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春天特別美,因為沃拉吉米爾來到我家。他是我丈夫的朋友,關於他,我聽過好多介紹。他是一個高個子男人,樣子像打過籃球或排球的。他一見到我便感到有些不知所措,管我叫年輕的太太,立即向我丈夫說:“博士,我們還去散步嗎?然後還去哪兒喝點兒啤酒嗎?您太太會放您去嗎?”我丈夫說:“哪能不放呢?沃拉吉米爾,把她也帶上吧!好讓我們身邊有隻漂亮的小貓咪。”我馬上看出來,沃拉吉米爾並不高興這樣做,他更願跟我丈夫單獨去,可是我已經拿出我的外出衣服、雨傘,還有那雙紅高跟鞋。我靠那敞開的衣櫃門扇遮擋著換衣服。我丈夫和沃拉吉米爾站在院子裡,沃拉吉米爾在小心翼翼地掰著掉下來的灰泥塊兒,他用指頭把它夾起來,然後放到手心裡,一邊還認真地跟我丈夫講述著什麼。
他們站在院子裡望著那堵高牆,這堵讓我睡不著的牆,因為牆後有個研究所,那裡面有座重型機器轟隆響著,活像一座巨大的鋸假牙的車間在磨牙,這些機器的嵫嵫聲把我們爐灶上的小鍋震得哐啷直響,有時那聲音高得連我的耳朵都在嗡嗡叫。我們那張四條腿上有小輪子的青銅床也從牆根兒移動開了。
我對這聲音仍不習慣,可我丈夫他恰恰相反,一聽到這聲音就興奮,半夜裡從床上爬起來,挨牆站著,將耳朵貼到牆上去聽牆那邊大概在幹什麼。當我打發他去隔壁看看,去抱怨一下說我們受不了時,他卻拒絕說:“這麼一來我不就失去秘密了嗎?我要是去看,回來再給你講那裡在幹什麼,這不就沒什麼秘密可猜的了嗎?”等我來到院子裡,他們倆仍舊站在那兒望著那面大牆,望著那面至少有十米長六米高的牆。這兩個爺們兒表情嚴肅,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望著這面已經露出了磚塊的牆壁。我丈夫還將指頭貼在唇邊,繼續瞧著。
對,現在又有一塊灰泥剝落下來,掉在舊板棚上,立即揚起一股像擦臉粉一樣的米色塵霧。我們連忙躲進敞著門的洗衣房裡。灰泥被風颳向門檻那兒,沃拉吉米爾激動地流出了眼淚,說:“博士,這面牆簡直是一幅行動版畫,我住在這裡的時候,足足有半年之久,打它旁邊走過,可從來沒有注意到這份奇特的美。博士,直到如今我才看到,我從這幅版畫裡已經找到了通向平庸的鑰匙,也只有我能用這把鑰匙達到形而上學的效果。”我則聳聳肩膀,已經站到第一級臺階上。我第一次地瞅了瞅這面大牆,也第一次地按照沃拉吉米爾眼淚汪汪地所談到的這樣來看這面牆。
我丈夫卻像一個鄉下老大爺那樣站在沃拉吉米爾身旁,而沃拉吉米爾此時此刻儼然一副帥哥兒的風度,他所說的話使他自己得以淨化,他手心裡一直放著那塊跟教堂裡給的聖餅差不多大的灰泥塊兒。有一次,我到教堂裡接受聖餅之後又將它吐到手心上,夾在祈禱書裡帶回了家。後來我們一起走到我們這座破樓的過道上。沃拉吉米爾和我丈夫又回過頭來瞅著那塊相當破舊的天花板,它也在褪色和掉灰泥,上面滿是髒兮兮的圓點兒,像雞腿上的疙瘩點兒。略呈藍色的灰泥渣兒像綿綿細雨靜悄悄地落成一堆堆像油酥麵糰似的東西。灰泥還從天花板上掉到這兩個男人的臉上。他們邀我出去散步,如今卻死活都離不開這塊潮溼的天花板。它的潮氣噴到燈泡上,頓時變成水點像在溶洞裡一樣滴到鑲著石塊的地板上。誰走進我們這個過道都冷得打顫,恨不得立即跑到街上或我們院子裡去暖和暖和,用手指頭拈起那些像從猶太教堂洋槐樹上掉下來的落花似的灰泥塊兒扔到地上。
當我們終於離開了這座樓房,得以在我們巷子裡的太陽下暖和暖和時,沃拉吉米爾還在為這面米黃色的牆壁和我們過道上方的藍色天花板而激動不已。直到現在我才注意到他來的時候還拿著一個提包,如今他正雙手拿著它放在身前。我立即明白,沃拉吉米爾不知將他那雙長胳膊擺到哪兒是好?他之所以拿著這提包只是因為他不知怎麼擺弄他的這雙手。我對他微微一笑,重又看著他那個提包對他說:“我明白,我也常愛帶個小手提包什麼的,只因為我不知道把我的手擺在哪兒好。您以為怎樣?我如今拿著一把傘也是因為不知把我的兩隻手往哪兒放好。”沃拉吉米爾像個做錯事的小男孩一樣不好意思地對我笑了笑,如今他又不知怎麼來收起這笑容了。我暗自高興能看出他的心思,在這方面我可多少算得上是個內行,在這一片刻我的心情豁亮。多謝沃拉吉米爾使我們那糟糕的過道彷彿成了林中井邊的小教堂,彷彿成了有些教堂的天花板。
雨水和溶雪從屋頂流到它那裡,再從拱形圓頂冒出水珠,就像拌著天花板面顏色的灰泥塊那樣嘀嘀嗒嗒往下掉。當我們已在沿著羅基特卡小河向前邁步時,我伸出手來,看著我的袖子上這裡那裡閃爍著從我們天花板上掉下來的、並不比我的小手指甲大的灰泥塊,當我抬起眼睛、不得不抬起眼睛時,發現沃拉吉米爾已回過頭來瞅了我一會兒,然後點點頭,重又像個知錯的男孩一樣笑了笑,因為片刻間我們互相有了些理解。這時我丈夫按他的老習慣又走到我們前面,然後回過頭來,像一條獵犬一樣往回走到我們身邊。
我們就這樣一會兒分一會兒聚地走著。我覺得,沃拉吉米爾和我丈夫就像兩個小男孩,我則像他們的保姆,我覺得沃拉吉米爾和我丈夫彷彿是波赫尼采孤兒院的兩個孤兒,是我寫了書面保證之後把他們接到我家來過禮拜天,第二天早上八點還要送回去的;我還覺得我是《小混混變大混混》一書中那個胖乎乎的齊林卡,正領著兩隻小狗在散步。我們就這樣沿著羅基特卡小河漫步。這兩個男人像孩子一樣跑到小河水邊去,他們對那裡的一切都感興趣。他們把在小河裡找到的所有東西都撈到岸上來,把一輛嘀嗒著水的破兒童車拖到小路上我的腳跟前,又把一些破罐子和玻璃碎片從這條臭水溝的爛泥裡掏出來擱在我面前,總而言之,這兩位爺們兒把他們所找到的一切破爛都興高采烈地撿上來,諸如裡子朝外翻著的破雨傘,沾滿了泥巴的大衣,溼透的草褥子和床墊……
只有一個裝滿泥水的大沙發因為重得像塊大石磐他們搬不動,只好讓它留在原處。後來我們看到河邊一棵大白楊樹的枝幹,大概是被閃電劈得歪向小河的上方。當我走到那棵樹旁、拄著雨傘、穿著紅高跟鞋的雙腳又擺成一個舞蹈演員的基本姿勢,瞅了沃拉吉米爾一眼時,沃拉吉米爾便張開兩臂,沿著那根斜枝幹爬了上去,一直爬到伸向小河上方的枝幹頂端,還從這高處轉過身來。我丈夫站在岸邊,他那雙羅圈腿還頂帥的,用手掌擋在眼眉上,像我一樣瞅著沃拉吉米爾。
我們的讚賞使沃拉吉米爾更來勁了,他像走鋼絲的雜技演員一樣繼續往前走幾步,如今找到他可能盼望已久的那一時刻,他一步跨到了另一根枝幹上。沃拉吉米爾的體重壓得枝幹彎到小河對岸的地面上,他在枝幹快要倒下之前連忙跳下來,臉嚇得慘白地朝我們笑了笑。
然後像沿著小獨木橋似地沿著倒下的枝幹跑到我們跟前,拿起他那個手提包,繼續跟我們一道往前走。
我丈夫一聲不吭,我看出來他很不好受,沃拉吉米爾的表現使他自己感到羞愧難當,因為我丈夫並不是沒有能力爬到那歪枝幹上去,他有這能力,但卻不是現在有,可能有時候,曾經某時有過,今天卻沒有了。
他這麼走著,膝蓋有點不得勁兒,而沃拉吉米爾卻儼然像位勝利者,昂著他那鬢髮的腦袋,驕傲而靈巧地邁著步子。後來我們真的散起步來了。到了奧克羅赫利克時,沃拉吉米爾從一棵砍倒的樹幹的樹皮上摳下來一塊黴菌。我說這是梨樹幹,因為我爸爸曾經採夠過芬蘭白樺與黎巴嫩雪松這類珍貴木材,而且我對兩個爺們兒說,我爸爸還有一幫職工將鄉間林xx道上所有漂亮的梨樹於核桃樹幹都買下來,因為我爸爸有遠見,早就將整個摩拉維亞的還沒伐倒的梨樹核桃樹都訂購下來,所以我爸爸還是維也納及布爾諾的木材顧問,他是一位熟知所有能做成漂亮傢俱木材的專家。
沃拉吉米爾對我講到的這些表示感謝,我丈夫的下巴也翹得高高的,為我而感到片刻的驕傲。沃拉吉米爾蹲下去,從手提包裡取出一張硬紙卡片和一管糨糊棒,將那一小快從伐倒的梨樹幹上摳下來的樹皮貼到上面,像端著一本打開的書一樣將那張貼了樹皮的卡片端到我眼前說,他的行動版畫就跟創造了這塊樹皮這塊黴菌的大自然一樣。
我丈夫這時大聲嚷嚷,可笑地蹦跳著喊道:“第二自然——亞里士多德的工具論屍沃拉吉米爾也歡呼著:“對!亞里士多德的邏輯、工具論?博士,要是我們這位年輕的太太允許的話,為了紀念我們這次散步,咱們做一塊凹模板,然後印一套版畫。年輕的太太,您讓他做嗎?您大概不會讓他跟我去做的,或者您讓他去?”我說:“我讓!只要他乖,我會讓的。我幹嗎不讓啊?”沃拉吉米爾小心翼翼地將那塊貼著老梨樹皮的卡片放進提包裡。
如今跟我並排走著,對我說:“您知道嗎?年輕的太太,等我結了婚,我一步也不離開我妻子,她在思想上也一步都不許離開我,因為她只要在思想上離開我一步,我就從她那兒跑開,然後去上吊,解下領帶去上吊。”沃拉吉米爾很嚴肅地對我說。我丈夫在揮動著雙臂,彷彿想將沃拉吉米爾剛剛談到的那些畫面驅散掉。山坡上有些小果園。
我丈夫又來精神了,用手指著那一棵棵矮小的果樹,說出這棵那棵叫什麼名字,結什麼果子。他將手伸進籬笆裡面,抓一把剛被鐵鍬翻過的土,像捧咖啡末一樣地捧到我們面前。我們不僅必須聞一聞這土,而且還不得不用手指頭抓一點兒像搓鹽一樣地搓一搓,彷彿在檢驗用來做衣服的本色粗布的質量。而沃拉吉米爾對他的回報則是從我們走進的一座小林子裡一些松樹的背陰摳了幾塊樹皮下來,然後從提包裡掏出一本寫生簿,在其中的一頁抹上糨糊,掰出一塊樹皮和黴菌,還揪下一朵花,捉了一隻粉蝶,貼在這張紙上,然後捧到我面前來讓我欣賞。“喲!”我高興地驚歎了一聲,撐開那把藍色絲面陽傘。我丈夫也走過來看,沃拉吉米爾微笑著。
我丈夫說:“沃拉吉米爾,這就是整個的您呀!您淨正這麼些小畫,那上面既沒有素描也沒有人像。這倒好,您壓根兒就用不著會畫樹和那在鮮花草地間像地毯般包圍之中的小溪,您也用不著講述風俗趣聞軼事寓言與田園景色,您現在做的這東西乃是您偉大的抒情詩這根鏈子上又一鏈環的延續沃拉吉米爾,是時候了,我跟您說,我的老天爺,別再弄您這些小片兒微型畫了吧!弄些大幅的,更大一些的版畫!”我丈夫大聲喊著,邊後退著走邊捶胸頓足的。儘管有太陽,彎曲的小路穿過白樺林,我們一點兒也挨不著曬,可我還是拿著那把張開的藍傘。
我看見沃拉吉米爾像一匹怒氣沖天的烈馬一樣縮緊著耳朵。可我丈夫沒有注意到這一點,還在繼續對著沃拉吉爾吼叫,讓他開始新生活,讓他放大他的版畫,即他的那些小塊畫、微型畫。
這些小畫是個什麼樣兒我想像不出來,但我知道,沃拉吉米爾在使勁地剋制自己不把我丈夫推到白樺林中的壕溝裡去,或者把他的牙齒敲個粉碎。可我丈夫大概認為自己找到了對沃拉吉米爾說出一切的最有利時機,他倒不是要反對沃拉吉米爾,而是認為有必要向沃拉吉米爾指出一條什麼新道路,讓沃拉吉米爾超越自我,成為頂尖的大師,不僅是布拉格的、歐洲的,而且是世界級的,就像我丈夫想像自已那樣,以為再過幾年突然一下會劃破天空橫空出世,成為了不起的天之驕子。如今我丈夫就在預言什麼也阻擋不了沃拉吉爾開始創作出大手筆的巨幅畫來。我卻在小白樺林中漫步,布拉格就在我們的下方閃著光芒。
隨後我們走在濃密的小象樹林中,我轉動著藍傘,微笑著,彷彿自己是在印象派畫家們的畫上漫步,彷彿自己也有了印象派畫家的情緒。我有一種幻覺,彷彿自己在迎著自己往前走,我看見自己多虧那把藍傘成了印象派畫面的組成部分,因為當我隨便瞟上一眼,便能看到連我的鼻子也是藍色的;當我收緊下巴便看到我的胸脯和拿著傘把的手都是藍色的。我還覺得我那兩個從波赫尼采孤兒院領出來的彼此喊叫著的孩子也屬於這幅印象派畫中的人物。
在這幅畫中我們緩緩登上林木茂盛的山坡,我那把張開的藍傘也跟我們一樣在漫步攀登。儘管沃拉吉米爾在衝我丈夫大聲吼叫,我仍然微笑著。他在嚷嚷道:“博士,您該繼續去當您的列車調度員,要是這樣,今天您帶著您的這些觀點也許當上了站長,在哪個小火車站上當個站長,夏天穿上白色制服褲,紐絲特爾的上衣,下午您可以去花園飯店、站旁飯店打打保齡球。您太太也就成了站長太太,您們也許有了孩子,因為您太太準會給您生下兩個大胖娃娃,您的體重也準會有一百公斤!”沃拉吉米爾就這樣對著我丈夫大聲喊著。我丈夫脹著脖子瞪著眼睛說不出話來。可是我卻出了林子來到草坪上,那裡有一個小湖,旁邊聳立著天文臺的圓屋頂。那裡還有一輛被遺棄的郵車。我登上踏板,縱身跳到這輛藍色舊郵車趕車人的座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