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關閉的臥房門,那聲音聽起來就象是哭泣,但是羅達難得哭泣,因此維克多。亨利聳了聳肩,朝前走到客房裡去,他如今就睡在那兒。時間已經很晚了。晚餐後他在書房裡坐了幾小時,為自己跟彼得斯上校的會面起草一些登陸艇文件。這是件他並不怎麼想幹的事,但是關於優先權的衝突迫使他不得不幹。他脫下衣服,洗了個淋浴,把臨睡前喝的一杯攙水的波旁威士忌喝了下去,然後臨上床前又到羅達房門口站住腳聽聽。聲音已經變得十分清楚了:傷心的嗚咽,中間夾著拍抽搭搭的啜泣。
“是羅達嗎?”
沒有回答。哭聲停了,彷彿中斷了似的。
“羅!喂,怎麼回事?”
傳來了壓抑住的傷感的聲音:“晤,我沒什麼。你去睡吧。”
“讓我進來。”
“門沒鎖,帕格。”
房間裡一片漆黑。他擰亮燈。羅達穿著一件白軟緞的睡衣坐起身來,邊眨著兩眼,邊用一條薄手絹擦著紅腫的眼圈。“我聲音很響嗎?我極力想壓得低點兒。”
“出了什麼事?
“帕格,我完啦。一切全毀掉了。你好歹已經扔掉了我。”
“你喝杯酒也許會覺得好點兒。”
一我樣子一定很可怕。是嗎?“她把兩手伸進蓬亂的頭髮去。
“要下樓上書房裡去談談嗎?”
“你真是個好人。喝點兒蘇格蘭威士忌加蘇打水。我這就上那兒去。”她把勻稱、雪白的大腿伸下床來。帕格去到書房裡,在活動酒櫃上把酒調好。不一會兒她也來了,睡衣上面罩了一件寬大的便服,頭髮隨意地攏成了俏麗的髮型,自從他搬到客房去以後,他就從來沒看見過她把頭髮攏成這樣。她稍微裝扮了一下,把兩眼略略修飾了一番眼睛這時顯得清澤、明朗。
“好幾小時以前,我洗好臉,倒在床上,可我就是睡不著。”
“這是為什麼呢?因為我不得不去會見彼得斯上校嗎?這只是一次公務上的會面,羅達。我不是跟你說過啦。”他把酒遞給她。“也許,我不應該提起的,不過我不會給你惹出什麼麻煩來。”
“帕格,我眼下非常苦惱!”她喝下一大口酒。“有人寫了幾封匿名信給哈克。他收到了,五、六封。頭幾封他全撕掉了,就給我看了兩封。他很沮喪地向我道歉,但是還是給我看啦。這些信招得他很氣惱。”
羅達用她的一種最溫柔、最動人的神態瞥了丈夫一眼。他想提一下他也收到的那幾封匿名信,但是又認為這樣做沒意思。帕米拉可能已經對羅達說過了。總之,沒必要再提起那些惡意中傷的話。他沒說什麼。
她脫口說了下去:“這非常不公正!我當時連哈克也不認識,是嗎?談到你的雙重標準!你聽他說,他跟各種女人都睡過覺。未婚的、已婚的、離婚的,他滿不在乎,甚至還舊事重提,而重要的一點總是,我多麼不一樣。我也是如此,我是的!只是巴穆。阿比是例外。我到今兒還不明白那件事怎麼會發生的,為什麼會發生。他一生跟許多低三下四的風騷女人鬼混過,我可不是那種女人。但是這些信把一切都破壞啦。他顯得那麼不快活,那麼灰心喪氣。我當然否認了一切。為了他,我不得不否認。就那麼一個閱歷過很多事情的人來說,他真幼稚得出奇。”
使帕格最感驚奇的是,她這樣毫不介意地坦率承認跟別人通姦——“只有巴穆。柯比是例外”——竟會仍然叫他感到痛苦。這可不是那第一次打擊——她要求離婚的那封信——給予他的那種莫大的苦惱,但仍然是切身的痛苦。羅達開頭一直迴避,直到現在才明確地承認。她的沉默寡言的習慣對她很有用處,如今是跟彼得斯大有關係,所以話才漏出來了。這可是真正的結局,帕格心想。他象柯比一樣,都是她過去的一部分,她對他可以漫不經心了。
“那個人愛你,羅達。他會相信你的話,把信的事忘掉的。”
“他會嗎?要是他明兒問起你來,那你怎麼說呢?”
“這是不可想象的。”
“並不是十分不可想象的。自從這一切發生以後,這是你們第一次會面。”
“羅達,我們有一個很緊迫的優先權問題得要解決。他不會提出私人的事情來。當然不會提到那些匿名信。不會向我提到。他想到這個汗毛就會豎起來。”
她的神色顯得既感覺有趣又感覺苦惱。“你意思是說,男人的自尊心嗎?”
“就管它叫這個好了。把這件事忘掉吧。快睡覺去,做兩個美夢。”
“我可以再喝一杯酒嗎?”
“當然可以。”
一你事後可以把經過全告訴我嗎?我是說,你們談了點兒什麼。“
“不是公事的那一部分。”
“我對公事的那一部分不感興趣。”
“要是談到了什麼私人的事情,我會告訴你的,我會的。”他把酒遞給她。“猜得出是誰寫那些信嗎?”
“猜不出。是一個女人。一個惡毒的婊子或是什麼別人。曖,這種人非常多,帕格,這種人非常多。她在黃褐色的小張信紙上用綠墨水寫,字跡高高低低很滑稽。她舉的事實都是近乎荒唐的,不過她倒是提到了巴穆。柯比。很卑鄙。提到日期、地點等等。真叫人討厭。”
“柯比如今在哪兒?”
“我不知道。我最後一次瞧見他是在芝加哥,就在——就在中途島戰役以後,我正從加利福尼亞回來。我在那兒停留了幾小時,跟他永遠斷啦。說來真滑稽,我就是這樣才遇見哈克的。”
羅達邊喝著酒,邊敘說她在飲礦泉的大廳裡跟彼得斯上校的初次會面,以及後來在駛往紐約的火車上怎樣又遇見了他。
“我絕對沒法知道他為什麼會愛上我,帕格。那天晚上在休息車上,我對他很冷淡。說實在的,我叫他覺得掃興。我正為巴穆,還有你,以及那整個為難的局面感到很煩悶,而且也沒有忘掉華倫的事情。我不肯接受他提出的喝酒的邀請,也不樂意跟他談話。我是說,他那麼明顯地剛跟那個穿綠衣服的人在草堆裡打過滾!他眼神里還有那種光彩。我也不打算叫他動什麼念頭。接著,第二天早晨在餐車上,侍者讓他坐到了我的桌上。當時吃早餐的人很多,所以我不能反對,雖然我不知道,也許他偷偷塞了點兒什麼給那個侍者。不管怎樣,當時的情形就是這麼回事。他說巴穆跟他講過我;他非常飲佩我的勇敢精神,就是這一套話。我仍舊保持著適當的距離。我一直都保持著。他實際上一直也都是正正派派地追求我:跟到教堂,參加海軍的聚會,以及為英國的募款集會等等。這是一件逐漸發展起來的事。過了好幾個月,我才答應跟他一塊兒去看戲。也許,叫哈克感到好奇的正是這一點,這裡面的新奇的地方。它不可能是我的少女般的誘惑力。可是當他回想到我們初次會面時,我畢竟是去瞧巴穆。柯比的。這就使那些可惡的信似乎挺有說服力了。”
在帕格回來後的這多少個月裡,羅達對自己的風流韻事從來沒說過這麼許多。這時候,她確實變成了碎嘴子。帕格說:“你現在覺得好點兒了吧?”
“好多啦。你這麼安慰我,真太好了。我不是個愛哭的人,帕格,這一點你知道,不過我為那些情感到太緊張了。你告訴我明兒要會見他時,我很驚慌。我的意思是說,哈克不大可能去問巴穆。那是不禮貌的。巴穆反正也不會說。你是唯一知道這件事的第三者。你是受害的丈夫。曖,我可不得不想到種種糟糕透了的可能。”她喝完了酒,把光腳伸進粉紅色的拖鞋去。
“說實在的,我好歹什麼也不知道,羅達。今兒晚上以前,我什麼也不知道。”
她身子變得發僵,瞪眼朝他望著,一隻拖鞋還握在手裡,心裡顯然迅速地回想了一下方才的談話。“哎,胡說啦。”她把那隻拖鞋啪地一聲扔在地板上。“你當然知道了。別這樣,帕格。你怎麼能不知道呢?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帕格在書桌旁坐下,華倫的那本皮面大照相簿還放在書桌上,就在他的一疊文件夾旁邊。“這會兒倒精神起來了,”他拿起一個公文夾說。“我再做一點兒工作。”
曼哈頓工程區區長官美國陸軍准將萊斯利。R.格羅夫斯副長官陸軍上校哈里森。彼得斯國務院大廈某一層樓裡兩個毗連的房門上的這個標誌那麼不引人注目,以致帕格走了過去,不得不重新兜了回來。彼得斯上校從辦公桌後邊大步走過來和他握手。“好啊!正是咱們再次會面的時候了。”
帕格早已忘記這個人多高和多麼英俊了。他身長大概有六英尺三英寸,生著炯炯有神的藍眼睛,紅潤的、高顴骨的長臉,挺拔的身個兒上穿著裁剪合體的軍服,肚子一點兒也不腆出來。儘管頭髮已經斑白,給人的總的印象卻是:年輕、剛強,除了開朗的微笑中有一種捉摸不定的意味外,整體看來是儀表堂堂的。這時候,他無疑有點兒發窘。然而帕格對這個陸軍軍官並不感到多麼怨恨。這個傢伙並沒叫他戴綠頭巾,這就很不錯了。帕格的確相信。他並沒有,這主要是因為羅達就憑這一手來玩弄這個大笨蛋。
那張小辦公桌上一無所有。房裡唯一的另外一件傢俱就是一把扶手椅。沒有檔案,沒有窗子,沒有書櫥,沒有秘書,牆上也沒有畫片。人們會認為,這是一種不相干的工作,派給一個平庸的上校來辦理。帕格謝絕了咖啡,在那把扶手椅上坐下。
“在咱們談起公事之前,”彼得斯說,臉色有點兒紅了,“容我先說一件事。我對你非常尊敬。羅達就是這麼個人,由於跟你生活了這許多年,她是百萬個女人中挑出來的一個。我感到遺憾的是,我們還沒談到這一切。我知道,我們倆都忙得要命,不過總有一天我們得來談談。”
“這當然可以。”
“你抽雪茄煙嗎?”彼得斯從辦公桌的一個抽屜裡取出一盒哈瓦那長雪茄。
“謝謝。”帕格並不想吸雪茄煙,但是接下一支可能會使氣氛緩和一點兒。
彼得斯從從容容地把煙點起。“很對不住,我拖了不少時間才回到你的問題上來。”
“我猜哈里。霍普金斯的電話起了作用。”
“那也不會起多大作用,如果你的保密材料接觸許可證沒檢明合格的話。”
“長話短說吧,”帕格說,“我在柏林當海軍武官時,根據S—1委員會的要求,向他們提供德國在石墨、重水、鈾等等工業活動方面的情報。我知道陸軍在研製一種鈾彈,具有自由行動的三倍一級優先權。這就是我上這兒來的緣故。登陸艇計劃需要我在電話裡提到的那些連接器。”
“你怎麼知道我們弄到了這批連接器?”彼得斯向後靠著,把兩隻長胳膊合抱起來,託著腦袋。他的嗓音裡有了一種比較嚴肅的官腔。
“你們還沒弄到。這些連接器還存放在賓夕法尼亞州的倉庫裡。德雷塞公司什麼也不肯說,就說他們接下了陸軍的訂貨。主要的承包人凱洛格根本不肯談。我在戰時生產局也同樣碰了壁。那兒的那些人乾脆閉口不言。以前,登陸艇計劃跟鈾彈從來沒發生過沖突。我揣測不可能是什麼別的。所以我就打電話給你了。”
“你根據什麼認為我參加了鈾彈的工作?”
“康諾利將軍在德黑蘭告訴我,你在幹一件重大的工作。我於是胡亂地猜測了一下。”
“你是說,”彼得斯粗率而懷疑地問,“你單憑猜測就打電話找我嗎?”
“對。我們可以獲得這批連接器嗎,上校?”
停了好半天,他們彼此瞪眼對望著,這樣相持了一陣後,彼得斯回答道:“對不住,不能給你們。”
“為什麼不能呢?你們拿連接器做什麼用?”
“天啊,亨利!為了國家最最緊急的一種工序。”
“這我知道。但是這種部件不能用別的代替嗎?它的作用就是連接管子。連接管子的辦法很多。”
“那麼你們登陸艇上換用另一種辦法不成嗎?”
“要是你樂意聽的話,我來把我的問題說給你聽。”
“你喝杯咖啡好嗎?”
“謝謝。就喝清咖啡,不要加糖。這支雪茄煙真不錯。”
“是世界上最好的。”彼得斯通過對講電話要了咖啡。這個人頑強起來時,帕格倒比較喜歡他。隔著桌子的快速交鋒,有點兒象網球中的一次長時間對攻。彼得斯的回球到這時為止一直是強有力的,可並不是變化多端或刁鑽古怪的。
“我在聽著。”彼得斯向後靠在轉椅裡,雙手抱著一隻膝蓋。
“好吧。我們的造船廠任務那麼重,因此我們把一部分造船工作轉包給了英國。我們把一些零件送過去,在半熟練工人的協助下,幾天之內就可以裝配好,下水。這就是說,如果手頭有合式的部件的話。德雷塞生產的這些連接器裝進去要比鍛接或是用螺栓拴住接縫處快。安裝起來也不需要多少經驗或是氣力。還有,解開連接器檢查有毛病的管路也很簡單。‘瑪麗王后號’星期五啟航,上校,船上乘有一萬五千名士兵;我訂好了貨運艙位,準備運送這批材料。我已經在賓夕法尼亞州安排好卡車,準備把這批材料送到紐約。我講到的是供四十條船使用的部件。如果這批部件按照預定日期送出,那麼文森豪威爾就可以用比原來更多的兵力去攻打法國海灘。”
“我們一直在聽說到這一類話,”彼得斯說。“英國人會用某種方法把那些管路連接起來的。”
“你瞧,把這些船放到英國去裝配起來的決定,取決於精密的快速裝配方法。我們裝運零件時,這種連接器有供應。現在,你們搶走了我們的優先權。為了什麼呢?”
彼得斯噴著雪茄煙,透過煙霧斜著眼瞅著帕格回答道:“好吧,我來告訴你。為了一個龐大的地下水道網。我們在快速和簡便方面的要求,跟你們不相上下,而我們更為緊迫。”
“我對於解決這個問題倒有一個主意,”帕格說,“比起鬧到總統那兒去簡單一些,雖然我也準備去請示總統。”
“把你的主意說出來聽聽。”
“我查核了德雷塞手頭的全部材料。他們可以把一種較大的連接器改制一下,以滿足你們的規格。交貨要延遲十天。我有這種代用的連接器的樣品。要是我把這種樣品拿到你們的工廠去,跟主管的工程人員談談,你說怎樣?”
“基督啊,這不是一個可行的辦法。”
“為什麼不是?彼得斯,現場的人幾小時內就可以把這件事解決掉,成還是不成?羅斯福總統心上有許多別的事情。不管怎樣,由他出面駁下來,格羅夫斯將軍是不會喜歡的。幹嘛不想法避免這樣呢?”
“你怎麼知道總統會做出什麼樣的決定?”
“我參加了德黑蘭會議。登陸艇計劃不僅是對丘吉爾,也是對斯大林承擔下的一項義務。”
“批准你這樣走上一趟——要是辦得到的話——需要一週的時間。”
“不成,上校。那些卡車得裝上貨物,在星期四清早離開賓夕法尼亞州佈雷德福。”
“那麼你只好上總統那兒去啦。我沒法給你幫忙。”
“好,我這就去,”帕格說,一面把雪茄煙捻熄。
彼得斯上校站起身,跟帕格握握手,然後和他一起走進了那條長走道。“我來了解一下另一種可能,中午以前打電話給你。”
“我等你的電話。”
大約一小時後,彼得斯打了個電話給帕格。“你可否跟我一塊兒作一次短程旅行?離開華盛頓兩個晚上。”
“當然可以。”
“七點前五分在聯邦車站跟我會面,第十八號月臺。我去訂臥鋪。”
“咱們上哪兒去?”
“上田納西州諾克斯維爾去。把那種代用的連接器帶在身邊。”
成敗在此一舉啦,帕格心裡想。
橡樹嶺是田納西州一條不大為人所知的河畔一片廣闊的森林地區,由一道封鎖線把它與世隔絕。一個秘密的工業綜合企業就在那地方興了起來,以一種新的方式去造成空前未有的大規模屠殺。因此,今天有人會爭辯說,它簡直可以跟奧斯威辛相提並論。
當然,在橡樹嶺,並沒人遭到殺害,也沒什麼奴隸勞動。興沖沖的美國人支取著很高的工資在幹活兒,建造巨大的建築物和安裝大量的機器,根本不知道這一切是為了什麼。橡樹嶺的保密工作做得比奧斯威辛好。在內部,只有級別很高的人員知道。在外面,沒什麼流言蜚語走漏出去。
象在德國那樣,談論猶太人的情況是有失體統的,所以在橡樹嶺,議論這地方的用途也是違反社交禮節的。在德國,人們的確知道,猶太人一定正遭到什麼可怕的事,而奧斯威辛的德國人則確切地知道,什麼事情正在發生,可是橡樹嶺的工作人員在炸彈投到廣島之前,一直都給矇在鼓裡。在幽美的森林地區,他們白天在深達足踝的爛泥裡幹苦工,晚上在粗糙的棚屋和拖車裡儘可能地自尋娛樂,根本不問什麼。再不然,他們就傳出一些詼諧的流言,例如說,他們正在興建一座工廠,準備大規模生產一些無關緊要的零件,以便運送到華盛頓去裝配。
雖說這樣,戰後有一種議論說,當你考慮到奧斯威辛和橡樹嶺的後果時,美國人和納粹分子之間出入並不大;兩者同樣犯下了新的野蠻主義罪行。這是一個引起爭議的論點。每次戰爭之後,總對那整個可怕的流血事件有一種合乎情理的莫大的反感。種種區別往往會變得模糊不清。所有的一切都是暴行。所有的人都同樣有罪。輿論就是這麼說的。按實在講,這是一場卑鄙齷齪的戰爭。非常卑鄙齷齪,以致人類不想再打一場戰爭了。這好歹是走向廢除人類這種瘋狂的老毛病的開端。不過在回憶時,實在不可以把它混淆為一種普遍的罪行。這裡面有區別。
首先,橡樹嶺的努力由於生產出鈾—235,而在物理學、化學和工業發明方面闖入了新的領域。作為實用工程和人類科學才能的一項功績,這是出色的,很可能在規模與輝煌方面是獨一無二的。德國人的煤氣室和焚屍爐並不是輝煌的、首創的天才傑作。
再說,在戰爭中,一旦你遭到攻擊時,你可以或是放棄抵抗,聽憑掠奪,或是奮起作戰。作戰的意義就在於設法通過大量屠殺,使對方嚇得停止作戰。國與國之間必然會發生政治衝突。在一個理性和科學的時代,這類衝突當然應該通過某種比較明智的手段予以解決,而不“應該通過大規模的屠殺。但是德國和日本的政客們卻採用了這種手段,認為這種手段行得通。我們也只能通過同樣的手段來勸阻他們。美國人開始爭分奪秒地製造鈾彈時,他們無法知道攻擊他們的人不會首先製造和使用這種炸彈。這是一個造成驚慌而動力強大的念頭。
所以總的來說,奧斯威辛和橡樹嶺之間的相似之處似乎是牽強附會的。它們有類似的地方。兩者都是戰時創作的巨大、秘密的屠殺手段;兩者都在人類經歷中揭開了一些可怕的尚未解決的新問題;而且,倘若不是因為國家社會主義的德國,兩者全都不會存在。在奧斯威辛的目的是,精神失常、徒然無益的殺戮。橡樹嶺的目的是,結束德國發動的全球性戰爭,而這一點它卻做到了。
然而,當帕格。亨利在一九四四年暮春到橡樹嶺去的時候,曼哈頓計劃象個龐大的戰時半身塑像,象歷代的手工製成品那樣赫然呈現出來。整個計劃浪費到了瘋狂的地步。只有對一種決定性新武器的迫切需要,才能說明這個計劃是正當的。到一九四四年,擔心德國人或日本人會在這類炸彈方面走到美國前面的恐懼心理正在消失;新的目標是縮短戰爭。所以軍方根據三種不同的理論,建立起三種不同的製造炸彈材料的龐大工業綜合企業。哥倫比亞河上的漢福工廠正盡力在生產鈈。這是一個沒多大把握的冒險事業,不過跟橡樹嶺的這兩個巨型設施一比,它卻是一種光輝燦爛的希望,這兩個設施想要通過兩種不同的方法把鈾—235分裂開來,而這兩種方法都一再失敗,仍然處在劈啪作響的試驗階段。
就連在最高級的官員中,也沒幾個人知道可能將要面臨一場多大的失敗。彼得斯上校知道。羅伯特。奧本海默博士,這項炸彈計劃的科學靈魂,知道。萊斯利。格羅夫斯准將,主持這項事業的那個果斷、冷靜的陸軍將領,也知道。但是誰也不知道對它該怎麼辦。奧本海默博士有一個新想法,所以彼得斯上校正到橡樹嶺去跟奧本海默和一個高級小組委員會一起開會。
同這場危機相比,亨利上校對德雷塞連接器的要求是微不足道的。彼得斯為了免得冒風險,跟白宮發生糾紛,於是邀帕格一塊兒前去,因為帕格的保密材料接觸許可證是毫無欠缺之處的。奧本海默的想法牽涉到把海軍也邀請進來,而陸軍和海軍的關係卻具有爆炸性。這時刻做出一種合作的姿態是有其意義的。
彼得斯一點兒也不知道海軍的熱擴散方法。格羅夫斯將軍的第一條規則是:“分隔開來”——在製造炸彈的各個部門之間築起互不交通的壁壘,這樣一條軌道上的人就不知道其他地方發生著的事。格羅夫斯在一九四二年調查過熱擴散問題,得出結論認為,海軍是在浪費時間。這時候,奧本海默寫了一封信給格羅夫斯,建議趕緊再次研究一下海軍方面所獲得的成果。
帕格。亨利一生都在穿過軍事檢查站,但是橡樹嶺的路障卻是一件新鮮玩意兒。大門口的衛兵正在一陣沸騰的喧鬧聲中檢查一群新工人,把他們象數金幣那樣一個個放進去,乘上在大門裡面等候著的公共汽車。帕格帶來的代用連接器由神色嚴厲的憲兵仔細察看一番,並且放到熒光檢查器前去檢驗。他本人也經歷了搜身和一些嚴格的盤問,然後佩戴上許多不同的標誌和一個輻射測量器,回到彼得斯的軍用車上。
“開車吧,”彼得斯對中士司機說。“在高坡上停下。”
他們沿著一條狹窄的柏油路平穩地向前疾馳,穿過蒼翠濃密的材林,紅蕾花四處盛開著。
“鮑勃。麥克德莫特在城堡那兒等候。我打了一個電話給他,”彼得斯說。“我這就把你交給他招待。”
“他是什麼人?城堡是什麼地方?”“他得把你的要求呈報上去。他是總工程師。城堡就是這兒的辦公大樓。”
芽過荒涼樹林的行駛繼續了好幾英里。彼得斯上校象在火車上以及從諾克斯維爾驅車前來時那樣,一路處理著公文。自從離開華盛頓以後,這兩個人幾乎沒交談過。帕格帶有自己的一束公文,而且他一向也喜歡保持緘默。那是一個暖和的早晨,從敞開的車窗外傳來的林木氣息十分怡人。汽車穿過密密匝匝的山榮英,順著一條蜿蜒的道路盤旋而上。司機轉過一處拐彎地方,駛到路邊停下。
“全能的上帝啊!帥B格吁了一口氣說。
“K-25,”彼得斯說。
一道開闊的氏峽谷在腳下延展開;環繞著一座未完成的建築物,呈現出一片混亂、泥濘的興工景象;那座建築物看去就象是把美國所有的飛機庫全放到一起,擺成了一個U字形。它是帕格從未見過的最最巍峨的建築物。環繞著這個建築物,平頂的棚屋、大量的拖車、一排排兵營以及許許多多房舍延伸上好幾英里,直到視線之外。從這麼遠的距離看去,總的外表是陸軍基地、科學幻想小說的幻境以及淘金城三者的怪誕不經的大混合,一切全在一片大海般的紅色泥土之中。一種令人驚懼的未來之感從這片景象中傳來,就象炸彈的衝擊波似的。
“水管就是為了那座大工廠,”彼得斯說。“是一項重要的工程吧,哦?技術人員上那裡面去全騎自行車。它已經開工,可是我們仍舊不停地在增加單位。在山嶺那邊,還有一道峽谷,還有另一項設施。不象這個這麼大,是根據不同的原則建造的。”
他們駛下山去,穿過轟轟作響的峽谷,經過一些粗糙的棚屋,中間縱橫交錯著好多條造在泥土上的木板路,經過上百種嘈雜轟響的營造工作,經過那個巍峨的K-25建築物,直駛到了“城堡”。帕格並沒料到會遇見熟識的人,可是在走道里卻站著西姆。安德森,身穿軍服,正在跟幾個單穿襯衫的文職人員談話。帕格楞了一楞,隨意地揮揮手,西姆連忙回了一個軍禮。
“你認識那個年輕人嗎?”彼得斯問。
“我女兒的男朋友。安德森海軍少校。”
“嗅,不錯。羅達提起過他。”
這是這次旅途中第一次提到羅達。
總工程師那間小辦公室的四壁掛滿了地圖,他的辦公桌上則放滿了藍圖。麥克德莫特是一個身材矮胖、蓄有口胡的人,暴起的褐色眼睛裡流露出一種獰惡高興的神色,彷彿他緊緊抱住自己的理智,把橡樹嶺看作一個瘋狂的大笑話似的。他的燙得很挺的褲子塞進長統橡皮靴裡,靴上滿是新沾上的紅土。“希望你不在意在爛泥裡走路,”他跟帕格握手時說。
“如果走走會使我得到那些連接器的話,那我一點兒也不在意。”
麥克德莫特細看了看帕格拿給他瞧的代用連接器。“你們幹嘛不把這玩意兒用在你們的登陸艇上呢?”
“我們不能接受修改必然帶來的那種耽延。”
“我們能夠嗎?”麥克德莫特問彼得斯上校。
“這個問題還在其次,”彼得斯回答。“首先是,這玩意兒你能不能用。”
麥克德莫特轉臉對著帕格,用大拇指朝一堆滿是泥垢的長統靴指指。“請你自己去拿一雙穿上,咱們走一趟。”
“你們需要多少時間?”彼得斯問。
“我四點鐘把他領回來。”
“那很好。新的柵欄打底特律運來了嗎?”
麥克德莫特點點頭。獰惡高興的神色象假面具似的籠罩住了他的臉。“不很滿意。”
“我的老天,”彼得斯說。“將軍會大失所望的。”
“他們還在試驗。”
“我準備好啦,”帕格說。那雙長統靴太大。他希望不會在爛泥裡脫落下來。
“出發吧,”麥克德莫特說。
在走道里,一個身材短小、戴著眼鏡、幾乎禿了頂的上校也在跟安德森和那幾個文職人員談話,他臉上有一種和藹可親而又十分精明的神色。彼得斯把帕格介紹給了橡樹嶺的陸軍首長尼科爾斯上校。
“海軍能把那些登陸艇按時造好嗎?”尼科爾斯問帕格,愉快的態度緩和了他這句單刀直入的問話。
“要是你們老搶走我們的部件,那就沒法按時造好。”
尼科爾斯問麥克德莫特:“是什麼問題?”
“就是地下水管用的德雷塞制的連接器。”
“哦,不錯。你盡力而為唄。”
“是打算想想法子。”
“你好,啪格對安德森說。那個年輕軍官羞怯地咧開嘴笑笑。帕格跟著麥克德莫特走了。
帕格離開時,一個外表虛弱而年輕的漢子抽著菸斗,走進大樓來。西姆。安德森想到要向包括奧本海默博士在內的一次集會講話,兩隻膝蓋就發抖。在安德森看來,奧本海默大概是世上最聰明的人了;他的頭腦探索自然。就彷彿上帝是他的私人導師,可他對蠢人卻很兇狠。西姆的上司艾貝爾森隨隨便便把西姆打發到像樹嶺來,為橡樹嶺的幾個主要人員和企業經理講述一下那個熱擴散工廠。到達以後,西姆才知道,奧本海默也將前來參加。
這會兒可沒有法子了。他覺得自己準備得非常不夠而有些發慌,一面跟著奧本海默博士走進了那間小會議室,一塊黑板使那地方看來很象教室。二十多個人,大都單穿著襯衫,使會議室顯得擁擠、悶熱和煙霧騰騰。尼科爾斯把安德森介紹給了大夥兒,他站起身來,穿著厚實的藍軍服不住出汗。但是他手拿粉筆談起自己的工作以後,不一會兒便覺得自在了。他避開不看奧本海默,奧本海默懶洋洋地坐在第二排裡吸菸。等到安德森停下回答問題時,已經很快地度過了四十分鐘,黑板上畫滿了簡圖和方程式。他的人數不多的聽眾顯得精細、困惑,很感興趣。
尼科爾斯打破了短暫的沉寂。“那個分離因素——那是你們希望取得的理論性能吧?”
“這正是我們的方法所提出來的,上校。”
“你們正在得出那種濃縮的鈾—235嗎?眼下正在得出?”
“是的,上校。一點四。七十分之一。”
尼科爾斯直盯著奧本海默。
奧本海默站起身,走上前去,跟西姆握手,一面微笑著稍稍表示讚賞。“做得好,安德森。”西姆坐下,他的心輕鬆了一大截。
奧本海默用黝黑的大眼睛環顧了一下。“一點四這個數字就是召開這次會議的原因。我們犯了一個很基本、很嚴重、很叫人難堪的錯誤,”他用疲乏的嗓音慢吞吞地說,“對這項艱鉅工作分擔責任的我們大夥兒,全犯了這一錯誤。看來我們都給氣體擴散和電磁間隙的較大的精確性和獨創性弄得茫然不解。順著一條單一的軌道濃縮到百分之九十,也把我們迷惑住了。我們沒想到聯合過程可能是一種較快的途徑。如今就落到這步田地。根據關於柵欄的最近消息,K-25不可能按時為這場戰爭發揮作用。漢福方面也是問題。我們在新墨西哥那兒正試驗一種爆炸物的炸彈結構,可這種爆炸物還不存在。不存在夠用的數量。”
奧本海默拿起粉筆,往下說道:“熱擴散本身並不會提供給咱們需要的那種濃縮,然而熱擴散和Y-12程序的結合,會在一九四五年七月前後給我們提供一枚炸彈。這是很清楚的。”他迅速地在黑板上寫下了一些數字,顯示出Y-12工廠的電磁間隙增加了四倍,已知債電濃縮到了七十分之一。“問題是,能否在幾個月內建立起一爿規模很大的火力發電工廠來饋電給Y-12呢?我已經向格羅夫斯將軍再三提出了這項建議。咱們上這兒來,就是討論各種方法的。”
奧本海默弓著身子、骨瘦如柴、鬱鬱不樂地回到了座位上。這時候,既然會議有了方向,與會的人就用速記很快地寫好多種意見和問題從四處遞上來。西姆。安德森應邀答覆了許多問題。參加會議的人緊緊釘著詢問海軍這種方法的核心問題:那四十八英尺的同心鐵、銅和鎳圓柱的垂直氣管。
“可是海軍只用了一百隻,而且是手製的,”坐在前排的一個大身個兒、紅臉蛋兒的文職人員嚷著說。“這是實驗室的設備。咱們在這兒談論著好幾千只這種該死的玩意兒,對嗎?象座森林似的一大堆,全”是工廠造的!這是鋁管工人的惡夢,尼科爾斯上校。你在國內不會找到一家公司肯接下這樣一個合同。三千隻那麼長的管子,還要具有那種種公差,時間又僅僅是幾個月,這成嗎?忘掉吧。“
會議分成兩個小組共進午餐:一組跟奧本海默和安德森議論設計;一組跟尼科爾斯和彼得斯就構造與生產問題進行會商。“將軍想把這件事辦掉,”尼科爾斯上校在休會前總結說。“那麼就辦掉吧。咱們大夥兒兩點鐘再回到這兒來開會,著手作出一些決定。”
奧本海默把菸斗擺了一擺,喚住了酉蒙,叫他不要離開會議室。等室內就留下他們兩人時,他走到黑板前邊,說:“成績是A減,安德森。”他拿起粉筆,用手有力地擦了一下,又潦草地寫下一些符號,糾正了一個等式,接著急速地問了一連串的問題,使這個海軍軍官對於自己理解的熱擴散問題的各個方面感到有點兒迷糊。“好,咱們上自助食堂去,”他扔了粉筆說,“跟別人一塊兒去進餐。”
“是,博士。”
可是奧本海默靠在桌子上,合抱著胳膊,並沒作出要走的動作。“你接下去得幹什麼?”
“我今兒晚上就回華盛頓去,博士。”
“這我知道。目前,既然陸軍方面也要進行熱擴散試驗,提一個新的要求怎麼樣?來,跟我們一塊兒上新墨西哥去。”
“你肯定陸軍會這麼做嗎?”
“他們不得不這麼做。沒有其他的辦法。這種武器本身在概念方面還有一些微妙的問題。可以說不是獵獅,只是緊張地打兔子。你結婚了嗎,安德森?”
“啊——沒有,我還沒有。”
“這樣最好。方山是一個奇怪的地方,根荒涼。有些人的妻子喜歡它,但是有些人的——這跟你沒關係。你不久就會收到帕森斯上尉的信。”
“帕森斯上尉?他這會兒在新墨西哥州嗎?”
“他是一個處長。你去,好嗎?那兒有許多優點。”
“命令我上哪兒我就上哪兒,奧本海默博士。”
“命令不成問題。”
在泥濘中的跋涉把維克多。亨利累壞了。麥克德莫特開了一輛吉普車去,但是狹窄、多轍的道路常在灌木叢或垃圾堆中兀地一下到了盡頭,往往離開他們要去的地方還很遠。帕格並不在意到處作艱苦步行,因為他們正在得出他所要的答覆。技術人員一個接一個同意說,用一個修改過的套筒和一個加厚了的墊圈,這種代用連接器可以合用。這可還是老一套——華盛頓行政當局辦事的僵化和戴安全帽、穿濺滿泥土的鞋子、兩手搞得骯髒的好性氣的工作人員所表現出的起碼常識。帕格曾經用這種辦法打破過供應問題上的許多僵局。
“我現在完全相信了,”他們在暴雨將來、烏雲密佈的天空下駛回來時,麥克德莫特從吉普車的顛簸和嘎嘎聲中大聲喊著說。右幾小時,他們一直都在這樣駛行,只停下在一個野外臨時食堂裡吃了點兒三明治和咖啡。“那麼請你去說服陸軍也相信可以用,上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