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世界上的另一個地方,黃色的火光照亮了夜空。
在臭氣熏天的方形木頭房子廁所外面深及腳踝的雪地裡,班瑞爾。傑斯特羅停住了腳步,凝視著冒到空中的火焰。這是在做試驗,這個試驗的日朝一再改動,一再推遲。整整一個星期,黨衛軍的大頭目們在這座陰森冰冷、粗糙的水泥建築物裡忙個不停,一會兒走下巨大的地下室,一會兒爬上尚未試過火的爐子,篤篤的皮鞋聲和雪水的濺響聲伴隨著他們焦急煩躁的滿口粗話。
司令官曾親自帶著他那些面無表情的隨從來過這裡,監督平民技術人員同那些穿著條子睡衣褲、剃光頭、骨瘦如柴的囚徒一起幹活,二十四小時不停地輪班拚命幹。這些人吃得好,身體健康,滿頭留髮,穿著幾乎被人遺忘了的體面服裝,有外套、褲子、上裝和領帶。要不然就穿工作眼。他們是一些生氣勃勃、辦事認真的波蘭人和捷克人,同德國監工講起話來,滿口工程行話,講的都是蒸餾器、煤氣發生器、耐火磚和斷面草圖這種術語。他們全都是規矩人,乾的是規矩活兒,舉止行動也都規規矩矩。
一切都很正常,唯獨他們看待犯人的神情不在此例。穿上這件條紋亞麻布的囚衣似乎就給人罩上一件神仙故事裡的隱身衣。這些技術人員遇到他們好象視而不見。當然不允許他們同犯人講話,而且他們也害怕黨衛軍的監工。難道他們甚至連眼睛也不眨一眨,表示看到的是同他們一樣的人嗎?難道這些囚犯象空氣那樣看不見嗎?難道在這些囚犯中間走動,就象在一根根柱子和一堆堆磚頭中間穿行一樣嗎?真是件怪事。
煙囪口高高冒出一股桔紅色火苗,在空中呼呼作響。每當火焰中竄出一股股濃煙時,火焰幾乎頓時就要熄滅;然後火苗又再度燒旺起來。這種情景說明什麼是用不到問的。在遠處掩埋坑裡升起的冒煙的火光映照下,這座高高的方形煙囪清晰可見。試驗是成功的,怎麼會不成功呢?這套裝置採用的全是德國最先進的工藝,最精緻的機器和設備,煤氣發生爐、生火爐、鼓風機、電動捲揚機、巨大的通風機,還有新奇的框架,可以在軌道上直接送進爐口,這些設備都是第一流的。班瑞爾親自參加過用水泥將這座新工廠的設備固定在位置上的工作。他一看這套裝置,就知道它們的質量。德國戰時的物資匾乏,並未影響這項工程。是一項壓倒一切的工程!相比起來,下面的那些狹長帶孔的小室,就顯得是粗製濫造的了。只有密封門是個例外,這些又厚又重的鐵門,工藝異常考究,框架堅固,鑲嵌著雙層橡皮墊圈。
一個狗腿子手中揮舞著一根棍子,經過傑斯特羅的身旁急匆匆地走向廁所,惡狠狠地朝他看了一眼。傑斯特羅臂上彆著袖章;這麼個地位也給他一點權利,他可以在天黑之後去大便。一塊袖章在狗腿子面前是不管用的,只要他高興,照樣可以朝你的屁股踢一腳,或者他覺得還不夠勁,於脆就敲破你的腦殼,讓你倒在雪地裡,在血泊中死去,誰都不會大驚小怪。傑斯特羅趕緊回到營房,朝看守長的房間裡張望了一下,乾淨舒適的住處,厚木板牆上貼滿了旅遊招貼畫,有來因河,有柏林歌劇院,還有十月節。
看守長又瘦又長,滿臉都是怕人的膿疤疹,原來是布拉格的一個日耳曼族強盜,此刻他正坐在一張舊藤椅上吸菸鬥,沾滿汙泥的靴子蹺在一隻凳子上。現在集中營裡有的是菸草;還有肥皂、食品、瑞士法郎、藥品、珠寶、黃金、服裝;奇珍異寶應有盡有,只要肯出高價,肯冒風險,什麼都能得到。那些黨衛軍和狗腿子OJ,自然油水撈足,就是犯人之間也做買賣。有的人為了吃得好些,有的人為了賺錢,少數膽子大的人則是為了展開抵抗運動和逃跑。這股潮水般湧來的貨物是隨著從西部地區運來大批猶太人而到達的。新來的猶太人的數字和規模一個月比一個月大。夏季裡斑疹傷寒流行,所有的集中營的紀律都鬆弛了下來。盜賣從囚犯手中沒收來的集中存放的行李,他們稱之為“加拿大”私貨,現在也是貪汙盜竊氾濫成災了。奧斯威辛集中營裡的黑市交易,雖然是一樁玩命的危險買賣,到如今也已是欲罷不能了。
看守長嘴裡噴出一股芬芳醇美的灰色煙霧,揮揮手中的菸斗,要傑斯特羅走開。於是他就朝寒氣逼人、擁擠不堪的木頭房子走去,他腳上穿的木展在潮溼泥濘的地上一腳一滑地走著。他心裡想著,這個原先在達豪和薩克森豪森集中營里老早就是個佩戴綠色三角標誌的狗腿子,對人倒並不過分兇狠苛刻。他象妓女一樣,只要給錢、給奢侈品,只要不丟性命,不丟飯碗,要他幹什麼都行。每次點名的時候,他裝出一副窮兇極惡的樣於給黨衛軍看,用木棍捶打犯人,但在營房裡他只不過是一個好吃懶做的窩囊廢。他常常把房門關上,不是同這個小白臉鬼混,就是同那個小白臉胡搞,他們都是些誤入歧途的男童犯,在集中營的各個牢房竄來竄去。犯人們對這種醜事根本就不屑一顧,司空見慣了。
囚犯許多都已經在自己的鋪位上發出鼾聲,三四個人睡一排,擠得象沙丁魚一樣。囚犯們擠睡在房間中央一條磚砌的長炕上,其實這條長炕並沒使房間裡暖和點,但囚犯們的體溫加在一起,也能使零度以下的寒夜稍稍好熬一點。傑斯特羅在擁擠的人堆中間艱難地穿插過去。所有這些比克瑤式的小屋,都是按照德國陸軍為馬匹建造戰地掩蔽所的圖樣建造的。傑斯特羅就曾參加建造過一百多所這樣的房子。這些通風的馬棚,是在光禿禿的沼澤地上用木頭和油毛氈臨時匆忙搭起來的,按設計能夠容納五十二匹馬。但一個人所需要的空間比一匹馬要少。每個馬廄分成三層,共有一百五十六個鋪位。上下三層一排睡三個犯人,房子裡面還要為狗腿子留出空地方作為看守長辦公室、開飯的地方和放小便桶的地方,結果每個馬廄就大約可容納四百個犯人。
這就是規定的數目,當然也可以有上下;但在奧斯威辛集中營各種規定是有伸縮性的,過分擁擠也是家常便飯。山米。穆特普爾從一個住著一千多犯人的監區裡把傑斯特羅救了出來。這一千多個犯人絕大部分都是新來的,都在鬧肚子。每寸地方都塞滿了人,人們整夜都在翻身、蠕動,不論是上層鋪位還是泥地上,黑咕隆略的,面孔和屁股都擠在一起了。每天早晨都要拖出十具或二十具目光滯呆、嘴巴張開的屍體,拖到點名的地方堆起來,然後讓拉廠車拉走。象穆特普爾這樣的技術熟練的工匠和工頭住的監房就沒有象這間一樣那麼擁擠。集中營在迅速膨脹,它需要測量員、鎖匠、木匠、製革匠、廚師、麵包師、醫生、製圖員、翻譯文書等類人;因此在生活方面,他們可以得到燃料在房子裡生爐子,可以吃到過得去的食物和乾淨的水,可以享受使用廁所的特權。他們當中有些人甚至還可以活到戰後,只要德國人願意有人比奧斯威辛集中營還活得長。
克林格爾分隊的生活條件也是夠糟糕的。早晨吃的是溫吞的冒牌咖啡,晚上喝的湯象清水一樣,另外還有薄薄一片鋸木屑樣的麵包,這就是奧斯威辛集中營每天的供給定量,這個定量本身就等於是判處緩慢的死刑。對於那些幹活賣力和有技術的人,廚房有專門規定:凡屬享受特殊照顧名單上的人,每星期額外發放兩次食品,每次發幾片面包、意大利香腸和乳酪。這點加厚的施捨還是比“規定的”量要少,因為柏林撥給犯人的食品,其中的一半被黨衛軍吃的吃,偷的偷,賣的賣,這是盡人皆知的事實。從外面寄給猶太人的食品包裹。也全被他們偷走,另外一些囚犯,特別是英國犯人,總算還能收到他們的一部分包裹。克林格爾手下的這幫子人,靠了一份額外的熱量,總算過得還好,雖然也有些人漸漸越縮越小,成了“乾癟人”。這種乾癟人在奧斯威辛集中營並不少見;他們都是些餓得神情恍您、皮包骨頭、還能走路的木乃伊。他們的命運是註定了的,如果他們不是自行倒斃的話,就得因為幹活太慢而挨一頓棍打腳踢死去。
象穆特普爾和傑斯特羅這種人是不會淪為乾癟人的。等待他們的是另一種命運。長久以來,就從勞動科傳出令人心寒的消息:工程完工之後,分隊要享受首先化為青煙升上煙囪的莫大榮譽。奧斯威辛的幽默!也許這倒是真話,特別分隊的下場的花樣翻新。
傑斯特羅做了個熟悉的動作,首先把雙腳伸進他同穆特普爾合睡的一箇中間一層的鋪位。穆特普爾裹著從“加拿大組織”得來的毯子睡著了,儘管這裡偷竊成風,但卻沒人偷他的東西。這一層鋪位搖動了一下。穆特普爾睜開了眼睛。
傑斯特羅低聲說:“他們剛做了試驗。”
穆特普爾點了點頭。他們儘量避免講話。他們的上鋪睡的是三個年老難友;下鋪睡的除了兩個老夥伴之外,還有一個新來的人,講一口漂亮的加利西亞意第緒語,自稱原是盧布林的律師。他的皮膚白嫩,並非奧斯威辛集中營所特有的那種土灰色,剃光的頭皮白皙,沒有經受日曬雨淋的磨練。他身上也沒住過隔離營的疤痕。他的眼睛裡有一種難以捉摸的表情。十有八九是個政治處派來的奸細。
黨衛軍一直在奧斯威辛集中營搜尋那些力量單薄而在暗中活動的地下組織;各種規模很小的秘密小組,象野草一樣在各種共同的基礎上——政治的、民族的或宗教的——萌發滋生。它們忍受折磨,爭取發展,直至有朝一日被政治處偵察發現而予以一網打盡。有的小組也能存在一陣子,跟外面建立聯繫,甚至還把一些文件和照片偷送出去。它們通常都以被叛徒出賣而告終。這是一個把冰天雪地裡的一排排馬廄擠塞得水洩不通的、飽受疾病和飢懂摧殘折磨的奴隸們的小天地,四周都用通了電的鐵漠基因圍,還有高聳的機槍碉堡和剽悍兇狠的警犬嚴密守衛。在這裡,人生的生死繫於一髮,濫施酷刑就跟地球上其他地方的停車罰款一樣普通。這裡也有奸細告密,那是不足為‘奇的。令人吃驚的倒是居然會有那麼些正直不屈的人。
穆特普爾輕輕地說:“嗯,沒關係。都安排好了。”
“什麼時候?”
“慢慢再告訴你。”這句話的聲音低得傑斯特羅J‘L4都聽不出來。工絝閉上了眼睛,翻了個身。
關於逃跑計劃,除了穆特普爾已經告訴他的情況之外,他一無所知。穆特普爾告訴他的情況很少。他們的目標是麵包房,那是鐵絲網外面一座建築物,靠近河邊的一片樹林。班瑞爾烘麵包的技術將發揮重要作用。他所知道的就這麼點。穆特普爾將要保存所有的照相底片,因此班瑞爾萬一被抓住,被帶到德國秘密警察政治處的營房裡,他幾乎沒什麼東西可以招供;即使審訊人員威脅要把他的xxxx和睪丸割掉,他也講不出任何情況;即使打開一把修樹枝用的大剪刀,在腿股之間把陰囊和前後身都夾住來威脅他,給他一個開口的最後機會,他也沒什麼好說的。
據謠傳,用的工具是一把粗糙的園藝用普通大剪刀,但磨得象剃鬚刀一樣鋒利。他們先是拿它進行威脅,然後真的動用起來。有誰說得出這到底是真是假呢?捱了那麼一下於的人誰還能活著說出真相。血肉淋漓的屍體立即被送往那個老的焚化場。除了德國秘密警察和特別分隊的人員之外,誰也看不到這些屍體。這些德國審訊人員有什麼事情幹不出來呢?如果這種傳說是不真實的話,還有其他同樣可怕的情況卻是事實。
有一件事是肯定無疑的,那天晚上燃燒起的火焰,對克林格爾分隊來說,意味著死亡就要臨頭。班瑞爾已經下了決心要逃跑;反正不逃也得死!到現在為止,穆特普爾一直是他的知心人。身為猶太人,你就只能死裡求生。腹中飢餓,渾身冰冷,筋疲力盡,他一面祈禱,一面進入了夢鄉。
事實上,這次試驗得不成功。
總工程師普魯費爾來自一家擁有國際專利的著名公司——埃爾富特的托夫父子公司,他目前正處於一種難堪的地位。爐子的回火現象把濃煙和燃燒著的屍體碎屑回吹出來,把這個鬼地方弄得一塌糊塗!只有司令官和布洛貝爾上校湊巧沒沾上。黨衛軍軍官、文職技術人員、甚至普魯費爾本人都被噴濺得滿身惡臭。每個人都吸進去了這種噁心、油膩的煙霧。真是一團糟!
然而,普魯費爾卻問心無愧。他認為第一次進行試驗,把木料、廢油和屍體混合起來燒,是正確的。在這種新型的超高溫焚屍爐裡,屍體將變成燃料以加速焚化的過程,這就是這些容量巨大的裝置的關鍵所在。需要在現場操作的條件下進行一次認真的試驗。至於回火現象,不論由何種缺陷引起,他一定會把它調整好。要經過試驗才能暴露出問題,否則何必進行試驗?布洛貝爾上校當時正好在場,真是糟糕透頂。不過並不是托夫父子公司請他來的。
司令官和布洛貝爾上校離開時,由於進到肺裡的那種惡臭煙霧而咳嗽不停。司令官氣得大發雷霆。該死的豬穢老百姓!交貨日期已經晚了兩個月;接著又是三次延期試驗;而最糟糕的是布洛貝爾上校不早不晚,偏偏在今天來到這裡,看見了這個大洋相。畸,那個埃爾富特來的兔惠子工程師!漂亮舒適的花呢大衣、英國皮鞋、淺頂呢帽,向司令官擔保,試驗的問題一定可以解決,看來需要把他在奧斯威辛集中營裡關上幾個月,讓他領教領教敷衍塞責地對待戰時工程是什麼滋味。立即把他送到第十一監區去,豬穢!
布洛貝爾上校在一旁沒吭聲。但他的那副皮笑肉不笑的尊容,就叫人夠受的了。
他們坐司令官的汽車向火葬場附近開去,一大塊地面上濃煙瀰漫,火光沖天。他們朝上風頭的田野上走去——唉呀,糟了,又是瞎胡鬧。特別分隊人員正在使用火焰噴射器。司令官已下了嚴格的命令:布洛貝爾在集中營期間,禁止使用火焰噴射器!這些早已腐爛的屍體,有些是從一九四①年和一九四一年的老坑裡挖出來的,燒來燒去就是燒不成灰。這是明擺的事實。火堆熄滅之後,到處是一大堆一大堆燒焦了的殘骸。但柏林的命令是:不留痕跡。不用火焰噴射器來收拾它,又有什麼別的辦法呢?但是這樣做就得耗費燃料,也就等於承認自己辦事無能。難道非要讓布洛貝爾知道奧斯威辛集中營無法解決燃燒問題不成嗎?司令官曾三番五次地要求柏林派一些夠格的軍官來,他們根本不加理睬,派來的都是渣滓。他豈能事事親自動手?
一片血紅的火光,布洛貝爾望著那些火焰噴射器,滿臉是眼空無物的神氣。不錯,他是個行家,現在他已看清楚了,那就讓他把事情做絕了吧。讓他去報告纓勒。他得去報告希姆萊!更理想的,讓他去提出改進的建議吧。司令官畢竟是血肉之軀,他要照管十五平方英里上的各種設施。龐大的軍火工廠和橡膠工廠正開足馬力,還有別的項目正在施工興建。奶牛場和苗圃。新設的集中營分營和新工廠不斷出現。越來越多的政治犯不斷地往他身上壓,一來就是好幾千人。木材、水泥、管道、鐵絲、甚至鐵釘,都是重要的稀缺物資。整個營區到處都有嚴重的衛生問題和紀律問題。最頭痛的是,載運猶太人的火車源源不斷地到達,人數一批比一批多。特殊處置的設備自然就負擔過重了。情況當然是越來越糟!艾克曼這個大老粗根本不懂得計劃,辦事只會瞎抓瞎碰。不是無所事事,就是忙亂過頭。整個任務中最見不得人的就是這份差事。這是非做不可的事,但是無利可圖,除了他們遺留下來的行李之外。
責任之重猶如泰山!在這種條件下,誰又能規規矩矩地做工作?
幸好布洛貝爾是個建築師,一個知識分子。他可不是艾克曼那樣的人。在他們坐車回別墅吃飯時,他頗有雅量地不提出批評。布洛貝爾感覺得到司令官心頭的滋味。他們洗了澡,換上了衣服,在書房裡一杯在手,他就變得和藹可親了。司令官知道布洛貝爾酷愛杯中物。波蘭女傭進來屈膝致禮,請他們入席進餐,這時他差不多已有半瓶海格牌威士忌下了肚。好得很,就讓他喝個醉吧。這裡有的是酒,可供布洛貝爾受用,要多少有多少。猶太人放在手提箱裡帶來的東西實在驚人,連酒都帶上了。吃飯的時候,上校告訴司令官的妻子,自從戰爭爆發以來,他還不曾象今天這樣嚐遍了各種名酒。她聽了高興得臉都紅了。布洛貝爾對她做的烤小牛肉、湯和奶油巧克力蛋糕讚不絕口。廚下的功夫確實是她的拿手好戲。布洛貝爾也拿兩個男孩子的功課和吃蛋糕的好胃口開點小玩笑。他的令人生畏的神態已經煙消雲散。只要幾杯下肚,他可就變得和藹可親了!司令官對於還沒進行的、頭痛的正式談話,也就更加放心了。可是就在這時候……
嗚!嗎!嗚!響起了警報,該死,有人逃跑啦!
甚至在這裡,遠在河邊,奧斯威辛集中營的逃跑警報的尖厲呼嘯聲,也震撼著窗子和牆壁,幾乎掩蓋了遠處傳來的啦啦機槍聲。真是不早不晚!布洛貝爾上校直挺挺地坐在扶手椅裡,對司令官板起臉,司令官說了聲少陪,立即飛奔上樓,拎起他的專用電話,七竅冒煙。這頓晚飯是毀了。
假如這時有一架飛機在奧斯威辛集中營上空低空飛行——這種情況是不會發生的,因為在這片位於波蘭偏僻內地方圓十五英里地面的上空,是嚴禁一切飛機,甚至德國空軍的飛機進入的——就會看到一片驚人的景象:雪花飄飄,探照燈照耀得如同白晝,比克瑞營地的大操場上成千上萬的男男女女排成隊列;活象是一個軍事行動場面,只有一點不象,那就是他們的服裝,全是直條子棉布的破爛國服。
刺耳的警報聲果真把這批囚犯嚇得心驚肉跳,黨衛軍和狗腿子們棍棒齊下,罵聲不絕,把他們驅趕出來。為了有人逃跑而集合點名的事情已經有好幾個月沒發生了,怎麼現在突然又來了呢?
點名是每天的折磨。總有一天,會有各種書本把奧斯威辛集中營發生的更加駭人聽聞的其他方面情況傳揚出去:在婦女和兒童身上進行醫學試驗,成噸成噸地收集女人的頭髮,收集雙胞胎的骨骼,德國秘密警察的凌辱虐殺,對奴隸勞工的隨便殺戮取樂。當然也還有秘而不宣的將幾百萬猶太人窒息致死。所有這些都是事實,然而卻是大多數服勞役的囚犯所看不見的。點名並不比任何一種別的酷刑更好受些。不論早上還是晚上,也不論什麼天氣,他們列隊站在那裡,一動也不能動,一站就是幾個小時。最艱苦的重活比點名也好受一點。因為幹起活來至少還可以暖和一點,思想也不那麼緊張。點名的時候便會覺得飢餓難熬,大小便急得比死還難受,骨頭都冷得發病,連時間都好象凝固不動了。那些“乾癟人”往往就在點名的時候倒在地上。寒冷刺骨的早上,每一次點名結束的時候,總是橫屍遍地。運屍車來收拾掉屍體;如果一陣亂棒又把他們打活的話,難友們便把他們始回營房,或者把他們拖了一起去上工。
但是奧斯威辛集中營有大量的突擊任務正在進行,用點名的方式殘殺是不合算的。因此,還是在斑疹傷寒流行期間,當局就作出決定,取消在發生逃跑事件時的這種傾外點名。
那麼現在又是怎麼回事呢?
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司令官打電話給他的用手,警告他說,如果不把逃跑的豬羅立刻抓回來,黨衛軍裡翫忽職守的人就要立刻判處死刑。準得有人送命!要有人頭落地!犯人嘛,叫他們滾出來!叫他OJ立正站,站到天亮,臭王八蛋!然後趕他們去幹活。
室外的氣溫是零下十度,司令官心裡明白,他是在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因為他下了這道命令,就要叫一大批搖搖欲墜的勞動力嗚呼哀哉。顧不得那麼多了!第ID05特別分隊的保羅。布洛貝爾在他這兒作客,現在不拿出一點顏色、更待何時。奧斯威辛集中營不能坍臺!點名就是表示,他辦事可不含糊。只要黨衛軍感到害怕,事情立刻就會見效。他們會把那個臭王八蛋抓回來的。
從奧斯威辛集中營逃跑是可能的嗎?
是的。跟其他的集中營比起來,奧斯威辛集中營要算是一面篩子。
奧斯威辛集中營,這座製造死亡恐怖的嚴密堡壘,總有一天要在世界上贏得令人談虎色變的名聲。實際上,這裡是一片稀稀拉拉、雜亂無章的工業區,不斷地向外擴展,永遠混亂不堪。在它的史冊上將會記載下大約七百次逃亡事件,其中有三分之一是成功的。如把不見於記錄也算進去,則總數也許可以增加一倍。這筆賬是誰都算不清的。
象奧斯威辛這樣的集中營,在德國的集中營中沒有第二個。
納粹早期的德國集中營,只是模仿列寧的布爾什維克古拉格島而已;這些勞改營是對政治上的反對派進行隔離和實行恐怖的骯髒地方。但是在戰爭時期,這類集中營規模擴大了,數量成百地增加,遍佈全歐洲,塞滿了外國人,它們都成了德國人管理下的工廠裡給奴隸住的牲口圈;在如此惡劣的條件下,囚徒們無疑是要大批死亡的。黨衛軍只在六個集中營裡——都在波蘭的偏僻農村地區——精心安排了以衛生消毒為名的欺騙手段,把一批批猶太人在他們到達的時候全部殺光。
這六個地方的德國名字分別為、切爾諾、貝烏澤茨、索比博爾、特雷布林卡、馬伊達內克——還有奧斯威辛。
在這些集中營中,奧斯威辛集中營可謂獨樹一幟。這不僅因為它使用了一種氰化物殺蟲氣體,而其餘五個集中營則用卡車發動機排出的廢氣。這點區別並不重要。而主要的區別在於,屠殺是其他集中營的唯一目的,儘管有時猶太人大量湧來時,也偶爾作為奴隸使用一下。因此要想從這幾個集中營裡逃跑是非常困難的。
奧斯威辛集中營自成一體,它既是用窒息方法致死的最大中心,也是對屍體進行掠奪的最大中心,同時又是德國在歐洲佔領區使用奴隸勞動辦工廠的最大中心。它龐大無比,因此鬆弛散漫。它太龐大、太複雜,又是倉促上馬的,因此無法進行嚴格控制。掠奪猶太人也產生了令人不安的後果。財物實在太多了。猶太人大部分都很窮,每人都只帶來兩隻手提箱;但人數眾多,掠奪物也就積少成多。單是假牙的黃金就覆沙成塔,價值千百萬德國馬克。黨衛軍的訓練和士氣因此而一版不振。婦女勞動營裡的那些屈服在淫威之下的猶太女人的誘惑力倒還在其次。儘管懲罰是嚴厲得無以復加,小金錠仍從熔鍊車間裡不翼而飛,在奧斯威辛集中營裡流通,成為一種進行危險交易的、奇特的秘密貨幣。
事實上,司令官缺少支撐這個局面的人力,他向上級訴苦是有道理的。斯大林格勒戰役正在進行,軍隊需要的兵員越來越多。希姆萊也在組織黨衛軍的戰鬥師。經過這樣的蒐羅,剩下來的德國人是些什麼貨色呢?不外乎是些愚蠢的、無能的、年老的、殘廢的、犯罪的——說句老實話,都是些垃圾。連這樣的人也還不夠充數。因此必須擴大狗腿子的範圍,把外國囚犯也招收進來。
問題就出在這裡。狗腿子當中當然有許多人向黨衛軍獻媚拍馬,為了保全自己而要別的囚犯慘受非刑。奧斯威辛集中營是一架作踐人性的機器。非德國籍的狗腿子中有非常多的人是軟心腸的。所以才有抗抵運動的存在。所以有許多人逃跑。波蘭人、捷克人、猶太人、塞爾維亞人、烏克蘭人,都是一樣的,都不是真正靠得住的。他們甚至使一些頭腦糊塗的德國人發善心。
是的,從奧斯威辛集中營逃出來的人為數不少。
司令官一次又一次聽到希姆萊說起他們。這對他的前程是一個威脅。他至少要把這個逃犯抓回來,好給布洛貝爾上校留下一個好印象。這個第1005特別分隊的指揮官是深得希姆萊的賞識的。
一個小時過去了。
一個半小時。
兩個小時。
在書房裡,布洛貝爾上校正在說得起勁,司令官卻熬不住一次又一次地看他那隻新近到手的古董時鐘;也許還不如說布洛貝爾上校是在咕味個不停。因為他喝掉的白蘭地也夠嚇人的。如果換一個時間和場合,司令官對於傾聽這樣一個身居高位而深知內幕的人講這樣一些酒後的私房話,是會覺得輕鬆愉快的。但此刻他卻如坐針氈。他確實沒心思聆聽他的談話,也嘗不出古瓦雪牌二十年陳酒的醇香。他已經有口無心地向上校保證,他的警衛部隊“馬上就會抓到這個流氓”。說這句話可不是開玩笑!現在他是把自己的腦袋放在鍘刀上面了。
在外面的大操場上,只能用很粗陋的辦法來計算時間的推移。例如肩膀上積雪的厚度,或者挨凍的肢體、鼻子和耳朵麻木感的擴散程度;或者是倒在地上的囚犯的數目。不如此又用什麼辦法可以說出個時辰來呢?運動可以計時。但這裡沒有運動,除了擔任警衛的狗腿子來回走動的腳步聲,他的皮靴在雪地裡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此外什麼聲音也沒有,頭頂上空也沒有星星移動。輕如鵝毛的雪花漫天飄落,潔白明亮,落在穿著條子衣服、仁立不動、索索發抖的囚犯行列中。班瑞爾。傑斯特羅感覺不到膝蓋以下還有兩條腿,憑這一點他猜想應該有兩個小時過去了。早晨點名的時候,克林格爾又該不高興了。班瑞爾知道已經有十三個人倒在地上。
新來的那個盧布林人站在傑斯特羅和穆特普爾中間,突然不顧自己和別人的死活,大聲喊了起來:“還有個完沒有?”
在死一般的寂靜中,倒抽一口冷氣也象是一聲呼叫,象一聲槍響。這時,看守長從身旁走了過來!班珠爾雖然看不見他,但他聽到了背後的皮靴聲,他熟悉這種腳步聲,他聞到了抽菸斗的味道。他等著,就要聽到木棍打在這個笨蛋薄布帽子上了。但這個狗腿子繼續向前走去,碰都沒碰他一下。真是一個德國蠢貨!照理講他應該用棍敲這傢伙一下,但他卻情願不去碰他。這次點名的一個收穫是黨衛軍的奸細暴露出來了。
黨衛軍的奸細也好,不是奸細也好,這個傢伙倒並不是裝蒜的。不多會兒他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翻滾一下,側身躺在地上,直翻白眼,目光滯呆。他本來保養得很好,又是剛進集中營,應該更經得起折騰。集中營或者使你衰弱,或者使你堅強。就算抵抗運動不曾把那傢伙幹掉,最後他也要變成一個“乾癟人”送掉狗命。
布洛貝爾現在已唱夠了,倒在椅子裡,舌頭已經不聽使喚,歪拿著杯子,白蘭地也掀了出來。他的意見和他的牛皮都已成了狂吃。司令官卻心存疑慮,別看布洛貝爾喝醉了,實際上是在精明地跟他玩貓捉老鼠。他對此次來奧斯威辛集中營的使命,至今隻字未提。這次逃跑事件,如果不馬上逮住人犯的話,會給他抓到一個大把柄。
布洛貝爾自稱,關於處置猶太人的整個計劃,都是他的主意。一九四一年他在烏克蘭領導一支特別行動隊的時候,摸準了黨衛軍原來的計劃毛病出在哪裡。在他請病假到柏林之後,向希姆菜、海德里希和艾克曼呈遞了一份絕密備忘錄,備忘錄一共只有三份——關係太重大了,連他自己都不敢保留一份。因此,他無法證明目前的這套辦法是他想出來的。不過希姆萊是知道的。所以布洛貝爾現在能夠領導第1005特別分隊,黨衛軍中最艱鉅的一項任務。的確,德國的榮譽已經落在保羅。布洛貝爾的雙肩。他認識到自己所肩負的重任,他希望更多的人認識到這一點。
據布洛貝爾說,他在烏克蘭看到的情況糟糕極了。當時他不過是一個奉命行事的小卒。他被派往基輔。命令他到那裡去完成一項具體任務。任務完成得很順利。他在城外找到了一條深溝,把猶太人成批地集中起來,趕到這條叫作巴比雅爾什麼來著的深溝旁邊,每次一二千人。每次都要花上幾天工夫。基輔有六十多萬猶太人,在此之前,這樣大規模的任務還不曾有人幹過。只要不是他親自動手,什麼事情都會給弄得一場糊塗。部隊未能阻攔住向巴比雅爾湧來的老百姓,而看熱鬧的人群中,有一半是德國士兵。真丟人!人們在觀看執行死刑就好象是在看一場足球比賽!鬨笑、吃冰淇淋,甚至還有拍照的!拍攝從背後射擊跪著的婦女和兒童,一個個滾進深溝!這種情況嚴重地損害了步槍行刑隊的士氣;他們不喜歡被攝入這樣的鏡頭。他不得不下令暫停,眼陸軍部隊大鬧了一場,把這個地方警戒起來。
而且,猶太人都是穿著衣服被槍決的,然後就那麼用推土機把他們掩埋掉,誰知道他們身上激了多少錢財和珠寶。簡直是白痴!至於猶太人在基輔的那些空房子,烏克蘭人都大很大樓地走進去,看到什麼就拿什麼,因為大家都知道這些猶太人到什麼地方去了。而帝國卻什麼都沒撈到。
布洛貝爾當時就看出來了,德國要損失價值幾十億的猶太人財產,如果不更加妥善處理的話。他的備忘錄為此作出了完美周到的計劃,希姆萊一見大喜。結果是奧斯威辛集中營和完全修正過的處置猶太人的辦法。
雖然布洛貝爾講的話純用吹牛,但司令官並不想和他爭辯。也許關於烏克蘭是沒什麼好說的;早在德國軍隊逼近基輔之前,他就同希姆萊會面談起過處置猶太人的問題,後來又同艾克曼談起過。早在一九三八年,艾克曼在維也納猶太移民局的一套辦法就是奧斯成辛集中營採取的經濟手段的模型。司令官聽說過維也納的一套辦法。猶太人從大樓的一個門口進去的時候,都還是回約萬貫、趾高氣揚的資本家,然後經過一間間的辦公室,簽署一份又一份證件,等到從大樓的另一頭出來的時候,一個個手中拿著護照,身上已被囊刮一空,變成了窮光蛋。至於對猶太人進行特別處置,然後由官方統一收集他們的財產的萊因哈特行動,一向是歸格洛伯克尼克掌管的。因此布洛貝爾竟要宣稱……
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
這是司令官有生以來所聽到的最美妙的聲音!他立刻站了起來。別墅裡深更半夜響起的電話鈴聲絕對不會是為了報告失敗的消息。
大雪紛飛,鼓聲也象被捂住了一樣,因此一直等到它敲到隔壁營房的隊列時,班瑞爾方才聽到。逃犯給抓住了。現在正押著走過比克瑞營房的隊列!如果他非給抓住不可——願上帝憐憫他——那就早一點抓住他吧。幾個月以來,班瑞爾還是第一次擔心自己的兩條腿會支撐不住。聽到鼓聲給他增添了力量。兩個黨衛軍正在把一個行刑架子搬到操場上。很快就要結束了。
那個傢伙過來了,走在他前面的是三個軍官,跟在後面的也是三個軍官,中間為他留下充足的空間讓他獨自表演。有一個人用削尖的木棒不停地戳他,使他不停地一面敲鼓,一面跳躍。這個可憐的傢伙簡直沒法兩腳落地,但他還是在繼續向前走,敲著鼓,不停地跳躍著走過來。
他身上的那套小丑服裝因為使用過久而陳舊不堪,鮮黃的顏色,臀部和腿部都已沾滿了血汙。這景象仍然極為滑稽可笑。他脖子上掛著那塊常見的牌子,上面用德文寫著又粗又大的黑體字:好哇,我回來啦。他是什麼人呢?臉上塗抹得亂七八糟,嘴塗成了紅色,眉毛畫得又粗又長,實在認不出來。當他有氣無力地猛敲著鼓,在他們面前走過的時候,班瑞爾聽見穆特普爾喘了一口氣。
拷打的時間並不長。但當他們把他的屁股脫光的時候,已經是血肉模糊了。他們只要他再挨十下。他們不準備使他過分衰竭。德國秘密警察的審訊高於一切。他們得讓他繼續象個活人的樣子,以便用刑逼供。他們甚至還要給他吃點東西,使他恢復元氣。當然,他們最終還是要在點名的時候把他絞死的,不過到那時他也就已經被折磨得差不多了。逃跑真不是件好玩的事。話說回來,如果你不逃跑就得化為青煙升上煙囪的話,那麼你找另一條道路離開奧斯威辛也就不用擔心會折本了。
凍得死去活來的行列解散了。黨衛軍和狗腿子驅趕著難以舉步的囚犯回營房去,咒罵著,用木棍打著,用皮鞭抽著。有些人踉踉蹌蹌地跌倒了。他們站著不動的時候,是兩條僵硬的腿支撐著他們。凍僵了的關節一彎曲,馬上就倒下去!班瑞爾聽說過這種情況。他從拉姆斯道夫來的時候,路上就體驗到了這種情況。他的兩條凍得麻木了冰冷的腿,走起路來,就好象兩根鐵棍子,要靠臀部的肌肉直挺挺地挪動它們。
木房子裡的氣溫必定是在零度上下,但至少裡邊不下雪,算得是一個溫暖的棲身之處:事實上用B就是家。熄燈之後,穆特普爾戳了戳班瑞爾,班瑞爾翻身靠近他,把耳朵貼在工頭的嘴邊。
感到他呼出來的溫暖氣息;聲音模糊微弱:“計劃取消。”
班瑞爾換了個位置,把嘴湊到了穆特普爾耳邊:“那人是誰?”
“就別問了。一切取消。”
司令官掛上電話的時候渾身輕鬆,滿心喜悅,放聲哈哈大笑。他告訴布洛貝爾,是警犬跟蹤發現了他。這個該死的廢物藏在一輛從犯人廁所往外運糞便的大糞車裡,企圖逃走。他沒能走遠。全身是糞,三個人用水管子把他衝乾淨。就這麼逮住的!
布洛貝爾拍了拍他的肩膀,頗有見地說,逃跑未遂這對整頓紀律倒不是一件壞事。給這個狗雜種來一個殺一做百。司令官心想,現在正是難得的心理時機,於是他把布洛貝爾請到了樓上他的辦公密室。他先把房門鎖上,然後把壁櫥的門鎖打開,將寶物拿了出來,鄭重珍惜地在桌子上攤開。布洛貝爾上校惺鬆蒙俄的兩眼頓時張大了,閃出了又妒忌又羨慕的光芒。
這包東西都是女人的內衣:全都是巧奪天工的珍品,工藝精緻的織物,玲班剔透,看去如同一絲不掛,男人一見就會情慾衝動。有緊身短褲、胸罩、襯衣、襯裙、吊襪帶,都是薄如蟬翼、色似強粉的絲織品。洗燙得平整光潔,電影明星馬上可以套上身去!舉世無雙的佳品!司令官解釋說,派了一個人在脫衣室裡專門收集這類最精緻的東西。有些猶太女人簡直使人靈魂出竅。哦,我的天呵,剝下的這些貼身玩意兒有多可愛!
保羅。布洛貝爾上校兩手抄滿了短褲和緊身褡,象緊貼女人的臀部那樣緊貼在自己下身,他朝司令官咧開嘴笑著,樂極忘形地哼了起來——呵呵呵啊門啊!司令官說這包東西是送給布洛貝爾上校的一點禮物。這種東西有的是,數以噸計。但這些都是優中擇優的精品。黨衛軍將要把一包精心挑選出來的好貨送到上校的飛機上去,還有一些夠味兒的蘇格蘭成士忌酒和白蘭地,幾盒雪茄煙。
布洛貝爾同他握了握手,輕輕地擁抱了他一下,立刻變了一副面孔。他們坐下來,談公事。
首先他向司令官大談焚化場勝過火葬場的優點。他是瞭如指掌、胸有成竹的。對如何改進火葬場的性能方面提供了一些技術上的訣竅。真是大有幫助。然後他談到了正題。他認為奧斯威辛集中營給他送去的不是工人,而是垃圾。第1005特別分隊的任務是非常艱鉅的。他收到的這些人在三個星期都支撐不住,而三個星期的時間只能教會他們掌握技術。他已經做得向柏林不斷訴苦了。他懂得,要想幹出點名堂來——就象司令官所一直講的那樣——就要親自動手。所以他現在親臨奧斯成章來解決這個問題。這種局面現在必須扭轉。
語氣是友好的。司令官答應盡力照辦。他自己的處境也有難言之苦。因為希姆萊還沒能打定主流奧斯威辛集中營到底要起什麼作用。他是想消滅猶太人呢?還是讓他們幹活?有時這個星期艾克曼把司令官臭罵一頓,嫌他送到勞動營去的猶太人太多了,為什麼不把他們特別處理掉?而下個星期,或者就在第二天,經濟處的波爾又向他抱怨,指責他送到工廠去的猶太人太少。剛收到一份指示,有四頁紙,規定在生病猶太人到達以後,只要還有能勞動六個月的潛力,就把他們養好、恢復健康,然後讓他們去幹活。凡是對奧斯威辛集中營的情況有所瞭解的人都知道這完全是廢話。純同官僚主義的屁話!但這是指示,必須執行。他要為十幾個工廠提供勞動力,而勞動力又永遠是不足的。
布洛貝爾根本不理他這一套。第1005特別分隊的需要高於一切。司令官要不要請示一下希姆萊呢?布洛貝爾——現在的口吻已不那麼友好了——只有在得到保證,立即給他運去四百或五百個體格健全的猶太人勞動力之後才肯離開奧斯威辛集中營。體格健全,那就是在消滅他們之前能進行三個月或四個月重勞動的人。
這個司令官是個只要略施壓力就有辦法的人。幹這一行,他只能如此。有一條妙計。他向上校表示,上校已見到過二號焚化場的特別分隊幹活的情況,這是一支相當出色的勞動隊,吃得好,身體棒,集中營裡沒更好的料了。工程一結束,就要把他們全部消滅掉。焚屍爐下星期生火。這麼著行不行?第1005特別分隊可以把M號焚化場特別分隊接收過去。滿意了嗎?
布洛貝爾對此感到十分滿意。兩位軍官握手言歡,接著又開了一瓶白蘭地。
他們在凌晨三時方才跌跌撞撞去上床睡覺,在這以前他們得出了結論,一致認為他們從事的事業雖不光彩,但無上光榮,因為黨衛軍是國家的靈魂;前線的兵士任務沒他們的那樣艱鉅;只有絕對服從元首,德國才能得救;猶太人是祖國的永恆敵人;要徹底清除他們,這次戰爭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歷史機會;只是屠殺婦女和兒童看來未免有點殘忍;幹這一行雖然骯髒卑鄙透頂,但無奈歐洲的文明和文化的前途危在旦夕。關於這些使他們煩惱的問題,他們很少這樣開誠佈公地談過,但使他們相當驚奇的是,他們發現他們在精神上是親如家人的。他們相互搭著肩膀,搖搖晃晃地往臥室走去,最後幾乎以愛撫的口氣相互道了晚安。
一個星期之後,幾輛卡車把焚化場建築特別分隊運到克拉科夫。在這支勞動隊離開奧斯威辛之前,就已經有人從勞動處傳來消息,介紹了第1005特別分隊的情況。這種轉移只不過是推遲死刑的執行。不過,從第1005特別分隊逃走比較容易已經出名。在克拉科夫,他們乘火車北上。穆特普爾和傑斯特羅都攜帶著未經顯影、內容完全相同的底片。那是在他們臨行前經過搜身、剝光衣服、另外換上衣服之後有人悄悄塞給他們的。他們兩人都把在波蘭和捷克斯洛伐克抵抗組織的名稱、地址以及要把底片送到的那個布拉格的地址,都—一記在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