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喀爾巴阡高山上的一處蠻荒的深谷裡。透過正在枯黃的樹葉照射下來的蒼白的陽光照亮了一條羊腸小道。這條林間小道可能是獵人的荒徑,也可能是野獸留下的足跡,或者根本不是什麼小路而是落在樹叢間的陽光使人產生的幻覺。當夕陽西下、天上的雲彩變成紅色的時候,一個衣服臃腫的人影沿著這條小徑大步走過來,背上挎著一根步槍,手裡拿著一個沉甸甸包裹。這是一個體格瘦削的婦女,灰色的厚圍巾把臉裹得嚴嚴的,呼氣立即變成蒸氣。在經過一棵受過雷擊的橡樹的粗干時,她象森林裡的幽靈一樣沒人大地消失了。
她不是什麼森林裡的幽靈,而是個所謂樹林裡的壓寨夫人,即一個游擊隊司令員的女人。她已通過一個洞口跳到掩蔽壕裡。洞口長滿矮樹,要不是有那棵天雷劈死的橡樹,她自己在朦朧的夜色中說不定也找不到入口處。游擊隊的紀律禁止一般隊員享有這種肉體上的樂趣,但和一個領導人睡覺的女人就是他威望的象徵,象一支嶄新的納根特手槍一樣,象一個獨用的掩蔽壕或一件皮上衣一樣。西多爾。尼科諾夫少校越來越喜歡這個勃隆卡。京斯貝格。他開頭多少是用暴力佔有她的;除了使用她的肉體外,他經常和她交談,並聽取她的意見。事實上,他現在就是在等著她來幫助他決定是否應該槍斃那個嫌疑重大的滲透者。這個傢伙被牢牢捆住,現正躺在炊事掩蔽壕裡。
這個傢伙口口聲聲發誓說,他不是滲透者,而是一名紅軍士兵。他從特爾諾波爾城外一個戰俘營裡逃出來,參加一支游擊隊,這支隊伍後來被德國人消滅了。他倖免於難,他說,以後一直在崇山峻嶺間向西流浪,靠草根、漿果或農民的施捨為生。他的話是可信的,的確也穿得破破爛爛、形容憔悴。但他的俄語有點怪腔,看來年齡又超過六十,而且沒任何證件。
勃隆卡。京斯貝格走過去把這個人打量一番。在炊事掩蔽壕的一角,班瑞爾。傑斯特羅弓著背蟋伏在泥地上,食物的氣味比勒緊他的腳踝和手腕的繩子更使他難受。他朝她臉上看了一眼,就決定冒一下險。
“你是個猶太姑娘,不是嗎?”他用意第緒語問她。
“是的。你是誰?”她也用意第緒語回答。
這種波蘭南部的意第緒語鏗鏘悅耳,在他聽來簡直象是音樂一樣。他對勃隆卡的詢問,—一如實回答。
正在攪湯鍋的兩個大鬍子炊事員聽到這種嘰嘰呱呱的意第緒語,相互眨眨眼睛。勃隆卡。京斯貝格的情況他們是一清二楚的。很久以前,少校就把她這個嘴唇薄薄、其貌不揚的姑娘從深山裡一個猶太人家屬避居的營地裡拖了出來,讓她護理在一次襲擊中受傷的戰士,現在這條該死的猶太母狗什麼都管起來了。但她是一個熟練的護士,沒人敢惹她。至少,誰敢貪婪地看這個女人一眼,就準會吃到西多爾。尼科諾夫的槍彈。
當她和那個滲透者用意第緒語嘮嘮叨叨地說下去的時候,這兩個廚子不再感興趣了。既然這個傢伙是猶太人,他就不可能是滲透者。他們也就沒必要把他拖到樹林裡去處決。她會設法使他開脫的。可借呀!看這些傢伙乞憐求命該是多麼有趣呀!這兩個廚子是被徵入游擊隊的烏克蘭農民,在炊事掩蔽壕裡工作,他們不怕挨凍,還能填飽肚於,又不必參加掠奪糧食或爆炸鐵路的突擊行動。他們厭惡勃隆卡。京斯貝格,但不想和她作對。
為什麼,她問傑斯特羅,他不把真情告訴俘獲他的人呢?游擊隊是知道那些萬人坑的,他何必虛構一套關於特爾諾波爾的謊言?他瞥了這兩個窗子一眼,然後說,她應該知道那些邊遠的烏克蘭森林地帶是多麼危險,它們甚至比立陶宛還要危險。賓傑羅維奇那幾幫人如果碰上一個猶太人,他們有可能給他一點吃的,或讓他繼續趕路,但同樣有可能把他幹掉。在奧斯威辛集中營,最兇惡的警衛當中有些就是烏克蘭人,因此他虛構了那個故事。其他的游擊隊都相信他,並給了他食物。這裡的人為啥要把他當作一條狗那樣捆起來呢。
勃隆卡。京斯貝格說,一個星期以前,德國人帶領了一隊倒戈的俄國兵滲透到這個深谷裡來,企圖消滅尼科諾夫的游擊隊。有一個人對德國人陽奉陰違,把情況告訴了游擊隊。他們伏擊了這支隊伍,把他們大多數殲滅了,並一直在搜尋漏網的人,傑斯特羅還算走運,她說,他沒被當場槍決。
班瑞爾被鬆了綁,得到了一些吃的。後來在充作指揮所的地窖裡,他用俄語把經過向尼科諾夫少校和政治軍官波爾欽科同志重說了一遍。波爾欽科是個牙齒髮黑、形容枯槁的人。勃隆卡。京斯貝格坐在一旁縫補,這兩名軍官命令班瑞爾把縫在衣服襯裡內藏有膠捲的鋁管割出來。正當他們在油燈下仔細察看這些鋁管的時候,這天晚上的莫斯科中央游擊隊參謀部廣播開始了。他們把膠捲擱在一旁收聽廣播。從一隻正方形的木箱裡,傳出一陣嘰喳聲和尖叫聲,接著是廣播員的咕嚕聲,他以普通語言宣讀一道道發給各個冠以代號的遊擊支隊的緊急命令,後來報道了在業經克服的哈爾科夫以西獲勝、對德國的大規模空襲以及意大利投降的捷報。
他們重新討論班瑞爾的問題。政治官員主張把膠捲交給下一班運送軍火的飛機帶到莫斯科並釋放這個猶太人。尼科諾夫反對這樣做;這些膠捲可能寄失,即使送到,也可能沒人看得懂。如果膠捲必須送到莫斯科,那麼這個猶太人應該一起去。
少校對波爾欽科不太客氣。遊擊支隊裡的政治指導員總使人感到不愉快。這些游擊隊多半是由落到德軍戰線後面的紅軍戰士組成。他們逃進密林以保存生命。他們攻擊敵軍或當地的憲兵隊,有時是為了奪取糧食、武器和彈藥,有時是為了替農民復仇,這些農民因為幫助過他們而受到敵人的懲罰。不過,有關游擊隊英勇鬥爭的故事大多是為了宣傳的目的而加以渲染。這些人大多數已變成林中野獸,他們首先想到的是自身的安全。這種情況自然不能使莫斯科感到滿意。因此,象波爾欽科這種人便空降到游擊隊出沒的森林中,以加強遊擊活動並保證中央參謀部的命令得到執行。
尼科諾夫這支游擊隊碰巧是一支敢於衝殺的隊伍,在破壞德國人的交通方面取得出色的戰績。尼科諾夫本人是個正規的紅軍軍官,他要考慮戰爭形勢一旦好轉後自己的前途。但喀爾巴阡山畢竟是在莫斯科鞭長莫及的地方,而紅軍也遠離喀爾巴阡山。以這個黑牙齒的人為代表的蘇維埃官僚政治在這裡起不了很大的作用;尼科諾夫是這裡的頭頭。這是班瑞爾憂心忡忡地傾聽他們談話時獲得的印象。波爾欽科和這個頭頭辯論時也彬彬有禮,甚至有點迎合奉承。
正在縫補的勃隆卡。京斯貝格抬起頭來。“你們兩人都在說廢話。這個人有什麼值得麻煩的呢?他對我們有什麼用?莫斯科要過這個人或他的膠捲嗎?把他送到萊文的營地去吧。他們會給他吃的,然後他可以去布拉格,或者什麼鬼地方。如果他在布拉格的關係真的最終可以通到美國人那兒,那麼《紐約時報》也許會登載一篇有關西多爾。尼科諾夫游擊隊的英雄業績的故事。是嗎?”她轉向班瑞爾。“你會讚揚尼科諾夫少校嗎?還有他在西烏克蘭各地炸燬德國人列車和橋樑的游擊隊?”
“我要到布拉格去,”班瑞爾說,“美國人將會聽到尼科諾夫遊擊旅的情況。”
尼科諾夫少校的游擊隊遠遠夠不上一個旅——只有四百人,由尼科諾夫湊在一起的鬆鬆垮垮的四百人。這個“旅”字卻使他高興。
“好吧,明天把他送到萊文那裡,”他對勃隆卡說。“你們可以騎騾子去。那傢伙已經半死不活了。”
“哦,他能把自己那副老骨頭拖上山的,別擔心。”
政治指導員做了個厭惡的鬼臉,搖了搖頭,然後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萊文醫生的猶太人都是從日托米爾最後一次大屠殺中死裡逃生的難民。他們寄居在離斯洛伐克邊境不遠的小湖旁一個廢棄的獵人營地裡。木匠們早已修好這些無主的小屋和大棚屋,屋頂不再漏水,牆壁的縫隙都已糊好,裝上了百葉窗,並做了些簡單的傢俱,把這個地方變成一個可供大約八十家虎口餘生者暫時安身之所。這些猶太人來自東方,在長途跋涉中備受嚴寒、飢餓以及疾病的折磨,人數已大為減少。他們初到這兒的時候,西多爾。尼科諾夫襲擊了他們,搶走了他們大部分的糧食和武器,也帶走了勃隆卡。勃隆卡在被姦汙後對他說,萊文的那批人都是在日托米爾的德國人未加傷害的手藝人、電工、木工、鐵匠、機修工、一個槍械匠、一個麵包師傅、一個修表匠等等。從此以後,游擊隊就一直向這些猶太人提供糧食、子彈、衣服和武器——數量很少,但足夠他們維持生活,並使他們有能力擊退入侵者——作為交換,這些猶太人為他們維修機器,製造幾件新式武器、土炸彈並修理發電機和通訊器材。他們象是個維修營,很有用處。
這種合作關係對雙方都有利。有一次,一支黨衛軍巡邏隊接到一個住在低窪沼澤地的反猶主義者的密告,爬上山來準備一網打盡這些猶太人。尼科諾夫事前向他們發出警報,他們帶了老弱病殘及孩子們逃入密林。德國人撲了個空。在德國人忙於偷竊一切可以搬動的東西時,尼科諾夫的游擊隊突然出現,把這些傢伙全都宰了。以後,德國人再也沒來找過猶太人。另一方面,當尼科諾夫離開根據地去襲擊一列運兵火車時,一邦烏克蘭叛徒碰巧發現了他們的地下掩蔽所。在與守衛人員進行短暫的但猛烈的交火後,他們縱火焚燬了武器窖。它燃燒了幾個小時,剩下一堆濃煙滾滾的不成樣子的赤熱的槍管。猶太人把槍管拉直,修好發射裝置,裝上新槍托,為尼科諾夫的武器庫補充了這批修復的武器。在尼科諾夫能繳獲更多的槍支以前,這些槍還是可以使用的。
他們兩人沿著山路往上爬,勃隆卡。京斯貝格為傑斯特羅講述了上面的往事。“作為一個異教徒的西多爾。尼科諾夫其實不是一個壞蛋。”她嘆了一口氣,一邊作了這樣的結論。“不象有些人那樣簡直是禽獸。但我的祖父是勃良斯克的猶太教士,我父親是日托米爾猶太復國主義者協會主席。而我呢,你瞧瞧吧!一名森林裡的壓寨夫人。伊凡。伊凡諾維奇的姘婦。”
傑斯特羅說:“你是一個aishesskhayil.”
在山路上,勃隆卡這時正走在他前頭,她回過頭來看他一眼,飽經風霜的臉龐升起一陣紅暈,眼睛模糊起來。Aishesskhayil在猶太經書的《箴言》裡面指一個“英勇無畏的女人”,是一個猶太婦女所能得到的最崇高的宗教榮耀。
那天晚上夜深時,在棚屋裡進行商討的幾個人當中勃隆卡是唯一的女性。除了大夫那張颳得光光的臉膛以外,其他幾張被爐火映紅的臉都是鬍子粗硬蓬亂、神情嚴肅的。“把鏈條的事情告訴他們,”她說。她的臉色和在場的任何一個男人的臉一樣嚴峻。“還有關於狗的事。把那張照片給他們。”
傑斯特羅正在向以萊文醫生為首的游擊隊執行委員會彙報情況。他們坐在一個巨大的壁爐周圍,爐膛裡粗大的圓木正在燃燒。這樣的提醒對傑斯特羅很有好處。特別是由於爬了一大段山路,肚子裡又填滿了麵包和湯,他已經疲倦得昏昏欲睡了。
他說,自從他的朋友逃離隊伍、搶了一支槍並打死了幾個黨衛軍警衛以後,布洛貝爾管轄的那夥猶太人必須套上鍊條工作。每四個人當中就有一個隨便被點中的人拉去絞決。其餘的分組用鏈條拴住頸部,每個人的腳踝都戴上鐐銬。監視他們的警犬也增加了一倍。
儘管是這樣,這個小組幾個月來一直在策劃逃亡。他們等待兩個起碼要有的條件同時出現:近處有河,同時風雨大作。在那幾個月裡,他們戴著鏈條工作,身上藏著從死人堆裡找到的起子、鑰匙、鶴嘴鋤等工具。這些人雖然都是病魔纏身、筋疲力盡、驚魂不定,但他們知道他們都是早就應該被槍決和火化的。因此,他們當中即使是最虛弱的人也樂於一冒逃亡的風險。
一天,他們在特爾諾波爾城外森林裡塞列特河附近的峭壁上工作。夕陽即將下沉時,突然下了一場雷雨。他們等待已久的時機終於來臨。兩個鋼架上堆放著一千具屍體,他們剛用火把點燃了屍體下的木料和廢油。一陣大暴雨把帶有惡臭的濃煙壓到那些黨衛軍頭上,迫使他們帶著狼狗後退。傑斯特羅一夥人在濃煙和暴雨的掩護下迅速解開鏈條,分散逃入森林,衝向河流。傑斯特羅狂奔一陣後滑下峭壁時,他聽到狗吠聲、叫喊聲、槍聲和尖叫聲膽他終於逃到河邊躍入水中。他讓水流把他衝到下游很遠的地方,然後在黑暗中爬上對岸。翌晨,當他在溼淋淋的密林裡摸索前進時,他碰上另外兩個逃亡者,兩個朝他們家鄉走去的波蘭猶太人,他們希望到了那裡後可以弄到食物並躲藏起來。至於其他的人,他認為也許有一半逃掉了,但他從來沒見到他們。
“那些膠捲還在你那兒?”萊文醫生問道。他是個三十多歲的圓臉黑髮的人,身上穿著一套補過的德國軍眼。他那副無框眼鏡以及和藹的笑容使他看起來象個城市知識分子,而不象在這爐火周圍的那些老粗的首領。到隆卡告訴過他,萊文是個婦科醫生,也是牙科醫生。不管是在山上的村子裡還是在低窪沼澤地的村落,當地居民都愛戴萊文。他總是不辭辛勞長途跋涉去為他們中的病人治病。
“是的,在我這兒。”
“交給埃弗賴姆沖洗出來,好嗎?”萊文用大拇指朝一個長鼻子、滿臉倒豎著紅鬍子的人指了一下。“埃弗賴姆是我們的照相專家。也是物理學教授。然後我們可以看看膠捲。”
“好的。”
“那好。等你身體好些,我們會把你送到能幫助你越過邊境的人們那裡。”
那個紅鬍子說:“照片當中有拍了焚屍爐的嗎?”
“我不知道。”
“誰拍的?用什麼拍的?”
“奧斯威辛有好幾千架照相機。膠片堆積如山。”班瑞爾以疲弱和不耐煩的語調回答。“奧斯威辛是世界上最大的寶庫,都是從死人身上搜刮下來的財貨。猶太姑娘坐在三十間大倉庫裡整理這些贓物。這些東西按理要全部送回德國,但黨衛軍從中撈了一批。我們也偷。有一個很好的捷克人地下組織。他們是了不起的猶太人,那些捷克人。他們很堅強,團結得很緊。他們偷了一些照相機的軟片。他們拍了這些照片。”班瑞爾。傑斯特羅已經疲乏到了極點,雖然還在談話,眼皮卻已睜不開來。他彷彿夢見被泛光燈照得通明的雪地上奧斯威辛一排排的長馬廄,穿著國衣的弓著背的猶太人步履維艱地走路以及那些巨大的“加拿大”倉庫,它們外邊用防水帆布覆蓋著一堆堆贓物,上面積著白雪;在稍遠一些的地方,黑色的煙囪吐出火焰和黑煙。
“讓他休息吧!”他聽到萊文醫生說,“把他安置在埃弗賴姆那裡。”
班瑞爾好多個星期沒在床上睡過一覺。那張粗糙的三層床上的草墊和破毛毯是天賜的豪華享受。他睡了不知多久。醒來後一個老嫗給他送來熱湯和麵包。他吃完了倒頭又睡,這樣子過了兩天。現在他起來走動了。中午的太陽把冰冷的湖水曬得暖一些的時候,他跳入水中洗了個澡,然後在營裡到處溜達,身上穿著埃弗賴姆給他的德軍冬制服。這一帶的景色恬靜得使人難以相信,這些聚攏在湖邊的山間小屋,四周已被秋色染黃的群峰,破舊的衣服曬在陽光下,婦女們在擦衣、縫紉、燒飯或閒談;男人們在矮小的車間裡拉鋸、錘打或敲打。一個鐵匠正在把鍛爐燒得爐火熊熊,冒出長長的火舌,旁邊一些兒童在觀看。年齡大一些的兒童在露天的教室裡上課。他們發出單調而沉悶的讀書聲。他們學習猶太經、數學、猶太復國主義歷史,甚至猶太法典。書很少,沒有鉛筆和紙張。上課時要求學生反覆用意第緒語背誦課文。這裡的形容消瘦、衣衫襤褸的學童看起來和其他地方的任何教室裡的兒童一樣感到厭煩和苦惱。有些學生偷偷地做小動作,這也和其他地方一樣。學習猶太教法典的男孩圍著一本大書坐成一圈,有幾個看著倒過來的文本在朗讀。
以步槍武裝起來的青年男女在營地巡邏。埃弗賴姆告訴班瑞爾,一些備有無線電的哨兵部署在下面遙遠的山路和山口一帶。這個營地千萬不能受到奇襲。武裝的警衛人員能對付滲透者或小股敵人,但是遇到了嚴重的敵情,他們必須用信號通知尼科諾夫,要求他們提供保護。最棒的年輕人都走了,他們要為發生在日托米爾的大屠殺討還血債;一些人已加入著名的科夫帕克遊擊團,其他的加入了由傳奇式人物猶太人莫伊沙大叔率領的遊擊團。萊文醫生批准他們前去。
班瑞爾呆在這兒的一個星期裡,他聽到大量流傳在這個猶太人森林裡的故事。它們大多數是慘不忍聞的,有些是英雄壯烈的故事,有些是滑稽可笑的故事。他也訴說了自己的驚險經歷。一天傍晚,他在吃晚飯時又在緬懷往事,追述他在明斯克外圍和早期的猶太人游擊隊在一起度過的日子。這時他突然聽到他自己兒子還活著的消息!絕對不會搞錯。一個戴著一隻眼罩、骨瘦如柴的滿臉膿瘡的年輕人曾在科夫帕克領導的遊擊團裡一直呆到一枚德國手榴彈把他的一隻眼睛炸瞎。他曾和一個名叫門德爾。傑斯特羅的人幾個月中在一起行軍通過烏克蘭。他因此得知門德爾還活著,而且是一名游擊戰士——沉默寡言的門德爾,異乎尋常地篤信宗教的猶太法典學校的學生。根據這個小夥子最後聽到的消息,班瑞爾還得悉他的兒媳婦和她的孩子目前躲在沃洛津城外一個農民的農莊裡。
這是班瑞爾到處流浪以及被關押的兩年來第一次聽到家人的消息。儘管他忍受了一切幾乎致他於死命的凌辱、痛苦和飢餓,他從不曾完全喪失希望。他堅信總有一天會苦盡甘來。這個消息並沒使他過於激動,但在他看來,這預示著黑夜裡最黑暗的一段時間已開始消逝。他覺得精力恢復了不少,他隨時可以首途去布拉格。
在他啟程的前夕,在大棚屋的大房間裡,埃弗賴姆為一些經過選擇的成年人放映幻燈片:這是把班瑞爾的軟片沖洗後再加放大的幻燈片,銀幕是一塊因為使用時間長、又經過多次洗滌已經變成灰色的被單。那臺粗糙的幻燈機使用由兩條電池碳精棒組成的弧光燈。這個臨時湊合而成的光源不斷畢剝爆響,閃爍搖曳,給幻燈片增添了使人毛骨悚然的效果。赤身裸體的婦女看起來好象在顫抖,她們帶著孩子走進毒氣室。一些囚犯在黨衛軍的監視下用鉗子把死人牙齒上的金子拉出來的時候看起來象喘不過氣和使盡了氣力;在長形的露天坑裡,一排排屍體在燃燒,一些手執肉鉤的特別分隊人員在把更多的屍體拖到坑裡,坑上濃煙滾滾。有些幻燈片已太模糊,看不清是什麼東西,但其餘的已足夠揭露奧斯威辛集中營的內幕,鐵證如山,無庸置疑。
光線太弱,拍出來的文件不易辨認。一張長的分類帳頁上寫著同一天有幾百人死於“心力衰竭”;各種存貨清單上列有首飾、金子、皮貨、貨幣、手錶、燭臺、照相機、自來水筆等,一律用工整的德文逐項列記並標明價格。一份六頁的醫藥試驗報告表明對二十對同卵雙生兄弟或姊妹進行過各種試驗,其數據包括對超高溫及超低溫的反應,對電震的反應,注射酚後多少時間才斷氣以及屍體剖驗後詳盡的解剖統計比較數據。班瑞爾從未看到過這些文件,也沒目睹過出現在幻燈片上的景象。他感到震驚和悲痛,但又感到安心,因為他知道這些可資定罪的材料是如此確鑿,任何狡辯都無法推翻。
看完幻燈片的人們默然離開棚屋,只留下委員會的成員。萊文醫生久久凝視爐火。“班瑞爾,村子裡的人都認得我。我親自把你護送過邊境。斯洛伐克的猶太人游擊隊有健全的組織,他們會把你送到布拉格。”
從帕爾杜比策開往布拉格的列車擠得很,二等車廂的走道上都站滿了人。一些檢查證件的捷克警察耐心地從一個車廂擠到另一個車廂。這個被慕尼黑協定出賣的馴服的保護國在戰前就被德國吞併,又因為海德里希遭到暗殺而受到報復,蒙受了致命的創傷。在這裡,列車上的例行檢查從來沒發生過什麼情況。不過,在布拉格的德國秘密警察司令部要求繼續執行查驗。
一個正在閱讀德文報紙的老人被走進車廂裡來的警察用肘輕輕地推了一下才知道要查證件。他心不在焉地抽出一箇舊的藏著身份證和許可證的皮夾子,一邊繼續讀報,一邊交給警察。賴因霍爾德。亨格爾,帕爾杜比策出生的德國建築工人,母親的孃家是個匈牙利姓氏,這說明了他那張寬闊的、颳得光光的斯拉夫臉型;警察看了看這個乘客的破舊衣服和操勞一世的雙手,把證件還給了他,又接過了第二個人的證件。就這樣,班瑞爾。傑斯特羅露面了。
列車在易北河流域沿著閃閃發光的河流疾馳,它穿過果實累累的葡萄園和到處是採摘工人的果園,以及佈滿根茬的田野。車廂裡其他的乘客包括一個面有慍色的胖老太太、三個在傻笑的年輕女人以及一個帶著丁字形柺杖、穿軍服的年輕人。為了應付這次警察的盤查,班瑞爾事先排練了一個星期,現在已經順利通過,回顧起來好象開了一次短暫的、毫無意思的玩笑。他經歷過許多不可名狀的時刻,但這次從萬人坑和山區游擊隊的狂暴世界過渡到他一度認為是日常現實生活的世界——前進中的列車上的一個位置、衣飾漂亮的姑娘在歡笑、她們身上散發出廉價香水的氣味、他自己的領帶、皺癟的帽子以及勒得很緊的白襯衣領子等等——確實使他震驚。死而復活的感覺最多也不過是這樣。正常的生活似乎是對現實的無情嘲弄,是把發生在遠方的駭人聽聞的實際情況擋在外面的、一場匆匆來去的、假戲真做的小小遊戲。
布拉格使他大吃一驚。他以前因生意買賣多次到過這兒,對這裡的情況比較熟悉。從這座古老的、可愛的城市看來,這次大戰好象沒發生過,在他心靈上打上烙印的過去的四年,好象是一場時間拖得很長的惡夢。即使在昇平歲月裡,布拉格街頭一些在勁風中飄拂的卐字旗也是到處可見,那時納粹為索還蘇臺德區在進行鼓動。跟往常一樣,在午後的陽光裡,街上行人熙來攘往,因為已是下班時間。衣著考究、對現實好象心滿意足的人們坐滿了人行道上的咖啡館。如果稍有區別的話,今日的布拉格比起當年希特勒還在惡毒攻擊貝奈斯的那些動亂日子裡的布拉格更其寧靜。在人行道上的人群裡,班瑞爾看不到一張猶太面孔。這是前所未有的。這在布拉格是一個明顯的跡象,它表明戰爭絕非夢幻。
根據他牢記在心的指示,如果書店已經不在的話,他還可以找到另外一個地址。但書店還是開著。它坐落在號稱“小城”地區的一條曲巷裡。
N.馬斯特尼書店——經售新舊書籍門推開時發出一陣鈴聲。裡面到處是舊書,書架上塞得滿滿的,地板上也是一堆堆的,黴臭氣味很重。一個穿灰罩衫的白髮老婦坐在一張堆滿書的桌子旁,在書目卡上標價。她慈祥地抬起頭來,微笑時臉上的肌肉象是抽搐了一下。她說了句捷克話。
“你講德語嗎?”他用德語問。
“會。”她用德語答。
一在你們的舊書部裡,有沒有關於哲學的書?“
“有的,很不少呢。”
“有沒有愛麥虞埃。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
“我不能肯定。”她驚愕地看著他。“請原諒,但你不象是個對這種書會有興趣的人。”
“我是替我兒子埃裡克買的。他在寫博士論文。”
她對他打量了很久,然後站起身來。“讓我去問問我丈夫。”
她穿過後面的門簾走了出去。不久,一個矮小、彎腰禿頭的男人走了出來。他正從杯子裡呷著什麼。他穿著一件露出破洞的毛線衣,頭上戴著綠眼罩。“對不起,我剛泡好茶,還是熱的。”
和其他的對話不同,這不是暗號。班瑞爾沒作答。這個人在書架前來來去去,一邊大聲地啜著茶。他從書架上取下一卷殘破的書,吹掉上面的積塵,然後遞給班瑞爾,書的襯頁攤開了,上面有用墨水寫上的一個名字和地址。“讀者總不該在書上寫字呀。”這是一本描述在波斯遊歷的書,作者是誰是無關緊要的,“真是罪孽。”
“謝謝。但我要的不是這本。”
這個人聳了聳肩,低聲而毫無表情地道了一聲歉,便拿著這本書消失在門簾後面了。
這個地址在市區的另一頭。班瑞爾乘無軌電車到那裡,然後下車步行,在一個全是四層樓房的年久失修的地區穿過幾個街區。在他所找的那幢房子的底層入口處有一塊牙醫生的招牌。蜂嗚器響了一下,門便打開讓他進去。門廳里長椅上坐著兩個候診的可憐巴巴的老人。從牙醫診療室裡走出來一個身穿髒工作服的、模樣象家庭主婦的女人,室內傳來鑽頭的響聲和呻吟聲。
“對不起,大夫今天不能再看病人了。”
“這是急診,夫人,很厲害的膿腫。”
“那麼,你可要等到輪到你的時候。”
他等了差不多一個小時。當他走進診療室時,白罩衫上濺有血漬的牙醫生正在洗滌槽邊洗手。“請坐,我馬上就好了。”他轉過身來說。
“我是馬斯特尼書店老闆叫我來的。”
大夫挺直身子,轉過身來:濃密的沙色頭髮、寬闊的方臉、結實有力的下顎。他眯著眼睛對班瑞爾上下打量了一下,接著說了一句捷克話。班瑞爾用記住的暗號接上。
“你是誰?”牙醫生問。
“我從奧斯威辛來。”
“奧斯威辛?帶來了膠捲?”
“是的。”
“天啊!我們早就以為你們都死了。”大夫非常激動。他笑了起來。他抓住班瑞爾的兩個肩膀。“我們等著你們兩位。”
“另外一個已經死了。這就是膠片。”
班瑞爾帶著嚴肅而興奮的心情把那些鋁管交給牙醫生。
那天晚上,在房子二樓的廚房裡,他和牙醫生夫婦共進晚餐。餐桌上有煮土豆、洋李脯、麵包和茶。他的嗓門有點嘶啞了,因為他追述他的漫長的旅程和一路上驚心動魄的經歷,話實在講得太多了。他這時正在講到萊文營地裡度過的一個星期以及他得悉他兒子還活著那個難忘的時刻。
大夫的妻子端來了酒杯和一瓶洋李白蘭地,她順口對她丈夫說:“說起來可是一個奇怪的名字。上次委員會開會時不是有人提起他們在特萊西恩施塔特還有一個名叫傑斯特羅的人嗎?一個知名人物?”
“那是個美國人。”牙醫生做個手勢,不以為然。“一個有錢的猶太作家,他在法國被抓住了,這個笨蛋。”他對班瑞爾說。“你越境時是走哪一條路的?是不是取道突爾卡?”
班瑞爾默不作聲。
兩個男人相互看著。
“怎麼了?”牙醫生問。
“埃倫。傑斯特羅?在特萊西恩施塔特?”
“我想他叫埃倫,”牙醫生說。“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