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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杉磯機場21號飛機維修庫上午9時48分
藍色麵包車橫穿跑道,朝著洛杉磯機場的一排飛機維修庫疾駛而去。太平洋航空公司寬體客機的尾翼從最近的一座飛機庫的後面突了出來,公司的徽記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工程師們一看到這架飛機立刻就激動地交談起來。麵包車徑直開進飛機庫,然後在機翼下面停住。工程師們從車上魚貫而下。緊急維修小組已經開始工作,五六名工人上了機翼,繫著安全帶。趴在上面幹活。
“我們上!”伯恩大叫一聲,就順著梯子往機翼上爬。這一喊就像是戰鬥號令,其他幾位工程師跟在他身後往上攀登。多赫迪垂頭喪氣地落在最後頭。
凱西和裡奇曼一道下了麵包車。“他們都直接去機翼了。”裡奇曼說。
“對的。機翼是飛機最重要的部分,結構也最複雜。他們要先看看機翼,然後用肉眼查看一下飛機外殼的其餘部分。這是工作的程序。”
“我們上哪兒?”
“去飛機內部。”
凱西走到機頭附近,然後爬上通往前艙的航空梯。走到機門處時,她聞到陣陣讓人難受的嘔吐物臭味。
“耶穌啊。”裡奇曼在她身後說。
凱西走進機艙。
她知道在一般情況下,飛機前艙所受的損壞應該最小。但是現在即使在前艙裡,有些坐椅背已經摺斷,扶手與坐椅分了家,散落在走道里。頭頂上方的行李架四分五裂,懸在半空。氧氣面罩從頂上吊掛下來,有些已經不見了。地毯上和天花板上都濺了血跡。坐椅上是一攤一攤的嘔吐物。
“我的上帝啊,”裡奇曼捂著鼻子說,臉色蒼白,“這是湍流造成的嗎?”
“不,”她說,“差不多可以肯定不是的。”
“那為什麼飛行員說——”
“我們現在還不清楚。”她說。
凱西朝前頭的駕駛艙走去。艙門敞開,駕駛臺似乎情況正常,但所有的飛行記錄資料和圖紙都不見了。地板上有一隻小小的嬰兒鞋。她彎下腰去看小鞋的時候,注意到了卡在駕駛艙門底下的一堆扭曲的黑色金屬,是一臺攝像機。她把它拽了出來,這東西在她手上立時碎成幾片,只剩下幾塊已經不成形的線路板和銀色的電動小馬達,還有壓得粉碎的帶盒中散落出來的捲成團的錄像帶。她把這些交給裡奇曼。
“我拿這東西怎麼辦?”
“保存好。”
凱西開始向機尾方向走去,知道後艙的情況會更糟。這架航班上到底發生了什麼?她的頭腦中正在形成一幅圖像。“毫無疑問,這架飛機經歷了嚴重的俯仰振盪,也就是飛行中機頭的上下劇烈擺動。”她解釋道。
“你怎麼知道的?”裡奇曼說。
“這是造成乘客嘔吐的原因。飛機可能偏擺,也可能橫滾。但只有俯仰振盪才會引起乘客嘔吐。”
“氧氣面罩怎麼會不見了?”裡奇曼又問。
“人們跌倒的時候伸手去抓它。”她說。肯定是這麼回事。“坐椅背都折斷了——你知道要用多大的力才能折斷飛機的坐椅背嗎?它在設計時達到抗16個自身重力衝擊的水平。乘客在機艙裡就像是杯子裡頭的骰子一樣亂撞。從損壞的情況看,這似乎持續了一段時間。”
“多長?”
“至少兩分鐘。”她說。像這樣的事故就足以造成死亡。
經過殘破的中配餐室,他們來到了飛機的中艙。這裡的損壞更為嚴重。很多坐椅都折斷了。天花板上橫著一段又長又寬的血跡。走道上散落著亂七八糟的東西——破鞋子、碎布片、兒童玩具。
幾名身穿印有“諾頓事故分析小組”字樣藍色工作服的清潔工正在艙內收集乘客的個人物品,把它們放進大塑料袋。凱西對一名女工說:“你們找到照相機沒有?”
“到現在為止有五六架吧,”女工說,“還有兩架攝像機。這兒什麼東西都有。”
凱西小心翼翼地避開走道上的汙物,繼續朝後艙走去。她走過另一個分隔門,進入靠近尾部的後艙。
裡奇曼倒吸了一口涼氣。
後艙的內部好像被一支巨手狠狠地抽打過。坐椅已被夷平;頭頂的行李架塌了下來,幾乎碰到地板;天花板已裂成碎片,露出後面的接線和銀灰色的隔熱層;四處都是斑斑血跡,有些椅面上浸透的血已經發黑;靠機尾的廁所散了架,鏡子砸得粉碎,不鏽鋼的抽屜一個個歪歪斜斜敞開著。
凱西的注意力被吸引到機艙的左側,六名救護人員正吃力地託著一個沉重的形體,這個形體裹在一個白色的尼龍網袋裡,半吊在行李架旁。救護人員們調整了一下姿勢,尼龍網袋跟著變動了位置。突然一個男人的腦袋從網袋裡滑落出來——面色死灰,口角大張,兩眼無神,幾束亂髮飄動著。
“噢!上帝啊。”裡奇曼說著嚇得連忙轉身溜了。
凱西走到救護人員身邊。死者是一名中年華人。“這裡出什麼事了?”她說。
“對不起,女士,”一名救護人員說,“我們沒法把他弄出來。我們發現他被卡在這兒,箍得死死的。是左腿。”
一名救護人員用手電筒向上照了照。屍體左腿緊緊別在行李架裡,直插到窗板上方的隔熱層中。凱西使勁地想著飛機這個部位的線路是不是對飛行安全影響重大。“一定小心把他弄出來,”她說道。
她聽到從配餐間裡傳出一名清潔女工的聲音:“這是我見過的最古怪的事兒啦。”
另一名女工說:“這東西怎麼到這兒來的?”
“我要知道就好啦,親愛的。”
凱西走過去看看她們在談什麼。清掃女工手裡正拿著一頂藍色的飛行員制服帽,帽頂上有一個血跡斑斑的腳印。
凱西伸手接過帽子。“你在哪兒找到它的?”
“就在這兒,”清潔女工說,“就在機尾配餐室。這兒離駕駛室也太遠了,不是嗎?”
“是的。”凱西翻來覆去地看著手裡的帽子。帽簷上方繡著銀色的機翼,正中是太平洋航空公司的黃色圓形圖案。這是駕駛員的帽子,上面鑲著機長的標誌。所以這頂帽子也許屬於後備機組,如果這架飛機載有後備機組的話。但她現在還不知道是否有。
“噢,我的天吶,這實在太可怕了。”
她聽見一個特別單調的聲音,抬頭看見結構工程師道格·多赫迪大步走進了後艙。
“他們是怎麼把我的漂亮飛機弄成這個樣子的?”他痛苦不堪地呻吟著。然後他看到了凱西。“你清楚這是怎麼搞的,對吧?這根本不是湍流,他們玩的是海豚跳水的把戲。”
“可能。”凱西說。“海豚跳水”是表示飛行中一連串不斷俯衝和爬升的術語,就像海豚從水裡跳出來再鑽下去那樣。
“噢,是的,”多赫迪黯然神傷地說,“事情就是這樣的。他們失去了控制。可怕啊,真可怕啊……”
一名救護人員說:“多赫迪先生?”
多赫迪望過去。“噢,”他講道,“這傢伙就是卡在這兒的嗎?”
“是的,先生……”
“你是不會知道的,”他洩氣地說著,朝近處挪了一步。“這裡是後艙壁。這一帶是對飛行安全至關重要的各個機上系統交會的地方——哎,讓我看看。這是什麼,他的腳?”
“是的,先生。”他們給他照亮。多赫迪推了推屍體,屍體捆得牢牢的,吊在安全網袋裡晃了一晃。
“你們能把他托住嗎?好的……誰能拿把刀子或是什麼工具來嗎?你們也許沒有,不過——”
一名救護人員遞給他一把剪子,多赫迪開始剪起來。銀灰色的隔熱層碎片飄落到地板上。多赫迪不停地剪著,他的手飛快地移動著。最後他停下來。“好啦。他沒碰上A59號線路,也沒碰著A97號線路。他離液壓管線還遠著吶,離電子控制盒也還有段距離……好吧,我看他一點兒也沒傷著飛機。”
救護人員們託著屍體,直盯著多赫迪。其中一個說:“我們能把他割下來嗎,先生?”
多赫迪還在聚精會神地望著。“你說什麼?噢,那當然。把他割下來。”
他向後退了一步。救護人員用一把大型金屬鋸在飛機上部比劃了一下,然後把鋸子斜插進行李架和天花板的連接處,一下就把它鋸開。塑料部分斷開時發出一聲巨響。
多赫迪扭轉身。“我不能看,”他說,“我不忍心看著他們毀了我這美麗的飛機。”他回頭朝機頭方向走去。救護人員愣愣地看著他走開。
裡奇曼回來了,看上去有點不好意思。他指著窗外問道:“翅膀上那些傢伙在幹什麼?”
凱西彎下腰,透過舷窗看著機翼上的工程師們。“他們正在檢查前緣縫翼。”
“前緣縫翼是幹什麼的?”
你得手把手對他從頭教起囉。
凱西說:“你知道空氣動力學嗎?不知道?那好吧。飛機之所以能飛起來,取決於它的兩隻機翼的形狀,機翼看似簡單,”她解釋道,“但實際上它是飛機上最複雜的部分,製造所需時間也最長。機身部分就簡單多了,只不過是好幾段圓桶鉚接在一塊兒而已。至於機尾,那只是帶有控制平面的一個固定的直立舵。而機翼卻是一件藝術品。每隻機翼差不多有200英尺長,牢固得令人難以置信,能夠承受起整個飛機的重量。與此同時,它的設計製造誤差絕不能超過百分之一英寸。”
“形狀,”凱西說,“是最最重要的。它的頂部是弧形的,底部則是平坦的。這就是說,越過機翼頂部的空氣,它的流動速度更快些,而且根據伯努利定理——”
“我上的是法學院。”他提醒凱西說。
“伯努利定理是說,空氣流動速度越快,它的壓力就越小。所以,流動中的空氣壓力比它周圍的空氣壓力要小,”她說,“由於越過機翼頂部的空氣移動速度更快,它就產生了一個真空區域,從而將機翼向上吸抬。機翼的強度足以承受機身的重量,這樣整架飛機就被提升起來。飛機之所以能飛就是這麼個道理。”
“好吧……”
“那麼現在,有兩個因素決定產生的升力有多大——機翼在空氣中的移動速度和曲度。曲度越大,升力也越大。”
“好的。”
“當機翼在飛行中快速移動時,比如說達到零點八個馬赫數時,它就不需要多大的曲度。實際上它只要差不多平直的就可以了。但是當飛機移動比較緩慢時,比如說在起飛或者降落的時候,機翼就需要較大的曲度以保持升力。所以,在這個階段我們通過延展機翼的前後部分——翼後的阻力板和翼前的前緣縫翼——來提高曲度。”
“前緣縫翼就像是阻力板,但是位於翼前?”
“對。”
“我以前從來沒注意到它們。”裡奇曼說著朝窗外看。
“小飛機就不要這東西,”凱西說,“不過這架飛機滿載的時候有七十五萬磅重。這麼大的飛機就必須有前緣縫翼。”
在他們繼續朝舷窗外觀察的時候,第一部分縫翼向前展開了,然後朝下傾斜。站在機翼上的人都兩手插著口袋看著。
裡奇曼說:“前緣縫翼為什麼這樣重要呢?”
“因為,”凱西說道,“造成所謂‘湍流’的一種可能的原因就是在飛行過程中前緣縫翼打開。你記得吧,在巡航速度下,機翼應該是平直的。如果前緣縫翼打開了,飛機就會變得不穩定。”
“那麼前緣縫翼的打開是怎樣造成的呢?”
“駕駛員的誤操作,”凱西說,“這是通常的原因。”
“不過假定這架飛機的駕駛員特別優秀呢?”
“是的,假定的話。”
“而且如果這不是駕駛員的誤操作呢?”
她遲疑了一會兒。“有一種情況被稱為非指令性前緣縫翼展開。這就是說前緣縫翼在沒有警示的情況下自動打開。”
裡奇曼皺皺眉頭。“這種情況可能發生嗎?”
“據說這是可能發生的,”她說道,“但我們認為在這架飛機上是不可能的。”她打算以後再和這個小夥子詳談,而不是現在。
裡奇曼還是雙眉緊鎖。“如果不可能,那他們幹嗎還要檢查呢?”
“因為我們不能絕對排除。我們的任務是檢查一切。也許這架特定的飛機就有這種問題。也許控制線路裝配得不合適。也許液壓傳動裝置的電氣部分出了故障。也許是鄰近傳感器失靈。也許航空電子控制系統的密碼受到干擾。我們將對每個系統都進行檢查,直到找出問題的原因。而現在,我們還沒有發現任何線索。”
四個人擠在駕駛室裡,俯身檢查控制檯。文莊有這個型號飛機的駕駛許可證,所以坐在機長的位子上。肯尼·伯恩坐在右邊副駕駛的座位裡。文莊正在一樣一樣地檢查控制系統的功能——阻力板、前緣縫翼、升降舵、轉向舵。
凱西和裡奇曼站在駕駛艙外。她說:“文莊,你有什麼發現?”
“什麼也沒有。”文莊答道。
“我們什麼也沒找到,”肯尼·伯恩說,“這隻大鳥跟新的一樣。飛機什麼問題也沒有。”
裡奇曼說:“照此看來,恐怕最終也許還是湍流造成的吧。”
“滾你媽的湍流去吧,”伯恩說,“誰說的?是那小子嗎?”
“是我。”裡奇曼說。
“把這小子給我趕出去,凱西。”伯恩說著扭頭瞥了他一眼。
“湍流,”凱西對裡奇曼說,“是駕駛臺上出問題時隨意亂編的理由。湍流的確會出現。在很久以前,飛機有時遇到湍流而顛簸得很厲害。但如今,湍流嚴重到造成傷亡的情況還是極其罕見的。”
“為什麼?”
“因為有雷達,夥計,”伯恩搶白道,“商業飛機現在全部裝備了氣象雷達。飛行員完全能夠看到前方的氣候變化並且避開它。而且還有飛機之間的通訊設備。如果一架和你處於同一高度的飛機在你前方二百英里處遇到惡劣天氣,你馬上就會知道,這樣你就可以改變航線。所以,遭遇嚴重湍流的日子早就一去不復返了。”
裡奇曼對伯恩說話的腔調覺得不快。“我不曉得,”他說,“我乘飛機遇過湍流,很顛——”
“你見過有人死在飛機上嗎?”
“那,不……”
“見過有人從坐椅裡被甩出來嗎?”
“沒有……”
“見過受重傷的嗎?”
“沒有,”裡奇曼說,“我沒見過。”
“那就對嘍。”伯恩說。
“不過肯定還是有可能——”
“可能?”伯恩說,“你以為就像在法庭上,什麼都有可能?”
“不,但是——”
“你是個律師,對吧?”
“是的,我是律師,但是——”
“那好,有件事你現在就得弄明白。我們不是在這兒搞什麼法律,法律是一大堆臭狗屎。而這是一架飛機。它是一臺機器。要麼它出了什麼問題,要麼就什麼問題也沒有。根本不是由人的意志決定的問題。所以你幹嗎不閉上你的臭嘴,讓我們幹活兒?”
裡奇曼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但嘴上還挺硬,不肯放棄。“好的,”他說,“如果不是湍流,就得有證據——”
“對極了,”伯恩說,“看看‘繫好安全帶’的提示燈吧。飛行員遇到氣流顛簸時,他做的頭一件事就是打開‘繫好安全帶’的提示燈,並且做出口頭廣播通知。所有的人都扣好安全帶,就不會有人受傷。而這傢伙根本就沒通知過乘客。”
“也許是提示燈壞了。”
“往上看。”只聽叮的一聲,他們頭頂上方“繫好安全帶”的提示燈就亮了起來。
“也許廣播沒有——”
伯恩提高了嗓門。“沒有響,沒有響。你最好還是相信它工作正常吧。”廣播啪的一聲關上了。
飛行標準地區辦事處胖乎乎的巡視官丹·格林來到飛機上,因為剛從金屬梯爬上來而氣喘吁吁。“嗨,夥計們,我給你們搞到了許可證,可以把飛機拖到伯班克去啦。我猜你們準是想把它弄回廠子裡去。”
“是的,我們是想。”凱西說。
“嗨,丹,”肯尼·伯恩叫起來,“你應該留住機組人員。”
“天啊,”格林說道,“我的人飛機停下不到一分鐘就趕到了站橋門口,機組居然已經開溜了。”他轉身問凱西:“死人都弄出去了?”
“還沒吶,丹,有個人卡得死死的。”
“我們已經抬走了兩具屍體,嚴重的傷員都送到西區的幾家醫院了。這是他們的名單。”他把一張紙交給凱西,“只有幾個人還在機場臨時診所裡?”
凱西問:“還有幾個沒走?”
“六七個吧。包括兩名女乘務員。”
凱西問:“我能和他們談談嗎?”
“看不出有什麼不可以的。”格林說。
凱西說:“文莊,還要多久?”
“我想至少一小時吧。”
“那好,”她說,“那我開車去了。”
“把那個乳臭未乾的討債鬼律師也帶走。”伯恩說道。
洛杉磯國際機場上午10時42分
麵包車開出之後,裡奇曼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天啊,”他說,“他們總是這麼友好嗎?”
凱西聳聳肩膀。“他們是工程師嘛。”她說道。她心裡想:他指望什麼呢?他在通用汽車公司和工程師們也許打過交道。“從感情上看,他們都只是13歲的男孩子,還停留在稚氣未脫的時代,剛剛開始和女孩子交往,他們都還在玩玩具呢?他們的社交技巧差得遠了,衣著也極不講究——但他們絕頂聰明,受過良好訓練,待人接物似乎傲慢無禮,圈外人是絕對休想和他們玩到一塊兒的。”
“尤其是律師……”
“任何人都休想。他們就像是國際象棋高手,決不願浪費時間和業餘選手去玩的,他們現在又正處在這麼大的壓力之下。”
“你不是工程師?”
“我嗎?不是。再說,我是個女人。況且我又是質保部的,三個原因加在一塊兒使我更算不上什麼了。現在馬德又讓我去充當事故分析小組和新聞界之間的聯絡官,這更是火上澆油。工程師們都對新聞界恨得要死。”
“新聞界會對這事感興趣嗎?”
“也許不會吧,”她說,“這是一家外國航空公司,死的又是外國人,事故也不是在美國本土發生的。再者,他們手上沒有現場的錄像資料,他們不會把這當成一回事的。”
“可是事情似乎非常嚴重……”
“是不是嚴重並不是標準,”她說,“去年一年共計發生過25起涉及實質性機體損壞的事故,其中23起發生在美國以外。你還記得哪一起呢?”
裡奇曼皺了皺眉。
“發生在阿布扎比的墜機事件不是造成了56人的死亡嗎?”凱西說,“印度尼西亞的飛機失事不是死了200人嗎?波哥大事件不是死了153人嗎?你還記得這其中的哪一樁呢?”
“不,”裡奇曼說,“但亞特蘭大事件呢?”
“這不錯,”她說,“一架DC—9型飛機在亞特蘭大出過事。死了多少人?一個沒有。傷了多少人?還是一個沒有。那為什麼你記得住這次事故呢?因為夜裡11點播過這次事故的新聞片。”
麵包車離開飛機跑道,駛出鐵絲網門,上了大街。他們打個彎上了塞帕維達大道,朝著遠處的聖迪奈拉醫院開去。
“不管怎麼說,”凱西講,“我們現在有別的事要關心。”她遞給裡奇曼一個錄音機,把小話筒別在他的西裝翻領上,然後向他交代她打算怎麼辦。
聖迪奈拉醫院中午12時06分
“你想知道發生什麼事了嗎?”長著絡緦鬍鬚的男人怒氣衝衝地說。他名叫貝內特,四十來歲,是蓋斯牛仔褲公司的分銷商;他是去香港視察加工廠的;他每年去香港四趟,每趟來回都乘坐太平洋航空公司的飛機。他現在坐在臨時醫務所用簾子分隔開的小格子間的病床上。他的頭部和右臂纏上了繃帶。“飛機差點摔碎,這就是發生的情況。”
“我知道了,”凱西說,“我想知道——”
“你們到底是什麼人,啊?”他問。
她把名片遞給他,再一次做了自我介紹。
“諾頓飛機公司?你們和這事有什麼關係?”
“這架飛機是我們公司造的,貝內特先生。”
“那臭玩藝兒?去你的,女士。”他把名片扔還給她,“給我從這兒滾出去,你們兩個都給我滾。”
“貝內特先生——”
“滾吧,快滾出去!滾出去!”
走出簾子圍成的小格子間後,凱西看著裡奇曼。“我是善於和人們打交道的。”她悽然地說。
凱西走到下一個格子間外,腳步停下來。她聽見簾子後頭有人急急地說著漢語,先是一個女人的聲音,然後是一個男人回應的聲音。
她決定不進去,再朝下一張床走去。她拉開簾子,看見一個女人睡著了,脖子上圍著個塑料頸撐。格子間裡一名護士抬起頭,手指按在嘴唇上示意他們別出聲。
凱西又朝下一個格子間走去。
這間裡是個女乘務員,28歲,名叫梁凱依。她的臉上和脖子上有一大塊擦傷,皮膚髮糙發紅。她坐在空床邊的一張椅子裡,手上翻著一期半年前的《時尚》雜誌。她解釋說,她留在醫院為的是陪陪郝莎燕,她也是一名乘務員,就在隔壁的格子間裡。
“她是我表妹,”她說,“我怕她傷得很厲害,他們不讓我在隔壁陪她。”她的英語說得很好,帶有不列顛口音。
凱西自我介紹後,梁凱依看上去胡塗了。“你是代表廠家的嗎?”她說,“一個男人剛來過……”
“什麼男人?”
“一名華人,他幾分鐘前還在這兒的。”
“這事我也不清楚,”凱西皺著眉頭說,“但是我們想問你幾個問題。”
“當然可以。”她把雜誌放在一邊,兩手交叉擺在腿上,泰然自若。
“你在太平洋航空公司工作多長時間了?”
三年了,梁凱依回答說,到太平洋航空公司之前,她在國泰航空公司工作過三年。她一直是飛國際航線的,她解釋說,因為她有語言能力,英語、法語和漢語都好。
“事故發生時你在什麼位置上?”
“我在中部配餐間,就在公務艙後面。”飛行乘務員們當時正在準備早餐,她解釋說。大約是清晨5時,也許剛過幾分鐘。
“發生了什麼事?”
“飛機開始爬升,”她說,“我知道這一點是因為我當時正在擺放飲料。飲料瓶開始從手推車上往下滑落。緊接著,飛機又陡然往下栽。”
“你怎麼辦?”
她毫無辦法,她解釋說,只能設法穩住自己。飛機幾乎是直直地栽下去。所有的食品和飲料全翻倒了。她想這一栽大約持續了10秒鐘時間,不過她不能肯定。接著又是一陣爬升,陡極了,然後又直陡陡地倒栽下去。第二次往下栽的時候,她的腦袋撞上了隔板。
“你失去知覺沒有?”
“沒有,失去知覺發生在後來我臉擦傷的時候。”她指指自己的傷口。
“接下來發生了什麼?”
她說她不能確定。她記不大清了,因為配餐間另一名乘務員焦小姐跌下來正壓在她身上,兩人都摔倒在地板上。“我們能聽見乘客們的叫喊,”她說,“當然,我們也看見他們倒在走道上。”
她說,“後來飛機又平飛了。她能站起來幫助乘客。當時的情形非常糟糕,尤其是在後艙,許多人受傷,許多人在流血,極為痛苦。乘務員都嚇呆了,我表妹郝小姐也暈了過去,她一直在機尾的配餐室,別的空姐們也全都心煩意亂,死了三名乘客,當時的情景真讓人絕望。”
“你做了些什麼?”
“我找到急救藥箱,趕忙救護乘客們。然後我就去了駕駛艙。”她想看看機組人員是否都安然無恙。“我想告訴他們副駕駛在後艙的配餐室受了傷。”
“事故發生的時候,副駕駛正在後艙配餐室?”凱西說。
梁凱依眨了眨眼。“替班機組的副駕駛,是的。”
“不是當班機組的副駕駛?”
“不,是替班機組的副駕駛。”
“你們機上有兩個機組?”
“是的。”
“機組換班是在什麼時候?”
“大概是三個鐘頭以前吧,是在夜裡。”
“受傷的副駕駛叫什麼名字?”凱西問。
她又猶豫了一下。“我……我不能確定。我以前沒和這個替班機組一起飛過。”
“我明白了,你到了駕駛室後……”
“張機長已經控制住了飛機。機組也是驚魂甫定,所幸沒有人受傷。張機長告訴我他已經請求在洛杉磯緊急降落。”
“你以前和張機長一道飛過嗎?”
“飛過的。他是個很好的機長,非常優秀,我很喜歡他。”
這種好話說得太多了吧,凱西心裡想。這個女乘務員開始的時候很鎮定,現在似乎變得心神不寧。梁瞥了凱西一眼,然後又朝別處望去。
“駕駛艙遭到破壞沒有?”凱西問。
女乘務員皺著眉頭在想。“不,”她說,“駕駛艙裡各方面都很正常。”
“張機長有沒有說什麼別的?”
“說的。他說他們碰上了非指令性前緣縫翼展開,”她說,“他講那是引起振盪的原因,現在情況得到了控制。”
啊哈,凱西心裡想,這不會讓那些工程師們高興的。但凱西對女乘務員使用技術術語很在行的樣子感到迷惑不解。她認為,一名飛行乘務員是不大可能知道非指令性前緣縫翼展開這類行話的。不過,也許她只是在重複機長說的話。
“張機長說沒說前緣縫翼展開的原因?”
“他只是說了非指令性前緣縫翼展開。”
“我知道了,”凱西說,“你知道前緣縫翼的控制器在什麼位置上嗎?”
梁凱依點點頭。“它是位於機長和副駕駛坐椅之間的中央控制桿上的一個小柄。”
完全正確,凱西心想。
“你當時注意過那隻小柄嗎?就是你在駕駛室的時候?”
“是的,它當時正處在上推鎖定的位置。”
凱西再一次注意到這些專門術語。駕駛員會說上推鎖定,乘務員說得出嗎?
“他還說過什麼別的?”
“他對自動駕駛儀的狀況感到不安。他說自動駕駛儀老是試圖切入,取代人工駕駛。他說,‘我不得不和自動駕駛儀爭奪控制權。’”
“我明白了,張機長當時情緒怎樣?”
“他很鎮定,和平時完全一樣。他是非常優秀的駕駛員。”
梁的眼睛緊張失措地閃爍著,放在腿上的雙手絞在一起。凱西決定稍等片刻。這是經驗老到的問話人的一個小計策:讓談話對象自己打破沉默。
“張機長出身於一個優秀的飛行員世家,”梁凱依說,“他父親在戰爭年代就是飛行員,他兒子也是飛行員。”
“我知道了……”
飛行乘務員再次陷入沉默。她停頓片刻,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然後又把頭抬起來。“就是這些,你還想知道別的什麼事嗎?”
來到格子間外頭,裡奇曼說:“這不就是你說過的不會發生的事嗎?非指令性前緣縫翼展開?”
“我沒說過這事不可能發生。我只說過我不相信這事可能發生在這架飛機上。如果發生了,那它提出來的問題就大大多於它回答的問題。”
“自動駕駛儀是怎麼回事——”
“現在談這個還為時過早。”她說著走進了下一個格子間。
“那時大約是6點鐘。”艾米莉·詹森說著搖了搖頭。她是個30歲左右、身段苗條的女人,面頰上有道青紫色的淤傷。她大腿上睡了個嬰兒,身後的床上躺著她丈夫,一個金屬頸架撐在他雙肩上,直托住他的下巴。她說他的下巴骨折了。
“我當時剛給孩子餵過奶,正和丈夫說話。然後我聽見一種聲音。”
“什麼樣的聲音?”
“一種隆隆聲,我當時以為是從翅膀裡傳出來的。”
不好,凱西想。
“於是我朝窗外看,看到了飛機翅膀。”
“你看見什麼非同尋常的東西嗎?”
“沒有,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我想那聲音也許發自引擎,但引擎也很正常。”
“當時早晨陽光在哪一邊?”
“在我這邊,從我這邊照進來。”
“那麼飛機翅膀上也有陽光?”
“是的。”
“陽光反射到你身上?”
艾米莉·詹森搖搖頭,“我真不記得了。”
“繫好安全帶的指示燈亮了沒有?”
“沒有,根本沒有。”
“機長廣播通知沒有?”
“沒有。”
“我們再回到這個聲音上來——你說這個聲音是隆隆聲?”
“像是這種聲音,我不知道我是聽見的呢,還是感受到的。它幾乎像是一種震顫。”
“這種震顫持續了多長時間?”
“幾秒鐘吧。”
“5秒鐘?”
“更長些,我要說10秒鐘或12秒鐘吧。”
一種關於飛行中前緣縫翼展開的標準描述,凱西心裡想。
“好,”她說,“後來呢?”
“飛機開始朝下栽。”詹森用她的手掌比劃著,“就像這樣。”
凱西不停地記著筆記,但她不再是真在聽了。她正在試著要把事情發生的前後順序連接起來,從而努力決定工程師們應該怎樣進行工作。已經沒有疑問,兩位目擊者的敘述都和前緣縫翼展開相一致。首先是12秒鐘的隆隆聲——打開前緣縫翼所需要的準確時間——接著會發生的是機頭微微上翹,然後是海豚跳水式的劇烈俯仰,機組試圖使飛機穩定下來。
真是一團糟啊,她心裡想。
艾米莉·詹森正在說:“因為駕駛艙門是開著的,我能聽得見各種警報聲,還有用英語說話的聲音,聽上去好像是事先錄好的。”
“你記得他們說些什麼嗎?”
“聽上去好像是在說‘失落……失落’,像這種聲音。”
這是失速警告,凱西想。錄音警告提示機正在說的是“失速,失速”。
見鬼。
她和艾米莉·詹森在一起又呆了幾分鐘,然後退了出來。
到了走廊裡,裡奇曼說:“隆隆聲就意味著前緣縫翼打開了嗎?”
“可能的。”她說著。她現在變得心慌意亂,她想趕快回到飛機那兒去,和工程師們好好談談。
她看見一個矮壯的灰髮男人,正從遠處走廊的一個格子間裡走出來。她驚訝地認出那是邁克·李。她感到有滿腔的怒火要發洩:航空公司的代表究竟和乘客們在談什麼呢?這是很不恰當的行為。李在這裡是沒有任何公幹的。
她想起來梁凱依說過的話:一個華人剛才在這兒的。
李朝他們走過來,直搖頭。
“邁克,”她說,“看見你在這兒我很吃驚。”
“為什麼?你應該給我發塊獎牌才對,”他說道,“有幾個乘客正在考慮打官司,我讓他們打消了這個念頭。”
“可是邁克,”她說,“你在我們之前先和機組人員談了話。這是不對的。”
“你們想什麼,以為我給他們灌故事?見鬼,他們給我講故事才對。到底出了什麼事,這已經沒有多少疑問了。”李盯著她看,“我很遺憾,凱西,545號航班出現了非指令性的前緣縫翼打開。這就是說,你們的N—22型飛機還是不過關。”
走回麵包車的路上,裡奇曼說:“他什麼意思,你們還有問題?”
凱西嘆口氣,現在再瞞著也沒什麼道理了。她說:“我們在N—22型飛機上發生過幾次因前緣縫翼打開而造成的事故。”
“等一等,”裡奇曼說,“你是說這種事以前發生過?”
“和這次不一樣,”她說,“我們從沒發生過嚴重受傷的事。不過,是的,我們的前緣縫翼出過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