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穆。弗萊德里克。柯比穿著一件襯衫,捋起袖子,坐在一張租來的舊辦公桌前。這是一幢塵封垢積的辦公大樓,離開芝加哥大學的校園不遠。柯比抓緊時間要在羅達坐火車到達之前完成一份報告。他心緒不寧,一半是為了對於這一次相見很擔心,一半是因為凡納伐。布什要尋根究底弄清事實真相,並且還挑出了報告中含混不清的地方。說實話,有關建造一座鈾反應堆所需的純石墨的來源問題,各方面的情況都是暗淡的。連天氣也是如此。八月裡的這個下午,悶熱陰沉,把窗子打開,吹進一股來自密執安湖的大風,灼熱的程度不亞於沙漠地帶的沙暴,再加上懸浮在芝加哥空氣中的塵埃和廢屑,黃沙撲面,也許夠得上沙暴中的含沙量的一半;而把窗子關上,又使人感到透不過氣來,彷彿是穿著衣服洗蒸汽浴一般。
單單一個石墨問題便十足可以代表這項希奇古怪的事業的全貌,柯比博士如今朝夕與共的也就是這個事業。關於鈾的工作,原來進展緩慢,好如涓滴細流一般,自從珍珠港事件以來,卻已變成一道日升夜漲的大河紛至沓來的各種意見,大筆的資金,各方面的人員,成堆的問題,一切都得嚴守秘密。柯比在凡納伐。布什主管的科學研究發展局的S—1室工作。知道內情的人都懂得S—l代表鈾,可是對於所有的局外人,它等於是個零——他的一切麻煩,根子就在這裡。他要搜求物資材料,尋覓建築場地可就是競爭不過大廠商和軍方強有力的採購人員。芝加哥的科學家們都把鈾反應堆的一次次上馬和一次次失敗歸罪於石墨;要求更高純度的貨色;但是哪兒都買不到,有能力生產這種貨色的大化工廠都被一些大主顧的軍事定貨單壓得不能脫身了。這是柯比給布什的報告的核心,此外則是一些言不由衷的樂觀估計,其實不過是給藥丸裹上一層糖衣。
物理系的阿瑟。康普頓的電話打斷了他的工作。康普頓兩兄弟都是才華蓋世的人物;來電話的這一位曾經得過諾貝爾獎金,另外一位則是馬薩諸塞理工學院的院長。這兩個人柯比都認識。有一批聲名赫赫的物理學家和化學家,其中大多數他都認識,都在努力工作,要搶在德國人前頭造出一顆原子彈來,他們所做的工作有許多彼此重複,浪費實在驚人。其中有幾個人還跟他有同窗之誼。在閒談聊天中,在舞會上,甚至在實驗室裡,他們當年也不見得比他們高明多少;這幾個胸懷大志、埋頭苦幹的小夥子們,跟他一模一樣,也愛找女孩子,愛喝啤酒,愛聽豔事垢聞。但是他們的成就卻遠遠超過了他,就象賽馬場上的快馬超過拉牛奶車的老馬一樣。儘管他和他們關係親密,相互直呼名字而不稱姓,他也並不因此就自認為可以跟他們平起平坐。恰恰相反,這已成了他內心裡一個無法治癒的創傷。
“弗萊德,有一位彼得斯上校在我這兒。”康普頓的聲音簡單幹脆,一如往常。“他想過來跟你談談。”
“哈里森。彼得斯上校?陸軍工兵部隊的?”
“就是他。”
“我有一疊報告剛寄到華盛頓給他。”
“他收到了。”
柯比看著他的檯鐘:羅達兩小時後到達。自從接手鈾的工程以來,他所碰到的事情都是這樣。“請他過來吧,阿瑟。”
彼得斯說來就來,風塵僕僕,汗流浹背。柯比難得碰到一個比他自己更高大的人,哈里森。彼得斯正好是難得碰見的這麼一個。上校身材瘦削,腦袋瓜子長長的。滿頭的濃髮已經開始灰白,兩肩寬闊,腰身挺拔;他握手的勁兒很大,藍色的眼睛也是咄咄逼人。柯比做個手勢,請他在特大號的安樂椅和擱腳凳上就座。彼得斯感激地嘆了一口氣,倒在椅中,伸直兩腿,撣掉了卡其軍服上的塵土,把衣褲都拉直,粗大的兩手叉在腦後。“謝謝你。這就挺舒服了!我從天亮起東奔西走,忙到現在。我瞧見的東西很不少,可是我這個笨腦瓜就是裝不了多少。你是搞物理的,是嗎?”
“是的,我在加州理工學院得過一個博士學位,我是電機工程師。現在成搞生產。”
“至少是相近的,電機工程。我是個土木工程師,西點軍校和衣阿華州立大學。”彼得斯打了個哈欠,神情完全象無拘無束地聊天。“我最擅長的是造橋,不過我也做過許多一般的建築。還幹過一些水力工程,都是些工程兵主管的港口河道工程。但是這一回的高能物理卻完全不是我這一行。在這個任務中我不知道我要幹些什麼。我們要在六個月內進攻歐洲,或者非洲,或者亞速爾群島。不過我還是一直希望能在戰場上帶領一支部隊。不管怎麼樣,”——攤開兩條長胳膊——“命令就是命令,象德國佬說的那樣。”
柯比點了點頭。“如果你懂德文,那就能派很大用場了。”
“怎麼,關於鈾的文獻有許多是德文的嗎?這玩意兒我連英文都看不大懂。非常感激你給我材料。看了材料就好象擦亮了霧濛溕的擋風玻璃一般。它使我開始懂得我在跟什麼東西打交道。”
“我很高興,它能有所幫助。”
“不過我還是認為不知是哪一位大人先生髮了瘋,柯比,在我們進行一場大戰的時候,他要用三個A字級的急需物資去搞一局猜謎語的遊戲,這個科學上的謎語也許根本沒有謎底。除了在石頭牆上撞得眼青鼻腫之外,我看不出我自己會有什麼別的前途。你的腦袋怎麼樣?”
“已經撞得全是腫塊了。”兩人都禁不住笑出聲來,柯比攤開兩手,又說了一句:“有什麼需要我效勞的嗎?”
彼得斯上校把墊腳凳子往前一推,坐直了身體,叉起兩條長腿,兩肘支在坐椅的扶手上,手指互相交叉。柯比正好把套在襪子裡的兩隻腳蹺在辦公桌上,現在被這個魁梧漢子盯著兩眼看,也感到有點不自在。“很好,柯比。你我二人也有共同的地方。”現在他的語調是開門見山了。“在化學工程和原子核物理方面,我們兩個都是外行。我們都是被迫從事這一件工作。我們兩人現在大概是接受了同樣一件關係重大的任務,我是在陸軍方面,你是在凡納伐。布什的S—1班子裡面。你已經在這方面幹了好長一陣。我希望在投身進去之前能夠得到你的一些指點。”
“有什麼問題你儘管問我好了。”
“很好,我已經到過全國許多地方,對工程的全貌走馬看花地瞭解了一下。我要說的第一點是,所有的科學家們都拚命各唱各的調,是不是這樣?在這兒芝加哥,康普頓和他的一夥信心十足,認為反應堆裡面產生的九十四號新元素是製造炸彈的捷徑。可是他們的反應堆又不頂事;它發了一陣熱之後,就熄滅了。在伯克利的勞倫斯博士手下一批人竭力主張用電磁分離法取得鈾235.儘管他們搞了那麼些新奇的大設備,他們還是生產不出鈾235.哥倫比亞大學的一夥人——我想還有英國人——認為擴散法——”
“氣體擴散,不是熱擴散,”柯比用手巴掌做了個斬釘截鐵的動作。“這一點要弄清楚。它們可是大不相同。”
“對。還有威斯汀豪斯公司的玩意兒,離子離心法。象我這麼一個外行人看來,這倒是最有道理。你現在碰到的混在一起的兩樣東西——天然的鈾238和含量稀少的有爆炸力的同位素鈾235.對不對?兩者的重量不同,所以你得把它們旋轉起來,依靠離心力把比較重的一樣提取出來。奶油分離器的原理。”
“那倒很難說得準,上校。你想要處理大範圍的力學問題,情況是很複雜的。離子化的氣體分子的運動並不跟奶油脂肪一樣。”上校微露笑容,點頭表示理解。“我自己倒是情願為氣體擴散法打賭,”柯比接著說。“因為這是一條已經成立的原理。處理象六氟化鈉這樣的一種腐蝕性氣體,你會碰到一些大傷腦筋的設計問題,但是這方面並沒什麼新的概念需要作出檢驗。你只要建造起足夠多的分級裝置,並且建造得合乎要求——一個個好幾英畝大的隔絕的氣罐,幾千英里長的管道,極其嚴格的公差,我給你打包票——你就一定可以得到鈾235.勞倫斯的那個電磁分離器是一個了不起的化繁為簡的主意。我是贊成勞倫斯的,我甚至崇拜他,我的公司給他提供高效能的設備,不過他的整個設想也可能會行不通。誰都說不準。這是一個新原理。它還是一個不成熟的園地。康普頓的反應堆也是同樣的情形。上帝管轄的地球上面誰也沒做過的事情,除非該死的德國人已經把它搞成功了。”
彼得斯說:“我在足球場露天看臺下面的那個反應堆裝置裡呆了兩個小時,醜模樣,陰沉沉的鬼東西,這麼個黑糊糊的大傢伙,有房子頂那麼高,聳立在那兒。渾身煙塵的技師們忙來忙去,象是一群魔鬼在地獄裡面七手八腳忙著燒火可就是燃不著。”
“說得妙!”柯比苦笑著說。“這又是個了不起的主意。你用一箇中予源去輕輕碰撞鈾,要它向四周散發出更多的中子,把它自己分裂得精光。從理論上說,如果你的設計是合理正確的,你就可以搞出個連鎖反應,把芝加哥炸個精光——除非你的調節控制能夠做到保險不出毛病,使它發出大量的高溫和放射性,並且創造出新的元素鈈,這傢伙跟鈾235一樣,也具有不可想象的爆炸力。這些都是用鉛筆和紙頭過日子的先生們的預言。可是這玩意兒也是吱吱響一陣子便無聲無臭了。什麼緣故?誰也說不準。我倒是有那麼一點兒希望,有某一種自然界的客觀事實在跟我們作對,有一條叫人猜不透的物理學上道理,這個道理還沒被人道破。這一堵高牆同樣也要叫德國人到此止步。可是它果真是一堵不可逾越的牆頭嗎?還是我們自己一直沒找對門路,而人家卻正在走近目標呢?這才是個傷腦筋的問題。”
“你把氣體擴散法放在首位。”哈里森。彼得斯伸直一個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敲了一下,彷彿是把柯比的意見敲定了下來。
“是的,不過我自己也是個外行。我們還必須假定,德國人也在沿著所有這些路子走,所以我們來不得半點疏忽大意,不能錯過任何一條途徑。這是科學研究發展局的立場,也就是我的立場。我也在唱自己的調子哩。”
“柯比,你老是看鐘。我會耽誤你的時間嗎?”
“六點鐘我要上聯合車站去接一個人。她不高興站在那兒乾等。”
“哦。一個姑娘,”彼得斯上校說。他的笑容變成了色情的訕笑;他伸手撫摸一下漂亮的灰頭髮;他的神情變得十足的垂涎三尺。授權柯比把秘密報告送給彼得斯的那位陸軍准將曾經主動透露,“大個子彼得”是個沒有妻室的風流漢子,獵豔的好手,象他這麼大年紀的男人中是很不多見的。
“是的,一位夫人,”柯比說。
“好朋友嗎?”
“一位要好的老朋友的妻子。中途島之戰中他們的一個兒子犧牲了,海軍飛行員。”
一句話就把上校的色情相去得一乾二淨,就象二塊溼海綿擦掉了黑板上的粉筆字。他搖搖頭,臉沉了下來,兩眼罩上陰雲。“真教人難受。”
“全家都是海軍。父親是巡洋艦艦長,還有一個兒子在潛艇上。她上西海岸去了一次,看望潛艇上的兒子和一個女兒。”
“好吧,我不會耽誤你的事情。”
“我還沒到要走的時間。”
“還有一個問題我想打攪你一下。”
“說吧。”
“據我所知,陸軍在這方面承擔的任務是搞大規模生產。科學實驗、試驗工廠等等,都要由S—l進行。”
“總的方案是那樣,”柯比說。“陸軍早就應該參加進來了。我為了要給S—1爭取一點優先權,已經接受過教訓。總統已經下令,一年生產六萬架飛機、八百萬噸船隻、四萬五千輛坦克,還有天知道多少門高射炮和炮彈,在這樣的年頭會有哪一家廠商看得起一群搞什麼布克。羅傑斯秘密武器的神經病科學家。可是這個計劃眼見就要給我們國家的全部資源加上一個驚人的負擔,上校,那是隻有陸軍才能接手的了。”
上校的兩眼光芒閃爍。“有可能,那麼S—1和陸軍會不會互相爭奪起來呢?我們兩家都需要同樣的屬於三個A字級的急需物資,是不是?你我兩人勢必要展開一場互相在背後捅刀子的競爭,我將把你打敗,使你的努力全部落空,而決定性的進展恰恰倒要依靠你的努力,是嗎?”
“你問得好,”柯比回答,“但是凡納伐。布什主管的那個專門搞鈾的部門不會持續多久了。馬上就要由陸軍全部接管過去。我這樣說不免象是一個叛徒,因為康普頓和勞倫斯他們這一夥人正幹得起勁,一切都是他們自己作主。科學家們從來都沒這樣大手大腳地幹過。但是到了目前階段,理論科學的比重已經只佔百分之二十,而百分之八十要靠工業上的努力,吃力不討好啊,上校,空前龐大的規模,最高的速度,絕對的保密。”柯比為他自己這一番話激動起來,站起身,用一隻汗溼的手拍著辦公桌。“只有美國陸軍有力量迫使美國的工業完成這個任務。六個月後我就要離開這個位置,謝天謝地。現在我可得上聯合車站去了。”
彼得斯也站起來,張開長胳膊舒展了一下。“我們是要搞個炸彈嗎?”
柯比一面打好領帶穿上一件上衣,一面回答:“下次你再問我吧。今天我不行了。你看見的那個黑玩意兒,他們沒法叫它工作。幾個月來都是這樣子。他們檢查了一個部件又一個部件,現在他們責怪石墨有問題。他們說含硼太多,吸掉了大量中子,造成這玩意兒熄火。以後你會經常聽到說起中子的,還有——”
“我的頭都給他們攪昏了。快中子,慢中子——我問你一個傻問題,中子是什麼玩意兒?”
“你真的不知道——”
“一點不假。對於這玩意兒,我完全是頭笨牛,一無所知。”
“它是原子核裡面不帶電的粒子。英國人查德威克在一九三二年發現的。放射性物質散發出來的都是中子。它們能夠穿透另外一個原子核,把它撞擊成為兩個比較輕的微粒。早在一九三九年就有兩個德國人首次做到了這一點。那就是分裂原子,使它失去一部分質量,因此而釋放出巨大的能。”
“愛因斯坦定理,”彼得斯說,他還象是在課堂裡似的一本正經地背誦了一句:“E等於MC平方。我就懂這麼些。”
一夠了。當然,中子不是你的事情。你所要管的就是那個又髒又黑的大玩意兒,還有勞倫斯的那個其大無比的電磁鐵,密密麻麻地佈滿了度盤和閥門。形形色色的博士們,再加上一兩個頭戴諾貝爾桂冠的大師,他們全都衝著你吆喝,要更純的石墨,要更大的磁鐵,或者別的什麼無處尋覓的東西。也許有一天會有一個用鈾或者用九十四號元素做出來的什麼東西,湖的一聲爆炸,聲響之大是地球上從來不曾有過的。如今活在世上的一批最聰明的人都是這麼個想法。究竟這件事情會不會在我們這一輩子裡實現,究竟我們能不能頭一個把它造出來——這些都是決定我們命運的問題。如果德國人首先做到了,希特勒就會老實不客氣要我們立即住手。如果它們造不出來,我們也來不及造出一枚炸彈在這次大戰中使用,這倒是確實存在的可能性,我可以向你擔保,上校,你就不妨想象一下,和平來臨之後,國會知道了陸軍花費掉幾十億美元,建設了一批大工廠,生產出一堆馬屎。你還是馬上就動手準備向國會交代的證詞吧。“
羅達坐在搖來晃去的火車座廂裡,準備把那難熬的兩個小時全部花在裝束打扮上,迎接她一生中僅有的一次罪孽的愛情關係中的最後一次相會。在貝弗利希爾斯新買的一身純黑的山東綢衣裙使她俊美的體態顯得格外好看;紫色的帽子給她添上了一層惹人愛憐的憂傷色彩;手套和皮鞋仍然保持黑色。如此裝束完全適合她的居喪身份;這也同樣適合於一個準備好重新出頭露面的美貌孀婦。兩個星期的加利福尼亞陽光和游泳,給了她一身紅潤淺棕的膚色,也使她的兩眼恢復了原有的光彩;垂到是尖的面紗使她的容顏顯得格外嬌嫩,一個陌生人也許還會把她當作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少婦。
一個婦人到了將要拋棄一個男子的時候——一或者是將要被他拋棄的時候,反正都一樣——她常常是竭力要顯出自己的美色;為自己盛裝打扮(姑且這麼說吧),去跟已經躺在棺材裡面的死去的愛情見上最後一面。說得淺顯易懂一點,就是要在她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務必使他覺得惋惜,而不是覺得寬慰。她注意觀察巴穆。柯比的面孔,當他頭一眼看見她站在車門上的時候,她的一番苦心得到了報償。他們在出租汽車裡所談的全是她一家人的近況。拜倫要奉命駛往直布羅陀的消息,不免使梅德琳在電影公司工作的喜訊為之減色。這消息是他興高采烈地從聖迭戈打電話告訴她的。他的這個新任務是個軍事秘密,據她看來它和地中海的潛艇行動有關。他仍然打算飛到瑞士去設法營救他的妻子和嬰孩;到了里斯本也許就能去得成,不過羅達覺得這個念頭顯得魯莽荒誕,她希望那母子倆會在他成行之前就離開意大利。拜倫顯得很高興,她說,自從華倫犧牲以來這還是第一次。這些話都說完了。她和柯比相對無言,心情沉重,羅達把臉別過去,兩眼淚珠盈盈。
在享有盛名的龐普餐廳裡,唯一能使人想起現在是戰爭年頭的就是那眾多的身穿軍裝的顧客,他們大都是禿頂或頭髮灰白的陸、海軍高級軍官。熟練的侍者忙著照應客人,暖鍋吐出火焰,小推車上的豐盛的炒菜此去彼來,珠光寶氣的美貌婦女飽享著名貴的大蝦。管酒的侍者響著手裡的銅製用具,急匆匆挨桌送酒,凍桶裡突出一隻只酒瓶。
“我們得來點酒,我想,”侍者來請他們點酒,柯比對她說。“你想先喝一杯嗎?”
“我今晚不想喝酒,”羅達回答,語氣冷靜愉快。“請給我一杯馬提尼酒,不要帶甜味。”
然後兩人便是長時間的相對無言,不過飯店裡麵人聲嘈雜,倒也不見得十分難堪。他們一起舉杯。柯比搖搖頭,結結巴巴地說:“羅,我一直想起柏林的飛機場,你開車送我去的那一回。我不知道是什麼緣故。它和這兒周圍的一切毫無相似的地方,上帝知道。”
她透過面紗注視著他,喝了一小口馬提尼,若有所思地放下特大的玻璃杯。“那是一次告別。”
“不錯,我們都覺得那是一次告別。”
“我的確是這麼想的,”羅達一聲感嘆。
“這一次也是告別嗎?”
羅達緩慢而明白地點點頭。她移動視線,環顧了這家飯店,便打開了話匣。“我跟帕格在這兒吃過一次飯,你知道嗎?我們從舊金山去安納波利斯,路過這裡。軍械局調他到馬雷島去負責戰列艦炮塔的設計工作,我們一家都回到東部去參加華倫在塞弗恩海軍學校的畢業典禮。那是十年前的事了,也許十一年吧?全都記不清了。”她把杯子裡的酒轉著圈晃動。“快活的時候卻不感到快活,巴穆,是不是這樣?真想不到,我當時還以為我一身煩惱!拜倫上學總是不及格。梅德琳長得胖,牙齒也是歪的。象這樣的事便都是教人傷心的大事。我們在舊金山的房子太小了,又是在鬧街上。好傢伙,為了這些事情我跟帕格吵得真叫他夠受的。可我們真為華倫感到自豪!他是學校裡擊劍冠軍,得了一枚田徑賽獎牌,又得了歷史獎——哦,都是往事了!”她說不下去了。舉杯一飲而盡。“請你給我再要一杯,決不多喝。”
他招呼侍者再來兩杯酒,接著便緩慢而聲音嘶啞地說:“羅達。讓我也表白一下,算是結束吧。我不會放縱我的感情,語無倫次,使你受窘。我不能不接受你的決定,我照你的決定的辦。這就是我要說的。”
羅達的笑容既傷感又溫柔。“你得到解脫不覺得高興嗎,巴穆?”
“在你面前,我做不到。”
他的神情和聲調都很懇切,這使她的眼睛露出光采。“好口才,先生、”她伸出手來,兩人握手,象是講定了一樁買賣。“好了!現在我想我們可以享用這一頓晚飯了,”羅達笑著說,聲音是顫抖的。“來到龐普餐廳而不好好吃一頓,豈不太可惜了,是嗎?”
“是的。你可以不必限制喝酒了吧?”
“哦,那就給我們兩人要半瓶酒吧。”
“嗨,柯比。”
喊他的是彼得斯上校,他正帶了一個穿綠衣服的高個子姑娘跟在侍者頭兒後面走過他們的桌子。這姑娘柯比有點面熟:康普頓辦公室裡一個又高又大、姿色平庸的女人、此刻她的眼睛興奮激動,頭髮堆得高高的,是美容室裡修整出來的樣式,臉上的脂粉塗抹得俗不可耐。她身材豐腴,那件綠衣服稍嫌緊一點兒。他們的座位離得不遠,柯比和羅達聽得見彼得斯跟那姑娘逗樂。他們的笑聲響徹這喧鬧的飯店。
他們享用著這一餐佳餚和那半瓶美酒,羅達向柯比談起她要去夏威夷的計劃,談起西海岸的一些海軍將領們給她的種種忠告,談起她打算把狐狸廳路上的住宅封起來,或許賣掉。柯比幾乎不發一言,話也就談不下去了。他們轉而觀看彼得斯上校跟綠衣姑娘之間的快速進展來消磨一部分時間,還看得津津有味,附帶發表一些刻薄挖苦的議論。他顯然是照著本本行事的,運用了基本的原理和百試不爽的材料:煙燻鮭魚,香檳汽酒,串烤肉,火燒奶油薄餅,外加白蘭地。這一對兒的浪語笑聲幾乎沒有間歇的時候,姑娘因為心花怒放而容光煥發。彼得斯有眼力識別他所要捕獲的獵物,也有本事把它捉住,柯比心想。柯比本人在寂寞的時候也並非不屑於和女秘書來個逢場作戲,但是他從來不曾對坐在康普頓外面辦公室裡的大個子查妮小姐起過邪念。
羅達的火車要到半夜才開。他們到十點鐘便吃完了飯,剩下來也似乎沒什麼別的事情好做了。要是在往日,他們也許早已到柯比的公寓去了,現在再這樣做當然是不可想象的。他們的關係已經結束,好象一張唱片已經唱完;他們的扯談只不過是唱針的最後兩圈空轉。羅達的舉止彬彬有禮,她對於彼得斯上校求歡手法的反應甚至有點可笑;但作為男女相處,她已經疏遠得象姐妹一樣了。她坐在那裡,態度冷漠,時光的流逝和哀傷的折磨反而使她更加嫵媚動人;她象一位優雅的貴夫人,如此端莊貞淑,他儘管心裡不由自主地想起她赤身裸體時放浪顛狂的樣子,但這彷彿成了一種荒誕的妄念,簡直象偷窺閨秀的臥房一樣可鄙。
那個陸軍軍官一面把查妮小姐從椅子上扶起來,一面俯身在她耳畔輕聲說話,接著兩人便都縱情大笑。柯比心想,他們兩個對於接下去要做什麼是不會產生問題的;但是他卻面臨著這麼個問題,一位冷若冰霜的女人,兩個漫長難熬的鐘頭。
“我要提議做一件你沒想到過的事情,親愛的,”羅達說,“如果你生氣的話,那是要教我為難的。”
“是嗎?”
“你看到過聯合車站裡的那個小戲院嗎,專門放映新聞片和卡通片的?我們上那兒去。如果你很忙的話,我就一個人去,你可以回去工作。你還是工作到很晚嗎?寫報告,為你正在幹著的那件可怕的東西,我也不知道它到底是什麼?”
“不,不,我沒工作要做。”羅達的建議至少可以消磨掉半夜前的這一段時光。“那也挺不錯。鴨子和野稻米把我撐得太飽了。”
彼得斯一個人站在飯店門廳裡,神情顯得揚揚自得。他看見了柯比和羅達,立即把身體站得筆挺,臉上也變得有點拘束和一本正經。羅達走開到休息室去了。
“柯比,這位就是失去一個兒子的太太嗎?”
“是的。”
彼得斯做個怪相,表示不可信。“你要是告訴我海軍飛行員是她丈夫的話,我倒還能相信你。”
“她是個漂亮女人,”柯比說。“你的查妮小姐才真叫人想不到呢。我從來都沒想到她會打扮得這麼漂亮。”
“哦,瓊倒是不惜。挺愛笑的。你瞧,柯比,我的侄兒鮑勃一九三九年去參加英國皇家空軍。他是個陸軍小夥子,二十一歲,等不及要去幹一傢伙。不列顛之戰中送了命。我哥哥的獨生子。我們這一家就絕了後,因為我沒結過婚。鮑勃是個好孩子,一個棒小夥子。母親差點兒活不成,從那以後她就一直在療養院進進出出。你的朋友倒好象過得還好。”
“是的,她還有別的孩子。說實話,她是個很堅強的女人。”
查妮小姐從化妝室出來,扭著屁股,裹在綠綢子衣服裡的胸部抖個不停。彼得斯露出一副色鬼的笑臉,伸手跟柯比道別。“今天跟你交談一次很有好處。”
“隨時歡迎你再來,上校。”
查妮小姐向柯比扭動手指,轉動眼睛。“好得很,柯比博士,我們在龐普餐廳會面了!這比物理系強多了,是嗎?”
“我覺得無論從哪方面說都是這樣,”柯比說。查妮小姐認為這是一句向她調情的恭維話,便挽住上校的手臂,笑著走了。
羅達馬上就出現了。同是女人,差別可多大啊,柯比心想;款步而來的羅達,她行走的姿態,她頭部的姿態,多麼顯著地表明這一點啊。偌大的年齡上的差別使她處於很不利的地位,然而她卻比可憐的查妮小姐更要楚楚動人。在柯比看來,她的苗條的身體扭動得那麼自然舒坦,風韻不減當年,甚至有增無減。他從內心湧起一個強烈的念頭:他不能就此罷休。他估計只能再有十年、十五年的壽命。沒有了羅達,這些未來的歲月就只能象南極的冰天雪地一樣慘淡淒涼。
他們去看電影,並排坐著觀看《胡鬧交響曲》。巴穆。打比曾經多少次把這個女人赤身裸體摟在懷裡,共享歡樂,現在卻連握住她的手都覺得為難了。最後他還是握住了她的手。羅達並沒把手縮回去,也不是僵硬得或者軟得毫無反應。但握手時毫無性感;柯比只是握住一隻友好的手。過了一會兒,他自覺沒趣,便把她的手放回到她的膝上。銀幕上三隻粉紅色小豬蹦蹦跳跳唱著歌,“誰害怕大壞狼?”巴穆。柯比知道他已經永遠失掉了羅達。亨利。
她只吻了他一次,站在普爾曼車廂的踏板上。這是一個冰冷的吻,雖然不是絲毫沒有性感。她把頭縮了回去,撩起她的面紗,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兩眼。她自己的眼睛卻是冷漠的,還有點閃閃發光。他感到她現在是嚐到叫他遺憾的滋味了,她最後終於回報了他幾個月來對她的冷落,以及他在結婚問題上所表現的畏縮猶豫。此事有過動盪起落,卻終未成為事實;私通他人的妻室總不是好事,何況是一個在戰爭年頭出征的軍人的愛妻。他得到了應有的報應,柯比心想,他也理應接受他在南極天地裡的命運。
“再見,巴穆,親愛的。”
“再見,羅達。”
羅達把她的東西在座廂裡安頓好之後,便上俱樂部車廂去買頂睡帽。她在那兒不期而遇碰到了哈里森。彼得斯上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