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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海軍中將南雲在戰時拍的照片上是個嚴肅的禿頂日本老紳士,穿著歐洲式中將制服——很厚的金色肩章、斜掛的綬帶、一排排勳章——看上去穿得氣都透不過來,一副拘束相。南雲在軍階和成就方面都遠遠超過雷蒙德。斯普魯恩斯。他沒參加珊瑚海戰役;這場混戰是由些次要人物弄糟的。他那支突擊艦隊從珍珠港直到印度洋的勝利戰績是沒一點汙點的。武士階級出身,他是赫赫有名的驅逐艦和巡洋艦的專家,是世界上航空母艦作戰方面的老資格大師。

    從掩護了他一個星期的叫人憂鬱的雨和霧中駛出來,南雲在拂曉發動了對中途島的襲擊,派出了每條航空母艦上半數的戰鬥機、俯衝轟炸機和97型魚雷轟炸機;最後這一種是兩用飛機,裝上了用來襲擊陸上目標的殺傷炸彈。他然後命令把四條航空母艦上留下的一百零八架飛機在甲板上各就各位,隨時準備襲擊任何可能露面的敵方艦隻;其中97型飛機象往常那樣配備著魚雷,俯衝轟炸機則配備穿甲炸彈。但南雲和他的參謀人員並不認為會和敵人遭遇;這不過是個穩健的預防措施而已。

    在即將起飛出擊前,南雲親筆草擬了一份《情況估計》:—一旦中途島登陸行動開始,敵方艦隊可能出動應戰。……

    四敵方尚未發覺我方計劃,迄今尚未發現我特混艦隊。

    五附近海域沒有敵方特混艦隊的任何蹤跡。

    六因此我方有可能襲擊中途島,摧毀以陸地為基地的飛機,並支援登陸行動。我們然後能轉過頭來,迎擊前來的敵特混艦隊,並摧毀之。

    七敵方以陸地為基地的飛機可能發動的反攻,當然能被我截擊機和高射炮火擊退。

    一份份司空見慣但仍使人振奮的捷報,由襲擊中途島的飛行員用無線電不斷拍來。環礁派了一支龐大的戰鬥機隊伍升上天空,但零式飛機把它們象草般擊落,轟炸機則一無損失,把中途島的兩個小島炸成一片焦土。飛機庫、發電廠、營房一片火海,大炮寂靜了,彈藥和燃料庫被炸得飛上天空,而整個駐軍營地成為一片濃煙滾滾、流血遍野的場所。

    有一點叫人失望。跟偷襲珍珠港時不同,美國佬的飛機沒在地面上受到突然襲擊;它們事先接到警報,緊急起飛,不見了蹤影。飛機庫和跑道看上去都是空的。當然啦,這些飛機不久將不得不降落加油,這將是殲滅它們的好機會。因此出擊機群的指揮官通過無線電說:“有必要作第二次打擊。”

    這是當天的第一個意外障礙。中途島的空中力量必須予以粉碎,否則登陸行動將拖長時間,增力傷亡。但是如今分佈在甲板上的飛機配備的是打擊艦隻的武器。97型飛機當然得調換武器;魚雷對襲擊陸上目標是不適用的。俯衝轟炸機上的穿甲炸彈也沒有燃燒彈和殺傷炸彈那樣合用。

    南雲和他的參謀人員正議論這個麻煩問題,空襲警號響了,驅逐艦噴出團團黑煙,作為發現敵機的信號,只見敵機低低地掠過浪峰。轟隆隆地直撲過來,錯不了,正是藍色的美國殲擊機,機翼上漆著白色五角星。沒有戰鬥機護航,敵機在高炮和零式飛機的攻擊下象中了槍的野禽般紛紛下墜。有幾架著火墜落前發射了魚雷,但這些武器在水中上下左右擺動,被風浪搞亂了走向,要不,一碰水面就炸裂成為碎片。沒一顆擊中目標或正常地運行。這幕可憐的景象表現出美國人的無能,是南雲的戰鬥巡邏機群的一次全面的輝煌勝利。有架飛機當著南雲的面轟的一聲墜落在“赤城號”飛行甲板上,打橫裡一個跟頭翻下艦舷,一點沒損傷這條航空母艦。中將和他的參謀人員看到它的雙引擎、燃燒著的藍色機身上的白色五角星和座艙罩內那渾身鮮血的駕駛員,說不定已經死了。這架飛機很大,無法從航空母艦上起飛。這是架B-26型中型轟炸機,只能來自中途島。

    對南雲,事情就這樣決定了。他不得不發動第二次打擊。至於附近有沒有敵方艦隊的問題,偵察機一大早就上天了,報告說沒發現什麼情況。必須取消不切實際的預防措施。如今在甲板上的飛機將用來襲擊中途島,而為了加快步伐,只消調換97型魚雷轟炸機上的武器就行了。他那個分隊的兩艘大型航空母艦“赤城號”和“加賀號”,得趕緊把這繁重的任務完成。第二分隊那兩條較小的“飛龍號”和“蒼龍號”上的97型飛機都飛到中途島去了。它們的甲板上只有隨時準備出發的戰鬥機和俯衝轟炸機。所以命令是下達給南雲的那個分隊的。升降機嗖嗖地上上下下。那些大型的97型飛機被送到下面機庫甲板上。頂派派的艙麵人員湧來湧去地調換武器。

    七點半,傳來一條確實驚人的消息。重巡洋艦“利根號”轉達它一架偵察機發來的消息:在東方兩百英里光景的地方發現十條“顯然屬於敵方”的艦隻,正背對南雲和環礁,朝東南方行駛。電文對航空母艦隻字未提。兩百英里外的水面艦只如今已援救不了中途島。一旦環礁上的空軍被消滅,這些艦隻可逐個加以解決;可是最要緊的事得最先幹。給97型飛機換上用作攻擊陸上目標的炸彈的工作,飛速地進行著。

    接著,不知是南雲還是哪一位參謀再仔細一想,不由得吃了一驚。敵人的航向朝東南——這航向是迎著風的。會不會那架水上飛機的駕駛員看見了航空母艦,卻由於愚蠢而沒識別出來?

    命令各航空母艦:“暫停重裝炸彈!97型轟炸機上的魚雷不要卸下!”

    命令水上飛機:“查明艦種,保持聯繫。”

    因此,由於戰爭中的偶然因素,由於一架行將報廢的巡洋艦載偵察機上一個年輕駕駛員的難以捉摸的行動,整個龐大的日本軍事行動就此停頓了。有一半97型飛機已經裝好了炸彈,重新在飛行甲板上就位。其餘的依舊裝著魚雷在下面。這時又響起了空襲警報,驅逐艦噴出團團黑煙,只見天空中的小點逐漸變大,變成一架架道格拉斯俯衝轟炸機,它們從中途島的方向飛來——又沒戰鬥機護航——,而且違反美國俯衝轟炸機慣常的戰術,角度小得出奇。

    這些飛機實際上是由最後關頭增援中途島的海軍陸戰隊的生手駕駛著第一次飛上天的,而他們的司令官要試一試滑翔轟炸。接著是第二場大屠殺;在日本艙面水兵和炮手們一片歡呼屍中,零式飛機把這些藍色飛機一架架擊落,它們爆裂成團團烈火,象一朵朵漂亮的玫瑰花,冒著濃煙劃出弧線扎進海去。一顆炸彈也沒擊中目標。

    在這第二次沒有戰鬥機護航的空襲中,美國駕駛員的生命被這樣殘酷地糟蹋,也許使南雲感到吃驚。一個軟弱而腐化的民主國家會這樣做,真出人意料。話可說回來,零式飛機可能已經把中途島原來的戰鬥機全部擊落了。有一點是非常突出的:天空在今天是屬於他的。美國人儘管勇敢,還是被擊敗了。

    這時候,遠方水上飛機上那個糊塗蛋答髒了:敵艦有五艘巡洋艦和五艘驅逐艦。好啊!沒有航空母艦!可以繼續調換97型飛機上的武器啦。可是空襲警報又響了。這一次是一個編隊的巨大的陸上基地飛機隆隆地在高高的上空飛來,看外形是B-17型,即令人害怕的“空中堡壘”。小小的中途島象個猙獰的魔影,說來也怪,竟被安排來作空戰的場所!然而這批怪物的高空水平轟炸,究竟能拿行駛中的艦隻怎麼樣呢?這些大型轟炸機在兩萬英尺的高空進逼,那個在和平時期長期爭執不下的問題面臨考驗了。

    它們沒有戰鬥機護航。它們有驚人的固定的機槍座艙,用不著護航。零式飛機並不飛上高空去跟它們較量。四條航空母艦笨重地散開,這時,清清楚楚地可以看到黑色的重磅炸彈陣雨般落在兩條較小的航空母艦“蒼龍號”和“飛龍號”上。爆炸激起的深色水柱一再把它們吞沒。巨型飛機在高空中隆隆地飛走了,濺起的水花平靜了,但見這兩條母艦完好無缺地駛出煙霧,駛到陽光下!

    殲滅了兩批低空的轟炸機群,加上這次防禦戰取得了歷史性的勝利,南雲揚揚自得了。然而,中途島上顯然還密佈著轟炸機。第二次打擊是絕對必要的。他把飛機裝上炸彈,做得很對,如今必須加速進行這個工作。

    他還來不及採取行動,四樁突然事件幾乎同時發生,使這位老英雄再度慌了手腳。

    在作戰行動中,南雲周圍總是一片驚人的喧囂——噹噹噹的升降機警鈴啦,飛行甲板上擴音器的號叫啦,引擎發動時的轟鳴啦,收音機中的嘮叨聲啦,旗艦艦橋上信號兵的叫嚷聲啦。多年的習慣使他能絲毫不受這片熟悉的喧鬧聲干擾,但是如今象洪水般湧到他頭上來的一連串危急情況和混亂現象卻是前所未有的。他不得不匆忙而沒有把握地在急風暴雨般的一片喧鬧、驚恐、混亂、煩惱和相互矛盾的建議聲中一次次地作出決定——有些決定關係到他祖國的前途,甚至世界大局的前途。一位高級司令官所以活著就是為了這種時刻,他開始用老戰士的沉著心情來應付這場風暴。

    首先,又有一批轟炸機從雲端裡俯衝下來。

    其次,正當響起警報、甲板上剩下的戰鬥機都緊急起飛去支援戰鬥巡邏機群時,一個臉帶傷疤的軍官給南雲送來“利根號”上的飛機駕駛員發來的補充報告:敵艦隊似乎有一艘航空母艦殿後。

    第三,正當南雲在仔細考慮這驚人的消息時,整個特混艦隊突然傳遍一個不同的報警信號:“潛艇!”

    第四,恰恰在這關頭,他自己的第一批出擊的飛機開始從中途島返航,出現在視線內,燃料快用完,有幾架被擊傷了,遭了難,要求在擁擠的母艦甲板上降落。

    南雲發現自己走投無路了。對中途島進行第二次打擊吧?不,眼前可不行;在航程內有條滿載著精銳的駕駛員的敵方航空母艦哪!他那兩個戰鬥任務的次序一下子被顛倒過來了。他不再打算去襲擊環礁了;他自己正受到以陸地為基地的轟炸機和航空母艦載飛機夾擊的威脅。首要的任務是,他必需幹掉這條航空母艦。

    那場空襲不過是有幾架老式的偵察轟炸機來俯衝騷擾屏護艦隊中一條戰列艦,在零式飛機的攔擊下,就飛進薄雲逃走了。驅逐艦紛紛湧往據說發現潛艇的地點,結果什麼也沒找到。現在該怎麼辦呢?明擺著的措施是立刻進擊那條航空母艦:掉頭迎風,命令“蒼龍號”和“飛龍號”把所有就位準備出擊的飛機起飛,並把擠在他自己甲板上的97型飛機派出去。當然啦,這些飛機如今都裝著炸彈,不是魚雷——裝著魚雷的在下面——然而炸彈總比沒有炸彈好些。這樣可以騰出甲板來回收第一批出擊的飛機,同時緊緊追擊敵人。

    可是對南雲這支大艦隊來說,這一手未免太軟弱了!只使出他力量的一小部分,沒有魚雷作打擊,沒有戰鬥機護航,因為戰鬥機大多數在空中,燃料快耗盡了。整個早晨,南雲一直看著沒有護航的敵方轟炸機被殲滅。那麼那條關於戰爭的基本原則,集中兵力,又怎麼說呢?

    因此,他大可以保持平心靜氣,召集些頭腦冷靜、手腳麻利的人手;把飛機都送下去,出清所有的甲板,包括“蒼龍號”和“飛龍號”;回收從中途島返航的全部飛機,以及所有的戰鬥巡邏機;給所有的飛機加油添彈,同時以最高速率進逼敵人;然後遵照軍事原則所規定的協同進攻的方式,集中他全部空中力量去打擊敵人。

    這當然需要時間;也許要多達一小時吧。航空母艦對抗戰中,拖延能帶來風險。

    南雲中將在旗艦艦橋上被他那些臉色焦急的參謀人員包圍著,再三權衡著這個非同小可的抉擇—一這時候,特混艦隊上依然處處響起高射炮聲,艦隻在平靜得出奇的蔚藍色海面上向一邊傾倒、拐彎劃出一道道錯綜複雜的白色交叉尾跡,從中途島返航的飛機在低空軋軋地飛來,繞著“赤城號”一圈又一圈地飛行,零式飛機把最後的那些敵方慢速轟炸機驅走,他周圍掀起一條航空母艦在戰鬥中的千百種響聲——就在這生死關頭,南雲從他的下屬,“蒼龍號”和“飛龍號”那個分隊的司令官那裡收到一份電訊:急件。可取辦法為立即投入攻擊機群。

    說不定那位把電訊遞給南雲的軍官不敢正眼望他的臉。在世界上任何海軍中,下屬在激戰中拍發這樣的電訊會被看作是侮辱行為;在日本帝國艦隊中,這是自殺性的膽大妄為。這個人山口,被看作除山本以外海軍中最卓越的軍官,他是註定要繼任山本的。他當然明白自己這一行動的嚴重性。他顯然認為,戰役的勝負可能取決在這一剎那,因此拿自己的前程做犧牲也在所不惜。

    上了年紀的人是不能被這樣推著上陣的。南雲馬上幹出截然相反的事來:命令把所有的飛機——包括山口手下的飛機——送下去,並指示整個特混艦隊回收飛機。事情就這樣定局了;將作一次全面的協同進攻。

    這時,他第一次打破了無線電禁令,報告那個帶著主力艦隊的七條戰列艦和一條航空母艦在三百英里外閒蕩的山本元帥:他正出發去殲滅一支由一條航空母艦、五條巡洋艦和五條驅逐艦所組成的敵方艦隊。從廣島灣出發以來,直到這時,已經過了漫長的十天,這個總司令對他進攻計劃的執行情況始終全不知曉。

    因此97型飛機又被推到升降機上;它們又下降到機庫甲板上;換裝武器的工作又開始了。起先是用炸彈來替代魚雷,現在是用魚雷來換下炸彈,而這些飛機始終沒離艦起飛。擴音器裡號叫著旗艦艦橋上播發的訓令,在這些訓令的驅使下,有些日本兵一邊幹著裝彈手的繁重活兒,一邊可能禁不住咕噥著埋怨“上邊那幫白痴”。不過即使這樣,他們一定還是心平氣和的。這些水兵親眼看到美國俯衝轟炸機在空中迸裂,朝海里直掉,燃燒著下墜,象流星般劃出一條線,一批批地被殲。他們看到B-17型轟炸機為了使零式飛機無法對付,膽怯地飛在高空,扔下大炸彈,一點也沒造成損害;還看到不中用的美國魚雷歪歪斜斜地前進,迸裂開來。他們聽到上空傳來從中途島勝利歸來的第一批出擊的飛機的轟隆隆聲音。一場比偷襲珍珠港更輝煌的勝仗就在眼前啦!這些打著赤膊、汗流如注的苦幹著的小夥子,一邊把一千七百磅重的炸彈雜亂無章地卸在甲板上,並且發狂似的安上重磅魚雷,一邊毫無疑問地會這樣想。

    一小時不到,四條航空母艦上的人員回收了所有的飛機,給它們再裝上武器,灌滿了燃料,安在飛行甲板的規定位置上,準備起飛。南雲無疑對這出色的成績、對自己那絕不倉卒行事的堅決打算感到滿意,他朝東北方向飛駛,為了擺脫中途島上的轟炸機的騷擾,為了去打擊那條美國航空母艦。

    這時太陽昇起已經快四個半小時了。

    “企業號”上那些沒有護航的俯衝轟炸機,飛到參謀部導航人員預測會與敵人遭遇的地點,一看四面八方五十英里以內什麼都沒有,只有雲影斑駁的洋麵。他們繼續朝西進發。華倫的油表指針在半滿的標誌下面顫動著。他計算了一下,如果二十分鐘內就折回,他們也許能趕回“企業號”,因為這母艦也在穩步前進,縮短雙方向的距離。但是帶著滿滿的炸彈架回去怎麼行啊!多少年來,他幻想著在實戰中朝一條敵人的航空母艦俯衝,如今眼看快實現啦!從斯普魯恩斯少將直到麥克拉斯基少校那些負責人中,有誰知道自己究竟在搞什麼名堂嗎?這種冒冒失失的穿過雲端的“輕騎兵的衝鋒”,可不是日本野蠻職業軍人作風的對手啊。他能不掉在水裡,再看到“企業號”嗎?

    一個龐大的俯衝轟炸機編隊,排成井井有條的梯隊隊形,滿載著炸彈出擊,從空中呼嘯而下,可是沒有目標,只有一片水——這好象真是個又可憐又笨拙的圈套。敵人已經掉到後方和東北方去了。這一點華倫是拿得穩的。布朗寧的參謀部導航人員準是以為日本人會繼續以全速向環礁進逼,但是為了避免捱到中途島來的轟炸機的襲擊,也許也為了打發自己的飛機起飛,他們顯然放慢了速度。他受到不準用無線電通話的限制,怎樣把這一點通知麥克拉斯基呢?此人這時正在前面幾百碼外的上空,駕機率領這批密集的藍色轟炸機。華倫有資格這樣做嗎?再說,這位大隊長到底會不會聽他?

    他衝動地把沾有一條條油跡的座艙罩朝後推開。稀薄而凜冽的空氣把懊熱的座艙裡的香菸煙霧和隔宿的機油氣味吹掉了。他呼吸困難,如同在高山頂上一般,但是他不想使用氧氣;溼漉漉的面罩叫人難受,他呢,情願抽菸。燃料用盡的問題並不叫他太擔心。那回轟炸馬爾庫斯島回來,被打壞的發動機停了,只得被迫降落,砰的撞擊在浪花四濺的大浪上,如同在陸地上墜毀一般;可是他和他那後座機槍手,科尼特的前任,從下沉的轟炸機裡取出了救生筏,吃吃巧格力,談談說說,漂流了六個小時,才被一艘驅逐艦救起。水面迫降雖然不愉快,卻是種容易掌握的手段。

    兩個俯衝轟炸機中隊就這樣白白轉游著,使他怒火中燒。他冷漠無情地希望“大黃蜂號”和“約克敦號”上的飛機,或者吉恩。林賽的魚雷轟炸機中隊,會發現該死的日本鬼於,給他們一些厲害看;或者希望麥克拉斯基不再把三十三架無畏式飛機拋棄不管,而是轉向東北,或者拐回去,裝滿汽油後再來。

    在這關頭,韋德。麥克拉斯基倒當真下令轉向東北了。

    華倫無法知道——對他說來倒也是好事——這次美國的整個出擊正淪為一出糟糕透頂的滑稽戲。

    日本人這次對中途島的進攻,由四條航空母艦上的一百零八架飛機——戰鬥機、俯衝轟炸機、97型飛機——一合併起來,作為一個攻擊大隊一起出擊,按部就班地完成了戰鬥任務,排著整齊的隊形返航。但在這次美國的出擊中,每條航空母艦在不同的時間零零碎碎地派出自己的飛機。速度較慢的魚雷轟炸機大隊不久就跟戰鬥機和俯衝轟炸機失去了聯繫。沒有一個美國駕駛員知道除他自己的中隊以外其他中隊在幹些什麼,更不用說日本人在哪裡了。簡直不可能再有比這更無組織的情況了。

    “大黃蜂號”上的俯衝轟炸機和戰鬥機,全然空忙了一陣,已經退出了戰鬥。飛到那一無所有的截擊地點,他們的大隊長下令朝南拐彎指向環礁,這樣背離了南雲的艦隊。這大隊跟著就散了攤兒,有幾架直飛中途島去加油,其餘的折回“大黃蜂號”。後者中的大多數將因發動機沒油而濺落在海面上。

    當麥克拉斯基率領的“企業號”上那兩個中隊冒冒失失地朝西進發時,“約克敦號”上的飛機終於起飛了,那時九點已過了好久——不過它只派出了一半飛機。弗萊徹少將保存了另一半以防萬一。南雲的幾條航空母艦這時正朝北破浪前進,他那支完好無缺的空中部隊加了油,重新配備了武器,準備用一百零二架飛機在十點半起飛,進行一次全面的協同進攻。

    這場幾乎快打完的牌局中只剩下一個不可捉摸的因素,就好象是一張“百搭”:那三個速度較慢的美國魚雷轟炸機中隊。它們在彼此看不見的情況下,無計劃地隨意行動。每支魚雷轟炸機中隊都一點不知道另一支在哪兒。這些脆弱而過時的飛機的指揮官,名叫沃爾德倫、林賽和梅西,是三頭頑強的迷路的牛,在各自為自己領航。發現日本人的正是他們。

    “十五架魚雷轟炸機,方位130!”

    南雲和他的參謀人員並不覺得意外,儘管沒有戰鬥機護航——又是這麼樣!——這一點準使他們震驚。這方位說明這些飛機正是從南雲在迫近而企圖殲滅的那條航空母艦上飛來的。十五架飛機,一箇中隊;美國佬的航空母艦當然企圖先下手啦。但這位中將自以為在艦隻和飛機方面擁有四比一的優勢,並不擔心。他哪裡知道他正在駛近三艘航空母艦呢。“利根號”巡洋艦上那個水上飛機駕駛員始終沒報告還有另外兩條。

    冥冥中叫人啼笑皆非地安排了這個偵察機駕駛員。他起飛遲了半個小時,因此他那關鍵性的發現也相應地推遲了。他起初看見了一條航空母艦沒認出來;此後也沒提起那另外的航空母艦。作出了這番拙劣的表演,他在歷史中消失了;象咬死克莉奧佩特拉的那條毒蛇,他是個微不足道的人物,但一個帝國的命運在短時期內竟令人悲痛地取決於他。

    這十五架朝南雲撲來的飛機是“大黃蜂號”上的第八魚雷轟炸機中隊。中隊長約翰。沃爾德倫是個性情暴躁、意志堅強的飛行員,根據要求,率領他的部下穿過一層高射炮彈片和煙霧的厚幕,以及零式飛機的密集進攻,筆直地以慢速度飛來——我們無法記下他當時的心情,因為他是第一批陣亡者之一。沃爾德倫的這些飛機企圖展開隊形,朝這兩條航空母艦的頭部襲擊,卻一架接一架地著火,迸裂開來,掉在海里。只有幾架來得及發射魚雷。發出魚雷的也沒什麼戰果,因為沒一顆命中。幾分鐘之內就結束了戰鬥,日本人又一次大獲全勝。

    就在第十五架飛機在“赤城號”艦首附近猛地燃燒起來,冒著濃煙扎進藍色海水的當兒,從一條護衛艦上傳來一個刺耳的警報,使旗艦艦橋上的人個個不知所措:“十四架魚雷轟炸機來犯!”

    又來十四架?難道正象某些叫人毛骨驚然的古老傳說中那樣,死人從海里爬起來,乘上被打爛的飛機為他們的祖國繼續作戰嗎?日本人的頭腦是富於詩情的,這種想法很可能在南雲的頭腦裡閃現過,但是實際情況卻是相當清楚而令人震驚的。美國每條航空母艦上只有一個魚雷轟炸機中隊;這就是說至少還有另外一條航空母艦在前來對付他。“利根號”上那架可惡的水上飛機的報告當然是一文不值啦。可能還有四條航空母艦,或者七條呢。誰說得準那些詭計多端的美國人在搞什麼鬼名堂?日本的情報工作徹頭徹尾地失敗了。就象南雲一度偷偷地襲擊珍珠港一樣,敵人難道不能把幾條新的航空母艦偷偷地開進太平洋嗎?

    “加速一切準備工作,立刻起飛!”

    這道慌張地下達的放棄協同進攻的命令,發到了四條航空母艦上。空襲警報響起來,屏護艦隊的高射炮通通通地吐出一團團濃濃的黑煙,航空母艦打破了隊形躲避來犯的飛機,零式飛機本在慢騰騰地爬升到戰鬥巡邏的高度,這時改為朝這又一批沒有護航的飛機俯衝。這是“企業號”上吉恩。林賽的中隊。當麥克拉斯基朝西搜索前進時,這位臉有傷疤、身體不適的中隊長率領他的部下徑直奔向敵人。十架飛機被擊落,林賽的也在內。四架避開了劊子手,發射出魚雷,調頭飛返航空母艦。即使有哪個魚雷擊中的話,它可也沒爆炸。

    又是一次大捷!但是這支航空母艦突擊隊的陣勢卻完全給打亂啦。規避動作使“飛龍號”開到了遠遠的北方,幾乎看不見了,使“赤城號”、“加賀號”和“蒼龍號”從西到東排成了一線。屏護的艦隻被打散了,從天邊到天邊,冒著煙,一道道又長又彎的尾跡互相交叉。水兵和軍官們在航空母艦的飛行甲板上保持著旺盛的鬥志在繼續操作。他們剛才為中途島上來的幾十架轟炸機焚燒著墜落而歡欣鼓舞,如今又有兩批美國佬的魚雷轟炸機被零式飛機擊成粉!四塊飛行甲板上盡是飛機;一架也還不能馬上起飛,但已經全都加好油,裝好炸彈,而甲板上遍地都是雜亂無章的加油管、炸彈和魚雷,水兵們興高采烈地淌著汗水在清理,這樣飛機才能陡直地升空去殺敵。

    華倫。亨利曾把“企業號”看作一隻八百英尺長、滿載著炸藥和人的鐵蛋殼。這兒正有四隻這種鐵蛋殼;更貼切地說,四個龐大的水上燃料彈藥庫,沒有遮蓋,擦根火柴就能點上。

    “敵方魚雷轟炸機,方位095!”

    隔了短短的一段靜寂,傳來這第三份警報。零式飛機正朝預定的位置直飛,從那裡可以從高空擊退俯衝轟炸機,或再擊落些在較低空飛掠的魚雷轟炸機,反正不管哪一個先來都行。四條航空母艦正掉頭迎風,準備彈射飛機;可是現在又得迂迴前進,躲避空襲,而所有的眼睛都注視著低飛來襲的敵機,以及自己的戰鬥巡邏機群,它們一陣風似的俯衝下來,想再來一場泥鴿射擊。“約克敦號”上的十二架飛機軋軋地飛來。他們確實有幾架護航戰鬥機不顧死活地在上空躲躲閃閃地飛行,但是也幫不了什麼忙。十架被擊落了;兩架徒勞地丟下了魚雷後逃生了。三個魚雷轟炸機中隊如今都被殲滅了,而南雲的航空母艦突擊隊卻完好無恙。這時是十點二十分。

    “起飛出擊!”

    命令傳遍整個艦隊。第一批護航戰鬥機從“赤城號”甲板上騰空而起。

    就在這當兒,有個參謀發出一聲驚叫,幾乎聽不出是他的聲音了,這聲驚叫也許一直在南雲耳中震響,直到兩年後在塞班島受到雷蒙德。斯普魯恩斯指揮的另一支特混艦隊襲擊而陣亡時為止:“俯衝轟炸機!”

    深藍色的飛機排成傾斜的兩行,頂端伸進高空的雲層,朝旗艦和“加賀號”直衝而下,沒有受到一架戰鬥機的阻截。零式飛機都在接近水面的低空,它們在那裡擊落了許多魚雷轟炸機,正在繼續搜索。從較遠的地方,有個監視哨兵指著東方,只聽得傳來一聲叫喊:“俯衝轟炸機!”只見另一行深藍色飛機,一條虛線,正朝“蒼龍號”流矢般直扎。

    這是一次完美的協同進攻。時間精確得簡直不差一秒。這是個異乎尋常的偶然事件。

    韋德。麥克拉斯基發現了一條孤零零的日本驅逐艦在朝北進發。他猜想,它準是執行了什麼任務回去;要是這樣,它正在海面上劃出一支長長的指向南雲的白色箭頭。他直截了當而機敏地作出決定:掉頭跟蹤這支箭頭。

    與此同時,沃爾德倫、林賽和梅西的魚雷轟炸機中隊僥倖地一個接一個發動襲擊。差不多就在下一刻,麥克拉斯基僥倖地發現了這支突擊艦隊。整整遲起飛一個小時的“約克敦號”上的俯衝轟炸機僥倖地同時到達。

    在有計劃的協同進攻中,俯衝轟炸機是用來牽制敵方的戰鬥機的,這樣可給脆弱的魚雷轟炸機以進逼敵人的機會。相反地,這一回卻是魚雷轟炸機把零式飛機拉到了低空,給俯衝轟炸機掃清了高空。這些魚雷轟炸機中隊甘心情願在力量懸殊、毫無希望的情況下投入戰鬥,這不是僥倖,而恰恰是在戰鬥中的美利堅合眾國的化身。正是這額外的一點兒軍人精神,在決定性的幾分鐘內使歷史的天平倒向一邊。

    只要人們仍然打算用屠殺青年人的辦法來決定歷史的轉折——即使在美好的將來,那時,這種用人做獻祭的方式跟古代那種出於迷信的、但也不見得更可怕的獻祭方式一樣被廢除了——這三支美國魚雷轟炸機中隊就不會被人遺忘。古代的北歐英雄史詩會在敘述中列舉英勇戰鬥的人們的姓名和誕生地。這本傳奇小說且也來遵照這個傳統辦事吧。下面是這三個中隊的年輕人的名單,他們的名字是從一份已經快湮滅的案卷中找到的。

    美國軍艦“約克敦號”

    第三魚雷轟炸機中隊駕駛員報務員—機槍手蘭斯。E.梅西,指揮官利奧。E.佩里加利福尼亞州德斯坎索加利福尼亞州聖迭戈理查德。W.休森斯小哈羅德。C.倫迪衣阿華州沃特盧內布拉斯加州林肯韋斯利。F.奧斯默斯小本傑明。R.多德森伊利諾斯州芝加哥北卡羅來納州達勒的大維。J.羅奇理查德。M.漢森明尼蘇達州希賓明尼蘇達州萊克菲爾德帕特里克。H.哈特約翰。R.科爾加利福尼亞州洛杉機佐治亞州拉格蘭奇約翰。W.哈斯雷蒙德。J.達斯加利福尼亞州聖迭戈路易斯安那州新奧爾良

    奧斯瓦德。A.鮑爾斯約瑟夫。E.曼德維爾密執安州底特律新幹布什爾州曼徹斯特倫納德。L.史密斯威廉。A.菲利普斯加利福尼亞州安大略華盛頓州奧林匹亞柯蒂斯。W.霍華德查爾斯。L.穆爾華盛頓州奧林匹亞得克薩斯州阿默斯特卡爾。A.奧斯伯格特羅伊。C.巴克利新軍布什爾州曼徹斯特密西西比州福克納羅伯特。B.佈雷熱猶他州鹽湖城生還者哈里。L.科爾勞埃德。F.奇爾德斯密執安州薩吉諾俄克拉何馬州俄克拉何馬城威廉。G.埃斯德斯密蘇里州聖約瑟夫

    美國軍艦“企業號”

    第六魚雷轟炸機中隊駕駛員報務員一機槍手尤金。E.林賽,指揮官查爾斯。T.格雷尼特加利福尼亞州聖迭戈夏威夷州檀香山塞弗林。L.龍巴克威爾伯恩。F.格倫俄亥俄州克利夫蘭得克薩斯州奧斯汀約翰。T.埃弗索爾約翰。U.萊恩愛達荷州波卡特洛伊利諾斯州羅克福倫道夫。M.霍爾德格雷戈裡。J.杜拉瓦密西西比州傑克遜威斯康星州密爾沃基阿瑟。V.伊利阿瑟。R.林格倫賓夕法尼亞州匹茲堡新澤西州蒙特克萊弗盧努瓦。G.霍奇斯約翰。H.貝茨佐治亞州斯特茨博羅印第安納州瓦爾帕萊索保羅。J.賴利埃德溫。J.穆欣斯基阿肯色州霍特斯普林斯佛羅里達州坦帕約翰。W.布羅克約翰。M.布倫德爾亞拉巴馬州蒙哥馬利印第安納州韋恩堡勞埃德。托馬斯哈羅德。F.利特菲爾德俄亥俄州昌西佛蒙特州本寧頓生還者艾伯特。W.溫切爾道格拉斯。M.科西特衣阿華州韋伯斯特城加利福尼亞州奧克蘭羅伯特。E.勞布小威廉。C.漢弗萊密蘇里州裡奇蘭佐治亞州米利奇維爾小愛德華。赫克多伊爾。L.裡奇密蘇里州卡西奇俄克拉何馬州瑞安歐文。H.麥克弗森威廉。D.霍頓伊利諾斯州格倫埃林阿肯色州小石城。

    斯蒂芬。B.史密斯威爾弗雷德。N.麥科伊衣阿華州梅森城加利福尼亞州聖迭戈美國軍艦“大黃蜂號”

    第八魚雷轟炸機中隊駕駛員報務員—機槍手約翰。C.沃爾德倫,指揮官霍勒斯。F.多布斯

    南達科他州皮埃爾堡加利福尼亞州聖迭戈小詹姆斯。C.歐文斯阿十利奧。馬菲加利福尼亞州洛杉礬加利福尼亞州聖羅莎雷蒙德。A.穆爾湯姆。H.佩特里弗吉尼亞州里士滿西弗吉尼亞州埃利森裡奇傑弗遜。D.伍德森小奧特韋。D.克里西加利福尼亞州貝弗利希爾斯弗吉尼亞州文頓喬治。M.坎貝爾羅納德。J.費希爾加利福尼亞州聖迭戈科羅拉多州丹佛威廉。W.艾伯克龍比伯納德。P.費爾普斯堪薩斯州梅里亞姆伊利諾斯州洛文頓烏爾弗特。M.穆爾威廉。F.索希爾西弗吉尼亞州布盧菲爾德俄亥俄州曼斯菲爾德威廉。W.克里默弗朗亞斯。S.波爾斯頓加利福尼亞州里弗賽德密蘇里州納什維爾約翰。P.格雷馬克斯。A.卡爾金斯密蘇里州哥倫比亞內布拉斯加州懷莫爾哈羅德。J.埃利森喬治。A.菲爾德紐約州布法羅紐約州布法羅小亨利。R.凱尼恩達爾文。L.克拉克紐約州芒特弗農衣阿華州羅德尼小威廉。R.埃文斯。小羅斯。E.比布印第安納州印第安納波利斯亞拉巴馬州沃裡厄格蘭特。W.蒂茨霍利斯。馬丁俄勒岡州謝里登華盛頓州布雷默頓羅伯特。B.邁爾斯艾什韋爾。L.比科加利福尼亞州聖迭戈路易斯安那州霍馬羅伯特。K.亨廷頓加利福尼亞州南帕薩迪納生還者小喬治。H.蓋伊得克薩斯州休斯敦華倫。亨利當然對這個戰術上的奇蹟一點也不知道。

    緊閉在座艙裡,由於禁止用無線電通話而同外界隔絕,他被卡住在這藍色轟炸機的隊列裡,在越來越厚的雲層上面轟隆隆地穿過天空,只知道麥克拉斯基——出於某種值得慶幸的原因吧——終於下令轉向東北了;而無線電禁令呢,也有一兩次被一段聲音微弱的飛機上播發的片斷打破了,這說明準是有人發現了日本人,跟著是一條軍艦上的大功率無線電廣播,沒錯兒,正是邁爾斯。布朗寧那激動的聲音,正粗聲大氣地叫著,“進攻!我再說一遍,進攻!”

    接著,兩小時多以來第一回,華倫聽到麥克拉斯基的男中音,冷靜、清晰、微帶嘲諷的味兒,是年輕的職業軍人在叫激動、嘮叨的老派人保持鎮靜,“照辦,只等我發現這幫狗雜種。”他心裡頓時湧起一陣對麥克拉斯基的熱烈信任。只過了幾分鐘,透過雲層中的空隙,只見日本艦隊陡地出現在眼前,一大片艦隻,從天邊展開到天邊,叫人勝目結舌。

    看上去真象太平洋艦隊的一次大規模作戰演習。這是華倫最初的印象,而對它們進行俯衝轟炸就簡直等於大屠殺。麥克拉斯基低沉地下令開始下降到進攻的高度。轟炸機大隊朝耀眼的白雲直沉。穿過上層白雲,只見在一縷縷低空的雲絮下,整個敵方艦隊一覽無餘地展現在眼前。

    艦隊的隊形一片混亂。長長的骯跡在海面上打彎,縱橫交叉,象小孩子用指頭在藍底上畫的白道道,屏護艦隻陣勢凌亂,有的朝這邊駛,有的朝那邊開;整個場景上空漂浮著一團團高射炮的黑煙。象蒲公英的絨冠;處處地方,炮口閃著淡黃色的火光。華倫第一眼只看到一條航空母艦,可眼前正有三條几乎排成一個縱陣,全都迎風行駛著,冒著黑煙,長長的白色航跡筆直地拖在後邊;而在遠遠的北方有另一條大船,有一簇艦隻護衛著,也許就是那第四條航空母艦吧。

    一大群微小的飛機掠過浪峰在艦隻之間衝刺。華倫看到有一架尾巴上冒著煙,另一架突然著火焚燒;下面已經在進行某種戰鬥,可是敵人的戰鬥巡邏機群在哪兒啊?天上空得出奇。麥克拉斯基已經在下進攻令啦!一箇中隊對付一條航空母艦,第六偵察機中隊對付殿後的那條航空母艦,第六轟炸機中隊對付第二條;眼前且放過那第三條。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麥克拉斯基已經把機頭朝下開始俯衝了,而華倫的中隊長緊跟在他後邊。

    從這時起,無非是熟悉的那一套,簡直等於中隊轟炸練習,俯衝轟炸的那套基本功。唯一的不同點——在這最後關頭,一手搭在俯衝的閘把上,開始感到一輩子從沒這樣心情舒暢過,他不禁心裡這樣想——眼前唯一的不同在於遠在下面一萬五千英尺外的海面上他得擊中的長方形物體不是靶排而是條航空母艦!這使得投彈分外的容易。飛行甲板的面積是一條靶排的一百倍。他曾不止一次地用假炸彈擊破靶排的邊緣哪。

    可是,戰鬥巡邏機群在哪兒呀?因為他們自己沒有護航,他一直擔心的就是這個。這件事到現在為止真容易得叫人難以相信。他老是扭回頭去望望有沒有零式飛機從雲端裡猛撲下來。一點蹤影也沒有。麥克拉斯基和最前面那幾架轟炸機,已經一架接著一架,搖搖晃晃,一路陡峭地衝到下面老遠的空中,竟連高炮炮火也沒有捱到。華倫曾時常想象、憧憬轟炸航空母艦的情景,但是從來沒想到竟是這樣走過場的事兒。

    他興高采烈地朝對講機裡說:“我看,我們動手吧,科尼特。全準備好了?”

    “是,亨利先生。”乾巴巴地拖長了音調。“哦,零式飛機到底在哪兒,亨利先生?”

    “我哪知道。你有意見嗎?”

    “沒有,亨利先生!把蛋下個準,長官。”

    “試試看嘛。我們把右舷朝著陽光。他們很可能從那邊出現。”

    “行,亨利先生。我把眼睛擦得亮亮的。祝你走運。”

    華倫扳扳操縱俯衝襟翼的手把。沿著兩翼的有孔金屬襟翼張開了,構成V字。飛機好象失靈似的慢下來,航空母艦掉到機身的一邊,被機翼遮住,看不見了。機首往上抬,飛機一陣顫動,簡直象是活的,在給人提警告;華倫把身子朝前一衝,頭暈目眩地把機首衝著下面極遠極遠的海面,象滑行鐵道上的遊玩車般朝下直扎,然後挺直了身子。

    天哪,航空母艦就在他的望遠瞄準鏡內,正在那顆顫動著的小珠上方。但願他們下衝到比較溫暖的空氣裡時這瞄準鏡不致被水氣弄模糊才好!透過油汙的座艙罩,能見度不會太高。

    真是一次十全十美的俯衝。危險始終在於俯衝衝過了頭,來個倒栽蔥,那時再要控制簡直就不可能了,但他正以非常完美的角度衝向這條航空母艦,大概六十五、七十度,幾乎正對著艦尾,略微偏左,恰到好處。他這會兒已不坐在座位上,而是臉朝下緊貼在安全帶上,純然是俯衝時的感覺。他一向認為這正象從高臺上跳水。同樣的腦袋朝下栽的感覺,同樣的在腸子和睪丸間叫人難受的感覺,這是難以消除的。下衝的路程很長,幾乎整整一分鐘,他有出色的操縱裝置來校正側滑或搖晃,但這次俯衝進行得很順利。他死勁地踩住一個腳鐙來抵銷這架SBD型經常偏航的傾向,只聽得減速的引擎嗚嗚地響,增加阻力的副翼被氣流震撼得呼呼地叫,他們正歡快地朝下飛掠——而那飛行甲板就在他的一點兒沒被弄模糊的小透鏡內,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楚,硬木甲板在陽光裡顯出一片明亮的黃色,島狀上層建築前面那塊白色長方形中央有個顯眼的紅色大圓球,甲板後部雜亂無章地停滿著飛機,細小的日本人象昆蟲般在飛機周圍奔忙。他高度計的指針在朝反方向轉,他感到耳朵受壓,飛機裡熱起來了。

    他突然看見一顆差一點命中的炸彈在島狀上層建築邊激起的一大片白色水花;接著是一片火紅,一聲大爆炸、把那肉丸似的紅球四周的白漆掀個精光,猛的騰起一片黑煙。原來有顆炸彈命中啦!他看見兩架轟炸機陡直升上天空。他兩耳痛得要命。他嚥了一口口水,耳朵又感到受壓。這條航空母艦眼前正處在困境中;再好好送它一顆炸彈就當真能使它報銷。華倫在五千英尺的高空。條例上規定在三千英尺左右的上空投彈,但他打算至少下降到兩千五。高高興興地控制著一切,注視著儀表度盤,注視著幾乎就在他正下面的飛快地增大的甲板,他打起精神,準備在臨陣的一剎那當機立斷。他打算把炸彈砰的扔在他瞄準鏡中停著的那些飛機中間;不過,如果這條母艦再先挨一顆別人投的炸彈的話,他就不必用一顆寶貴的半噸重的炸彈來再給以重創,就還來得及掉轉方向,去襲擊遠在前方的那第三條航空母艦。

    可是眼前在望遠瞄準鏡中正朝他迎面湧來的這些凌亂地擠在一起的飛機,清晰得連機身上的白色號碼也看得清,還有那些微小的日本人看見他迎面衝下來,四散奔逃,打著手勢,這些是多出色的轟炸目標啊!至今尚未捱到別的炸彈;那麼由他來吧。這會兒,他的心怦怦地跳,嘴裡發乾,耳朵好象快要爆裂開來。他使勁一拉投彈器,隨著炸彈離機下墜,感到機身一震,頓時輕起來,為了保證不把炸彈投偏,他沒有忘記繼續朝前直飛,然後爬升。

    他身子朝後倒在機座上,頭腦發暈,肚子好象啪地緊貼在脊骨上,眼前一片灰霧忽現忽隱;他把機尾一甩,朝後一望—…。乖乖,我的天!

    一片白熱的火焰從這些飛機中間升起,冒著滾滾黑煙;就在他望著的當兒,火勢蔓延開去,沿著甲板一路爆炸,向上直冒,一片美麗的顏色,紅、黃、紫、粉紅,還有五光十色的煙柱直衝雲霄。僅僅一兩秒鐘,多大的變化啊!碎片朝四面八方飛迸,飛機的碎片、甲板的碎片,整個人體象被拋起的布娃娃般在空中翻跟頭;多麼可怕、叫人難以相信的壯麗景象啊!這一大片充滿瘋狂的大屠殺的地方,烈火和濃煙轟隆隆地朝天直衝,朝艦尾湧去,因為這條被擊傷的航空母艦依舊在以全速迎風前進。

    “亨利先生,有架零式在大約一干英尺的空中,角度八點鐘。”對講機裡傳來科尼特的聲音。“它正朝我們衝來。”

    “明白。”華倫把飛機機頭朝下,朝水面俯衝,拚命地躲閃、偏航。海面湧起一排排浪峰,又長又自,他穿過象雹子般打在他座艙罩上的浪花一路猛衝,捉摸不定地閃避著,這架SBD—3型能始終靈敏地適應這樣顛來倒去的飛行,使他感到慶幸。這是按規範辦事:緊貼水面,讓那個日本人打不中,誘使他扎進海里。科尼特的機槍噠噠噠地怒吼起來,飛機震得使華倫牙齒噠噠響。他看到機首前方几碼外的水面被子彈濺起一行水花,抬眼一望,只見那架零式正朝他俯衝下來,噴射著黃色的火焰和白煙。在珍珠港上空把他擊落的那架戰鬥機漆的是和平時期的銀色;這架是骯髒的斑斑駁駁的棕綠兩色,但機翼上那些紅色大圓點卻是完全相同的。零式飛機直衝到水平面才爬升,消失在一片高炮煙中;我的天,這些該死的玩意兒操縱起來可靈活哪。

    華倫在飛行中打眼角上瞥見了一幕悲慘的景象——一片上有一顆白色五角星的藍色機翼,突出在水面上;就只剩下一片機翼。它消失了,接著一條巨大的灰色軍艦出現在他的擋風玻璃前,但見有四十道黃色光芒在朝他閃爍,準是條戰列艦或重巡洋艦。高炮炮彈在他周圍砰砰地爆裂,冒出團團黑煙,震撼、衝擊著他的座機。幾秒鐘工夫,軍艦橫在他的正對面,攔住了他的去路,一大堵灰色的銅牆。華倫拚命把這無畏式飛機拉起,於是它越過前甲板躥上天空,飛得比那彎曲形的塔式桅杆低得多,差一點碰上前炮塔上那幾根灰色的長炮筒。

    他如今總算飛越屏護艦隊啦!但願好運能維持下去,能把正從背後朝他周圍水面上撒彈片的高炮群拋在後面——“亨利先生,那狗雜種又來了。他一路釘著我們不放哪。”

    “明白。”

    華倫又想用那一套東躲西避的辦法,放大膽子儘量緊貼水面飛行,可是飛機如今駕駛起來不靈活了。零式飛機發射出的紅色曳光彈象雨點般沿著他的左舷落下,擊起一股股白色水柱。他使勁朝右拐,一片機翼差一點被浪峰捲住。飛機不象剛才那樣聽人使喚了。

    “呱呱叫!亨利先生,我看哪,也許把這狗雜種打中了。”科尼特的聲音聽上去象個在看中學壘球賽的孩子。“我敢說,他準是趕回家看媽媽去了。你瞧,亨利先生,他就在正後方。他在冒煙哪。”

    無畏式飛機掉頭爬升。那架殲擊機朝敵特混艦隊退去,尾巴上拖著條濃煙;而在它的後面,屏護艦隻的後面,三條航空母艦全在陽光燦爛的青天下冒著火焰和黑煙。他不禁納悶,是誰擊中那第三條航空母艦的呢?另外有個駕駛員幹下了他想幹的事嗎?這第三條航空母艦在燃燒,這是絕對沒問題的。這三根黑色煙柱直衝特混艦隊的高空,象樞車上插的三片黑羽毛。

    他看看錶,望望油表,再望望航空地圖。這時是十點半,而他是在十點二十五分飛來襲擊的;這五分鐘內他過了多長的一段生活呀!油太少了,不能多考慮了。他相信,參謀部定的選擇點的方位準是搞錯了。這幫參謀部的笨蛋沒準兒以為斯普魯恩斯會以全速進軍——他們對日本人也同樣估計錯誤——而實際上他倒很可能掉頭迎風,去回收戰鬥巡邏機或者返航的飛機了。華倫朝十點鐘方位飛去,心情沉重地意識到飛機的反應還是不大靈活。

    “這一下真出色,亨利先生。乖乖,這小玩意兒可真一飛沖天哪!”

    “喂,科尼特,察看一下機尾部分。我就要搖撼機尾操縱桿啦。如果翼面上有什麼損傷,告訴我。”。

    “是,亨利先生。啊,老天爺,方向舵掉了,長官。只剩一小塊破片兒啦。”

    “沒關係。‘譁倫硬壓下心頭湧起的一陣恐懼。”我們自己也要回家看媽媽去啦。“

    “我們回得了嗎,亨利先生?”

    “哪有回不了的道理,”華倫愉快地說,心裡可沒這麼樂觀。“我們也許得扔它兩三塊巧克力糖在油箱裡。”

    “哦,不管怎樣,亨利先生,”科尼特帶著他難得有的歡樂笑聲說,“不管會出什麼事,光是投中那一下,看那幫狗雜種在那邊挨火燒,就值得了。”

    “同意。”

    華倫這會兒想起禁止使用無線電的階段已經過去了,倒是個可喜的意外。他把汽油孤注一擲爬升到兩千英尺,收聽“企業號”上發出的Y-E返航信號。從正前方的十點鐘方位,又響亮又清晰地傳來他盼著的莫爾斯電碼發送的字母。他把速度減到近乎失速的程度,下降到貼近覆蓋著白色浪花的洶湧的大浪。這是樁千鈞一髮的事,不過總是有可能碰到救護驅逐艦的。他心裡很得意,在海面上迫降也嚇不倒他。他依舊看得到那條日本母艦上火焰在翻騰,飛機在爆炸,人體在紛飛。是他幹成的;幹成了,他呢,可還活著,正光榮地返航。

    機尾後好多英里的地方,南雲中將正被他的參謀們拉著離開那在燃燒而朝一邊傾側的“赤城號”。熾熱的鐵甲板仍然被一聲聲爆炸震撼著,甲板上那些斷肢缺腿的死屍被烤得發出一陣陣烤肉的氣味,他一邊在這些屍體中間小心地覓路前進,一邊還在婆婆媽媽地嘀咕,實在還沒必要棄艦而逃。他沒授權那條沒中彈的“飛龍號”上的下屬山口來指揮,甚至也沒給山口任意出擊的權利。這位心神錯亂的老先生爬下繩梯,到一條巡洋艦的救生艇中,仍舊是這支被擊潰的航空母艦突擊隊的總司令。可是山口不願再等待南雲(他也許剛替日本斷送了戰爭的勝利)的命令了。看到第一批炸彈使“加賀號”上冒起一片濃煙烈火,山口馬上開始發動反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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