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你這脆弱的東西1
雖說一週要上兩次課,其他日子除週末外,還要和文學研究所的同事們共進午餐,古義人卻仍感覺生活在孤獨之中。古義人回想起關於自殺的討論在自己和吾良之間有過多次,這也是田龜對話中出現的主題。
自從吾良墜樓身亡之後,作為田龜規則之一,古義人無意主動提起自殺的話題。而吾良卻滿不在乎地將這種談話留在了錄音中。
“我在松三第一次見到你,就對你承擔了一個義務。
“我究竟起了多大作用不好說,毋寧說是我單方面在較勁吧。不過和你不常見面之後,有了可以替代我的作用的人了。這並不完全是我的自以為是。承擔了新的責任的人並不是我這樣混混類型的人。你的毛病已經根深蒂固了,可能會馬上抵消這些作用,但你畢竟是個幸福的人哪。你也快六十歲了,也到了該擯棄自我嘲弄的固執低音的時候了。”
每當吾良這樣絮絮叨叨地說起來時,古義人總覺得吾良才是自我嘲弄式的天真,其實他是想要說“我才是你的師長”的。因此古義人按下了暫停鍵,說道:
“你和我不常見面後,取代你的人是誰呢?”
吾良彷彿早已料到了古義人的反應似的,用攻擊性的語氣說:
“取代我的人物有六隅先生、簧先生。你明白了吧,不是像我這樣的混混式的人。”
古義人驚訝得又按下了暫停鍵,想像著將六隅先生、簧先生和吾良掛起鉤來。他們都是令人懷念的人,可是,儘管自己是六隅先生的學生,也不能將這位法國文藝復興研究專家稱為老師,而音樂家簧先生就更不適於這個稱呼了。他想對吾良這麼說:
“不,你不是混混那種人。你是真正的混混的大哥派人行刺的對象,是黑幫的對立面。難道不是嗎?”
對田龜的機能十分滿意的古義人又按了前進鍵。吾良的語調又平穩下來,卻仍然坦率得令古義人吃驚。
“在松三時,我所做的就是為使你不去自殺而製造障礙……只是我說不清自己是不是有意這麼做的。不過現在回想起來,只能說是這麼回事。這真是不可思議啊。我對於在松三認識的人並不都是善意的,當然也不是說充滿惡意的。從十七八歲時起,我就覺得你身上有一種難以琢磨的東西。你是一本比你自己認為的還難以讀懂的教科書。雖說你是從那樣偏僻的山谷裡出來的,但是正因為如此,才使你成為一本特異的教科書吧。
“然而,我有意識地把你和自殺聯繫起來,則是咱們年過三十歲之後了。特別是我有了自己的事業以後,和一年到頭不是寫小說就是看書的你之間興趣變得不同了的時候,有人對我一針見血地提到這個問題。電影界的人聚到一起時,真正與創作電影有關的生產性的人是屈指可數的。我參加這樣的聚會時,常常見到真正在創作電影音樂的作曲家簧先生。這位先生一進會場就徑直朝我這邊走來,就像黑色的鳥飛落下來似的坐到我身邊,詢問了你的近況,並且聲音很大。
’最近見到古義人了嗎?他還好吧?‘
“他關心的並不是古義人的工作怎麼樣,阿光好不好之類的情況,而是很露骨地在問你自殺了沒有。每次見面他都問這個問題,所以我不會誤解的。後來我才意識到,自從遇見了十七八歲的古義人後,自己就一直在關注他,使他不去自殺。就是這麼回事!
“假如只有簧先生這麼問還沒什麼,六隅先生怎麼也有同樣的感覺呢?真是匪夷所思。你一定會這樣反駁吧?其實我這樣的人不可能經常見到那位名人。只是在你和千樫的婚禮上見過他,後來一直沒見過面。偶然在巴黎和六隅先生一起吃了頓飯,先生的夫人也在座。”
古義人按了停止鍵,查閱了帶到柏林來的(後來送給了比較文學科的)六隅全集裡的年表,然後興奮地對著田龜回答:
“那是先生最後一次在法國逗留期間吧?那一年巴黎發生了垃圾工人的罷工,街道上到處在焚燒垃圾。他還得到過一個巴黎全市縮影圖的禮物,就放在他在成城寓所的書桌前。”
“我前妻的母親是西洋畫進出口公司的副經理,非常崇拜六隅先生。期望能請他們夫婦在高級餐廳吃頓飯。而先生偶然知道我也在巴黎,就說要是古義人君的妻兄也一起來的話,可以接受邀請。
“我給前妻和她的家人添過不少麻煩,聽說她現在東京,我就去了。那是個三星級的餐廳。我去得比較晚,先生都等得不耐煩了。見到我劈頭就問,古義人君會不會自殺?副經理一臉的迷惑不解,先生卻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夫人趕緊打圓場。在我那個年齡,我沒見過那麼美麗的女人(吾良頓了頓,古義人感到他想起了自己的母親),無論是日本人,還是外國人。夫人說,我丈夫總愛瞎擔心,原以為他擔心的是個病態的人,現在看來是個很清醒的人。對此,副經理的論點是,女兒曾說那個人雖然是左翼,卻很滑稽。六隅先生對她們的說法根本不予理睬,只是嚴肅地瞧著我。這些都是真的。”
吾良說到這兒沉默了,只有田龜還在轉動。古義人也不想問“那你是怎麼回答的?”即便是面對面的談話,吾良也會以沉默來回避問題的。因為即使六隅夫人的評論不一定正確,可古義人現在還活得好好的。
古義人也沒有再追問“你對自殺是怎麼想的”,既然吾良已經自殺了,這麼問也有侵犯田龜規則之嫌。
間隔了一會兒,田龜中的吾良用略帶歉意的口吻,輕鬆地說道:
“這個話題使你覺得很累吧,在你生活的世界,而且在你這個年齡,人們大多很累吧!那麼今天晚上就說這些吧!”
人,你這脆弱的東西2
由製片人樽君公佈的吾良的遺書有兩種,一種是用打字機或更多功能的、古義人無法判斷的其他機器打印出來的。此外,古義人還看到了另一種遺書,即這裡的“在各個方面我都垮掉了”這麼一句,古義人自從那件事發生後,時常回想起這句話。這句話作為吾良的自我批評,實在令人費解。
吾良從美少年時代開始,直到五十多歲,只是頭髮稀少了些,仍不失為一位美丈夫——他
深諳如何使自己具備適合各個年齡段的翩翩風度,在外人眼裡絲毫看不出吾良已經垮掉了的任何跡象。
如果勉強說他顯露過這種跡象的話,也只有一次。那還是古義人單身生活時閒工夫太多,才好容易想起來的。在一組時間較晚的,以提供文化性信息為主旨的電視節目中,當演員時的吾良擔任了其中一個角色。去歐洲留學時間不長,但在巴黎社交圈中已有不少熟人的某作曲家也參加了這個節目。作曲家身著在巴黎訂做的晚禮服,吾良則穿著自己設計的,讓裁縫店縫製的長上衣——黑色綢緞上一層朦朧豔麗的胭脂色——給節目演播室增色不少。
兩人對談了一會兒,其間他們喝了香檳,這時又有一個也穿著晚禮服的小說家,拿著香檳酒杯加入了談話。對於歐洲文化和風俗,特別是美食有著一家之言的小說家雖然非常健談,但根據古義人對他的瞭解,他是個性格與表面完全不同,為沒受到與自己的才能和見識相等的對待——其口頭語是等身大的——而憤憤不平的乖戾的人。沒過多久,談話便陷入了僵局。
與作曲家及電影演員談論歐洲,無法表現出自己與眾不同的風度,使得小說家不滿以至焦躁起來。著名的節目主持人面露難色。大概是為了補救吧,插入了歐洲特寫等照片,中間有一段與歷史學家及人類文化學家對話的場景。於是,作曲家、小說家和吾良又出現在屏幕上了。這時吾良好像有些喝醉了,臉色十分疲倦。談及對於日本電影界缺乏理解的話題,他像女人似的絮絮叨叨說個不停,上身搖搖晃晃,腦袋快仰到椅子背上了。古義人實在看不下去,關了電視。後來古義人才知道,那段時期吾良正為了和勝子離婚一事而苦惱……
然而吾良顯露出這種頹唐的狀態是絕無僅有的。吾良受到了黑幫的襲擊,九死一生,身上有好幾處傷口,經過急救後被擔架抬到病房的情景被攝像機拍了下來。即使這樣,吾良也沒有畏縮,並且還相當的樂觀。
這是去了美國的古義人偶然——千樫在什麼地方寫過,丈夫不在,可以自由地去看望哥哥——在洛杉磯的電視新聞中,不是給日本人看的有線電視,而是從七點開始向全國播放的CBC中看到的。回國之後,他看到了以男色語言進行時事評論而走紅的雙胞胎演員之一者懷疑“那是故意做戲”的談話報道。為了確認這個報道,他又特意看了在面向女性的電視節目中出現的這個男人,被此人內心滲出的荒涼悽慘的東西震懾住了。想到吾良一直在和這類殘忍的鬥士為伍的世界中工作,不禁為之心痛,這心痛變成了對剛才那句話的憤怒。且不說在這樣的“行業”裡,即使受到黑幫的襲擊之後,直到審理過程中的吾良一直是昂首挺胸,毫無畏葸之態的。
在為田龜錄音剩餘的錄音帶中,吾良讚揚了古義人年輕時寫的《人,你這脆弱的東西》這部長篇隨筆。這是對古義人那種與脆弱畏縮相對抗,不脆弱,不畏縮,一旦脆弱就重新振作的生活方式指向的評價。古義人把這一段和吾良在遺書中說的“我都垮掉了”那句意想不到的自我評價對比著聽了很多遍。這是先寄來的三十盒錄音帶裡的一段,剛開始田龜對話時就聽過了,從吾良的談話內容可以察知,這是他在相當一段時間內,集中思考後有著衝勁和力量的發言。
吾良直接談到了阿光。
“你發表了《人,你這脆弱的東西》時,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我要把它拍成電影。我也對你講過這個想法吧?你聽了一聲不吭,我記得很清楚。在咱們國家,當然更多的是在外國的機場看到貼有’Fragile‘的行李時,我就想像將它貼在自己的背上會怎麼樣。我知道你是從這一經驗出發的。我要反駁的是,所謂脆弱的東西其實正是人類一般的屬性。你這傢伙也變成博愛主義者了,我甚至從中感受到了古義人本來不接受的通俗性。
“由此我想到,在電影中先將人的脆弱,易受傷害這一點通過人體的細部不厭其煩地展示給觀眾,在此基礎上來構思如何拍攝出以身體的強健成為不死之身的主人公的故事。或者叫做物質化時代的《猛男勞埃德》吧……
“不用說,從電影的草創期開始,這種文藝形式就一直在表現不脆弱的人。在觀看這些英雄的時候,觀眾忘記了自己是脆弱的東西。這就起到了單純的感情淨化的作用。被不死之身的英雄一個接一個地砍死的眾多配角確實是脆弱的東西。但是他們不過是影像的記號而已。例如,不會強調一個演配角的人被殺死的痛苦,配角不會被充滿同情地表現出來。如果這麼做了,超人英雄和配角的作用就完全顛倒過來了。試想一下,一方面表現瀟灑地將手槍轉了幾圈,塞進槍套的英雄,另一方面表現你那些所謂暴露著被’異化‘的傷口的配角的情景吧。
“我對你那本書的感受就是這樣的,不過,你把《人,你這脆弱的東西》推進到了和使自己寫出這本小說的阿光君共生的自己的人生之流中去了。於是,你終於修復了作為脆弱的東西出生的阿光君。把他修理成了雖有殘障,卻可以獨立行動的人了。和阿光君一起聽音樂時我非常感慨,竟然有對音樂理解得如此深刻的年輕人。而且,他作出了我根本作不出來的由美妙和絃與旋律構成的樂曲!你這樣改造了實際上很脆弱的阿光君。當然,這其中也有千樫的辛苦。我打心眼裡欽佩你們。阿光出生的時候,我去了醫院,我為千樫黯淡的未來而哀嘆,這和為你哀嘆是不同的。你關於人,你這脆弱的東西的這一認識,由於使阿光與你同在而免去了感傷的通俗性。我相信你在寫《人,你這脆弱的東西》時並沒有什麼勝算,在拼死奮鬥的過程中,阿光被修理成了那樣具有魅力的人。我除了欽佩還能有別的嗎?
“可以說我從旁解讀了由超越了人類的層次發出的一個信號,或許這樣說比較好。有時我想,就像科幻電影所表現的,在千年之交時,多種多樣的宇宙信號都集中到這個行星上來了。耶穌基督誕生前後也一定是這樣的!這個行星每當千年之交時,想必都會獲得拯救宇宙整體的可能性吧?當然,信號是變成暗號降落到行星上各種各樣的場所的。如果能夠解開一定量的暗號,人類就能夠獲得拯救整個宇宙所需要的智慧了。
“你和千樫做的事即是解讀這種暗號的成功範例。現在阿光的CD受到世界的歡迎就是由於被作為這樣解讀了的信號。如果不喜歡解讀暗號這個說法,這麼說也可以,你和千樫把經過宇宙間的長途跋涉,散落到地球上的機械修理好了,使它又能運轉了,而且性能非常好!”
古義人根據錄音帶裡傳出的其他聲音或響聲,估計其他錄音帶是在事務所裡的吾良的工作間裡錄製的,只有這一盤是在醫院的病房裡錄的。也就是說,吾良被黑幫刺傷後,在醫院治療時錄下來的。那時候,千樫去探視回來,曾憂心忡忡地說,也不知是哪根神經受了影響,吾良彈吉他時,有一個手指不能自如活動,這會使吾良的療養生活非常寂寞的。
吾良如此評價古義人和千樫把阿光的傷——受損的部分——出色地修理好的努力,實際上是要從反面向古義人傾訴什麼吧?吾良作為一個儘管不危及生命,卻是身心的重要的部分受了損,根本無法修復的中年人,才會不厭其煩地說了那麼多吧?
對於被黑幫這種無意義的不講理的暴力毀壞的部分,以及因這一巨大事故而心理瀕臨崩潰的自己,究竟應該如何進行修復呢?吾良是否在向古義人傳遞這一疑問的信號呢?
從那以後,吾良對於被兩個黑社會的流氓襲擊時的痛苦、恐怖以及其後漠然的不快感,肯定一直是耿耿於懷的。儘管他沒有對古義人談起過……
古義人曾經在一部短篇小說中描寫了一個在烏干達一條大河的棧橋上勞動的日本青年的故事,並且介紹了作品模特的證言。這個青年說,他被河馬咬傷時——被河馬的大嘴咬住了腰部——只知道拼命地“哇哇”地叫喚。吾良對此發表意見說:
“那樣叫喚是很真實的。”
那時——指吾良將古義人的小說拍成電影《AQuietLife》時——古義人和吾良都互相避開對方的視線沉默著。因為兩個人都不能否認想起了各自被黑幫襲擊的事件。
人,你這脆弱的東西3
“有個自由撰稿人給我打來了電話,聽聲音是個很陰鬱的傢伙,卻故作開朗地講話。他說想就你以前寫的描寫右翼少年的暗殺事件的小說採訪一下。連標題都定好了,叫做《長江古義人的政治偽善與怯懦的私生活》,準備在最近很暢銷的信息雜誌上登出。據他說,無論是保守派的大評論家,還是國際級的大導演,最近都嚴厲地批評了年輕時的長江。他說要向我瞭解古義人的人格缺陷,還說要造輿論,逼得古義人那傢伙不得不和右翼分子進行正面交鋒呢。你對此有什麼想法?”
這還是以前吾良直接打來的電話,並不是田龜裡說的。
“有什麼想法?這得看你的心情嘍。”古義人冷淡地回答。“對於年輕的記者來說,上世紀六十年代是已經被淡忘的過去了。你難道還有興致再發掘那個事件嗎?”
“我表示同意接受採訪,讓他到製片人的事務所來。”過了幾天,吾良又一次打來電話說。“見面一看才知道,原來是松三中學時的那個大個子捲毛,說話咄咄逼人的蟻松呀。想要知道記者是怎樣苦熬出頭的,那傢伙就是活例子。一被叫到事務所來,他就彷彿勝券在握了似的。不知什麼原因,他認定我憎恨你,確信他自己是我不可缺少的人物。他屁股沉得不得了,我要去附近的意大利餐廳和同事談工作時,他也要跟著去。我終於下了逐客令,對他說:’蟻松君,今天就到這兒吧。‘誰知他說:’藉著導演這樣稱呼我的機會,就給我起個筆名吧。‘還說:’蟻松後面的名字叫什麼好呢?‘我隨便說了句:’叫有巳怎麼樣?‘’這可太好了!‘他說完昂首挺胸地走了。”
過了一段時間,千樫也告訴古義人她見過蟻松——這件事本身並不是要談的中心。當時千樫把吾良已在構思的電影《AQuietLife》所需要的資料,阿光的樂譜送到事務所去的時候,蟻松已經來了。雖然吾良沒有介紹千樫,但他漸漸聽出千樫是古義人的妻子時,立刻插了話。
“阿光君的CD無疑是非常動聽的,但是,”用一種欠語法來表現主題之後——現在想起來,在關於CD的評價上,他也許為了不授人以柄而謹慎地措辭——“最近在紐約定居的日本作曲家兼演員,對最現代的文化英雄說’通過政治上的修正來推行有智力障礙者的音樂是不能容忍的‘。”由於他的體位是既不朝千樫也不朝吾良的曖昧角度,所以千樫也不好答腔。吾良忍不住問:
“你是怎麼看的呢?”
對方大聲說:“我是和P·C·啦,新赤冢等等毫無關係的劣等生,我是蟻松!”
“赤冢不二夫的漫畫裡是不是有個從前小學裡的小夥計模樣的角色?由於他是松樹變的,所以無論說什麼都帶’松‘這個詞尾,真有意思,居然有人把這套學來賣弄。”古義人對此人的興趣越來越濃了。
千樫反駁說:“不是那麼回事,好像是自從起了蟻松這個筆名後才變成這麼說話的。”
古義人這才想起用這個筆名寫的通篇威脅性語言的文章,文章中說:“如果你繼續發表進步性言論的話,就出版你那本因為害怕右翼而未出版的《政治少年之死》。”古義人為此感慨不已。
那天,吾良請製片人樽君和梅子還有千樫去飯店裡的大倉壽司店吃飯。在那兒差點兒出了事。
吾良他們作為在飯店裡開的銀座老店的常客受到了接待,被安排在前臺靠右端的四個座位上,要了麥酒和清酒後,用溼巾擦了手,這時背後出現了一陣騷動。不一會兒,從最左邊的樽君旁邊的座位一直到前臺最左端的六位客人站了起來,換到桌子那邊去了。這時,樂天的千樫說:
“說不定是天皇的親戚光臨了吧?”
然而,千樫他們剛剛吃了幾個壽司,看見前臺裡面的廚師不自然地向什麼人鞠了個躬,一個前廳經理模樣的男子從他們背後探過身子對樽君說:“實在抱歉,請你們讓出前臺的座位,換到桌子那邊去。”吾良不等莫名其妙的樽君問明緣由,就壓低聲音說:
“不行,我們預約了一個小時的時間。才過了不到五分鐘,所以還要繼續在這兒吃飯。”
旁邊空出來的座位上坐滿了清一色繃著臉的高大男人。後來千樫直抱怨自己這樣不喝酒的人,在前臺哪兒坐得了那麼長的時間哪,都快要撐死了。走出店門時,儘管店裡有不少空桌,走廊裡卻背靠牆站著一排穿黑色西服,身形矯健的彪型大漢。
在電梯裡,只剩下千樫幾個人時,梅子一臉疲憊地強作笑顏說:
“你們看見跟在我們後面進店的,把前臺吃飯的顧客趕走的那幫傢伙中間的那個戴深色太陽鏡的人了吧,他就是組長。正和他們打著官司,吾良還逞能,快把我的魂兒給嚇掉了。”
“要是吾良讓座的話,你會服從嗎?”千樫反問道。梅子說:
“在前臺趴了一個半小時,我得節食一個星期。”
由於差點兒發生危險的這一近距離接觸,吾良不可能接受採訪了。蟻松可能在事務所聽到一些傳聞,將此事寫在了所謂暢銷的信息雜誌上。在受右翼集團勢力威脅方面也有經驗的古義人對此曾抱有懷疑。像他這樣寫報道,就算黑幫頭子不理睬,也會刺激其手下干將的,難道蟻松就沒有想到這一點嗎?報道還再次對於為躲避右翼攻擊,古義人一直是如何“處世”的做了點評,最後以“應該學習內弟不怕再次被刺的勇氣”結了尾。
千樫傳達了古義人的上述感想,對吾良說,寫那篇報道的人好像期待著發生事件似的。吾良告訴她:
“他們早就期待著事件的發生呢。長期批判古義人的那個有來頭的記者挪了個窩,在別的出版社的週刊上開闢了一個面向右翼諸君的專寫滑稽文章的專欄。煽動說由於混入了民間的血,天皇一族的血漸漸稀薄,諸位怎麼能無動於衷呢?還說新的皇太子妃也是平民出身,如果她懷孕的話,諸位將做何打算呢?如果有人將此當真的話,說不定會出現阻撓生育的恐怖行動吧?此等’忠義‘記者的想像力簡直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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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剛見過面不久的吾良打來電話,說是想就社會生活的問題見面談談,讓人摸不著頭腦,而且見面地點也沒有選擇吾良常去的——週刊上登出的他被人偷拍的照片也是這裡——事務所所在大樓的意大利餐廳。
正巧古義人要給吾良介紹一位想要採訪他的芝加哥大學電影研究會的學生。跟吾良這麼一說,對這種事情一向認真的吾良才選擇了這樣正而八經的地方吧。地點在帝國飯店前廳的
咖啡室,古義人去了一看,吾良操一口漂亮的英語,正和芝加哥大學的奧利弗君談得起勁呢。奧利弗的日語也很不錯,可是吾良一用英語,他就沒有用日語回答的勇氣了。古義人提議大家用日語交談。
吾良要跟古義人商量的是,前些日子差點兒和正打官司的黑道人物發生衝突的,以黑社會民事暴力為主題的電影錄像版的出售期限臨近了。因此,雖與派刺客的暴力團體無關,卻也是有著大大小小黑社會背景的人在運作停止出售錄像帶,從而招致管片警察再次來商談吾良和梅子的安全保衛事宜。
另外,與電影的錄像版有關,吾良還打著一個官司。古義人也知道這件事。有獻身般教育癖的吾良,曾起用有才華的年輕導演,由他自己製片拍了個電影。在擁有知名導演的各家獨立製片廠大都虧損,除大型電影公司外很少能贏利的局面已經固定化的不景氣的電影界,這無疑是犧牲性的計劃。
吾良對於電影院上映的虧損早有精神準備,因此打算通過出售錄像來償還投入的資金。梅子也特約出演,吾良自己則寸步不離地指導年輕導演拍攝——其實在這個問題上或許有年輕導演的複雜的心理依據,這僅僅是作為與文壇性的行會關係無緣的古義人的空想而已——樽君還與年輕導演簽訂了關於錄像版的收益不在演出酬勞之內為條件的合同。
然而,年輕導演卻以錄像出售後未支付給他錄像銷售的分紅為由提起了訴訟,導演協會都全力支持其訴訟。從合同上看,官司明顯是吾良勝訴,可是這反而使吾良在電影界及電影傳媒界中孤立了。
“在那個官司中收集支持原告方的簽名,大造輿論的傢伙,當這次黑社會反對出售錄像時,卻反常地跳出來收集支持出售的簽名。這是那個記者蟻松的情報。這些導演、演員和影評家一方面支持與我敵對的聲明,一方面又為了我搞簽名活動。這種事真能進行得那麼協調嗎?
“如果這就是運動的邏輯的話,我也沒有拒絕他們支持的權利……”
聽到這兒,古義人立刻明白了,上了年紀,變得更加詼諧的吾良,還是以其性格上殘留的孩子氣的善良,錯誤理解了這個情報。
“如果說以導演協會的有權勢的人物為核心,為準備新的聲明而組織簽名運動的話,也和你所理解的意義是相反的。蟻松這個人是有意傳達誤導你的信息的。
“在我看來,他們的目的是促使由幾個暴力團伙的,都有可能對你下毒手的傢伙威脅你,阻止錄像出售。你失去了勇氣,屈服了,然後他們在估計到錄像製作已中止的基礎上,再去告發你的自我審查危及電影界的表現自由。蟻松的所作所為與告發你是如出一轍的。
“導演協會在你遇刺時沒有組織抗議遊行。而這位奧利弗君的同學,還想要在太平洋兩岸發起抗議行動呢……和那時一樣,現在那幫傢伙絕對不會為了你去和黑社會正面交鋒的!
“你就按預定計劃出售錄像吧。當然你和梅子也必須請警方嚴加保護……”
“聽說發生《政治少年之死》事件時,且不說文藝家協會和筆會,警察也沒有實際的援助行動吧?當報紙上出現’那傢伙說得好聽,可到了關鍵時候,總會受到國家權力保護‘的評論時,千樫非常委屈,她告訴我,古義人說,這反而對所謂右翼激進分子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你確實遭到黑社會的行刺了,還在打官司中與他們背後的團體相對抗了。這是有生命危險的事,激怒對方和以拍純文藝電影引起衝突是全然不同的兩回事啊。”
這時坐在古義人和吾良旁邊聽他們對話的奧利弗一副坐立不安的神情,最後終於下決心插了話,恐怕還是在剛才古義人提到他們芝加哥大學同學的鼓舞下。
“我按照古義人告訴我的路線在日比谷下車時,看見右翼宣傳車就停在附近。即便有別的目標,在車裡監視飯店的大門,不是也可以確認你進這裡來了嗎?那麼,儘管你不是他們本來的監視目標,是否有可能對你意思一下呢?
“我感到他們進了大廳,正在朝這邊張望。請你們不要回頭好嗎……他們穿著黃褐色褲子、花襯衫,不像是這個飯店裡的人吧?大概是把軍服脫在宣傳車裡了吧?”
“雖然沒發現右翼分子模樣的傢伙,(古義人說話的時候,看見穿著一身黑的四個壯實的男人,從二樓上示威般地緩步走了下來)……不過,另外一類紳士也讓人擔心哪。”
從奧利弗君一開始說話,包括後來古義人接下來說的話,吾良似乎都沒有認真聽。這時他沉默著,朝著前廳裡來來往往的客人一下子掀開衣襟,站起來脫去了大衣。身材魁梧的吾良穿著西服套裝,裡面是綢子襯衫,臉上浮現出了不針對任何人的中性的微笑——猶如在謝幕,承受了所有投射過來的目光——直挺挺地站在那裡。在間隔著一排盆栽觀葉植物的前廳那邊,頓時聚集了許多人。
之後吾良緩緩地坐了下來,將大衣搭在臂彎裡,催促奧利弗和古義人說:
“咱們換個地方再好好談。離我下個約會還有一個小時的時間。”
穿過前廳,朝著皇宮前廣場一側的大門走去的吾良是眾人圍觀的對象,在這樣的氣氛中,無論是右翼的宣傳車還是暴力團體,都無法阻擋我們的去路。
來自芝加哥大學的青年快步跟在吾良後面,古義人結了賬,剛要走,只聽一個年輕女人從背對著他的三四個人那邊衝他喊道:
“長江,你想跑嗎?”
緊挨在她旁邊的是對男人有極好描繪能力的吾良曾經描述過的那張臉,古義人一望便知是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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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已經敘述過了,吾良被關西的暴力團體派往東京的黑幫分子刺傷時,正值古義人受亞洲關係學部的邀請,去參加芝加哥大學二百年誕辰的慶祝活動。在上午的講座結束後,主辦方的專業研究者和古義人都參加的那場討論預定在下午召開。午休時,古義人去了學校的圖書館,確認對於講演的質疑中暴露出的論點間的聯繫。這時散發著朝氣,壓抑著莊重感情的奧利弗君等電影研究會的學生們來了,他們將吾良遇刺的事告訴了古義人,並問他是否看到了剛才的電視報道。
古義人問了他們幾個問題後就沉默不語了,學生們也默默地圍著他,似乎想要給古義人一些時間來消化這一打擊。直到古義人離開書架朝大廳走去時,學生們才對他說,估計東京會組織抗議遊行,如果古義人能確認其日程和時間的話,他們也估算十四個小時的時差,在芝加哥組織與之遙相呼應的校園集會,還說想在今天之內公佈這個計劃。
古義人聲明,自己現在遠離東京,下面說的只不過是自己的臆測,真希望自己的估計有誤,然後說道:
“從比吾良年長的前輩到同時代的導演們是現在日本電影界的核心,他們並不見得認為這個事件是對日本電影界的白色恐怖吧。恐怕他們認為這僅僅是吾良個人的災難。也就是說,我認為日本不可能有電影人的抗議遊行。而且現如今,日本的學生們也沒有了將此類事作為對於社會和文化的威脅而進行抗議遊行的勁頭了。”
翌日古義人從芝加哥起程,去UCLA和夏威夷島的兩所大學講演後回國的旅途中買了份日本報紙,從報上知道了自己的猜想是分毫不差的。
由於古義人在飯店裡也留意著新聞播報的時間,所以看了好幾個外電轉播的日本新聞報道。其中之一是頭上的傷口被纏成游泳帽形狀的繃帶遮住的,躺在擔架上的吾良——儘管繃帶的纏法還是老一套,但吾良自我感覺是引入了美觀的新潮式樣——對著記者們伸出了V形指,非常積極地回答著問題。
古義人所理解的吾良的意思是,這並不是個被動的事件,是自己積極的表現行為引起的。今後要繼續和黑幫分子鬥爭下去,使表現行為整體化。吾良就是這麼講的。美國的電視臺方面捕捉了這個信息,作為今晚新聞報道的中心,那麼日本到底是怎樣的呢?
古義人痛心地感覺到,將這件事視為吾良在做戲的,不正是日本電影、電視界嗎?
在接下去的畫面中,跟在追趕吾良擔架的記者們後面的,滿臉倦容的梅子和充當她的保護人角色的千樫被攝影師抓住了。千樫表現得十分冷淡,充滿了威嚴和憂慮,儼然要捍衛受傷的哥哥。她覺得亢奮的哥哥的言論和表情都過於樸實天真,擔憂現在拍攝的錄像裡馬上就會有插播節目導演們加上去的,決不會是站在哥哥立場的情緒化評語……
古義人忘不了難得來東京的弟弟對於吾良——當時吾良已經死了——遭受黑社會分子的襲擊表示的深切同情,特別是對於千樫的近乎愛慕的敬意。
很早以前,古義人帶吾良到鄉下的家裡來時,目不轉睛地盯著吾良看的弟弟高中畢業後當了警察,長期擔任抓捕暴力罪犯的刑警。他不打算參加警察晉升所必要的考試——古義人感覺這裡隱含著對畢業於被外界看做與法學部同等的東京大學文學部的哥哥的批評——作為一名平庸的刑警一直幹到退休,便是他人生的日程表。
就連這個頗受親戚們愛戴的,被叫做忠叔的堅強的弟弟,也以恐怖和痛苦的表情談到了被黑社會分子刺傷的吾良。
“黑社會那些頭頭……這可一句兩句說不清噢,俗話說,騙人反被人騙,比起那些咱們能接觸到的黑幫來,更上頭的……用我不慣使喚的詞兒來說,呆在以黑幫打底兒的構造最上邊的人最可恨,這就用不著我跟古義人哥說了吧。你瞧見過叫什麼政治家名人的那些傢伙嗎?
“還有啊,黑幫分組織外圍的,那些替黑幫跑腿兒的傢伙們簡直就是一幫烏合之眾!
“拿吾良兄的電影來說,拍美化黑幫分子的電影,還在發行上為黑幫提供資金來源的傢伙們,比那些嘍囉們還要卑劣。只有吾良兄在自己的電影中和黑幫對著幹。我覺得要是由高倉健來主演,這電影會有賣點的。當然要是千樫嫂認可有才能和勇氣的年輕導演,而且不反對由高倉健來演吾良的角色的話……”
於是古義人把自己一直在思考的問題拿出來問忠叔。
“關於受黑幫襲擊的事,我只和吾良進行過客觀的交談。而且是以在非洲被河馬咬傷的青年為例子半開玩笑地談的。我沒有正面談論這個問題的勇氣。我想盡可能真實地瞭解吾良的內心,可是關鍵的東西到底也沒弄明白,我有這種感覺。也就是說,我永遠無法理解吾良自殺的動機了。所謂永遠,是說直到我死的時候。”
“……你是把吾良兄的自殺和黑幫的行刺聯繫起來看的嘍?”忠叔的表情是古義人從未見到過的,作為對付暴力犯罪的刑警度過一生的弟弟,用其職業所特有的,徹底的頑強而又平靜的,透著陰暗冰冷的聲音反問道。
這是和古義人在夏威夷的電視畫面上看到的,向久未見面的千樫問候,並對千樫的態度大加讚賞的忠叔迥然不同的,非常專業的提問。看得出來,在提問的同時他自己已經得出了明確的答案,對這個提問古義人只是一味地點頭,等著忠叔下面的話。
“我也認為吾良兄的自殺和被行刺有直接的關係,由於吾良兄把拍外景的大本營設在松山,所以我和調查吾良兄事件背景的警探,在職務範圍內交談過。
“另外,吾良兄由於常常接受關於電影的採訪和警視廳的警官們都熟識。聽說其中一個警察高官遭到宗教原因的暗殺而住院時,吾良還曾把阿光的CD送給他。後來吾良自己也遇刺了,他希望和那個大人物在《文藝春秋》上對談,可被那個大人物給拒絕了。那個大人物……不知道這麼說合適不,在寫給第三者的信上評價吾良是個非常純真的人,同時是個剛毅、耿直的,決不屈服於暴力的人。這是千真萬確的。大人物是作為警察的最高負責人遭到了襲擊,並重新站起來,又在外務省擔任了領導職務的堅強的人。就是這樣的人說,被黑幫刺傷的吾良是非常純真的人。這是東大畢業的人的外來語用法,要是忠實原意的話,這個詞不算什麼太好的詞吧?
“遭受過襲擊的人把另一個遭受襲擊的人稱為剛毅、耿直的人,我覺得這是非常高的評價,到現在我都忘不了啊。可是,這樣的人卻咔吧一聲折斷了似的自殺了。不過……我再囉唆一句,遇刺的警察專家對於吾良兄的評價是千真萬確的。我堅信這一點。
“我認識的那個人調查的情況,也就是週刊雜誌程度的東西。收集來捕風捉影的傳言,堆積成山後再砸瓷實,弄成像是事實的硬度,但是,一遇到敏銳的檢察官,就會立刻崩潰的。用這些週刊上的話來說,上點兒年紀的,既有事業又有才能的人,從旁觀者來看,總是莫名其妙受到淺薄的女人的勾引。開始的時候雖是逢場作戲,可是不知不覺就上了鉤,這不是常有的事嗎?要是被這樣的女人纏住了,就算是自己主動跳進泥潭的,到頭來無力自拔而想不開的男人也是有的啊。既有才能又有事業,而且自尊心虛榮心特強,又是非常純真的人,就是這種類型的人。
“不過,這是週刊雜誌水平的,生活在現實中的人的庸俗的猜測。你對千樫嫂就說,這種怨女的勾引以及有淺薄男人的介入的說法是長期從事刑警工作的人的簡單通俗的解釋。而且,吾良兄在遺書中也否定了和該女性的關係,所以必須尊重遺書的說法!
“結果,我心裡只剩下使我特別難受,又毫無新意的結論,就是吾良兄的自殺還是由於遭受了黑幫襲擊的緣故。因為如果沒有遭遇黑幫暴力的話,吾良兄就不會想到對於自己本身可以施行那樣的暴力了!”
“你說的話裡有著和我的空想完全不沾邊的,真正現實的東西。”古義人說,“對於黑幫暴力的質或量,以你的經驗你都知道,但剛才你沒有談到,可見這東西一直在威脅著我們。”
忠叔喝著酒,眼裡流露出的使古義人畏縮的喜悅,還留有孩提時代的影子。
“可是,古義人哥,完整經歷了黑幫暴力的人,並不是被黑幫殺死的人哪,只能是被黑幫刺傷多處的人,以及受到來自背後襲擊並且能活下來的人,或者說不能不活下來的人們吧。我覺得被可怕又可恨的,慘不忍睹的暴力所擊倒,仍然昂首挺胸活下來的人才是最最了不起的人。”
古義人和忠叔一邊喝著意大利紅葡萄酒一邊聊著。夜已經深了,誰知這時,已經睡下的千樫卻提著意大利籍的美國文學理論家送給古義人的,上面一層葡萄乾的上好奶酪和意大利葡萄酒進了客廳。每次忠叔來京時,千樫總會把家裡儲存的最好的食物和酒拿出來招待。忠叔彷彿想要確認自己那洪亮的聲音傳了多遠似的——千樫肯定一直在聽他們的談話——眯起眼睛瞧著千樫。
人,你這脆弱的東西6
在古義人看到吾良的寫有自己已經垮掉了的遺書後,過了一段時間——儘管這句話在他的腦袋裡盤桓了好幾天之後——到底還是憋不住突然向千樫發問:
“對於吾良所寫的自己已經垮掉了這句話,客觀地說我很難相信,可那是他死後最早登出的比較正式的評論。那麼會不會是由於剛進入老年期的憂鬱病而誇大了的自我認識呢?”
千樫像以往回答古義人的問題時一樣,想了一會兒後說道:
“我並不認為吾良是由於什麼病而選擇了死。我認為那是吾良很清醒的決斷……很早以前,在松山你和吾良深夜回家來時,我不記得你是什麼樣子了,只記得吾良顯得疲憊不堪,可能你也和他一樣的吧?”
對於千樫這個問題,古義人來到柏林後,在靜靜的思考中,每次回想起來時,都發覺自己沒能充分理解她這句話的意思和分量。特別是千樫提到的在松山發生的很久以前的事件是很重要的,便暫時將它作為一項作業留了下來,說不定是身體的防衛機制在起作用吧。當時他也很吃驚,儘管千樫的回答很清楚,他還是把自己一直思考的內容一遍遍地加熱似的說:
“如果硬要說吾良曾給人以垮掉了的印象的話,那是在某次電視節目中,也許是錄製的時間太長的緣故吧,反正從畫面上看,我只看到他很快就喝醉了的樣子。
“根據以往和他一起喝酒的經驗,從沒見他醉成這副樣子。吾良不僅從不讓別人看到自己軟弱的一面,而且本來就不是個軟弱的人。就像你們的父親,在長期的結核病療養期間那樣。這一點與志賀直哉、中野重治那樣從來不會頹唐的人們相比也不遜色。”
千樫沉默了一會兒後反問道:
“我不太懂垮掉了這句話的意思……不過,到底是他自己有意識這麼說的,還是由於外界這樣評論,無法否定才說的呢?”
古義人又支支吾吾起來:
“也許二者都有吧。也許只能承認別人的批評和自己的感覺不謀而合吧……”
然後古義人——把有關松山時的體驗的思考先往後推一推——想起了自己在千樫面前顯露出的頹唐相,並且是自己的意志不能控制的狀態。那還是租住在離古義人和千樫現在住的地方三百米左右的,一座老式二層小樓時的事。
那是阿光出生後不久的六月份的一天。那天晚上風很大,青桐樹葉在黑夜中沙沙作響。古義人趴在和房屋一起租借的床上,扭著脖子,頭使勁兒頂在床單上,一點兒也動彈不了。千樫站在高高的床邊,用十幾歲少女般楚楚可憐的聲音,細聲細氣地一個勁兒地問:
“你這是怎麼啦?”
古義人不能回答。並不是傲慢得不回答,從小他就不是這樣的性格。當時的狀態是身子動不了,也不能說話,只能茫然地聽著樹葉嘩啦啦的搖曳聲。
那天在醫院被告知已查清楚的阿光的情況——大致可以這麼說——阿光在智力上沒有健全發育的希望。醫生講這些話時千樫也在旁邊。古義人心裡很明白,這種時候在她面前不能允許自己失態,可是現在卻連一個指頭也動彈不了了。
再說現在,千樫從客廳到廚房去幹活,剩下古義人自己時,他想的是那件推遲思考的松山事件。千樫對於那時的事——她說看見自己和吾良在一起,儘管她當時只注意到吾良——比醫生宣佈診斷結果的那天,自己失魂落魄的樣子還要記得清楚。古義人似乎已經被千樫逼得無路可走了。
雖然一邊想著吾良說自己垮掉了的話,在潛意識中與垮了的自己相連接,卻想不起來在松山發生的事件,這是為什麼呢?這難道不是說明自己一邊在有意識地壓抑那個回憶,一邊思考著吾良遺書裡的那句話吧?他忽然從中感受到了被某種柔軟的鈍器擊打般一點一點襲來的令人難受的打擊。
古義人躺在客廳的沙發上,卻沒有像往常那樣看書,他覺得自己被排除在了千樫的關心範圍之外,她正在餐桌上攤開畫冊,專注於完成一幅畫稿。同樣也被排除在了坐在餐廳臺階上聽新的CD的阿光的關心之外。
由於長期的習慣,古義人和千樫之間已經沒有了爭論——一般稱為夫婦吵架。如果千樫提出什麼經過深思熟慮的建議或意見時,聽的一方表示贊成或同感的話,她便不再說什麼,提議得到執行,意見被接受。如果遭到明確拒絕的話,她也不再說什麼。古義人的拒絕就是沉默,千樫即使對拒絕不滿,也從不爭論。對千樫的提議強烈不滿時,古義人的沉默會持續一兩天或更長時間。而從千樫嘴裡說出自己的想法不對這樣的道歉,在古義人的記憶中結婚以來也只有兩三次。倒是古義人常常撤回自己的拒絕。但這只是和他不放棄努力,退回自己的內心是一樣的,並不等於停止爭論,實現了和解。古義人和千樫就是這樣一起生活了三十五年。
然而,這幾年古義人悄悄注意到了千樫的變化,這變化是從千樫為古義人寫的以阿光和家庭共生為主題的作品畫插圖開始的。她在畫一幅水彩畫之前,對於所畫的對象要先觀察好幾天,特別是到了最後完成階段,古義人跟她說話她也心不在焉的。有事叫她好幾遍,她才像男人似的粗聲粗氣地回答一聲了事。
這是古義人從不曾見過的千樫的另一面。吾良和千樫的父親可以說是這個國家的社會諷刺喜劇的創始人。他在長期養病之後,留下了三本充滿倫理和邏輯性,富於柔軟而幽默的觀察力的隨筆集。在這個國家還沒有拍攝電影的時期,他是個畫家。起初,古義人把吾良看成繼承了父親秉性的兒子,後來卻發現吾良更多地繼承了母親的個性。吾良自己為了克服這些個性,曾經有個時期看起了弗洛伊德或拉康等學者對談錄之類的書,說句不好聽的,就是速成著作。但是,古義人對吾良所尊崇的那些心理學家頗不以為然,以至有一位年輕的編輯說:“古義人,你不會是嫉妒吾良的新朋友吧。”
另一方面,千樫為阿光的生日卡畫的水彩畫被偶然來訪的關西藥品公司的人看中了。於是,千樫開始給古義人在那家公司的雜誌上連載的文章畫插圖,而且越畫越好,充分展示了千樫所繼承的畫家父親的才能。
戰後就開始在松山一座寺廟的——叫做佛堂——廂房裡生活的吾良,把千樫當作獨立生活能力很強的母親,對她非常順從。但是,並不期待她在藝術上有什麼發展。只是對於繪畫,吾良曾經評價她有自己的風格。吾良自己的畫以真實的細節為第一要義,而在整體上則缺乏協調。兩個人的畫風都不拘一格,不屬於樸素派畫風,古義人由此感受到了這兄妹倆相近的資質。
又過了一些日子,一天,古義人去廚房喝水回來,看了一會兒千樫在飯桌上畫水彩畫。她從父親在戰前至戰爭期間給她拍攝的照片中選了一張,對著照片畫畫兒。這是千樫在少女時代,倒吊在橡樹或柏樹柔韌的樹杈上,旁邊站著哥哥的照片。穿著草綠色學生服,頭髮剃得短短的吾良,臉上露出成人後依然常常見到的,靦腆而善良的微笑。
“以我的經驗,要想在文章裡描繪橡樹的種類,一般都會出錯的。”古義人心情放鬆地說。“像加利福尼亞那樣,按照樹的枝幹、樹皮以及木材用途不同而分區域栽種就好了。而在日本這個國家,雖然文章裡出現橡樹,可是讀者卻弄不清是什麼樣的樹,結果有人來信說,小說裡提到用橡木裝修房屋,可是日本這個國家的橡樹是不可能有這個功用的。”
“我對這棵樹的印象特別深。”千樫像平時作畫時那樣簡短地答道。
可是今天千樫看起來在畫畫兒,其實好像一直在思考著什麼,為了專注於這個思考才畫畫兒的。古義人站在她背後看她畫畫兒時,千樫眼睛盯著畫,開口說出思考了很長時間的想法。
“我覺得,忠叔前幾天根據他的經驗得出的結論是正確的。我是從和吾良、母親一起生活的經驗中得出的。
“和你交往很長時間的那家書店的雜誌(古義人因此而和書店斷絕了關係)上說吾良是被’壞女人‘捉弄,身心疲憊而死的,我不認為是這樣的。吾良在遺書中說自己和那個女人沒有關係,自己是為了那個女人,也為了向梅子和媒體證明自己的清白而死的。忠叔相信吾良的遺書,不,應該說是確信。
“不管她是’壞女人‘還是’好女人‘,能夠左右吾良生死的女人只有他的母親。吾良會留下患老年痴呆症的母親,為了一些傳言而自殺嗎?掌握了吾良受到黑幫團體威脅的情報的警察大官不也說吾良剛毅而耿直嗎?
“吾良肯定是被連他這樣的人都不能超越的,關係到整個人生的課題逼死的。
“這是個什麼樣的課題我不知道。只知道自從在松山讀書時,你們倆失魂落魄地回來的那個深夜開始,吾良就變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呢?至少你不把所知道的情況如實地、毫不隱瞞地寫出來的話,我就什麼也不可能知道。我和你的人生都沒有多少時間了,所以應該不說謊話地正直地生活,把真實的情況寫出來……來度過剩下的時光。正像阿光和四國的奶奶所說的那樣,就是為了打起精神來死,也要拿出勇氣寫出真實的東西來。”
說完,千樫扭轉挺直的脖子,將銳利的目光投向古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