常。
①寇梯司原是美國最早的飛機設計師,這裡指他所開設的飛機工廠。
外面正下著雪。戈林停在門道口和他們握手告別。吉阿納裡這時已經恢復過來,因此提出了維克多-亨利認為絕對重要的事。亨利正在考慮用什麼方法向他暗示一下,銀行家在雪花輕飄中一面跟空軍部長握手,一面說:“閣下,我必須告訴總統,貴外交部不歡迎威爾斯的出使,並且申明元首也不歡迎。”
戈林收斂起笑容。“如果威爾斯來,元首將見他。這是正式意見。”這時一個空軍軍官把汽車開到門前,戈林仰頭看了一眼天色,兩個美國人一起穿過飛雪走到車前。“記住這一點。德國同所有國家一樣,並不是所有人都要和平。但是我要。”
維克多-亨利幾乎一夜未睡,寫他的報告,以便由銀行家帶交總統。報告是手抄的,寫得很亂。亨利先寫事實經過,一直寫到戈林在雪地裡講的最後一句話為止,最後寫道:
關鍵問題當然是:第三帝國現在是否期待薩姆納-威爾斯的和平使命。看來難以置信的是,會見了希特勒、戈林和裡賓特洛甫以後,您的特使沒有得到一個明確的答覆。我相信希特勒將會接見薩姆納-威爾斯,但是我認為這次出使不可能有什麼結果,除非盟國想要改變主意,接受所謂“伸出和平之手”的那一套解決辦法。
這三個人看來都不很重視我們這次會見。他們還有別的大事要考慮,根本不把我們兩人放在眼裡。我傾向於認為戈林是願意舉行這次會談的,而希特勒剛認為,既然來到凱琳別墅,順便見見也無妨。我感到他象很樂於把心中想法坦率地向兩個將直接向您作報告的美國人談談。這三個人的表現都好象西線的進攻馬上要開始了。我認為威爾斯來不來,他們根本不在乎。如果英國也象希特勒那樣堅持自己的條件,春天就會發生一場全面戰爭。雙方分歧過大,無法調和。
在我看來,戈林侈談和平是另有打算的。這個人是第三帝國中最大的殺人魔王。他的外表很象馬戲團裡的畸形人,胖得的確令人作嘔,卻偏愛打扮,但是在他們那夥人中,他是最大的現實主義者,並且是眾所公認的第二號人物。他從納粹主義中獲利甚大,得到的好處遠比其他人要多。吉阿納裡先生無疑會向您描述凱琳別墅的樣子。它很粗俗,但規模相當驚人。戈林儘管地位已經很高,他仍然可能很機靈地想到,好運總有走完的時候。如果進攻搞糟了,那時候這個一直高唱和平的人就會出來,一面為那垮臺的元首流淚,一面很高興能取而代之。
至於裡賓特洛甫,總統先生,請原諒我的用語,只能用典型的德國混蛋這個詞來形容他。他正是書上描寫的那種狂妄自大、毫無教養、愚蠢、頑固和自以為是的人。我想這是他的本性。但是我也相信他反映了希特勒的想法。這是海軍經常玩的那套老把戲:指揮官充當那道貌岸然的“老好人”,而副指揮官都是性情乖戾的,專門出面當惡人。希特勒毫無疑問憎恨您的勇氣與決心,覺得您過多地干涉了他,跟他作對。他還覺得反抗美國是相當保險的,因為他知道輿論有分歧。所有這些想法,裡賓特洛甫都用明確的語言代他表達了,而讓他們的黨魁去自由地扮演那寬宏大量的德國拿破崙和歐洲的救世主。
乘車離開凱琳別墅時,我感到好象剛從幻境中甦醒過來,開始想起有關希特勒的種種:他在《我的奮鬥》一書中的狂言亂語,他如何一而再、再而三地背信食言,信口雌黃;是他發動了戰爭,進行對華沙的令人髮指的轟炸以及對猶太人的迫害。當我在聽他講話並進行翻譯時,我的確把這些都忘了。
面對著這樣一個人,我竟然能夠一時忘記這些事,這在一定程度上也說明他的能言善辯。他是一個很吸引人的演說家。我聽過他在很大的群眾場面上發出粗暴的戰爭叫囂,但是當他和兩個神經緊張的外國人在室內談話時,由於需要,他卻又可以做得象一個講道理的、為人愛戴的世界領袖——人們說,當他憤怒時,講話唾沫橫飛。我們僅僅隱隱約約地看到了這一點。我完全相信他會這樣。但是把他刻畫為一個滑稽的瘋子,則是失真的。他說到自己和德國人是一個整體時,好象有無比的信心。他知道這是事實。去掉他的鬍子,他的外表象所有德國人揉成一個人一樣。他不是貴族,不是企業家,也不是知識分子或其他什麼,他就象一個街上的普通德國人,一個受到某種啟發而有所領悟的德國人。理解希特勒和德國人民之間的這種關係是非常重要的。盟國當前的目的似乎是要把二者區分開來。我現在深信這是做不到的。不管怎麼說,盟國仍然只有兩個選擇:或是向希特勒投降,或是打敗德國人。一九三六年他們面臨著同樣選擇,當時打敗德國人本來是容易而有把握的事。迄今一切都沒有變化,只不過德國人現在可能變得不可戰勝了。
最上層人物之間的同床異夢的情況可能反映了納粹體制的一個薄弱環節,但是即便如此,它也純屬內部政治問題,並不影響希特勒對德國人的控制,包括對戈林和裡賓特洛甫的控制。當他進屋時,他們站了起來,並且表現出卑躬屈節的樣子。
如果希特勒真是書報上給我們描繪的那個半瘋半滑稽的匪徒,那麼打贏這場戰爭是很容易的。因為指導一場戰爭需要頭腦、堅定性、戰略遠見和手腕。對盟國來講,不幸的是,他是一個很有能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