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八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以來,羅利·奈特一直在心驚膽戰中過日子。
那麼樣的心驚膽戰,是在裝配廠清潔工的雜物間裏開的頭。就是在那兒,勒魯瓦·科爾法克斯一刀子戳死了自動售貨機的一個收款員;也是在那兒,“大個子魯夫”、科爾法克斯、“老爹”萊斯特和羅利這四個同謀犯,撇下了受了傷、人事不省的另一個收款員和領班帕克蘭德。他們急急忙忙撤離工廠時,羅利還是在心驚膽戰。當時他們摸着黑,互相幫着,爬過了高高的一道鏈環鋼絲網,大家都知道,無論從廠裏哪一個門口出去,日後都免不了招來盤問和對證。
羅利一隻手在鋼絲網上劃破了好深的一道口子,“大個子魯夫”着着實實摔了一交,後來走路就瘸了,不過,他們個個都爬到了外面。接着,各自分開走,避開有燈光的地方,在一個職工停車場上會合。“大個子魯夫”的汽車就停在那兒。“老爹”開了車,因為“大個子魯夫”的腳脖子在迅速腫起來,作着痛。他們沒開燈,離開了停車場,到了外面馬路上,才把燈打開。
朝後望望廠裏,看來一切都正常,也沒有告急報警的任何明顯徵象。
“啊呀呀,”“老爹”一面開車,一面緊張得焦急起來,“只要能脱身就好啦!”
從後座傳來了“大個子魯夫”的咕噥聲。“我們壓根還沒有脱身呢。”
羅利跟“老爹”一起坐在前面,正用一塊油膩的破布壓着手,想止住血。
他知道這説的是實話。
“大個子魯夫”儘管摔了一交,還是把一對用鏈條連起來的錢袋帶出了鋼絲網。勒魯瓦·科爾法克斯帶了另外的一對。他們在後座,用刀割破袋子,把袋裏裝着的錢,全是銀角子,分開倒在幾隻紙袋裏。在高速公路上,他們進城前,科爾法克斯和“大個子魯夫”把原來的幾隻錢袋扔了出去。
在內城,他們把汽車停在一條死衚衕裏,於是大家分道揚鑣。分手前,“大個子魯夫”叮囑了一句:“記住,我們大家一定要做得象沒事似的。我們不露半點聲色,那誰也不會證明我們今晚到過那兒。所以明天嘛,我們大家都象往日一樣,照常到廠。”他眼睛瞪着另外三個人。“要是有人不露面,到那時候那批臭豬就會開始注意我們啦。”
勒魯瓦·科爾法克斯輕聲説:“説不定還是逃的妙。”
“你逃,”“大個子魯夫”咆哮着説,“看我不把你找出來,宰了你,就象你宰了那個臭白佬,就象你害得我們大家都牽連了進去……”
科爾法克斯慌忙説:“我不逃。只是想想罷了。”
“別想!你早擺明沒頭腦啦。”
科爾法克斯不吭聲了。
羅利雖沒説出口,心裏也巴不得逃走。可是逃到哪兒去呢?沒地方;不管東南西北都逃不了。他直感到生命在一點一點死去,正象那隻受傷的手,血在一點一點淌出來。於是他回想起來了:引起今晚這件事的一連串事情,早在一年前就開始了,那時候那個白人巡警欺侮了他,那個黑人巡警給了他一張印着招工處地址的卡片。他這下認識到,錯就錯在,去了招工處,還是沒錯呢?他頭上飛來的橫禍不這樣飛來,也會那樣飛來呀。“噯,聽仔細啦,”
“大個子魯夫”説,“我們大家都沾邊,我們要擰成一股繩。四個人誰也不亂扯,那就沒事。”
也許其他幾個人信以為真吧。羅利可不相信。
於是他們分了手,各人拿了一紙袋銀角子。錢是“大個子魯夫”和科爾法克斯在汽車後座分好的。“大個子魯夫”的一袋比別人都鼓一些。
羅利心中有數,假如警察巡邏隊把他攔住,一紙袋銀角子難保不招來麻煩,他就小心翼翼挑着路走,到了靠近十二號街的布萊恩路上那座公寓裏。
梅·盧不在家;大概去看電影了。羅利把手上傷口洗乾淨,再用條毛巾馬馬虎虎裹起來。
之後,他數了數紙袋裏的錢,把角子分成幾疊。總共是三十元零七角五分——還不到裝配廠裏的一天工資呢。
如果羅利有學問,或者説懂得大道理,他也許會暗暗盤算一番,為了三十元零七角五分這樣小小一筆數目,人們究竟冒的是什麼樣的風險,冒這樣的風險究竟會倒多少黴。早先碰到過種種風險,不由他不害怕,如果拒絕深一步捲入廠裏犯罪活動,就要冒風險;今天晚上,“大個子魯夫”把槍塞到他手裏,如果他想洗手不幹,也要冒風險,這個風險他本可以冒一下,但是偏偏沒有冒。
這些風險都實實在在,不光是憑空想象的。“大個子魯夫”可以叫人把羅利毒萬一頓,外加打斷手腳,就象叫鋪子送些食品雜貨一樣省力。這點他們兩人都知道;可這一來,倒黴的還是羅利。不過,歸根到底,哪怕那樣倒黴,也萬萬趕不上目前可能臨頭的大災大難——因謀殺罪而判處無期徒刑。
羅利選擇之下,想冒的風險,還有不想冒的風險。實質上正是自由社會里所有的人或多或少會碰到的風險。但是,就在這個自由社會里,有的人一生下來,簡直沒有什麼選擇的餘地,這正好戳穿了“人人生而平等”①那個陳詞濫調。羅利,還有千千萬萬象他那樣的人,從呱呱墜地開始,四下裏有的只是貧困、不平等、寥寥無幾的機會,受的教育不能再起碼,一旦這樣的選擇臨頭,也管不了什麼用,他們一出世就是倒黴失意人。有待決定的,無非是究竟倒黴失意到什麼地步而已。因此,羅利·奈特的悲慘,是雙重的:一是,人世間的陰暗面是他出生的地方;一是,社會上沒能讓他頭腦裏裝的學問多得好脱出身來。不過,這些事,羅利一概不想,心裏只是萬念俱灰,一味擔心明天會臨到頭上的事,懷着這樣的心情,他把三十元零七角五分的銀角子塞到牀底下,睡了。後來梅·盧進來時,他也沒有醒。早晨,梅·盧用一塊臨時湊合的代用繃帶,把他的手包起來,她一面還用眼色問着種種問題,他都不回答。接着羅利去上工了。
①出自美國《獨立宣言》。
廠裏,沸沸揚揚談着頭天晚上的謀殺搶竊案,收音機裏、電視裏和早報上都有報道。在羅利的裝配區,興趣集中在弗蘭克·帕克蘭德捱到的當頭一擊,他住在醫院裏,不過據説只有輕微的腦震盪。“可見凡是領班都是榆木腦袋,”一個説俏皮話專家在工間休息時公開説了這麼一句。頓時引起一陣鬨笑。看來誰也不為這件搶竊案難過,對原來不出名的那個被害人也沒表示多大的關心。
另有一個謠言,説什麼一個廠長中了風,原因就是為了這件事,再加上工作過度。可是,後一個原因顯然言過其實,因為人人都知道,廠長乾的是輕鬆活。
除了談論之外,在流水線上看不出還有什麼調查這件搶竊謀殺案的活動。據羅利看到的,或者從閒談中聽到的,也沒有哪個日班工人受到盤問。
也沒有謠言把哪一個名字和這案件連在一起。
“大個子魯夫”雖然叮囑過其他三個人,可是隻有他一個人那天沒能在廠裏露面。到早晨九十點鐘,“老爹”給羅利帶來了消息,説是“大個子魯夫”的腿腫得連路也不能走了,對上面説是病了,還編了個故事,説什麼頭天晚上,喝醉了酒,在家裏從樓梯上摔了下來。
“老爹”神魂不定,提心吊膽,但是剛過中午不久,他恢復了一點膽量,再一次到羅利的工位來,分明是想聊聊。
羅利壓低了嗓門,罵他:“看在老天爺份上,別在我身邊晃來晃去。閉上你那張臭嘴!”如果有哪個人露口風,讓話傳開去,羅利只怕那個人就是“老爹”。
那天再也沒有發生過什麼值得注意的事情。下一天也沒有。此後整整一個星期都沒有。
一天一天過去,羅利的焦慮依然如故,心頭卻稍稍鬆動起來。不過,他知道大禍臨頭的日子還長着呢。他也明白:儘管警察局對一大堆沒有破案的小案件往往放鬆偵查,或者乾脆不查,但是謀殺案卻是另一碼事。照羅利推想起來,警察局不會一下子就罷休的。他的想法,碰巧是半對半錯。那件別開生面的搶竊案,在時間的選擇上是費盡心機的。選擇這樣的時間,還使警察局專門對廠裏的夜班工人下工夫偵查,哪怕偵探都沒有把握他們追查的人一定是廠裏的職工。汽車廠出的案件,有許多都是廠外人用了假造的或者偷來的職工身份證章混進廠作的案。警察局進行偵查的全部依據,就是那個死裏逃生的自動售貨機收款員的供述。照他的説法,作案的共有四人,每人都戴了面具,持有武器;他認為四個人都是黑人;他們個子的高矮大小,他只有非常模糊的印象。這個死裏逃生的收款員沒有看到那個摘了一下面具的強盜的臉,他那個被刀子戳死的夥伴倒是看見的。弗蘭克·帕克蘭德,當初剛踏進清潔工的雜物間,就一下打倒在地上,他什麼也沒有看到。沒有發現武器,沒有找到指印。被割開的錢袋,終於在一條高速公路的附近發現,但是,除了暗示扔掉錢袋的那個人是直奔內城去的以外,也提供不出其他什麼線索。
派來處理這個案子的四人偵探小組,開始按部就班地查看三千名左右夜班職工的姓名和就業檔案。其中不少人都是刑滿釋放分子。這樣的人個個都受到盤問,但是一無結果。這耗費了不少時間。此外,偵查了一段時間後,偵探的人數由四個減到兩個了,甚至連留下來的兩個,還有其他差使要辦。
緝拿的罪犯説不定是日班工人,留在廠裏準備搶劫,這樣的可能性並沒有隨便放過。除此之外,可能性還有好幾個,但是警察局既沒時間也沒人力同時應付。
偵察人員衷心希望有人告密來破這個案子,在大底特律也好,在其他的地方也好,許多重大案件正是這樣破了的。可是沒情報送來。要不是知道作案人姓名的只有作案人自己,那就是其他知情人保持異樣的沉默。
警察局曉得廠裏的特許小賣部是黑手黨出資經營的;他們也知道那個死人同黑手黨有牽連。他們雖沒法證明,但總是疑心,這兩點同沉默不無關係。
三個半星期後,由於幾件新的案子需要指派偵探去處理,廠裏的謀殺搶竊案雖未告結束,警察局的活動卻放鬆了。
在其他地方,情況卻並非如此。
黑手黨不管自己人遭到什麼麻煩,通常不肯善罷甘休。如果麻煩是其他罪犯惹出來的,那麼報復就很嚴厲,大有殺一儆百的性質。
那個長着印第安人相貌的人一遭到勒魯瓦·科爾法克斯戳傷喪命,科爾法克斯和三個同謀犯就成了處決的對象。
何況,他們都是黑手黨跟黑人黑手黨火併中的蝦兵蟹將,要拿他們開刀這件事更是十拿九穩了。
謀殺搶竊案的細節一查明,底特律的黑手黨家族就暗中大肆活動了。他們有的是警察局所沒有的通信渠道。
先是派出探子收集情報。但是毫無結果,於是就暗中懸賞:一千元。
在內城,為了那麼一點錢,一個人可以賣掉親孃呢。
廠裏出了那場大亂子後的第九天,羅利·奈特聽到了黑手黨插手和懸賞的事。時間是在晚上,他在三號街上一家骯髒的酒吧間裏,喝啤酒。由於喝了啤酒,再加,事情明擺着,無論公家怎樣偵查,目前畢竟還沒有搞到他頭上,所以,過去九天裏如同形影相隨的那股子心驚膽戰,才稍稍減輕了一些。
但是,他在酒吧間裏的酒友,就是叫做“騾子”的那個鬧市區號碼跑腿,帶給他的那個消息,卻使他的心驚膽戰驟然增加十倍,還把他喝下的啤酒化成了苦水,他就拚命壓着不讓當時當地吐出來。他好不容易才壓了下去。
“嗨!”“騾子”把黑手黨懸賞這個消息傳達後説。“你不是在那家廠裏嗎,老兄?”
羅利費了一把勁,才點了點頭。
“騾子”慫恿道:“你去查個明白那些傢伙是誰,我來傳話,那筆賞金我們兩人平分,行嗎?”
“我去打聽打聽,”羅利答允説。
沒隔一會兒,他就離開了酒吧間,最後一杯啤酒連碰也沒有碰。
羅利知道什麼地方可以找到“大個子魯夫”。他一踏進這大個子住的房間,萬萬沒料到竟有把槍對着他——想來是九天前用過的那把槍吧。“大個子魯夫”看清來人是誰,才把槍放下,塞進褲腰帶裏。
他對羅利説:“那幫臭意大利鬼子來了,也休想輕易撈到便宜。”
除了有所戒備以外,“大個子魯夫”看來滿不在乎得異樣出奇——羅利後來才明白,這大概是因為他當初已經知道黑手黨要給他厲害,也就聽之任之了。
待着也罷,商量也罷,都搞不出什麼名堂。羅利就走了。
從那時起,羅利更是日日夜夜、隨時隨地又添了種恐懼。他知道,自己怎麼也對付不了;他只能等待。目前他還是繼續上工,因為做固定工作已經做慣了——看來這未免太晚囉。
雖然羅利始終不知底細,但是出賣他們幾個人的正是“大個子魯夫”。
他蠢得竟然全部用銀角子還清了幾筆小小的賭債。這件事引起了注意,後來報告給了一個黑手黨黨羽,他再把這個情報傳上去。另外還有一些消息,早已談到這是“大個子魯夫”乾的事,跟這個情報一湊,正好一拍即合。
他是在夜裏給抓走的,趁他睡着時,來了個突然襲擊,也不容他有機會使槍。抓他的那些人把他綁了,塞住了嘴,帶到海蘭德公園的一所屋子裏,在處死前,用了刑,他供出來了。
第二天早晨,在哈姆特拉姆克的一條夜間重型卡車往來頻繁的馬路上,發現了“大個子魯夫”的屍體。看來已經碾過好幾次,他的死亡就作為一個交通事故備了案。
羅利·奈特從嚇得渾身發抖的“老爹”那裏聽到了這消息。他和其他幾個人倒都不是糊塗蟲。
勒魯瓦·科爾法克斯躲了起來,一批政治上是激進分子的朋友保護了他。
他躲了將近兩個星期,到末尾,事實證明,激進分子也象其他許多政客一樣,原來自有價錢,可以收買。科爾法克斯有一幫信得過的夥伴,相互之間都稱兄道弟,其中有一個夥伴暗中竟把他出賣了。
勒魯瓦·科爾法克斯也被抓走了,接着就用車送到冷落的郊區,槍殺了。
他的屍體發現後,經過解剖驗屍,找到了六顆子彈,但沒有其他線索。從來也沒有逮捕過什麼人。
“老爹”逃走了。他買了一張公共汽車票到紐約,想在哈萊姆銷聲匿跡。
算是躲過了一陣子,但是,過了幾個月卻被盯住了,過不久,就給一刀子戳死了。
早在這件事發生前,羅利·奈特一聽勒魯瓦·科爾法克斯遭到殺害的消息,就開始一天天干等着了,同時人也垮下來了。倫納德·温蓋特聽來聽去也聽不出電話裏那細細的女子聲音究竟是誰。他也惱火,晚上竟有人往他家裏給他打電話。
“梅·盧是誰啊?”
“羅利的女人。羅利·奈特。”奈特。這下子温蓋特記起來了,就問了一句:“你怎麼知道我電話號碼來的?電話簿上可沒登着。”
“是你寫在卡片上的,先生。説我們要是遭到麻煩,就打電話。”
他猜想是有那麼一回事——大概是在內城那公寓裏拍電影的那個晚上。
“那麼,有什麼事啊?”温蓋特剛才正要動身到布盧姆菲爾德山去參加宴會。現在他真巴不得電話鈴聲還沒響就已經出去了,也巴不得自己沒接聽電話。
梅·盧的聲音説:“想來你也知道羅利沒去上工。”
“啊呀,那種事我憑什麼會知道呢?”
她含含糊糊説:“如果他不到廠……”
“有一萬人在那廠裏做工。身為一個人事處長,我對他們大多數人都負有責任,可是,有關個別人情況的報告素來不到我手裏……”
倫納德·温蓋特在壁鏡裏看到了自己,就把話收住了。他暗自説道:好,你這個神氣的、得法的、了不起的雜種,裝着一隻電話簿上不登號碼的電話,原來你已經讓她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大人物,她可不該認為你跟她有什麼共同的地方,就因為你們湊巧有着同樣的膚色。那又怎麼樣呢?
他暗暗想着,自我辯護:這可不是常有的事呀,何況他現在也已經明白過來了;但是,這正好表明,這麼樣,架子就會越來越大,他以前不是聽到過,有權有勢的黑人把其他黑人當作腳底泥嗎。
“梅·盧,”倫納德·温蓋特説,“你找我找得不是時候,我真對不起。
我們再從頭來起好嗎?“
她告訴他,羅利遭到了麻煩。“他不吃不睡,什麼都不幹。他不願意出去。光是坐着,等着。”
“等什麼?”
“他不肯告訴我,連説話也不願意。看上去他真怕人,先生。好象……”
梅·盧説説停住了嘴,想找幾個字眼,接着又説道:“好象在等死。”
“他不上工多久了?”
“兩星期。”
“他要求你打電話給我的嗎?”
“他什麼都不要求。可他非常需要幫助。我知道他需要。”
温蓋特猶豫起來。那實在不是他的份內事。不錯,他密切關心過困難户招僱計劃,現在還是如此;對於一些個別人的問題,他也管過帳。奈特的事就是一例。但是幫人家是幫不盡的,況且,兩星期前,奈特就不上工了,看來是自動不幹的。不過,倫納德·温蓋特想想幾分鐘前自己竟是那種態度,還是禁不住內疚。
“好吧,”他説,“我可説不上能不能有點辦法,但是我會想辦法在最近幾天裏到你們那裏去一次。”
她的聲音央求着説:“今晚行嗎?”
“恐怕辦不到。我有個宴會要去參加,就是現在去也已經遲到了。”
他覺出對方遲疑一下,才問他道:“先生,你還記得我嗎?”
“我不是早説過記得的嗎。”
“我以前求過你什麼嗎?”
“沒,沒有。”他有這麼一個感覺,梅·盧從來沒有對哪個人有過多大要求,對生活也從來沒有過多大企求,也從來沒有到手過多少。
“我這就在求你了。求求你!今晚來。為了我的羅利。”
兩種矛盾的動力在他心裏打架:一是跟過去、他的祖先的那種關係;一是跟現在、他目前已經有了的地位和將來還可能有的地位的那種關係。祖先戰勝了。倫納德·温蓋特懊喪地想着:他要錯過一次盛宴啦。他猜想女主人要在飯桌上有一兩張黑臉出現,恐怕只是想顯示她的開明罷了,但是她供應佳餚美酒,還甜甜蜜蜜地賣弄風情呀。
“好吧,”他衝着電話説,“我來,我想我還記得在哪兒,不過你最好還是把地址告訴我。”
倫納德·温蓋特心想,要沒有梅·盧事先警告過他,他簡直認不出羅利·奈特了,羅利竟是那麼瘦,憔悴的臉上兩眼深陷。他一直坐在木桌邊,面對着大門,一見温蓋特進來,不由緊張得一下驚起,又一下坐下。
公司人事處人員倒有遠見,帶來了一瓶蘇格蘭威士忌酒。他問也不問,徑自走到壁櫥似的廚房裏,找到玻璃杯,拿了回進房。剛才他來到時,梅·盧不勝感激地看看他,悄悄説了一句“我就待在外面”,就溜出去了。
温蓋特倒了兩杯烈性的純蘇格蘭威士忌酒,把一杯推到羅利的面前。“你喝了這杯,”他説,“你可以慢慢喝。不過喝完了,你可要談吶。”
羅利伸手拿了酒。他沒有抬起頭來。
温蓋特喝了一口蘇格蘭威士忌酒,直感到酒火辣辣的,隨着渾身發熱了。
他把杯子放下。“我們還是節省點時間,不妨讓我告訴你,你對我是怎麼想的,我都一清二楚。而且,那套話,你也好,我也好,我們統統知道,多半都是些蠢話——白人化了的黑佬啦,湯姆大叔啦。但是,不論你喜歡我還是討厭我,照我猜想,只有我這個朋友,今天晚上你才會一見。”温蓋特喝乾了酒,又倒了一杯,把瓶子向羅利那邊推去。“所以趁我還沒喝完這瓶酒,你就開口談吧,否則我會認為我在浪費時間,撒腿就走的。”
羅利抬起頭來。“你倒是火得夠嗆。我可還沒有説過一句話呢。”
“那麼説説看吧。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温蓋特身子往前一衝。“從這開始:你為什麼不上工了?”
羅利把倒給他的第一杯蘇格蘭威士忌酒喝光,又斟滿一杯,於是開口談了——就此一直談下去。看來象是,多虧倫納德·温蓋特撥啊弄的,做啊説的,這麼樣湊合在一起,把閘門打開了,話就滔滔流出,温蓋特又一再打岔提問,引入了渠道,講到後來,終於真相大白了。一開頭是講到一年前羅利第一次被公司僱用,接着是講到他在廠裏的種種經歷,如何捲入了犯罪活動,起初是小的,後來是大的,講到搶竊謀殺案和後果,然後是他聽到了黑手黨,聽到了他註定要遭到處決的風聲,現在,羅利就是心驚膽戰、萬念俱灰,在等着處決。
倫納德·温蓋特坐在那兒聽着,焦躁、同情、懊喪、無奈和憤怒在心頭攪成一團——到後來再也坐不住了。於是,温蓋特在不點兒大的房間裏踱來踱去,聽着羅利談下去。
敍述結束,人事處人員的憤怒首先冒出來了。他排揎道:“你這個傻瓜蛋!不是給了你個機會嗎!你不是利用了嗎!可你又白白扔了!”温蓋特心裏好似倒翻了五味缽,一雙手忽而捏緊忽而鬆開。“我真恨不得宰了你!”
羅利刷地抬起頭來。那老一套楞勁和俏皮,又閃現了一下。“老兄,你儘可以這樣幹嘛,你手裏有牌,又是內行。”
這句話叫温蓋特頭腦清醒過來了。他知道他是左右為難。假如幫羅利·奈特擺脱這個困境,那免不了牽連到罪案中去。甚至在這個時刻,他知情不報,根據法律,説不定也會成為同謀殺人犯。但是,假如不幫忙,一走了之呢,温蓋特可瞭解內城和那套深山野林的弱肉強食道理,因此他明白,他這麼做,無異是聽憑羅利去送命。
倫納德·温蓋特真巴不得今晚沒理過電話鈴聲,也沒經不起梅·盧的懇求來到這裏。假如這兩件事,他做到了一件,那他現在就會舒舒服服坐在一隻桌子邊,周圍有的是志同道合的人、雪白的餐巾和熠亮的銀器啦。但是他是在這兒啊。他強自思索。
他相信羅利·奈特跟他講的話。字字句句都相信。他也記起了在報上看到過消息,講到發現勒魯瓦·科爾法克斯彈孔累累的屍體,這件事當初引起他的注意是另有原因的,因為一直到最近,科爾法克斯始終是裝配廠的職工。
那簡直還不到一星期的事呢。現在,既然四個共謀犯中有兩個死了,另一個失蹤了,黑手黨的注意力,大概不久就要轉到羅利的身上。但是,要等多久呢?下個星期嗎?明天嗎?今晚嗎?温蓋特不知不覺怯生生地朝門口看去。
他左思右想:他必須馬上聽取別人的意見,要有另外一個人的見解來支持他自己的見解。沒有人幫忙,不管怎麼決定,都難如登天。但是,誰的意見呢?温蓋特深信,假如去找公司裏的頂頭上司,人事處副總經理,那麼給他的勸告難保不是鐵面無私的:謀殺案犯了,其中一個兇手的名字已經知道了;所以報告警察局吧,警察局會處理。
温蓋特知道,無論遭到什麼樣的結果,他也不會這麼幹。至少,不先徵求旁人的意見,決不這麼幹。他突然想到了:佈雷特·迪洛桑多。
自從去年十一月萍水相逢以來,倫納德·温蓋特、佈雷特和巴巴拉·扎勒斯基成了知己朋友。隨着你來我往的日子越來越多,温蓋特終於佩服這個年輕設計師的腦子,他看出這人雖然表面輕浮,骨子裏倒是天資聰明,有見識,多的是同情心。他的意見現在看來是重要的。況且,佈雷特認識羅利·奈特,通過巴巴拉和《汽車城》的拍攝曾經見過他。
温蓋特打定了主意:打電話去,可能的話,今晚就和佈雷特會面。
梅·盧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溜進了公寓。温蓋特不知道她聽到了多少,知道了多少。他想那沒什麼關係。
他用手指指門。“那能鎖嗎?”
梅·盧點點頭。“能。”“我這就走了,”温蓋特對羅利和梅·盧説,“不過我會回來的。等我走了,把門鎖上,一直鎖着。不要讓誰進來。我一來,就會講名字、憑聲音讓你們認出我來的。懂嗎?”
“懂,先生。”梅·盧跟他四目對視了。儘管她生得矮小,瘦削,又不顯眼,但是他看出了那股子堅強勁兒。離布萊恩路那座公寓不遠,倫納德·温蓋特在一家通宵營業的自動洗衣店裏找到了公用電話。
他筆記本里記着佈雷特公寓的電話號碼,照着撥了電話。自動洗衣店裏那些洗衣機和烘乾機的聲音鬧得很,他掩住了一隻耳朵,好聽到對方的電話鈴聲。鈴聲一直響着,也沒人來接,他就把電話掛了。
温蓋特記起了一兩天前跟佈雷特的一次談話,當時佈雷特提到,他和巴巴拉要在本星期週末前同特倫頓夫婦見次面。特倫頓夫婦,倫納德·温蓋特是有點認識的。温蓋特決定到那邊去試一下。
他打電話到問訊處,問了特倫頓夫婦的郊區電話號碼。但是,他撥了號碼,也沒人接電話。
現在他格外想要找到佈雷特·迪洛桑多了。
倫納德·温蓋特想起了佈雷特跟他講過的另一件事:巴巴拉的父親仍在福特醫院,沒有脱離險境。温蓋特左思右想:十之八九,巴巴拉跟佈雷特在一起,巴巴拉會關照醫院裏什麼地方可以找到她的。
他撥了醫院的號碼。等了幾分鐘後,他同一個護士長通話了,她一口承認,有辦法同巴巴拉小姐取得聯繫。
温蓋特知道他要打聽到巴巴拉的去處,就得扯個謊。“我是她的表兄,從丹佛來的,我是在飛機場上打的電話。”他但願自動洗衣店的鬧聲響得就象飛機聲音。“我飛到這兒來看我的舅父,但是我表妹要我先跟她碰頭。她説假如我打電話到醫院,你們總會知道我在什麼地方能夠找到她的。”
那護士説得尖刻;“我們這兒可不開口信公司。”不過她還是講給他聽了:巴巴拉小姐今晚跟特倫頓先生和夫人,還有迪洛桑多先生,一起在聽底特律交響樂隊的演奏。巴巴拉居然還把座位號碼也留下了。温蓋特謝天謝地,虧她想得周到。
他剛才是把汽車停在自動洗衣店門外。現在他駕着車朝傑斐遜路和市中心飛快駛去。他打電話那會兒,就開始下毛毛雨了;這會兒路面滑溜溜的。
在伍德沃德街和傑斐遜路的十字路口,他搶進了檔子,趕上黃燈,倏一下拐進福特音樂廳的前院。福特音樂廳是青珠色花崗石夾大理石門面的底特律交響樂隊演奏場所,四周圍聳立着市中心的其他大樓——科波堂、退伍軍人紀念館、縣城大廈——式樣摩登,面積寬廣,給泛光燈照得雪亮。人們談起市中心區,往往稱之為源頭——底特律鬧市區的大規模都市改建規劃,就在這裏開始。遺憾的是,頭部是完成了,軀體卻幾乎沒有影子。
音樂廳大門旁邊站着一個穿制服的司閽,他走上前來。那人還沒開口,倫納德·温蓋特就告訴他説:“我得找幾個人,他們在這兒。有件急事。”
他跟醫院護士通電話時記下的座位號碼,就拿在手裏。
守門人讓了步:由於演奏正在進行,再則也沒有其他車輛來往,汽車可以“僅僅停留幾分鐘”,鑰匙插在點火鍵上。
温蓋特走過兩道門,到了裏面。第二道門一關上,音樂聲頓時繚繞在他的周圍。
本來注視着舞台和樂隊的一個女領票員回過身來。她低聲説:“不到休息時間,我不能領你到位子上去,先生。我可以看看你的票子嗎?”
“我沒有票。”他説明來意,給那個姑娘看了座位號碼。有個男領票員到了他們跟前。
看樣子座位靠近前排中間。
“如果你領我到那一排去,”温蓋特力爭道,“我可以招呼迪洛桑多先生走出來。”
男領票員斬釘截鐵説:“這我們不能答應,先生。這樣做會驚動大家。”
“到休息時間還有多久?”兩個領票員都説不上。温蓋特這才第一次發覺正在演奏的是什麼音樂。他從小就愛音樂,聽出這是普羅科菲耶夫的舞劇《羅密歐與朱麗葉》的管絃樂組曲。他知道樂隊指揮演奏這首組曲往往各人採用不同的改編本,所以他問了一句:“我可以看看節目單嗎?”女領票員給了他一份。
他已經聽出的是《泰保爾脱之死》這一段的開始。他放下了心,原來這是休息時間以前演奏的最後部分了。
就是在他等得不耐煩的時刻,雄壯的音樂也扣住了他的心絃。洶湧澎湃的開場主題,逐步發展成越來越快的定音鼓獨奏,鼓槌一下緊接着一下,一錘錘死命敲……先是泰保爾脱殺死了羅密歐的友人邁邱西奧。現在,泰保爾脱奄奄一息,羅密歐向他報了立誓必報的仇……圓號吹出的過門,似在嘆惜人類自相殘殺的蠢事又悲慘又荒唐;整個樂隊慢慢奏出了死亡的漸強音……
温蓋特渾身起了雞皮疙瘩,他的心裏把這音樂同他到這兒來的原因扯在一起了。
音樂結束了。雷鳴般的一陣鼓掌聲響徹了音樂廳,這時倫納德·温蓋特由領票員陪着,急匆匆走到過道那頭。温蓋特馬上看到佈雷特·迪洛桑多,一下子就把話傳了過去。佈雷特一臉驚訝,但是,他走了出來,後面跟着巴巴拉和特倫頓夫婦。
在休息處,他們匆匆忙忙商量了一下。
温蓋特沒在細節上浪費時間,光是講明他找佈雷特是為了羅利·奈特。
既然他們還在鬧市區,温蓋特的意思就是他們兩個人直接到羅利和梅·盧的公寓去。
佈雷特馬上同意了,可是巴巴拉卻作梗,她要跟他們一起去。他們爭論了一下,倫納德·温蓋特反對這個意見,佈雷特支持他。結果,大家取得一致意見:亞當陪埃莉卡和巴巴拉到佈雷特的鄉下俱樂部莊園公寓去,在那裏等候温蓋特和佈雷特。亞當也好,埃莉卡也好,巴巴拉也好,他們誰都不想再去聽音樂了。
到了外面,温蓋特把佈雷特帶到等着的汽車那兒。雨已經停了。佈雷特帶着一件大衣,把大衣向後座一扔,扔在温蓋特早放在那裏的一件大衣上面。
汽車一開,倫納德·温蓋特就趕緊把事情講了一下,因為他知道路程不遠。
佈雷特聽着,偶爾問上一句。一聽温蓋特講到謀殺搶竊案時,他輕輕打了個唿哨。象無數其他的人一樣,他在報上看到過廠裏殺死人的報道;況且,這件事同他私人也有聯繫,因為大有可能那天晚上的事件促成了馬特·扎勒斯基的中風。
不過,佈雷特對羅利·奈特倒不見恨。這個年輕黑人工人固然不是清白無辜的,但是,無論法律上承認也罷,不承認也罷,罪行總有輕重之分。温蓋特明明認為,羅利是一次捲進一點的,多少也不是出於自願,好比逐漸乏力的游泳人給漩渦拉過去一樣,越來越擺脱不了。這種看法,佈雷特也有同感。儘管如此,無論羅利·奈特幹了什麼,欠了債,就得還。要幫他避債,誰也辦不到,也不該這麼辦。“有一件事,我們要辦也不行,”佈雷特説,“那就是幫他逃出底特律。”“我也這麼想過。”温蓋特心想,如果犯的罪輕些,他們或許可以冒個險。但是,碰到謀殺罪,那就另當別論。
“他現在需要的是,花了錢就能夠請到的頭流律師,過去那幾次,他可都沒有律師。”
“他可沒有錢。”
“那麼由我來湊。我自己拿出一點,另外還有人呢。”佈雷特已經在想着可以接洽的人——有幾個人,不在素常的慈善家之列,對於社會上的不公正和種族偏見都大為反感。
温蓋特説:“他必須向警察局投案自首;我看不出另外有什麼辦法。不過,要是我們有個幹練的律師,他就可以堅持主張在獄保護。”他雖然沒有説出口來,心裏卻在納悶,有律師也罷,沒律師也罷,這種保護到底有什麼用。
“有了一個好的出庭律師,”佈雷特説,“他可能走運,這僅僅是可能罷了。”
“也許可能吧。”
“奈特會照我們的話做嗎?”
温蓋特點點頭。“他會做的。”
“那麼我們明天早上就去找個律師。他會處理投案的事。今天晚上,他們兩個——連那個姑娘也在內——最好同巴巴拉和我住在一起。”
坐在汽車前座這邊的人事處人員朝那邊瞅一眼。“當真?”
“當真。除非你有更好的主意。”
倫納德·温蓋特搖搖頭。他真高興終於找到了佈雷特·迪洛桑多。雖然到目前這年輕設計師所説所做的,他自己也想得出來,自己也決斷得了,可是,有佈雷特在場,加上清醒的頭腦,他心裏就踏實了。佈雷特還生就做領導的才幹呢,這一點,温蓋特憑着他的教養,是看出了。他不知道佈雷特是否會甘心一生只幹設計工作。
他們到了十二號街和布萊恩路的十字路口。在那座破敗不堪、油漆剝落的公寓外面,他們跳下了汽車,温蓋特鎖上了車門。
象往常一樣,垃圾臭味很濃。
登上破損的木樓梯,到公寓三樓去時,温蓋特記起他曾經告訴過羅利和梅·盧,他會在門外講名字、憑聲音讓他們認出他來。他倒用不着費心了。
他叮囑他們要一直鎖上的那扇門敞開着。部分門鎖懸在半空,是用力把門鎖折斷的,必定是狠狠一擊才行。
倫納德·温蓋特和佈雷特走了進去。只有梅·盧在裏面。她正把衣服放進一隻硬紙板箱裏。
温蓋特問:“羅利在哪兒?”
她頭也不抬,回答説:“去了。”
“去哪兒了?”
“來了幾個傢伙。他們把他帶走了。”
“多久了?”
“就在你走了後,先生。”她轉過臉來。他們看出原來她一直在哭。
“聽着,”佈雷特説,“要是我們講得清模樣,我們可以去報告警察局。”
倫納德·温蓋特搖搖頭。他知道已經來不及了。他從一開頭就感到已經來不及了。他也知道,他和佈雷特·迪洛桑多現在要怎麼辦。走掉。象底特律的好多人一樣走掉,要不就象祭司和利未人那樣越境而去①。
①指出埃及,典出《聖經·舊約·出埃及記》。
佈雷特一聲不吭。
温蓋特問梅·盧説:“你怎麼辦?”
她蓋上了硬紙板箱。“看着辦。”
佈雷特把手伸進口袋裏。温蓋特手一擺,阻止了他。“讓我來吧。”
他拿出了身邊的所有鈔票,數也不數,統統塞在梅·盧的手裏。“我感到慚愧,”他説。“想來這算不了什麼,可是我感到慚愧呀。”
他們走下樓。
到了外面,他們走到汽車邊,只見左邊車門洞開。車窗玻璃砸碎了。放在汽車後座的兩件大衣不翼而飛了。
倫納德·温蓋特撲在車頂上,兩手抱住頭。等他抬起頭來,佈雷特只見他的眼睛濕漉漉的。
“啊,天吶!”温蓋特説。他向着漆黑的夜空苦苦哀求似地舉起了雙手。
“啊,天吶!這個沒有心肝的城市!”
羅利·奈特的屍體壓根沒有找到。他就此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