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上,天還沒破曉,早班值勤期間,美國潛艇“烏賊號”正沿著呂宋島西岸,向林加延灣破浪前進。拜倫穿著黏搭搭的雨衣,緊挨著陀螺儀重發器,站在小艦橋上。前甲板每次往下一沉的時候,溫暖的黑色水花就向他撲面打來。望過去,監視哨只是些無聲的人影兒罷了。今晚他們該不至於打瞌睡了吧,拜倫想道。他意識到他們正在投身虎穴,並在偷偷潛行,除了這種感覺以外,拜倫在戰時的這第一次作為“值日軍官”的值夜,就跟平時任何一次值夜沒有什麼兩樣——無非是站在那受風的、溼淋淋的、大搖大晃的艦橋上,向那黑沉沉的一片望去,一無動靜,時間顯得又長又空虛。
說到投身虎穴,他比一般水兵們多瞭解些。這次出航與其說是戰備偵察,還不如說是執行自殺性的任務。埃斯特指給他看了林加延灣海圖上標出的淺水的深度,以及那些幾乎封住海灣出入口的珊瑚礁。在東面有一個暢通的人口,但那兒佈滿了日本的反潛艦艇。如果一條美國潛艇運氣特別好,從日本的反潛艦艇旁邊溜過去,發射魚雷,襲擊一艘部隊運輸船,這一下子就捅了整個侵略軍的黃蜂窩——那好吧,從這一刻起,正象埃斯特所說的,潛艇裡的日子就不會怎麼好過,也不會太長久了。
這一切,拜倫都認為說得有理。但是普倫指揮的那條潛艇深入斯卡帕弗洛,擊沉“皇橡號”,不是同樣冒著九死一生的風險嗎?那德國潛艇艇長一舉成功,安全返航,成為英雄人物,受到國內熱烈歡迎,希特勒還親自授予他一枚獎章呢。現在,這孤零零的一條潛艇,在黑暗中前進,駛向那控制著天空和海洋的龐大的敵軍。這種光景叫拜倫興奮激昂得不得了。這也許是一種愚蠢的感情吧,他明白,可這是真實的感情。很明顯,副艦長也有同樣的感覺。今晚上,卡塔爾。埃斯特正抽著一支長長的棕色哈瓦那雪茄。這就可以看出他勁頭很足;平時他只抽劣質的灰色菲律賓雪茄。至於胡班艇長,投入戰鬥的急切心情幾乎叫他達到了興奮的狀態。
拜倫對他的上司不再生氣了。艇長曾壓得他厲害,但是現在看來。這一場賭氣還是他自己不對。他一個勁地懶懶散散,實在太孩子氣了。布朗奇。胡班是帶領潛艇的能手。這一點在上一回再度證明了:他讓潛艇象踩著一片荊棘似的穿過馬尼拉灣新布的魚雷區,布放魚雷是為了阻擋日本的潛艇。他還是個技術高明的輪機匠,他那雙手跟柴油發動機打起交道來。十分敏捷,不怕髒,也不怕被蓄電池中的酸液刺疼。他的缺點無非象任何海軍學院出身的勤奮學員那樣,急於立功,對日常文書工作拘泥得要命,往往要拿些什麼去孝敬“四條槓”和海軍將領。這又怎麼樣呢?他曾在操縱機輪、發射魚雷的演習上獲得“優”等評獎。打起仗來,這兩手可是不能等閒視之的。現在正在向敵人駛去的當兒,胡班是個使人信得過的領班。
東方吐出了魚白色,艇長走上小艦橋望望那陰沉沉的夜空。“‘夫人’主張在六點鐘下潛。能見度這樣低,我們幹嘛要往水裡鑽呢?離仁牙因灣還遠著呢。我才不準備爬行到那兒去,一個鐘點走三海里,讓‘鮭魚號’和‘海豚號’搶在咱們的頭裡進攻。另外多佈置四個監視哨,不間斷地搜索天空,開足馬力前進。”
“是,艇長。”
天亮起來了。“烏賊號”在海風捲起的一陣陣灰色浪濤中間左右盤旋、軋軋作響地以二十海里的時速前進,叫人直想嘔吐。胡班喝了一杯又一杯咖啡,四個手指虛握著香菸,一支接一支地抽,撲面的浪花打溼了身子,他也不管。拜倫從監視哨上下來,只見埃斯特正在司令塔裡埋頭看著一張航海圖,心事重重地咬著一支已熄滅的雪茄。拜倫跟他招呼:“早晨好!”他只是在喉嚨裡嗯了一聲,算是答應。
“有什麼心事呀,‘夫人’?”
埃斯特往斜裡看了舵手一眼,咆哮道:“我們怎麼能知道日本飛機上沒有雷達呢?他們處處都打你個措手不及——這幫黃色。的猴崽子。再說,日本的潛艇你想到沒有?在大白天,我們給人當活靶子打罷了。我也想盡快趕到林加延灣。可是我要確實到達那兒啊。”
拜倫從埃斯特的肩頭向航海圖望了一眼。那半島從呂宋島島身朝西北伸出來,就象黃色無指手套上的一個拇指。“拇指”和“手”中間的虎口,那“U”字形的一片藍色,就是仁牙因灣。看圖上的航線,潛艇已開到這“拇指”的中部。按照計劃好的路線,等到駛過“指尖”後,就往東一轉,沿著珊瑚礁和淺灘直駛,再折向南,又沿著拇指一路南下,最後來到預定的敵人登陸的灘頭陣地——離馬尼拉最近的地點。
“喂,‘夫人’,你可曾聽說過肯室。普倫這個人嗎?”
“怎麼沒聽說過。那個在斯卡帕弗洛擊沉‘皇橡號’的德國佬。他又怎麼樣啦?”
“他在柏林講了一堂課,我去聽了。”拜倫伸出一個手指沿著地圖上那道珊瑚礁劃了一下。“他當初就是穿過這種勞什子,鑽進斯卡帕灣,找到一個缺口,從水面上溜過去。”
埃斯特把他那張長下巴的臉轉向拜倫,只見他盾心緊皺,嘴角一彎,帶著一個奇怪的冷笑,說道:“勃拉尼。亨利,你巴不得擦亮你的勳章吧?你?”
“曖,要是我們能從珊瑚礁上穿過去,就可以早些到達目標,是不?這樣我們可以躲開港灣入口那兒的驅逐艦。”
埃斯特的那副冷笑的面孔不見了。他伸手去拿沿海導航手冊。
阿一嗚嘎!阿一鳴嘎!阿一嗚嘎!
“下潛,下潛,下潛。”整條艇上,轟隆隆地響徹了布朗奇。胡班的迫切而又平靜的聲音。甲板向前往水裡直衝。監視哨的水兵們猛地跌進了溼淋淋的升降艙口,跟著跌進來的是值日軍官、艇長,最後一個是航信士官,他把艙門砰的關上,用鉤於鉤牢。拜倫耳邊聽到了那已經聽熟的噝噝聲和嘆息聲;好象那條潛艇是一頭有生命的怪獸,正在大口地呼氣;他耳鼓上頓時感到空氣的壓力。接著才聽見輪機長在下面大聲吼道:“艇內加壓!”
“烏賊號”速度放慢了,懶洋洋地往深水裡鑽,豁朗豁朗地發出水聲。
胡班擦了擦他那直淌著水的臉。“懷蒂。普林格爾發現了一架低飛的飛機黑影。也許只是一隻海鷗。普林格爾的眼力很好。我沒爭論,反正太陽就要出來了,‘夫人’。下潛到三百英尺,保持水平航行”。
“是,艇長,”埃斯特答應道。
拜倫搖搖晃晃地滑進下面的駕駛室,在朝前傾的甲板上往前走。左舷艙壁上象聖誕樹般閃爍的小燈呈一片綠色,顯示出艇身上每一窗孔門洞的情況。水平舵手掌著大舵輪,鎮靜自若地緊盯著深度表。在這兒,沒有一絲戰鬥前的焦慮。
“負槽排水到測標!”
對於慣常的一套工作程序,拜倫幾乎未加註意。在前部的魚雷艙裡,他看見漢遜班長和他的手下人正在給新運到艇上的兩枚魚雷裝上彈頭。拜倫感到兩眼扎痛;自從離開馬尼拉以來,他還沒睡過覺呢,但他還是要親自檢查一下魚雷是否準備好了,一聲令下,就可以發射。漢遜報告艦首六根魚雷發射管已全部裝上了魚雷;一條條“魚”都已按照工作程序檢查過了;新的秘密雷管隨時可以插進彈頭。沿著艙壁的架子上裝著一排黃色的假彈頭,在和平時期中,這些假彈頭裡裝滿了水,用作射擊練習。壓縮空氣會把彈頭裡的水全部擠出來,魚雷就會浮出水面,等待回收。沒有漆過的鐵彈頭裡填滿了梯恩梯,現在都已裝在魚雷的彈頭上。沒有雷管是不可能爆炸的,可是拜倫曾看到水兵們跟這些灰色的彈頭打交道時,總是戰戰兢兢、恭而敬之,害怕它們那潛在的殺傷力和破壞力。
拜倫蹲在一枚魚雷上面的一個鋪位裡,正在和魚雷兵們一起喝咖啡,埃斯特上尉出現了。“老天啊,勃拉尼,他準備要試一試了。”
“試什麼?”
“試一試你出的主意呀。他一直在研究海圖和航行方向。我們準備浮出海面,尋找珊瑚礁的缺口。他要跟你談談那個德國潛艇艇長的講話。”
在萬點金光的中午,潛艇的黑鼻子冒出了海面。拜倫搖搖晃晃地踏上顛簸的、被海浪的泡沫弄得濘滑的前甲板,也就是走進了一片明亮、炎熱的陽光中。監視哨和測深員穿著飽鼓鼓的救生衣,跌跌撞撞地跟在他後面。他不禁向那沒有片雲的青空望了一眼。在船艙下面的渾濁的空氣裡呆了那麼一陣子,清新的海風總是讓人感到美極了,尤其是今天,因為要投身虎穴去,那美滋滋的感覺更加鮮明。正前方,深色的海洋溶入綠色的淺灘,泡沫四濺的激浪發出一片怒吼聲,衝擊著那些彈丸似的棕桐小島和棕色的磷峋岩石。白色的海鷗在潛艇上空尖叫。
“三分之一馬力,減速前進!把測深錘拋出去!”胡班在艦橋上喊道。浪濤沉重地拍打著艇身,一陣陣碎浪在沙灘上呼嘯,這一片喧鬧把胡班的喊聲壓下去了。珊瑚礁從深海里探出頭來——粉紅色的螺旋形體,圓形的灰色穹蓋。“烏賊號”正向兩個小小的巖島之間的缺口駛去。
“記上!四英尋,右舷!”
拜倫看到水下那一片黃色的珊瑚細沙在緩緩斜著上升,上面是密密麻麻擺動著的海團扇。壓艙水已經排幹,“烏賊號”吃水十三英尺光景。
“記上!三英尋,左舷!”
十八英尺。龍骨下面還足足有五英尺水深。潛艇隨著浪潮的起伏顛簸得厲害,拜倫和他的一夥人站也站不穩,全身都給浪花打溼了。那較小的島嶼越漂越近,連樹上的椰子也數得清了。在艦橋上,在牛鼻般的艇首,在魚尾般的艇艄上,監視哨正用雙筒望遠鏡搜索著天空。然而在這—大片陽光照射下的空氣、水、棕櫚以及岩石的景色中,唯一顯示出人的跡象的,就是那艘從海洋深處浮起來的奇形怪狀的黑船。
“關上全部發動機!”
在艦橋上,埃斯特用雙手攏在嘴邊,大聲喊道:“迴音測深儀上十五英尺,勃拉尼!你看到的是什麼?”
拜倫渾身溼透,一步一滑地走來,兩手往前揮著。“沒問題!繼續向前!”他高聲喊道,原來穿過了缺口,海水的顏色又一點點藍起來了。潛艇兩邊,烏糟糟的激浪不斷地在衝擊棕色的、形成了坑坑窪窪的岩石,碎浪消失後,留下一片白色泡沫。
螺旋槳破浪前進;一條巨大的浪頭捲過,把船抬起來又掉下去。“烏賊號”發出了一陣嘎吱嘎吱的金屬聲,打了一個戰慄,跌跌撞撞地往前撲過去。島嶼在兩旁溜過去,拜倫聞到了一股棕櫚樹葉的清香味——棕櫚樹離得很近,只消把帽子用力一扔就能打著。
“四英尋,左舷!”
“四英尋,右舷!”
一簇簇的珊瑚頭象錨雷似的在艇下漂過,越來越深。這時,艇首正直朝碧藍的海水駛去。在激浪的撞擊和設濺聲中,只聽得艇長心花怒放地在那裡吼道:“撤下測深員和監視哨!準備下潛!”
拜倫站在艙裡,赤裸著身子,腳下是一堆溼透了的衣服,他正用。一條骯髒的粗毛巾擦乾身子。埃斯特探頭進來,滿臉笑意地把嘴咧得大大的,一雙碧綠的眼睛象翡翠那樣閃著光亮。“這一手怎麼樣?幹得真不賴呀!”
“是你找到了缺口,”拜倫說。
“運氣也真好。那張海圖真他媽的太不清楚了。多虧巡邏飛機上的駕駛員正在吃他們的中午‘火鍋’什麼的。”
“出了什麼事啦?我們擱淺了嗎?”
“右舷的螺旋槳碰上了一簇珊瑚頭。曲軸沒有傷。艇長高興得什麼似的,勃拉尼。歇一會兒吧。”
接連打著呵欠,拜倫一骨碌爬上那發了黴的、熱烘烘的床鋪。他心想,這一下,“烏賊號”可鑽進死坑裡去了,再要掙脫出來可難呀。不過,這讓艇長操心去吧。他象關上電燈似的切斷了自己的思路——拜倫能做到這點,這對於他結實的身子大有好處,雖說因之常常叫他的父親、他的海軍上司氣得要命——一下子就睡熟了。
一陣搖撼、一聲沙啞的耳語把他弄醒了。他聞到一股嚼菸草的人吐出來的氣息——那是艇上的軍士長德林格。“就戰鬥崗位,亨利先生。”
“什麼?”拜倫把簾子拉開,從過道那兒照過來的黯淡的燈光,顯現出一張有兩個下巴的、有濃重煙味的臉,和他面對著面。“就戰鬥崗位嗎?”
“別作聲。”
“哦。”
這會兒,隔著薄薄的艇殼,拜倫能聽到船身下翻滾的水聲,以及乒的一聲,聲音尖銳、輕微、發顫。在海上演習時,從進攻教練艦那兒,這一聲是聽熟了的。目前這一個回聲測距聲卻不同:音調更高,顫動得更厲害,帶一種特殊的音色。
是敵人。
他們正在靜悄悄地行駛,他意識到這個。通風裝置都關掉了。空氣叫人窒息。軍士長德林格那張肥厚的臉上的皺紋由於擔心和興奮而繃得緊緊的。拜倫激動地伸過手去。輪機長用他那多繭的大手,握了握拜倫的手,就走了。拜倫看看錶,知道他睡了一個小時。
每逢進入戰備狀態,他擔任潛水軍官。他匆匆趕到他的戰鬥崗位,只見操縱室裡每個人都鎮靜地在幹自己的工作,也就放了心。操縱艇首和艇尾水平舵的人員在大舵輪邊注視著深度表,德林格和他的標圖人員圍著自動航跡推算描繪儀,擠成一團;懷蒂。普林格爾站在縱傾調整器旁邊,就象和平時期在珍珠港外演習時一樣。他們已經歷過成千上百次了。拜倫想,這會兒就見出胡班那種單調刻板的操練日程表的好處來了。埃斯特抽著一支長長的、噴香的哈瓦那雪茄。跟軍士長站在一起,注視著逐漸繪製出來的標圖。回聲測距儀越來越響了;好些推進器的混雜的聲響越來越響。奎恩少尉正站在潛水軍官的崗位上。在操縱室內所有的人中只有他一個人眼睛睜得大大的,嘴唇嚇得發抖。奎恩目前還不是小組成員,他剛遭遇過一次沉船,他離開潛艇學校也不久。想到了這一點,拜倫也就不怪他了,他換了奎恩的班。
“‘夫人’,什麼時候來了這突然變化?”
“我們大約在九千碼左右用‘聲納’撿到了這些寶貝兒。突如其來的事。我們準是剛通過了一道暖流層。”
“聽聲音對方好象來了一大批呢。”拜倫說。
“聽聲音好象有一整批該死的登陸部隊呢。這些東酉的反射波拉開到一百度。我用前還分不清究竟是什麼玩意兒。”埃斯特輕快地登上司令塔的梯子,走過拜倫身邊時,在他肩上緊抓了一下。
拜倫豎起耳朵聽埃斯特和艇長在司令塔中低聲說些什麼。從傳話筒中傳來了一道命令,是胡班充滿自信的聲音,又平靜又緊張:“勃拉尼,上升到七十英尺,不要再高,聽見嗎?七十英尺。”
“七十英尺。是,艇長。”
水平舵手們轉著舵輪。“烏賊號”翹起來了。深度表上的指數不斷地在上升。外面的聲響更大了:聲納的乒乒聲,螺旋槳的噠噠聲,現在很明顯了,聲響來自前方。
“七十英尺了,艇長。”
“很好。現在,勃拉尼,仔細聽好。我要一號把第二號潛望鏡不斷地升高。”艇長的聲音很堅決,但又是壓低了的。一然後我要你升高恰好一英尺,平航一陣——再升高一英尺,再平航一陣——就象我們最後一次進攻‘利區菲爾德號’時所幹的那樣。穩穩當當的,你明白嗎?“
“是艇長。”
勃拉尼背後進攻潛望鏡的細鏡筒悄悄地升起,最後停住了。
“升到六十九英尺了,艇長。”
“很好。”
保持水平航行。頓了一下。“升到六十八英尺了,艇長。”
那兩個水平舵手要算是船上最得力的水兵,他們配成一對真可說天錯地差。史比勒——那個滿臉雀斑的得克薩斯人——是三句話不離一個“他媽的”;而瑪裡諾呢——從芝加哥來的一個嚴肅的意大利人——脖子上永遠掛一個耶穌受難像,連“該死的”也從不說一聲;可是他們幹活的當兒,配合得象一對雙胞胎,讓潛艇一英寸一英寸地安穩上升。
“好!保持這高度!這就行啦!”胡班提高了嗓門,聲音很響亮,幾乎是狂熱的。“乖乖!我的老天哪!記上!前緣進入角右舷四十度。降下潛望鏡!”
一陣沉默。揚聲器中傳來劈啪一聲響。
“乒——乒——”
艇長的聲音傳遍了肅靜的潛艇,這聲音不動聲色,但是有戰鬥的激情在內:“全體官兵注意聽著。我艇已發現三艘列成縱隊的大型運輸艦,由兩艘驅逐艦護航,位於左舷船首一個羅經點。在所有這些軍艦上,都飄揚著太陽旗,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那邊水面上一片燦爛的陽光。一點不錯!我要採取正交進迫航向。艇首魚雷發射管作好準備。”
拜倫兩肩兩臂起了一陣熱辣辣的針扎的感覺。他聽見埃斯特和艇長在爭論射程的問題。他背後的潛望鏡突然冒了起來,隨即又縮了回去。只聽見司令塔裡有一番迅速的討論,是關於桅頂高度的問題,跟著艇長催促航信士官給他識別手冊。回聲測距器叫得越來越響、越來越尖了,螺旋槳聲也更大了。拜倫過去常使用魚雷發射數據計算機,因此在他頭腦裡很自然地出現了三角學上的關係。在自動航跡推算描繪儀上,問題很明白地擺了出來:“烏賊號”由一個移動著的光點來表示,敵艦的航線和潛艇的航線由兩條向心鉛筆線來表示。可是目標的路線是鋸齒形的。這些運輸艦正在作“之”字形前進。據埃斯特估計,它們仍然在魚雷的射程之外;或者按照船長的判斷,它們已勉強進入射程。他們兩個都是根據桅頂高度推測距離的行家。在潛艇中,沒有比他們更精確的測距儀了。運輸艦在作“之”字形前進,它們的速度比在水下爬行的潛艇快得多。
司令塔裡寂靜無聲。整個一條艇上一片肅靜。現在一切聲響都來自艇外,機器的嘈雜聲,日本船的聲納在探索時發出的聲響。
乒!乒!乒——!乒——!
“升起潛望鏡。對了,他們來啦!他們掉轉頭來啦!記上!距離四千五百碼。記上!方位零二零。記上!前緣進入角右舷七十度。降下潛望鏡!”
停了一會。擴音系統裡傳來了船長壓低了的、急迫的聲音:“現在,全體官兵,我準備發射啦。把艇首發射管的外蓋打開。”
司令塔裡是他原來的聲音:“媽的!非常好的目標,‘夫人’,可是在射程之外。照這個前緣角度我們很難接近日本船。運氣真壞啊!”
“艇長,我們為什麼不可以慢些放魚雷,跟蹤一陣再說?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他們走‘之’字形路線,前進的速度就降慢了。也許我OJ可以追上去,縮短距離。”
“不,不,不。我們的機會是在眼前,‘夫人’。他們開足馬力,每小時走十五海里。如果他們再掉過頭去,我們怕會趕不上這幫狗雜種了。我有了進攻目標,也有了進攻方案,我打算現在就發射。”
“是,長官。”
“發射管的外蓋已經打開,長官!”
“很好。慢速發射!”
拜倫全神貫注在保持規定的深度上,因此幾乎不大理會到這一回可是真槍實彈:——並不是在發射一個有黃色彈頭的假魚雷,而是在用裝上梯恩梯彈頭的魚雷去轟擊滿載日本兵的運輸艦。除了聲納發出的聲響不同以及緊張得簡直透不過氣來,這跟海軍學校的進攻訓練,或是海上的演習沒有什麼兩樣!現在情勢按照熟悉的老路子,發展得多快啊。胡班甚至採用這種慢速發射命中“利區菲爾德號”而獲得“優等”。
“升起潛望鏡!記上方位零二五。距離:四千碼。降下潛望鏡!”
用慢速發射,瞄準起來比較困難,失誤的機會也比較多,魚雷的尾波也更有可能被敵人發覺。這是胡班在戰時第一次用慢速發射魚雷,他作出這一個決定,實在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他當了十五年海軍軍官,十年和平時期幹得十分出色的潛艇人員,有了這麼深厚的底子,才能想出這個點子來……拜倫的心怦怦亂跳,他嘴幹得象塞滿了一口灰塵……
“發射一!……發射二!……發射三!……發射四!”
照例一陣顛簸和一陣水浪聲,一個個魚雷從“烏賊號”發射出去了。
“升起潛望鏡。乖乖。四條尾波!四條漂亮的尾波,火熱一團直奔而去,一切正常。降下潛望鏡!”
整個“烏賊號”上,又是一陣無言的、叫人心臟都停止跳動的期待。拜倫注視著操縱室裡時鐘的秒針。根據最後喊出的距離,用慢速發射,擊中目標的時間是不難計算的。
“升起潛望鏡!”
長長一陣靜默。所有四枚魚雷擊中目標所需的時間都過去了。拜倫驚慌得身子都僵直了。沒有撞擊著目標,潛望鏡冒出水面也已經有{秒鐘了,而且還呆在那兒!最大的安全暴露是六秒鐘。
“降下潛望鏡。四枚都沒打中,‘夫人’。他奶奶的。”艇長很難受地說。“至少有兩條尾波應該鑽到那帶頭的運輸艦底下去。我眼看它們直奔而去。我不知道什麼地方出了毛病。這會兒他們發現了尾波,掉頭而去啦。那最近的一條驅逐艦正向我們趕來啦,看它那種破浪前進的狠勁兒!我們加速行駛,每小時十海里。”他湊著傳話筒叫道:“拜倫!下潛到兩百五十英尺。”
在揚聲器中,他的聲音變得沉悶,聽來很彆扭。“現在,全體官兵,火速準備深水炸彈襲擊。”
兩百五十英尺?在林加延灣裡,沒有一個地方深度超過一百七十英尺。艇長的命令是不可能執行的,叫拜倫大吃一驚,不知如何是好。虧得埃斯特出來干預,他的語氣很輕鬆。“你是說一百五十英尺吧,艇長。在這兒,這深度差不多要碰到水底的泥漿了。”
“說得對。謝謝,‘夫人’——一百五十英尺,拜倫。”
加速時艇身不出聲地那麼一抖,於是潛艇尾巴一翹,沉下去了。埃斯特又說話了。“走什麼航向,艇長?”
這個問題可說問得真傻、可是那萬分重要的躲避轉彎,胡班卻並不下令。在潛艇的頭頂的海面上,有四條整整齊齊的、冒著白泡的魚雷尾波直接指向“烏賊號”,那還用說得。驅逐艦一定用一小時四十海里的速度順著這可見的軌跡衝來。回聲測距儀發出的音調高到了尖叫的程度。窄頻帶脈衝信號越來越頻繁、急促;乒,乒,乒,乒!
“航向?哦,對了,對了,左全舵!轉到—一哦,轉二七零。”
“左轉到二七零,長官,”舵手叫道。
下潛中的潛艇朝旁邊一側。那正在衝來的日本軍艦發出的聲響聽來很象“利區菲爾德號”演習時發出的差不多,只是更響,充滿著怒氣,不過這很可能是拜倫的想象;就象一列火車在一條鬆了的舊鐵軌上開過來:喀……噠……隆,喀……噠……隆,喀……噠……隆!
在整個一條“烏賊號”上,只聽得叫喊聲,砰砰的關門聲,旋上最大程度密封螺絲扣發出的鏗鏹聲。
驅逐艇更迫近了,就在頭上開過——喀……噠……隆——喀……噠……隆——喀……噠……隆——開過去了。
聲納的音調降低下來。操縱室裡那幾張煞白的臉兒轉過來互相望著。
拜倫聽得清脆的卡噠一聲響,好象潛艇船身上崩掉了一個滾珠軸承。又寂靜了一秒鐘,於是深水炸彈爆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