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晚上,帕格出乎意料地向羅達提議一起到陸海軍俱樂部去。羅達知道他一向討厭那些奇形怪狀的紙帽子、喧鬧作樂的人群以及酒氣熏人的接吻;但是,他說他今天晚上希望散散心。羅達喜歡新年除夕的這種胡鬧場面,因此她高高興興打扮了一番。她身上穿的還是早先為英國募捐包裹時穿過的那套銀線絲織禮服,當他們擠在一群喜氣洋洋的高級軍官和太太們當中穿過走廊的當兒,羅達覺得沒有幾個婦人及得上她那一身打扮的標緻和光采。羅達和帕格走進餐廳的時候,哈里森。彼得斯站起來向他們揮手,請他們與他同座,那一霎間她不免感到有點侷促不安。她對彼得斯的舉止行為潔如白雪,無可告議,但是,他會提起巴穆。柯比嗎;或者,他會顯得過於親熱嗎?
帕格挽著她的手臂,感到了她的猶疑,帶著訊問的神色朝她看了一眼。她打定主意:根本不必介意,就讓它最後公開出來好了!“啊,真巧!彼得斯上校在那兒。讓我們到他那兒去吧!”她興高采烈地說。“他是個好人、我在教堂裡遇見過他。不過,他到底是從哪兒搞來這麼個合唱歌女的?你跟她同桌坐在一起能叫我放心嗎?”
彼得斯和帕格。亨利握手的時候,比他要高出一個半頭。他那位年輕女伴一頭金髮,胸脯豐滿,穿著一身有點象是希臘女衫的白長裙,裸露出大塊的玫瑰色肌膚,是英國採購委員會里的一名女秘書。羅達說起他們認識帕米拉。塔茨伯利。“哦,真的嗎?未來的勃納一沃克勳爵夫人?”這位姑娘說話顫音很重,使維克多。亨利覺得心頭一陣刺痛。“我的好帕姆!你差點沒讓我們委員會里的人吃驚得昏過去。帕米拉以前是我們辦公室裡的造反分子。一直嘰嘰咕咕地罵那個老頭子奴隸監工!勳爵老爺以前老是叫人加班加點,現在可好,不是就要報應了嗎?”
他們吃著俱樂部裡淡而無味的這頓飯菜和走了氣的香擯,談著沉悶乏味的戰時話題,慢慢度過午夜之前的一個小時。碰巧坐在同一張桌子上有一個長著象方頭猛狗一般的紫醬色下巴的陸軍航空兵上校和他那個厚施脂粉、個兒纖小的妻子。這位上校剛從中國、緬甸。印度戰區歸來,現在一個勁地抱怨他那個戰區不受重視。上校說,人類的一半住在那裡,連列寧也認為這個地區是世界上最富饒的必爭之地。如果一旦落到日本人手裡,那麼白人最好還是另外換個星球居住,因為到那時候地球上就容不得他們了。華盛頓看來沒有一個人懂得這一點。
一位陸軍准將——他的勳標惹人注目地要比彼得斯和那位中國、緬甸、印度戰區的上校多——則大談特談海軍上將達爾朗的遇刺;他說他在阿爾及利亞曾經和他非常熟悉。“這位突眼睛這樣下場實在太可惜了。我們艾克①參謀部裡都管達爾朗叫作突眼睛。這傢伙看上去就是個倒了黴的法國佬。當然,他是個不折不扣的親納粹派,但是他是個現實主義者,再說,我們把他抓到之後,他馬上交出了許多物資,保全了一大批美國人的性命。可是現在戴高樂這傢伙,以聖女貞德自居,其實除了誇誇其談和傷心難過之外,我們從他那兒什麼也得不到。叫那些只會紙上談兵的左派戰略家也知道這吧。”
其實,羅達根本沒必要顧忌彼得斯上校。他幾乎看也不朝她看一眼;相反,他倒是不斷在打量她那個矮個兒丈夫。此時他一言不發,面容嚴峻、疲憊。彼得斯終於向他問起了對戰局前途的看法。
“哪兒的戰局?”帕格問。
“整個戰局。海軍是怎麼看的?”
“上校,那得看你在海軍中擔任的是什麼職位了。”
“那麼從你所處的地位看呢?”
這位相貌堂堂的高個兒陸軍軍官沒話找話,問些這種毫無意思的問題,很使帕格迷惑不解,他於是回答說:“已往的情況和將來的情況都是一團糟。”
“完全同意,”彼得斯說——此時喧鬧的餐廳裡的燈火閃了幾下,然後暗了下來——“你作的這個年終總結要比我在所有報紙上看到的強多了。啊,女士們,先生們。還有五分鐘就到午夜了。亨利太太,請允許。”她就坐在他的旁邊,這時他把一頂紙做的牧羊女帽子戴到她頭上——他的舉止出奇地斯文優雅,她感到就連帕格也決不會找碴兒——然後又把一頂用燙金硬紙板做的鋼盔斜戴在自己那頭漂亮的灰髮之上。這張餐桌上並非每個人都戴上一頂紙帽,但是使得羅達吃驚不小的是,她丈夫竟也戴上了一頂。除非是在孩子們小時候的生日宴會上,她還從沒見過這樣的事。維克多頭上那頂帶金邊的粉紅紙帽絲毫也不使人感到好玩可笑,相反卻使他的神色更顯得痛苦悲哀。
啊,帕格!瞧你這副樣子!“
“新年快樂,羅達。”
客人們手裡拿著香擯酒杯子,在燭光下相互親吻,唱起了“美好的往日”。帕格心不在焉地吻了一下他的妻子,也讓彼得斯很有禮貌地吻了她一下。他的心思此時已經只顧回想一九四二年的往事。他想豐了華倫靠在“諾思安普敦號”的艙房門上,一隻手託著頭頂上的門框對他說的話:“爸爸,如果你太忙,顧不上我,你就告訴我:”他還想起了瓜達卡納爾島附近黑色海水之下,有許多軍官和士兵長眠在擊沉了的“諾思安普敦號”的船殼裡。此外,他還無限傷感地想起了一定要請求霍普金斯盡力把娜塔麗和她的孩子從盧爾德搭救出來。她至少還活在世上。
哈利。霍普金斯在白宮裡的臥室,是在一條黑暗陰沉的長走廊的盡頭,與橢圓形辦公室只隔幾個房間。他身上那套灰色衣褲鬆鬆垮垮,就象掛在稻草人身上的一塊破布。他站在那裡,望著窗外陽光照耀下的華盛頓紀念碑。“你好啊,帕格,新年快樂。”
他轉過身來的時候,仍然把瘦骨磷峋的雙手交叉在背後。這位文職官員身軀佝樓,衣著寒倫,瘦弱樵協,面色萎黃,而他身旁的海軍少將卡頓,卻是肌肉飽滿,紅光滿面。他身材筆直,穿著一套裁剪合身、飾有金槓的藍制服,肩上的穗帶金光閃耀,與霍普金斯形成一個鮮明對比。報上的文章有時把霍普金斯描寫得好象是個大仲馬筆下的人物。是個經常神山鬼沒地出入總統密室的神秘的馬哲朗。可是現在他站在帕格的面前,卻更象是個縱慾過度的浪蕩於,那閃耀的眼神和疲憊的笑容依然流露出沒有盡興的色慾。帕格匆匆一瞥,看到了那幅色彩暗淡的林肯畫像,那塊寫著“解放宣言簽署於此”的紀念牌;一張沒有鋪好的四柱床上胡亂放著一件揉皺了的深紅晨衣,旁邊還有件銀色的女睡衣,地板上放著一雙粉紅便鞋,床頭櫃上擺著一排藥瓶,這一切都使這房間添上了幾分住家的氣氛。
“你能接見我,非常感激,先生。”
“和你見面始終是件高興事。請坐吧。”卡頓離開之後,霍普金斯坐在一張扶手已經磨損了的葡萄酒顏色的臥榻上,對著帕格說:“看來,太平洋艦隊總司令也需要你。你真是個紅人,不是嗎?帥B格感到有些突兀,也就不說什麼。”我看這一下可中你的意了吧?“
“我自然是更喜歡去打仗。”
“那麼,蘇聯呢?”
“不感興趣,先生。”
霍普金斯蹺起瘦骨磷峋的腿,一隻手揉著他的又長又翹的下巴。“你還記得一個叫葉甫連柯的將軍嗎?”
“記得。一個高大結實的漢子。我是在去莫斯科前線的路上遇到他的。”
“一點不錯。他現在是俄國主管租借物資事宜的頭目。斯坦德萊海軍上將認為你在這方面能夠大有助益。葉甫連柯曾向斯坦德萊提到你。還有埃里斯特。塔茨伯利的女兒。我覺得那次莫斯科前線之行,她好象也跟去的。”
“對,她去過。”
“瞧,你們二位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你知道嗎?帕格,你去年十二月寫的那份有關莫斯科前線的報告幫助很大。我在這兒可是孤掌難鳴,只有我一個人認為俄國人守得住。陸軍的情報估計完全錯了。總統對你的報告印象很深,他覺得你的見解合情合理,而我們這兒缺的就是這個。”
“我還以為我寫那封有關明斯克猶太人的信是小題大作,做了件蠢事哩。”
“完全不是。”霍普金斯熟不拘禮地把手一揮,對帕格的話表示不以為然。“對你說實話,帕格,整個猶太人問題是件非常叫人頭疼的事。對那些拉比代表團,總統不得不始終避而不見。國務院雖然儘量擋駕,但是他們有些人還是見著了。情況真是慘極了,但是總統又能對他們說些什麼呢?他們只是一遍又一遍提出那個叫人洩氣的要求。要對俄國人保持信用,要拯救猶太人,要結束這場該死的戰爭,唯一的辦法就是進軍法國,粉粹那個瘋狂的納粹制度。而要達到這一目的,我的朋友,關鍵又在於登陸艇。”霍普金斯在臥榻上向後靠下去,精明地看著帕格。
為了竭力迴避這個不好對付的話題,帕格問道:“先生,我們為什麼不多接受些難民呢?”
“你的意思是說修改移民法,”霍普金斯爽快地回答說,“這是一個大難題。”他從身邊一張小桌子上拿起一本藍封面的書遞給帕格。書名是《美國的猶太政治》。“看過嗎?”
“沒有,先生。”帕格露出厭惡的神情,把書丟下。“納粹的宣傳品嗎?”
“有可能。據聯邦調查局說,這本書已經廣泛流傳了好幾年。這本書是混在郵件裡送來的,照理是應該扔到廢紙簍裡去的,卻送到了我的手裡,露易絲也看了,她感到噁心。我和我妻子經常收到大批辱罵我們的信件,所用的骯髒詞句雖然五花八門,但是多半少不了要罵我們是猶太人,看來可笑,其實也真可悲。自從那次巴爾赫的宴會以來,這種謾罵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維克多。亨利顯得如墮五里霧中。
“那時候你還在國外吧?巴尼。巴爾赫為了祝賀我們的婚事,為我們補辦了一次喜筵——說實話,這樣做也真欠考慮。有個記者搞到了一份菜單。你也可想而知,帕格,巴爾赫擺了什麼排場!鵝肝醬、香擯酒、魚子醬,不惜工本的場面。在這供應緊張、什麼都要配給的時候,已經弄得怨聲載道,我這一來當然又是自討苦吃。這還不算,有人還故意造謠說比弗布魯克送給露易絲一串價值五十萬美元的翡翠項鍊作為結婚禮物,這一下可就鬧得滿城風雨了。我的皮跟犀牛一樣厚,可是我跟露易絲結了婚,卻叫她成了眾矢之的。人言可畏啊!”他鄙夷地指了一下那本書。“好傢伙,你要想通過一項新的移民法,象那樣的毒計就會在全國各地沸騰氾濫。我們就要在國會里吃敗仗。戰爭努力當然要遭殃。到頭來又會有什麼好處呢?我們無法強使德國人鬆開魔掌來解脫猶太人。”他向維克多。亨利投去探索的一瞥。“你的兒媳婦現在在哪兒?”
“先生,我正是為了這個來求見你的。”
帕格把娜塔麗的困境以及斯魯特關於如何把她從盧爾德救出來的主意對他說了一遍。求人幫忙實在叫他難以啟齒不過他還是結結巴巴說了出來,霍普金斯癟緊了兩片薄嘴唇聽著。他的反應迅速乾脆:“那是去和敵人談判。只有總統有權決定,他會交給威爾斯辦理:盧爾德,對嗎?國務院的那個人叫什麼來著?”他從口袋裡摸出一張小紙條,用鉛筆記下了萊里斯。斯魯特的名字和他的電話號碼。“我可以問一下。”
“我很感激洗生。啪格便要起身告辭。
“坐著別動。總統一會兒就要叫我去。他得了感冒,睡得又晚。”霍普金斯微微一笑,從胸袋裡掏出一張黃紙條,攤了開來。“今天又是一串難題要他處理,也就是跟平常事一樣多。想聽聽嗎?第一條,中國召回軍事代表團。這可是一件叫人頭痛的事,帕格。由於我們在歐洲的需要,他們要求的援助就簡直象是伸手要月亮。可是,中國戰線是日本人身上的一塊爛瘡,他們打仗的時間比我們誰都長,我們總得設法穩住他們。
“第二條,新英格蘭取暖用油發生危機。老天爺,可了不得!天氣也和我們作對,今年冬天比預料的冷得多。從新澤西到緬恩,人人都凍僵了。大英寸輸油管的工程進度晚了半年。管制越多,麻煩也越多。”
他一邊讀,一邊議論,把這張單子上的事項全部唸了一遍,開頭是沉重的:3.取道西伯利亞運輸《租借法案》物資遇到意外困難。
4.銅的供應突然極度短缺。
5.根據修改後的報告,橡膠原料的前景不容樂觀。
6.大西洋再次有大批船艦被德國潛艇擊沉。
7.德軍增援突尼斯,艾森豪威爾部隊被迫後退;摩洛哥發生饑荒,艾森豪威爾部隊的補給線受到威脅。
8.麥克阿瑟將軍再次求援:新幾內亞急需增援陸空部隊。
9.修改國情講稿。
10.為在北非會晤丘吉爾制訂計劃。
“最後一點是絕密消息,帕格。”霍普金斯拿著那張紙朝著帕格揮動得咯咯響。“我們大約一週之後就要到卡薩布蘭卡去,參謀長聯席會議和全班人馬。斯大林因為斯大林格勒戰役不能出席,但是我們要將會議情況隨時告訴他。我們要為今後的戰爭規定戰略。總統自從就任以後,九年以來一直沒上過飛機,非但如此,歷屆總統還沒誰曾經坐過飛機出國。叫也興奮得象個小孩子。”
霍普金斯如此滔滔不絕,不厭其煩,維克多。亨利很感迷惑不解,不過霍普金斯不久也就道出了箇中原因。他躬身向前,把手放在帕格的膝上。“你知道,斯大林在大叫大嚷,要求我們今年橫渡海峽。這可以減少他十到四十個德國師的負擔,然後他就有可能把德國人趕出俄國。他指責我們背棄諾言,沒有在四二年開闢第二戰場。但是我們那時沒有登陸艇,其他方面我們也沒有準備好。英國人竭力反對進攻法國的主張。在卡薩布蘭卡。他們肯定又要利用登陸艇不足這個藉口。”
帕格不知不覺之間也被吸引了過去,於是問道:“目前有多少呢,先生?”
“跟我來。”霍普金斯把亨利帶到另外一間門窗緊閉的小屋,屋內塞滿了過時的舊傢俱,一張不倫不類的牌桌上堆滿了卷宗和文件。“你坐下。這是門羅室,他們都這麼叫的,帕格。他就是在這兒簽署門羅宣言的——真見鬼!我剛剛還在看那些數字哩。”他匆匆翻著桌子上的文件,有些掉到了地上。在這戰爭的中樞之地,事情卻是如此隨隨便便,漫不經心,這使帕格深感驚異,霍普金斯毫不理會那些掉到地上的文件,而是抽出一張普通的檔案卡片,拿在手裡揮動著說:“找到了,這是到十二月十五日為止的數字。這些數字還靠不大住,因為在北非的損失還沒完全證實。”
維克多。亨利對他帶到阿金夏會議的登陸艇生產計劃記得非常清楚,此時聽到霍普金斯從那張卡片上念出的數字,不覺大吃一驚。“霍普金斯先生,生產究竟遇到了什麼意外情況?”
霍普金斯扔下卡片。“活見鬼!我們失去了一年時間!不僅是登陸艇的生產,其他方面也都一樣。問題出在大家都爭優先權。軍隊、工業和民用經濟之間你爭我奪,互不相讓,各個部門之間吵吵鬧鬧,爭執不休,就是一些正派人之間,也是互相妒嫉,明爭暗鬥。大家都是卡住對方脖子不放。每個人都標榜自己的部門是十萬火急的頭等大事,卻沒一個人說話算數,到期交貨。我們這兒簡直是重點滿天飛,所以重點也就好象德國老馬克一樣,變得毫無意義。情況糟得簡直難以形容。不過,就在這個時刻,出了一個維克多。亨利。”
帕格驚愕得直眨眼睛,霍普金斯見了哈哈大笑。“當然,不是真的說你。而是跟你一樣的一個人。此人名叫費迪。埃伯施塔特。是個默默無聞的人,但是很踏實能幹。你一定得和他見見面。原來是股票商,你相信嗎!普林斯頓大學畢業,一直在華爾街經商,從來沒在政府供過職。他們把他搞到這兒來負責戰時生產局,他制定了一份嶄新的重點分配方案。他給它取名叫作‘物資管制方案’。根據這個方案,所有的生產計劃都取決於三種物資的分配,也就是鋼、銅、鋁。現在的分配辦法是按產品進行垂直分配。護航驅逐艦也好,遠程轟炸機也好,運往蘇聯的載重卡車也好。總之,不論什麼,其中每個部件都要按配給原料進行生產,不搞平行分配了,這兒一點,那兒一點,給軍隊分配一點,又給工廠分配一點”——霍普金斯激動地揮舞著他的瘦長手臂——“要搞到物資全靠是否在華盛頓有靠得住的門路。象現在這樣,簡直是個奇蹟。全國各地的生產數字都在直線上升。”
他一面說一面來回走動,聰明的瘦臉上神采煥發。他在亨利旁邊的一張椅子上一屁股坐了下去。“帕格,在埃伯施塔特採取這個辦法之前是個什麼情況,你簡直難以想象。零敲碎打的發神經!浪費情況之嚴重,神仙見了也要害怕!一千副坦克履帶,卻沒有坦克可以裝配!堆滿了一整個足球場的飛機外殼,可是引擎和操縱裝置根本就沒在生產。一千艘步兵登陸艇停在船廠裡腐爛生鏽,為了沒有絞車起降活動梯子!這種可怕的局面終於結束了,現在終於可以得到我們所需的登陸艇了,但是海軍也需要有個人緊密配合。這也就是說需要一個象弗迪。埃伯施塔特那樣的精於人物統籌負責。我已經同福萊斯特爾部長和帕特森海軍中將談過。他們都知道你的表現,贊成由你負責。”霍普金斯在椅子裡往後一靠,眼鏡架子快要掛到嘴上了,眼睛閃閃發光。“怎麼樣,老朋友?你願意籤個字接受任命嗎?”
放卡片桌子上的電話響了。“是,總統先生。馬上就來。帕格。亨利碰巧也在這兒……是,先生,當然。”他掛斷電話。“帕格,總統向你問好。”
他們步出房間,走進一條兩邊排著書架的陰暗過道,再經過一段墊著橡皮的斜坡,朝著橢圓形辦公室走去。霍普金斯一隻手抓著帕格的胳膊肘。“怎麼樣?我要不要對總統說你已經同意接受這個工作了?能給太平洋艦隊總司令做參謀工作的海軍上校多的是,這你也知道。但是精通登陸艇的卻只有一個帕格。亨利。”
維克多。亨利以前從未違拗過霍普金斯的意願。總統的大印就在此人手中。不過,他畢竟不是總司令,要不然他也不會這麼甜言蜜語,連哄帶騙,而是直截了當發出命令。他雖大權在握,卻又畢竟是個僚屬,他之所以那麼和藹可親,將一些內情告訴帕格,對於埃伯施塔特如此吹捧誇獎,現在又親親密密,挽著他的手臂,其實都是一種策略手腕。霍普金斯其實早就打定主意,要派帕格去搞登陸艇,而他為娜塔麗前來請求幫助,正好給了他一個開口機會。可能他一向就是這樣進行說服工作的。他雖做得非常巧妙地道,維克多。亨利還是執意要到太平洋艦隊總司令手下效勞。霍普金斯輕飄飄地把這個工作說得一錢不值,那不過是文官的見識。再說,能夠負責登陸艇計劃的合適人選,也是大有人在。
他們經過橢圓形辦公室,來到敞開著的總統臥室門前。總統的洪亮嗓子今天顯得有些沙啞。聽到弗蘭克林。羅斯福的說話聲音,帕格油然生起一陣親切、敬畏之感。
“霍普金斯先生,這件事情可能關係到我今後將如何為這場戰爭服役,請允許我和艦船局商量一下。”
哈利。霍普金斯露出了笑容。“好。據我知道,他們都很贊同。”
他們走進臥室的時候,總統正巧在對著一方大白手絹提鼻子。總統的醫生、海軍准將麥金泰爾穿著全套制服站在床邊。他和室內幾個上了年紀的文職官員齊聲說道:“上帝保佑你。”
這些文官帕格一個也不認識。他們的目光都盯住他,顯出自命不凡的神氣,麥金泰爾則是他在聖迪戈就認識的,向他微微點了一下頭。總統一面揩著發紅的鼻子,一面抬起粘糊糊的眼睛,向他瞥了一眼。他坐在床上,身後墊了幾個靠墊,揉皺了的寬條睡衣外面披了一件品藍的斗篷,上面繡著FDR三個紅色字母。他從早餐盒上拿起夾鼻眼鏡,說:“啊,帕格,你好?你和羅達新年過得好嗎?”
“很好,謝謝你,總統先生。”
“那太好了。你和哈利剛才在搞什麼名堂啊?下一步你準備上哪兒去呢?”
這是一句隨便問起的客氣話。房間裡的其他人看著亨利,都把當作是沒正經來打岔的,如同是羅斯福的小孫兒,隨隨便便闖了進來似的。總統耳塞眼紅,顯然患了感冒,儘管如此,他還是興致勃勃,準備開始一天的工作。
由於擔心霍普金斯在他之前開口,把他給套住,維克多。亨利搶先說道:“我還不能肯定,總統先生。尼米茲上將要我去當作戰部副部長。”
“哦,原來如此!”總統朝著霍普金斯弓起兩道濃眉。他顯然是第一次聽說這件事。霍普金斯臉上掠過一絲惱火的神色。“好吧,我看,那你是要去那兒羅。我當然不能責怪你。誰都要挑個最好的。”
羅斯福用兩隻手指揉揉眼睛,然後戴上眼鏡。他的相貌於是完全改觀,看上去年輕許多,變得更加威嚴,更象報紙照片上的那個熟悉的總統,而不再是滿頭蓬亂灰髮、患著感冒躺在床上的一個龍鍾老人。很明顯,他對維克多。亨利已經無話可說,而是準備辦他上午該辦的公事。他朝著其他人轉過臉去。
結果還是帕格採取主動,重新提起這件事,說出了一句經常索繞在他腦際的話。一個海軍軍官,渴望在一場戰爭之中遷升晉級,胸懷雖然狹隘,卻也是人之常情。但是,總統的反應微微帶著失望情緒,流露出無可奈何的神色,這使帕格受到刺激。他於是說道:“不過,總統先生,我永遠服從您的號令。”
羅斯福向他轉過臉來,露出驚喜、簡人的微笑。“啊,帕格,情況是這樣,斯坦德萊確實感到你到莫斯科對他大有用處。就在昨天,我又收到他的一份電報,要求派你去。他在那兒忙得不可開交。”總統抬起下巴,微微前傾。當他把斗篷下的身體坐直的時候,又令人產生一種敬畏之感。“你知道,帕格,我們是在打一場大規模的戰爭,以前的任何戰爭都是無法與之比擬的。俄國人是個難弄的盟友,老天爺也知道,有時簡直沒辦法和他們打交道,但是他們牽制著三百五十萬德國軍隊,如果他們能夠堅持下去,那我們就能打贏這場戰爭,如果由於什麼原因他們做不到這一點,那麼我們就可能輸掉。所以,如果你能在俄國發揮作用——而對這一點,我派在那兒的使節看來是深信不疑的——那麼,恐怕你還是應該到那裡去。”
房間裡其餘的人都懷著好奇心朝維克多。亨利轉過臉來,但是他幾乎根本沒感覺到他們在場。在他面前,只有羅斯福那張陰鬱的臉;這張臉,他以前曾經見過,那時非常英俊,那時他是海軍部次長,象個孩子似的在一艘驅逐艦的舷梯上爬上爬下;而現在,這張臉——一個下身殘廢了的衰頹老人的這張臉——就是美國的象徵。“是,是,先生。那麼,我馬上就到人事局去接受命令。”
總統的眼裡閃現出喜悅的光芒。他從斗篷下面伸出一隻長手臂,揚了一揚,作出一個很有氣概的表示他的感激和讚賞的手勢。這就是維克多。亨利所得到的全部報償。在往後的歲月裡,每當他回想起這一景象,他就感到滿足。當他們握手的時候,帕格心裡湧起一陣對於羅斯福總統的敬愛之感。他嚐到了作出自我犧牲時的微帶酸楚的滿足,體會到了無愧於總司令的信任的自豪感。
“祝你好運氣、帕格。”
“謝謝,總統先生。”
弗蘭克林。羅斯福面帶微笑,親切地點了點頭。維克多。亨利走出臥室,他今後歲月的道路從此改變方向,安排定當了。霍普金斯靠近門口站著,乾巴巴地說了聲:“再見,帕格。”他的眼睛眯小了,他的笑容是冷淡的。
當她丈夫跨進起坐室的時候,羅達跳起來問道:“怎麼樣?是個什麼判決?”
他告訴了她。見她面色沉了下來,帕格心頭一跳,掠過一陣昔日對她的愛戀之情,不過這也告訴了他,如今這種愛戀之情已經所剩無幾了。
“啊,親愛的,我一直盼望著能夠留在華盛頓。是你自己要——再去莫斯科的嗎?”
“是總統要我去的。”
“一去就是一年。說不定兩年。”
“總得是很長一段時間。”
她握住他的手,把自己的手指和他的手指絞在一起。“啊,也好。我們畢竟度過了美好的兩個星期。你什麼時候出發?”
“事實是,羅”——帕格露出為難的神色——“人事局花了點氣力,給我在明天起飛的飛剪型客機上搞到了一個座位。”
“明天!”
“達卡、開羅、德黑蘭、莫斯科。斯坦德萊看來確實很需要我到那兒去。”
吃飯的時候,他們飲了家裡最好的酒,而後就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之中——他們多少次的分離和團聚,最後一直追溯到帕格向她求婚的那天夜晚。羅達笑著說。“誰也不能說你事先沒警告過我!事實上,帕格,你是一遍又一遍地說過,做個海軍軍官的妻子將會多麼受罪。經常的離別,可憐的薪金,過一段時間就要搬家,還得向那些大官太太叩頭討好,你是一五一十全都說出來了。我敢賭咒,我一度還以為你是想說服我別跟你結婚哩。我那時心裡想:”休想,先生!原來既是你主動提出來的,現在你就算是給勾住了。“
“我原來還以為你一定是作好了思想準備的哩。”
“我從來都沒後悔過。”羅達嘆了口氣,喝了口酒。“真可惜,你要碰不著拜倫了。他們那個護航艦隊隨時可能到達這兒。”
“我知道。我也不覺得高興。”
他們兩人都覺得輕鬆隨便,羅達又是十足的女人胸懷;再說,兩人馬上又要分手道別,所以她畢竟忍不住若無其事似的補充了一句:“你也碰不到帕米拉。塔茨伯利了。”
他直視著她的眼睛。兩人一直諱莫如深的話題,此時便突然攤到了桌面之上——他與帕米拉的卿卿我我,她與巴穆。柯比的風流好事。柯比這個名字,就和華倫的名字一樣,他還不曾提到過。“對。我碰不到帕米拉了。”
漫長的幾秒鐘過去了。羅達的眼睛低垂了下去。
“怎麼樣,我做了一個蘋果餅,你還能吃一點嗎?”
“太好了。我到了莫斯科就吃不著了。”
他們很早就上床睡覺。兩人的床第之愛不很自然,時間也很短,事過之後帕格立即酣然入睡。羅達吸了一支菸,然後起身下床,穿上一件厚長袍,來到樓下起坐室。她從一個矮架子上抽出一套積滿灰塵的唱片。唱片已經磨損,有了細細的裂紋,桔黃色的標籤已經褪色,上面是些彩色鉛筆亂劃過的痕跡。因為這套唱片曾經落到孩子們的手裡,他們放的次數過多,已經變成了廢片。舊法的錄音高亢尖細,現在從磨損了的表面放出來的聲音卻是又弱又輕,聽起來令人恍如隔世。
現在已是清晨三時正我們通宵跳舞不肯停曙光很快就要來臨我要和你再跳一支華爾茲……
她回想起當年的阿納波利斯的軍官俱樂部。海軍少尉帕格。亨利,海軍足球隊的明星,帶她去參加一個盛大舞會。他要比她矮許多,但是甜蜜溫柔,有些與眾不同,而且狂熱地愛著她,每句話、每個眼神,都流露出這種狂熱的愛。雖說並不俊俏,但是富有男子氣概,而且性格溫柔,前程無量。一句話,叫人無法抗拒。
那支樂曲真迷人好象專為我們寫我要一直跳下去永遠相親又相愛老古董的爵士樂隊聽上去聲音單薄而又過時,唱片一會兒就轉完了!唱針空轉了一圈一圈又一圈,羅達一直坐在那裡,乾巴巴的眼睛凝視著留聲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