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十四世紀起——拜倫聽說——除賽馬外,錫耶納不曾發生過什麼大事。錫耶納在中古時期是個富饒的都市國家①,在軍事上是佛羅倫薩的對手。一三四八年,錫耶納曾因黑死病而被隔離。從那以後,它象被符咒鎮住似的,凝固成目前這個樣子。偶爾有少數幾個藝術愛好者到此一遊,來欣賞十四世紀的繪畫和建築。廣大世界的人們每年兩次紛紛趕到錫耶納來看狂熱的賽馬。其他時候就聽任這座宛如出自一幅古老壁毯的偏僻小城在托斯卡納的陽光下凋敝。
①中古歐洲封建時期的一種經濟自給自足、政治獨立的政體,又名自由城市。
埃倫-傑斯特羅在錫耶納近郊住了九年,卻一次也沒看過賽馬。拜倫問他為什麼不去,傑斯特羅就侃侃談起羅馬帝國時期那些慘無人道的公眾比賽——它們是中古時期這些滑稽比賽的先驅。他說,賽馬象遠古時期一條恐龍那樣偶然在群山環繞的錫耶納保留下來。“有些中古城市用驢子或水牛競賽,”他說,“在教皇統治下的羅馬,他們用猶太人競賽。我不去,倒不是怕萬一有馬摔斷了腿,他們會逼著我代替它去競賽。我只是不感興趣。”另外,他的那位大主教朋友老早就對他說過,上年紀的人怕被擠壞或者遭踐踏,總是避開賽馬。
可是現在有那篇文章要寫。傑斯特羅弄到看兩場賽馬的票,派拜倫和娜塔麗進城去做研究工作,自己則閱讀有關這個問題的書籍。
他們首先打聽到,這是錫耶納城內一些地區或教區之間進行的比賽。每區只包括幾方塊古老的房子。整個錫耶納的面積總共只有兩平方英里半,人口大約三萬。然而這些小小市區——共十七個,每年由其中十個進行比賽——卻以很難想象的認真態度對待它們本身、它們的邊界、它們的忠誠、它們的旗幟和它們的區徽。它們各有奇特的稱號,如Oca,BruBco,Torre,Tartuca,Nicchio(即:鵝、毛毛蟲、塔、烏龜、貝殼)。每一市區各有自己的旗子、區歌、教堂,甚至還有一座類乎區府大廳的建築。
拜倫和娜塔麗穿過崎嶇陡峭的街巷轉悠了好幾天。偶爾一輛破舊的公共汽車撲撲撲地噴著氣走過,他們倆為了保住性命,就得把身子緊貼紅棕色的高牆——錫耶納沒有人行道,而那昏昏欲睡、杳無人跡的街道比公共汽車也寬不出多少。他們倆手持地圖,挨著個兒踏訪每個小市區,探索賽馬的背景。他們追溯過去幾百年來這些市區如何結盟和結仇。豹區與長頸鹿區友好,龜區對蝸牛區深惡痛絕,諸如此類。它們之間的恩怨糾纏不清,十分頂真,而且至今仍是如此。
他們還了解到世界聞名的賽馬本身只是個可笑的騙局,而且人人都心中有數。市區根本沒有馬。每次比賽前幾天,這些馬才由附近鄉村拉進城。於是,參加比賽的市區就為馬抽籤。同樣一批神經麻木、有持久力的老爺馬,年復一年地拉回來,按照抽籤的結果,從一個市區轉到另一市區。
那麼比賽怎麼搞法呢?對騎師行賄,用藥物刺激馬,偷偷為跑得最快的馬布下障礙或者把騎師弄傷——只有用這些辦法這場賽馬才帶點曖昧的比賽意味。因此,最大、最富的市區往往取勝,然而比賽的結果也難以逆料,因為一個小而窮的市區也可能情急生智,另出花樣,它可能揮霍巨資,進行賄賂,保證向未來的盟友效忠,發誓參加未來的某些陰謀,其目的僅僅是為了奪取錦旗,以裝點它區府大廳的門面。而賽馬本身就是這麼回事:爭奪一面繪有聖母像的旗幟。象中古時期的一切競技一樣,這種賽馬也是在聖日①舉行,以表示對聖母的崇敬,因此,錦標上得以繪上聖母像。有幾十面這種褪了色的錦旗懸在各市區的區府大廳裡。
①指天主教的節日及紀念日。
過了一陣,連傑斯特羅對此也感興趣了,但帶點諷刺意味。他說,詭詐顯然是這種比賽的靈魂。古老歐洲的勾心鬥角、行賄和賄上加賄;欺騙和騙上加騙,對舊日盟友的突然反目,臨時與多年夙敵暗中勾結,種種詭計和爾虞我詐——這一切都以賽馬為歸宿,那時候一切鬼蜮伎倆都在落日的餘暉下表現出來。
“嘿,這篇文章會自己寫出來的,”一天中飯時,他喜氣洋洋地說。“不管怎樣,這些錫耶納人已經為歐洲的民族主義作出一個奇特的、小小的榜樣。大主教告訴我說,豹區的一個女人要是嫁了毛毛蟲區或者塔區的一個男人,生娃娃的時候她一定得回到豹區街上的一幢房子裡,以便確保她的娃娃屬於豹區。愛國主義!自然,關鍵在於每年夏天這場瘋狂的發作。這套過了時的啞劇——什麼蝸牛、長頸鹿等等——本來幾百年前就該絕跡了,只不過由於賽馬這個可喜的、豐富多采的激動場面,以及比賽中種種背信棄義和恣意動武,它才延續至今。賽馬就是戰爭。”
“先生,您真該進城去看看,”拜倫說,“他們正在鋪設跑道哪。足有幾百卡車這種硃紅色的土,鋪遍了堪布廣場。”
“不錯,”娜塔麗說,“他們裝飾街道的那種方式真是驚人。到處都看到揮旗的人在那裡演習——”
“我打算專為看賽馬抽出兩個工作日來,那就儘夠了,”傑斯特羅嚴峻地說。
“你知道怎麼回事嗎?”拜倫說。“這玩藝兒是徹頭徹尾的瞎胡鬧。”
娜塔麗用驚異、亢奮的眼光望著他,拿手帕輕拭著她那汗溼的前額。這天舉行頭一場賽馬,他們站在大主教府邸的陽臺上看列隊遊行。教堂正面的巨大陰影略微遮住陽臺的一端。傑斯特羅戴著他那頂黃色的巴拿馬大草帽,身穿一套白衣服,正和大主教站在那裡攀談。拜倫和娜塔麗在炎日下擠在陽臺另一端那些享受特殊待遇的看客當中。儘管這個姑娘穿的是一件無袖的淡紅色亞麻衫,她還是不住地淌汗,而穿了件藍條紋府綢上衣、繫著綢領帶的拜倫,自然感到老大不舒服。
陽臺下面,毛毛蟲區的遊行人群穿黃綠二色服裝——袖子和寬短褲鼓脹起來,長統襪五顏六色,帽子上插了翎毛——正從人山人海的教堂廣場往外走,一邊朝著向他們歡呼鼓掌的人群揮動著一面面的大旗;同時,紅黑二色的貓頭鷹區的隊伍正進入廣場,用旗子耍出同樣的絕技:把旗子纏成漩渦,一對旗子連同旗杆一起擲到半空並且交叉起來,揮旗的人相互跳過對方的旗杆,還使旗子保持流動。
“瞎胡鬧?”娜塔麗說,“我正覺得有點神奇呢。”
“神奇什麼?他們反覆幹著同一套把戲。咱們在這兒已經呆了好幾個鐘頭了。豪豬區、鷹區、長頸鹿區和森林區還沒來炫耀它們的旗子呢。太陽都快把我烤熟啦。”
“啊,拜倫,你要明白,神奇的是這流動的彩色和這些年輕人的臉。說實在的,這些人穿了中古時期的服裝要比穿日常的衣服自然得多,對不對?瞧他們筆直的長鼻子,眼眶很深、神氣憂鬱的大眼睛!說不定他們確實是伊楚斯坎人①的後代,象他們自己所宣稱的那樣。”
①古代意大利北部的一個民族。
“花了半年工夫,”拜倫說,“獨角獸區、豪豬區和長頸鹿區還特地蓋了樓房和教堂,做了成千成萬件的服裝,整整一個星期什麼也不幹,專搞這套禮儀,排成大隊這裡走走那裡走走,一路上吹吹打打,然後試跑,這一切都只為了讓一些衰老不堪的老爺馬舉行一場營私舞弊的比賽!而且居然還是為了聖母!”
“啊,美極了,”娜塔麗嚷道。貓頭鷹區的兩面旗子這時在半空交叉成拱形,揮旗的人在觀眾的喝采下把旗子擎住,然後旋轉出紅黑色精美的圖案。
拜倫揩了揩臉,接下去說:“今天我在鵝區的教堂裡。他們把馬拉到裡邊去了,一直拉到聖壇跟前去接受祝福。我本來不相信書上的說法,可是我親眼看到了。神父把十字架放到馬鼻子上替它祝福。馬比人還懂事,並不亂動。可是這樣一來,我揣摩自己可把這兒的賽馬看透了。”
娜塔麗瞟了他一眼,感到好笑。“可憐的勃拉尼,意大利式的基督教確實害得你心神不安,對不?萊斯里說著了,你只是個新教徒。”
“難道馬也屬於教會?”拜倫說。
遊行結束時,太陽已經落得很低了。從大教堂到堪布廣場走了一小段路,傑斯特羅就越來越感到緊張。擁擠的人群沿著那條狹窄的街道摩肩接踵地移動著,個個興高采烈,只是擠在古老宮殿的兩堵紅棕色石砌高牆之間趕著路,一邊高聲喊叫,一邊指手劃腳。這個小個子教授不止一次趔趔趄趄,幾乎絆倒在地。他緊緊地抓住拜倫的胳膊。“你不會在意吧?我一向有點怕人群。別人並不是有意加害於我,可是他們似乎不大理會我。”一陣擁擠,他們在一道低矮的拱門下停了下來,然後緩慢地擠了出去。
“我的天!”當他們在賽馬的土跑道上出現時,傑斯特羅說,“廣場大大變樣啦。”
“他們在這上頭幹了好幾個星期了,”拜倫說,“我告訴過你。”
錫耶納的主要廣場是意大利的名勝之一。已被人們遺忘了的中古時期的城市設計家,曾佈置了這麼一塊令人難忘的漂亮的空曠場地。在它的邊沿上,形成一個半圓形的,是一片紅色的宮殿,和十四世紀修建的市議廳壯麗的、幾乎垂直的正面。這一切都籠罩在托斯卡納的藍色穹隆之下。市議廳那紅石頭砌成、高三百五十多英尺的鐘樓直插雲霄。一年到頭,這個貝殼形的巨大廣場除了一些攤販和稀稀落落的行人外,始終是空蕩蕩的。環繞它的那些古老建築似乎已被遺棄或在那裡沉睡。
今天,在金色的夕陽照耀下,廣場上人山人海,都在木柵欄圍起的圈子裡擁擠著,喧譁著。在柵欄與宮牆之間,是土鋪成的跑道。貼著牆是一排臨時搭起的長凳形成的陡坡。廣場周圍每座建築物的每個窗口都擠滿了一張張的臉,宮殿用旗幟和色彩鮮豔的幃幔裝點起來。長凳上坐滿了人,所有的屋頂上也擠滿了人,廣場中間那大塊場地看來也是滿滿的。可是還有更多的人從六條窄小的街巷跨過跑道朝這裡湧著,硬擠進來。遊行隊伍正在環著跑道行進,在人群不斷的喝采以及好多個銅樂隊刺耳的奏鳴之下,所有各區的隊伍同時都旋轉起旗子,把它們擲到半空,然後捲成精美的圖案。
拜倫把他們領到座位上,一手依舊抓住傑斯特羅的細胳膊。“喏,大主教對咱們多優待啊!”教授說著,和大家一起在裁判員席下邊毛毛糙糙的細長板子上坐下。“找不到比這裡看得更清楚的位置啦。”他無緣無故地笑了起來,顯然是由於擺脫了人群的擁擠而感到高興。
“看見那些草墊子嗎?”娜塔麗快活地說,“就在那兒哪,下邊犄角上。”
“哦,看到了。老天爺,多麼奇特的勾當!”
人群的嘈雜聲更大了,漸漸形成一片歡呼。一輛木製的大車,由四頭長著巨大而彎曲的犄角的白色托斯卡納牛拉著,正進入跑道。車的周圍簇擁著穿華麗服裝的遊行者。那面獎旗在大車上一根高聳的旗杆上飄揚。“嘿,畫的是聖母昇天,”傑斯特羅說,一邊用小型望遠鏡端詳著那面色彩鮮明的狹長旗子。“畫得質樸,然而一點也不壞。”
大車繞著廣場緩緩地滾動。戴盔的警察走在後面,從跑道上把人群趕開,清道夫在掃除紙屑和垃圾。鋪過土的廣場上如今是密密匝匝的一片白襯衫、五顏六色的上衣和黑色的頭顱,呈顯出跑道的半月形和它的危險性。紅色的宮殿向下傾斜一直連到市議廳,那裡一條筆直的街道把寬闊的彎路切掉一段。在這些急轉彎的地方,外面的木柵欄都用厚厚的草墊子墊起來。連試跑的時候,拜倫和娜塔麗也看到有些馬猛撞到草墊上,騎師就被摔得人事不省。
照在市議廳正面的夕陽,顏色越來越深,變成血色。廣場的其他部分都在陰影中,鐘樓上響起巨大的鐘聲。市議廳那邊奏起長長的軍樂。人群靜了下來。喇叭吹起古老的賽馬進行曲——一個星期以來,這曲調一直在錫耶納街頭巷尾迴響。在宮廷外邊,穿了馬衣準備參加比賽的馬馱著穿了五彩服裝的騎師在快步跑著。娜塔麗-傑斯特羅把手指滑進拜倫的指縫裡,緊緊攥著。她把那涼爽、瘦削而細嫩的臉頰往他的臉頰上貼了一下。“是瞎胡鬧嗎,勃拉尼?”她小聲說。這一接觸使他心蕩神馳,一時顧不上回答。
比賽的起點就在他們跟前,他們後邊,在裁判席上面,掛在旗杆上的那面獎旗迎著從廣場上吹來的涼風在微微飄揚。一套古代用木頭和繩索設計的玩藝兒攔著起點。把攔在繩子裡一群蹦蹦跳跳、過度亢奮的馬排成隊證明是辦不到的事。這些暈頭轉向的馬東蹦西跳,轉身,後退,跌倒,兩次起錯了步,掙脫出去。最後,十匹馬轟地一下擠成一堆跑開了,騎師們一邊瘋狂地打著馬身,一邊彼此打著。在這片經久不息的喧譁中,聽到一聲更大的喊叫:兩匹馬摔在頭一堆草墊上了。那以後,拜倫就沒再去注意比賽了。正當他望著一個摔得人事不省的騎師被人從塵土中拖走時,人群中又發出一聲驚呼,說明另一起事故發生了——這回他望不到了。這群馬隨著棒子的揮舞,塵土飛揚,拉成五個距離亂哄哄地跑過來了。一匹沒有騎師的馬也奔馳著趕了上來,嘴裡吐著泡沫,韁繩耷拉著。
“沒人騎的馬能贏嗎?”傑斯特羅朝拜倫嚷道。
在他們下邊一排的一個男人,長著翹起的小鬍子和黃色的金魚眼,向他們仰起一張肥胖的、長滿瘊子的紅臉。
“Si,Si。①沒人騎的馬Scosso②。先生,是Scosso。ViraBruco!③Scosso!”
當這群馬第二趟從裁判席前跑過的時候,那匹沒人騎的馬清清楚楚地跑在最前頭,拜倫還可以看出它身上毛毛蟲區的顏色和徽記。
①意大利語:毛毛蟲萬歲!
②意大利語:亂跑。
③意大利語:是,是。
“Scosso!”那張長滿瘊子的紅臉又掉過來,朝著傑斯特羅博士快活地嚷著,嘴裡噴出大蒜和酒的濃烈氣味。他還向他揮舞著兩個拳頭。“先生,看到嗎?嗬!Bruco!毛——毛——蟲,先生!”
“對,確實是這樣,”傑斯特羅說,一面朝拜倫那邊躲閃一下。
跑到第三圈——也是最末一圈的時候,一直沒被馬從背上摔下來的騎師拚命鞭打他們騎著的老爺馬,想要趕到毛毛蟲區那匹沒人騎的馬前頭去。廣場上聲音更大了,形成普遍一片瘋狂的嘶叫。在塵土飛揚、一陣混亂的騷動中,騎師們使勁伸直頭部,用胳膊捶打著,跑過了終點。那匹沒人騎的馬翻動紅紅的眼睛,還是勉強跑在前頭。
“Bruco!”那個長滿瘊子的男人尖聲喊著,跳得足足有兩英尺高。“Scosso!Scosso!哈哈!”他扭轉身來對傑斯特羅狂笑了一下,然後用一根假想的皮下注射針紮在他自己的膀子上,使勁打氣,用這樣生動的手勢來向他比劃說,那匹馬是注射過藥物的。“Brauissimo!①呼!”他沿著狹窄的走道奔到跑道上,一直衝到塵土中,消失在那些從座位上跳起來跨過木柵欄的熙熙攘攘的人群當中。跑道上立刻擠滿了人,打著轉,嘶喊著,揮舞著胳膊,在狂喜中蹦跳擁抱,晃著拳頭,抱著腦袋,捶著胸膛。在人群中,還夾雜著插了翎毛、來回搖動的馬腦袋。在裁判席前邊的跑道上,十二個穿白襯衫的小夥子正在揍一個沒戴盔的騎師。他跪在土道上,舉著雙臂在求饒。騎師的臉上淌著鮮血。
①意大利語:最勇敢的!
“老天爺,那是怎麼回事?”傑斯特羅用發抖的聲音說。
“有人沒能照原來約好的那樣搞鬼,”拜倫說。“或者又另外搞了鬼。”
“我想——”傑斯特羅用顫巍巍的手捋著鬍子。“這就是大主教所警告咱們的那部分。也許咱們最好走吧——”
拜倫伸出一隻胳膊攔在他胸前。“現在走不得。先生,您仍舊坐在原來的位子上,別動。娜塔麗,你也這樣。”
一幫脖子上圍了毛毛蟲區黃黑色圍巾的年輕小夥子從人群中闖過來,直撲裁判席。他們踩著長凳子從傑斯特羅身邊走過,領頭的是個面色蒼白的小夥子,前額還淌著鮮血。當這個滿臉鮮血的傢伙抄起旗杆的時候,拜倫把雙臂伸到姑娘和傑斯特羅前面,保護他們。這一夥都在咆哮著,歡呼著,然後拿著旗子,咯噔咯噔地踩著長凳子走回去了。
“好啦!”拜倫拉住他們兩個人的手。“來吧。”
激動的錫耶納人和外地來的遊客們都小心翼翼地替得勝的毛毛蟲區隊伍讓路。拜倫一隻手挽著姑娘,另一隻手挽著傑斯特羅,緊緊跟在這夥人後邊移動。他們走出了拱形矮廊,來到這座城市的主要大街。可是這時人群轉到獎旗和護送它的凱旋隊伍後邊,把他們捲了進去,一直朝著大教堂方向往高坡上擠。
“啊,天哪,”娜塔麗說,“這下咱們躲不開了。你攥緊埃倫吧。”
“哎呀,我沒料到這手,”傑斯特羅氣喘吁吁地說,用那隻空著的手慌慌張張地摸著帽子和眼鏡,另一隻緊緊攥在拜倫的手裡。“拜倫,我的腳幾乎沾不著地了。”
“不要緊。先生,您不要硬跟他們搶路,就隨著往前走吧。前邊一有岔道,就不會這麼擠了。不要慌——”
驟然間,人群由於一陣驚嚇而騷動起來,一下子把教授從拜倫攥著的手裡衝開了。他們聽到後邊有蹄子踩著石板的得得聲,馬的瘋狂般的尖聲嘶叫和人們的驚呼聲。拜倫和娜塔麗周圍的人群為了躲開那匹衝過來的馬,已四散奔逃。過來的是毛毛蟲區那匹得勝的馬。一個穿了綠黃二色服裝、假髮已經撞歪並且就要滑將下來的健壯小夥子正在拚命勒住這匹馬,可是它尥起蹶子,一隻前蹄正踢在他的臉上。他淌著血倒在地下,於是馬脫了韁。它連蹦帶跳,尥蹶子,嘶叫著向前衝,人群趕快閃開。拜倫把娜塔麗從後退的人群中拖到門道里時,埃倫-傑斯特羅出現在空無一人的街心,沒有了眼鏡,跌了一跤,剛好栽倒在馬正衝過來的路上。
拜倫對娜塔麗什麼也沒說,就直奔街心,從傑斯特羅頭上一把抓起那頂黃色大草帽,對準馬的臉來回搖晃。他蹲在那裡,盯著馬的蹄子。這匹馬瘋狂地嘶叫起來,朝著一堵宮牆躲閃,打了個趔趄,腳下站不穩了,隨後又找到平衡,尥起蹶子,朝著拜倫甩起前腿。拜倫又晃動草帽,機警地呆在它踢不到的地方。這匹馬兩腿騰空蹦跳著,翻著佈滿血絲的眼睛,嘴裡噴著泡沫。這時,六個穿毛毛蟲區服裝的男人朝街心跑來,其中四個人抓住韁繩,把馬拽倒,漸漸使它鎮定下來。另外的人就去攙扶他們那個受了傷的同伴。
人群中跳出一些人來把傑斯特羅攙起來。娜塔麗跑到他身邊。人們把拜倫圍了起來,拍著他的肩膀,用意大利話向他嚷著什麼。他正朝傑斯特羅身邊走去。“先生,還給您帽子。”
“謝謝你,拜倫。我的眼鏡,你沒見到吧,嗯?我想大概已經碎了。嘿,我在別墅還有一副。”教授茫然地眨巴著眼睛。可是他神情還挺興奮,挺愉快。“我的天,好一陣亂哄哄。出了什麼事啦?我大概是給推倒了。我只聽到有一匹馬在我身邊得得跑著,可是我什麼也看不見。”
“他沒怎麼著,”娜塔麗對拜倫說,說的時候直直地凝視著他的眼睛,過去她一直沒用這樣的眼神看過他。“多謝你。”
“傑斯特羅博士,要是您沒太受驚的話,”拜倫又挽起他的胳膊說,“咱們應該到毛毛蟲教堂去參加感恩儀式。”
“哦,一點也沒受驚,”傑斯特羅笑了。到了行動的時刻,他的心神似乎才鎮定下來。“咱們一不做,二不休。我對這一切感到很開心。咱們去吧。拜倫,你把我攥緊點,剛才你可有點失職。”
過了大約一個星期,娜塔麗和拜倫正在圖書室工作,外邊一陣夏日的雷雨在敲打陰暗的窗戶。天空打閃的時候,拜倫剛好從地圖上抬起頭來,看見娜塔麗正朝他凝視著。在燈光下,她的臉顯得很沉鬱。
“拜倫,你到過華沙嗎?”
“沒有。怎麼?”
“你願意跟我一道去那兒嗎?”
拜倫用很大的意志力抑制住自己的喜悅。他把二十年來
抵抗他父親盤問時的那副叫人捉摸不透的遲鈍神情拿了出來。“去幹什麼?”
“哦,也許值得去遊覽遊覽,你不這麼認為嗎?斯魯特甚至說,那兒頗有點古色古香。問題是:埃倫越來越不肯讓我走了,這你是知道的。本來我儘可以叫他見鬼去,可是我不大願意那樣做。”
拜倫聽到過他們討論。看完賽馬後,傑斯特羅得悉自己怎樣差點兒受傷或者喪命,曾大大緊張了一陣子。駐佛羅倫薩的美國領事在賽馬後曾來看望過他一次,那以後,傑斯特羅的陰鬱心情更加沉重了。他一再說外交界對波蘭的形勢很擔憂,他認為娜塔麗打算作的這次旅行風險太大。”拜倫說:“我去會起什麼作用嗎?”
“會的。你知道埃倫如今背後怎麼叫你嗎?那個寶貝孩子。他怎麼也不能忘懷你在賽馬時的那番作為。”
“你向他誇大了。”
“我沒有。你表現了突出的鎮定。你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埃倫事後知道了之後,他也有同樣的想法。那匹馬很可能要了他的命。假若我告訴他你也去,我估計他也許不會再羅唣了。”
“你的朋友斯魯特看到我跟你一道來,也許會覺得不快。”
娜塔麗略帶苦笑說:“萊斯里-斯魯特由我去對付。成了吧?”
“我考慮一下。”拜倫說。
“你要是缺錢,我願意借你一些。”
“哦,錢我有。娜塔麗,說實話,其實我也沒什麼可考慮的,我想我還是跟你去吧。傑斯特羅一去希臘,呆在這兒也太冷清。”
“太好了,”她暢快地向他笑了笑。“咱們一定會玩得痛快的,我向你保證。”
“去完華沙以後呢?”拜倫說。“你還回到這兒來嗎?”
“大概是這樣吧——要是這個時期領事還沒能說服埃倫回國的話。他確實正在埃倫身上下功夫呢。那麼你呢,勃拉尼?”
“哦,也許我也這樣,”拜倫說。“我現在是閒蕩著。”
那天吃晚飯的時候,傑斯特羅博士一聽到這個消息,立刻吩咐開一瓶香檳酒。“拜倫,我沒法告訴你這麼一來我心裡有多大一塊石頭落地了!這個頑固的姑娘不知道波蘭這個地方有多野蠻,多落後。可是我知道。就我的親威們的來信看,自從四十五年前我離開以後,那兒絲毫也沒有改進,而且那兒的局勢實在極不穩定。那個留小鬍子的壞蛋①正在叫囂得很兇,咱們得做最壞的準備。不過,事情發生之前總會有點什麼警告。如今,我放心多了。你是個能幹的年輕人。”
①指希特勒。
“你說得彷彿我是個白痴似的,”娜塔麗啜著香檳酒說。
“你是個女孩子家。這一點你不容易記住。小時候你就是這個樣子:爬樹呀,跟男孩子們打架呀。嘿,那麼我一個人守在這兒吧,這我倒不在乎。”
“先生,您不去希臘嗎?”拜倫說。
“我還沒一定。”傑斯特羅看到他們迷惘的神情,笑了。
“我在護照方面有點麻煩,我一直也沒去糾正它。我不是美國出生的。我父親入了美國籍,我也就歸化了。如今,一重換護照,才知道原來還牽涉到什麼公交手續。尤其我已經九年沒回去了。這個問題在八月底以前也許可以澄清,也許不能。如果不成,那我就明年春天再作那次旅行。”
“這個問題您可一定得解決,”拜倫說。
“啊,自然。領事說,這類事情以前很好辦。可是自從大批難民從希特勒那裡往美國逃,規章嚴起來了。嗯,勃拉尼,這麼說來再過幾個星期你和娜塔麗就要去華沙啦!我再高興不過了。我相信她很需要個保鏢的。”
“埃倫,你也可以爬樹去了,”娜塔麗說。她臉變得粉紅了,他叔叔朝她笑了起來——一個星期以來他頭一回笑得這麼暢快。
“我希望你們會想辦法會會我的表弟班瑞爾,”傑斯特羅對拜倫說。“自從我離開波蘭以來,我就沒再見到他了。可是
我們每年總要通上這麼三四回信。臨機應變一直是他的長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