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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個人的體驗》發行之時的評論

    ——您就從這種心境出發,寫出了反映個人生活的,卻不是私小說的《個人的體驗》。也許,這就是作為小說家的大江先生真正意義上的出發,同時也是日本現代文學一個嶄新的開始……在您創作這部作品前不久,還寫過一部題為《空中怪物阿貴》的小說,其出場人物夫婦倆與醫生共謀,試圖殺死腦後部長著很大瘤子的新生兒。這兩部作品之間的關係……

    我運用在那以前寫作短篇小說的技巧來把握這個主題。首先,我需要做一個嘗試,於是就寫出了《空中怪物阿貴》。然後,就想在此基礎之上,再寫一部與此不同的、全新的小說。有一個記者叫做山口瞳,他同時還是一個作家,他就批判我,說是“所謂體驗,不全都是些個人性的東西嗎?這是一個同義重複的題名”。我倒是認為,在這個體驗之中,既有共性的東西,也有個人一般性的體驗。而通過人類共性的體驗創作出來的,就是我們大家的歷史了。在這其中,會出現只有個人才能體驗到的、完全孤立的體驗。考慮到這一點之後,我就寫下了那部作品。我想要重新審視把一般性的、可能的體驗,以非常特殊的形式,緊緊黏附在個人身上的這種手法。這就是創作這部小說的動機。於是,我創造出了鳥這麼個人物,同時也曾努力將其從自己身上分割開來。

    當時,我試圖通過創作這部小說來確認一個事實——與智育發育緩慢並患有智障的孩子共同生活下去,那就是自己今後的人生!接著,我就寫了主人公下定決心的那一段,然後流暢地寫完了其後的大約三個頁碼。也就是鳥對岳父岳母說了從醫生那裡聽來的話語——那孩子如果最終可以自己設法吃飯、自己去洗手間,或許就能夠成長起來。這樣一來,也就能夠存活下去了。小說在這裡就結束了。

    這部小說剛一出版,就遭到三島由紀夫的批判:“這是一部必須以大團圓收尾的那類小說。”在當時,我覺得那個部分是自然形成的。於是我就反駁說,想要與孩子共同生活下去的決心非常重要,使得主人公作了如此決定。其後,便如同自然湧瀉而出的水流一般寫了下去,而且沒做任何修改。後來,這個反駁又遭到了江藤淳的批判。另外,美國一家出版社在出英文版本時,也曾要求對這一段進行改寫,卻被我拒絕了。然後,就一直到了今天。

    ——您的這種不愉快心情,在《致令人懷念的歲月的信》裡,也曾做過詳細的敘述。小說裡有一個場面給我留下了強烈印象,是文本中的敘述者兼作家“K君”,從敬愛的義兄那裡收到他特地在“我覺得即便刪去也未嘗不可的部分”下畫上線條的那幾個頁碼:

    已經是秋末了。鳥為孩子出院而去腦外科主任處告辭剛一回來,只見岳父岳母圍擁著懷抱嬰兒的妻子,正在特護兒病房前微笑著等候自己。

    “恭喜你,鳥,孩子很像你呀。”岳父招呼道。

    “是呀,”鳥謹慎地說。嬰兒手術過後只經過一週,便有點兒人的模樣,再過一週時間,長得就開始像鳥了。“我把頭部的X光片借了出來,回去後再請您看。頭蓋骨缺損部位的直徑只有幾毫米,說是目前正在癒合之中。腦子裡面的實質部分並沒有溢出來,因而不是腦疝,只是單純的肉瘤。聽說在割下的肉瘤裡,有兩個乒乓球狀的白色堅硬物體。”

    “手術得以成功,真是太好了!”岳父看準饒舌的鳥的話語稍有停歇,便應聲說道。

    “手術持續進行並一再輸血時,鳥輸了好幾次血,終於像被吸血鬼德拉庫拉咬住的那位小姐一樣面色蒼白①。”岳母說,“鳥就像奮起的獅子一般活躍。”

    嬰兒懼怕急劇變化的環境,畏縮地緊緊閉合上嘴唇,用尚無視力的眼睛窺視著大人們的模樣。

    那是我在模仿日本古典中訂正字句的手法,就是那種對於錯處不加塗抹,只畫上記號指出錯誤的手法。當然,至於小說的完成,我現在也還覺得最後那部分存在問題。不過呀,如果把孩子置於當時連生存本身都很困難的狀態,把絕望的青年置於那孩子的身邊,就這樣結束小說的話,那麼,現在當我重新閱讀這部小說的時候,一定會強烈感到自己是背叛了那個希望的作家,背叛了內心裡想要與孩子走向真實的共同生活的希望——設法與孩子和妻子一同活下去的那個可憐希求。對於生活於現實之中的孩子,現在我也許會發現自己是一個無法正視孩子的人。批評家龜井勝一郎②在戰爭時期是國家主義者,戰後則對佛教有很深的研究,他也指責說“這位作家的倫理性存在不徹底之處”,可我認為,咱的倫理就是與這個孩子一同活下去!

    在這種時候,就像薩義德說過的那樣,“由於這是人的問題,因此我相信,如果放上一段時間,就會在明亮的方向上看到解決的徵兆”。這實在是處於最為痛苦境地的人對事物的思考方式和感受方式。正是因為這種方式的存在,人類才得以延續至今的吧。長期以來,我一直堅信著這個觀念。

    首先,存在著與智障孩子一同生活這個現實,然後,自己決定將其引入文學,寫成小說作品。於是那部小說本身便給了我一個回報——支撐著我本人在其後的生活方式。現實生活就是這樣,光現在與我們共同生活在一起。我認為,這就是小說的魅力之所在。

    因此,也可以這麼說:雖然我仍然不相信這種和諧是根據神的意志事先安排的①,但我毫不懷疑地認為,明亮的光線終將照射過來,我就懷著這樣的信念在寫小說,直至今天。而且,作為自己的文學觀而言,這樣認為也未嘗不可,可我本人的死亡這個決定性的東西卻在不斷挨近。我已經七十一歲了,能夠繼續工作的時間正在受到限制。如此一來,與以往那種不可思議的樂觀主義不同,我覺察到這一次將站立在具有決定性的困難面前。而且,對於那個困難,我還是要藉助自己的文學與其進行對抗。我這個作家儘管已入老境,卻不認為已與讀者達成了廣泛而持久的聯繫。毋寧說,我甚至感到自己正陪伴著徹底的孤獨感走向死亡。於是,一如薩義德在《晚期風格》中所論述的那樣,或者如同在我的《致令人懷念的年歲的信》裡的義兄業已說過的那樣,最為粗野的悲痛和痛苦,也許將會顯現出來。不,而是將會清晰地顯現出來吧。

    如何才能從事在理念和感情上從正面把握那個狀況的工作呢?當我能夠解決這個問題的時候,就可以最終環視自己的人生了——二十二歲時似乎出於偶然而開始寫作小說,自己的人生也因此而被決定下來。可這一切究竟是好事呢?還是正好相反(笑)?對此,我自己能夠進行判斷。我希望在今後兩年內完成這樣一部作品。或許正是這個意志的力量,正在支撐著現在的我。

    ——大江先生到底是擁有特殊意志的人呀,而賦予這個特別意志之力量的人,則是光。您的小說真是不可思議,您的實際人生同樣不可思議。

    是啊,唯有實際生活才真的是不可思議。即便現在呀,光每天夜晚睡了一覺後要在十二點過一些起床上廁所。夏天倒是沒什麼問題,可一到冬天呀,由於他不能用毛毯把自己包裹得很好,就會經常引發感冒。他的支氣管也不太好,這就比較危險了。因此,除了去國外旅行那段時間外,我會在距離一樓光的房間很近的餐廳,一直工作到深夜的那個時間段。每當他起床去廁所,我就前去床邊照看,用毛毯將其包裹起來。四十多年來,每天夜晚每天夜晚,我把用毛毯包裹兒子作為一天裡最後的工作。那種時刻,我往往會閃過一個念頭——這就是我的“永遠”嗎(笑)?二十來歲那會兒,這是無法想象的人生,我竟會成為四十餘年來每天如此的人。然而,經過四十年之後再來看這個問題,我便覺察到,每天夜晚,在那個短暫的兩分鐘或三分種裡,在深夜中,與光稍微說上幾句話,會給我增添怎樣的精力呀!把光的事情寫在小說裡,總能夠使我面對嶄新的工作,即便在每天的生活中,他也是以這種方式顯現出積極因素的存在。就這一點而言,在他出生之際,家母曾叱責道:“光這個名字呀,還是要比烏鴉那種名字要好(笑)!”當時,我接受了母親的批評,現在看來,情況確實如她所說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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