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七點半,在大底特律,千千萬萬人已經起身幾小時,而且早都在工作了;另外一些人,或則因為自己要多睡會兒,或則由於工作的性質,還沒有起床。
因為要多睡會兒,這時還沒有起床的一個,就是埃莉卡·特倫頓。
她躺在一張法國鄉下式大床上,緞被裹著她那年輕軀體的緊繃繃皮膚,滑溜溜的。她醒著,可是,又恍恍惚惚睡去了,她不想起床,至少還得過兩小時再說。
她朦朦朧朧,神志似清非清,夢見一個人……不是哪一個人,只是一個模糊不清的形象……在引誘她……她自己的丈夫少說也有三個星期,沒跟她親熱了,也可能有一個月吧。
埃莉卡似醒非醒,恍恍惚惚,彷彿在慢慢漲起來的潮水上漂啊漂的漂,她想想自己並不是一向睡懶覺的。在巴哈馬群島,她出生的地方,她一直住到五年前嫁給了亞當,那以前,她總是天沒亮就起身,幫著把一隻小船從海灘上推下水,隨後開動裝在舷外的馬達,她父親就用拖鉤釣魚,這時候太陽才升起來。她父親挺喜歡在早餐時吃鮮魚,在她出嫁前幾年裡,他們出海回來以後,魚總是她燒的。
剛結婚那時,在底特律,她照老樣子生活,跟著亞當一早起身,準備早飯,燒好了,兩人一起吃——他起勁地大聲讚賞埃莉卡的烹飪天才,哪怕是最簡單的一頓飯,她也會別出心裁地發揮這套本領。埃莉卡不願意僱用管住的傭人,因此一直忙個沒完,尤其是因為亞當那一對在附近大學預科唸書的雙生子,格雷格和柯克,大多數週末和假日都是回家的。
就是那時候,她一直擔心那兩個孩子會不會歡迎她——那一年三四月份,亞當跟他們的母親離了婚,沒過幾個月,遇到了埃莉卡,開始了他們那種噴氣機速度的短短戀愛生活。不過,埃莉卡倒是一下子就受到格雷格和柯克的歡迎——看來竟然還很感激似的,因為前幾年他們很少見到父母,亞當總是一頭埋在工作裡,孩子們的母親弗蘭辛呢,又經常在國外旅行,她至今還是這樣。再說,埃莉卡跟兩個孩子年紀又差不多。她那時候剛滿二十一,亞當比她大十八歲,不過年齡的差距看來也沒有什麼關係。當然囉,亞當和埃莉卡之間的年齡懸殊依然如故,只是到了眼下,隔了五年時間,似乎更厲害罷了。
明擺著,原因是,一開頭那時,他們彼此好似乾柴遇到烈火。他們第一次親熱,暴風雨式的,是在月色溶溶的巴哈馬海灘上。埃莉卡還記得:那是個一片素馨花香的暖洋洋夜晚,沙土白皚皚的,海水輕輕拍打著,微風拂動著棕櫚樹,從拿騷港一艘燈光晃亮的巡邏船上飄來了音樂。他們相識還只幾天。亞當正在度假——他離婚後散散心——跟萊福德沙洲的幾個朋友一起在拿騷一個名叫查利·查利的夜總會里,他們介紹他認識了埃莉卡。第二天,他們就整天在一起,以後的幾天也一樣。那天夜晚,不是他們第一次去海灘。
可是,前幾次她都拒絕了亞當;現在,她弄明白了,她再也不能拒絕了,只是沒奈何地悄聲說:“我會受孕的。”他也悄聲回答:“你就要跟我結婚的。所以沒什麼關係。”她並沒有受孕,雖說此後有不少次她都巴不得受孕。從那時起,他們經常似痴如醉地親熱——幾乎夜夜如此,……就這樣,一直到一個月後結婚。即使回到了底特律,還是這樣,儘管亞當是一大早就開始工作的。這一點,埃莉卡很快就發現了,原來也是汽車界經理的生活。但是,時間一個月一個月過去了,那開頭的幾年也一年年過去了,亞當火一般的熱情也隨著減退了。他們兩人誰也不能永遠象原先那樣火燒火燎般持續下去;這一點埃莉卡也不是不明白。但是,她萬萬沒有料到,竟然這麼早就走了下坡路,或者說,快走到盡頭了。不用說,她越來越意識到這種變化,因為別的活動很少。格雷格和柯克現在難得回家了,他們都已經離開密執安州去上大學——格雷格是到哥倫比亞大學,正要去讀醫科;柯克上俄克拉何馬大學,去唸新聞專業。
她還在恍恍惚惚地漂啊漂的漂著……睡得還不怎麼熟。這所房子,就在伯明翰北郊誇頓湖附近,屋裡靜悄悄的。亞當已經出門了。他象汽車工業的大多數最高領導人物一樣,七點半就辦公,等到秘書來上班,他已經工作一小時了。他也照例及時起身做早操,到外面跑步十分鐘,隨後,洗過淋浴,再自己燒早飯,近來他總是這樣做的。埃莉卡無意中已經丟掉了給他準備早餐的習慣,自從那一次他直截了當告訴她,一頓飯花的時間太多了,她就不幹了;現在跟他們剛結婚後幾年不一樣,他總是不耐煩,乾著急,一心想出門,不再欣賞他們一起進餐時那輕輕鬆鬆的刻把鍾工夫。有天早晨,他只說了那麼一句,“寶貝兒,你睡著吧。我自己去弄早飯。”他就那麼做了,第二天,乃至以後的天天早晨,都那麼做,於是,他們不知不覺成了眼下這個樣子。埃莉卡慢慢也明白過來,在他一天開始的時候,自己對他不再有什麼用處了,知道她那種別出心裁的早餐菜單、高高興興擺好的餐桌、她自己的在場,不大討他喜歡,反而惹他生氣。這下子,她心裡就悶悶不樂了。
埃莉卡發現亞當一方面對家裡的事不大關心,另一方面對自己的工作卻是全力以赴,這種情況如今是越來越惱人。他還體貼得叫人厭煩。鬧鐘一響,亞當不等響聲刺破埃莉卡的睡夢,就趕緊按停,馬上起床,雖說彷彿還沒多久以前吧,他們一醒過來,總是出於本能,互相伸出手去摸索,……過後,埃莉卡照舊躺在床上,一顆心怦怦亂跳,氣喘咻咻,沉醉了一會兒,亞當就悄悄離開她身邊,下了床,一邊低聲說著:“一天生活的開始,還有比這更妙的嗎?”
可是如今不再這樣了。早晨從來沒有這種事了,如今,夜裡也只是難得有那麼一次。天天早晨,儘管他們也談談說說,但兩人無異是陌路人。亞當一下子醒過來,匆匆忙忙幹好例行公事,就出門了。
這天早晨,埃莉卡聽到亞當在浴室裡和樓底下走動時,心想改變一下老規矩,跟他在一起。接著又提醒自己,他只求幹得快,馬上出門——快得就象他那個產品計劃小組設想出來的飛車;最新的一種車,不久就要公開的“參星”。而且,憑著那種出奇的工作效率,亞當做起早飯來,也能跟埃莉卡一樣迅速——必要的話,還可以做六個人的飯,他有時候就這樣幹過。儘管如此,她心裡還是在盤算著要不要起來。她仍在這樣盤算著,卻聽到亞當的汽車已經發動,開走了。這一下可來不及了。
朵朵鮮花都飛到哪兒去了?不久前還是一對年輕情人的特倫頓夫婦,他們的愛情、生活、煙消雲散的田園詩般意境,都到哪兒去了?啊,哪兒去了,啊,哪兒去了?
埃莉卡睡著了。
等她醒來,早晨已經過掉一半,淡淡的秋陽從百葉軟簾的葉縫裡斜射進來。
樓底下,傳來真空吸塵器的嗚嗚響聲,砰砰的捶地聲,埃莉卡這才鬆了口氣,每星期來打掃兩次的古奇太太,已經自己開門進來,而且早在幹活了。
這就是說,今天埃莉卡用不著操勞家務,雖說她近來對家務事好歹也沒有過去那樣經心了。
一份晨報擱在床邊。準是亞當留下的,有時他就是這樣做來的。埃莉卡靠著枕頭撐起身子,長長的淺黃色頭髮散在枕頭上,她翻開了報紙。
第一版上有好大一部分篇幅,專門報道了埃默森·維爾對汽車工業的攻擊。埃莉卡把這篇新聞報道的內容多半都跳了過去,她不感興趣,儘管有時候她自己也想攻擊汽車界呢。她對汽車界從來沒有喜歡過,自從她來到底特律那天以後就沒有喜歡過,雖說她為了亞當的緣故,也不是沒試過。可是,許許多多汽車界人士把興趣全都傾注在他們的職業上,不留時間做一點其他事情,這真叫她感到厭惡。埃莉卡的親爹,是個機長,工作上有一套,但是,一離開海島航空公司的飛機駕駛艙,回到家裡,總是把工作都拋到腦後了。
他的興趣多半是跟家裡人在一起,釣釣魚啊,磨磨蹭蹭地做做木工啊,看看書啊,漫不經心地彈彈吉他啊,有時候光是坐著曬曬太陽。埃莉卡知道,即使到現在,她的親爹親孃相處在一起的時間,也比她和亞當來得多。
當初她的父親一聽到她宣佈她突然打算跟亞當結婚,就曾說過:“你這姑娘有自己的一套主見,你一直是這樣的。所以我不反對這件事,因為即使我反對,也不管用,我還是答應你嫁的好。說不定,早晚我會習慣有這麼一個跟我差不多年齡的女婿。看樣子他是個正派人;我喜歡他。不過有一件事我可要跟你把話說在頭裡:他這人野心大,你目前還不懂得什麼叫野心,尤其是在底特律那個地方。假如你們兩口子發生什麼糾紛,原因就在這上面。”
她有時候心想,當初她父親真有眼力,說也說得真對。
埃莉卡的心又回到了報紙和埃默森·維爾上面。在一張佔有兩欄地位的插圖上,這人顯得容光煥發。她不知道這個年輕汽車評論家究竟功夫好不好,後來她想:大概是不行的。她聽說他一生不曾有過女人,也不曾有過男人,儘管有人白白糟蹋他,給他加上一頂鬧同性戀愛的帽子。看來人類中有好大一批兔兒爺和不中用的男人咧。她沒精打采地翻過一頁。
什麼都引不起興趣,不論是國際時事——世界上天天都是一片混亂;不論是社交新聞,這裡刊登的不外乎幾個汽車界人士姓名:福特家招待一個意大利公主啦,羅奇家在紐約啦,湯森家聽交響樂啦,還有蔡平家在北達科他州打野鴨啦。翻到另一版,埃莉卡在安·蘭德斯①專欄那裡停住了,於是她著手擬了一封信的腹稿:我的問題,安,是已婚女子的老問題。在這方面有過很多笑話,但是那些笑話都是局外人編出來的。事實真相是——如果我能夠以一個女人跟一個女人說句私房話——我就是得不到滿足……最近,我一點也沒有得到過……
①當代美國專欄女作家。
埃莉卡又急又氣,一把揉皺報紙,一下推開被子。她一骨碌下了床,走到窗前,把軟簾繩子使勁一拉,強烈的日光趁勢湧入。她的眼睛在房裡搜尋一隻昨天用過的棕色鱷魚皮手提包;原來在梳妝檯上。她打開手提包,翻了個遍,才找到一本小小的皮面記事簿,拿在手裡,邊走邊翻,到亞當睡的那半邊床旁的一架電話機那兒。
她趁自己還沒有改變主意,照著記事簿裡找到的那個電話號碼,匆匆撥了一下。撥好號碼,埃莉卡只覺得一隻手在發抖,就把手擱在床上來沉住氣。
一個女人的聲音回話了:“底特律軸承齒輪公司。”
埃莉卡報了她寫在記事簿上的那個姓名,字跡那麼難認,只有她才認得出來。
“他在哪個部門?”
“我想是——銷售部。”
“請等一下。”
埃莉卡仍然聽得到房外什麼地方那架真空吸塵器的響聲。只要還有那種聲音,她至少可以拿穩古奇太太沒在偷聽。
嘀嗒一響,另一個聲音在回答了,不過還不是她要找的那個人。埃莉卡又把那個姓名報了一遍。
“對,他在這兒。”她聽到:那個聲音在喊“奧利”,另一個聲音在回答“知道啦”。於是,聲音清楚得多:“喂。”
“我是埃莉卡。”她遲遲疑疑地補充了一句:“你認得;我們見過面……”
“對,對;我認得。你在哪兒?”
“家裡。”“什麼號碼?”她把電話號碼告訴了他。“把電話掛斷。馬上打給你。”埃莉卡怯生生等著,心裡在盤算是不是要接電話,可是回電鈴聲一響,她馬上接了。“你好,小妞兒!”“喂,”埃莉卡說。“要講私房話,有的電話可不方便。”“我懂。”“好久不見了。”“是啊。是有好久了。”冷場。“你打電話給我,有什麼事啊,小妞兒?”“哦,我想……我們不妨見次面。”“幹嗎?”“也許喝點什麼。”“上一次咱們也喝過。記得嗎?在那家他媽的昆斯韋旅館的酒吧間裡坐了整整一個下午。”“我知道,可是……”“再前一次,也一樣。”“那是最初的一次;我們在那裡見面的一次。”“好吧,敢情你第一次是不獻寶的。娘們認為不獻就不獻;好得很。
不過第二次,做男的可想探寶啦,不想天南地北瞎扯掉他一個下午。所以我還是要說——你心裡有什麼打算?“我想……如果我們可以談談,談那麼幾句,那我就可以解釋一下……”
“不成。”
她聽憑那握著話筒的手垂下。說真的,她在幹什麼啊,竟然談談說說,講給這個……別的男人管保有的是。可是在哪兒呢?
電話聽筒的膜片嘎嘎作響了。“你還聽著嗎,小妞兒?”
她又舉起手來。“聽著。”
“聽好,我想問問你。你要嗎?”
埃莉卡噙著眼淚;羞愧的眼淚,自我厭惡的眼淚。
“是的,”她說。“是的,我就是要這樣嘛。”
“這一次,你總想妥當了吧。不再天南地北瞎扯了吧?”
老天爺!難道他還要一份宣誓書不成?她不由得納悶:難道天下真有這樣發急的女人,對這樣粗魯的做法,竟也會一唱一和?明明是有的呀。
“我想妥當了,”埃莉卡說。
“那可了不起,小妮子!咱們約定下星期三怎麼樣?”
“我想……或許還可以早些。”下星期三嘛,還要過一個星期吶。
“很遺憾,小妞兒;不成。得出門去銷貨。過一小時,就要動身去克利夫蘭。在那邊住五天。”咯咯一陣笑。“得讓俄亥俄小娘兒們開開心。”
埃莉卡勉強笑了一聲。“你確實吃得開。”
“你連想也想不到。”
她尋思:不,不會。不管什麼事,再也不會想不到了。
“我一回來就打電話給你。我不在,你那個熱呼勁兒可給我留著。”再一次冷場,隨後說:“星期三你沒有問題吧?你懂得我是什麼意思嗎?”
埃莉卡一下子沉不住氣了。“我當然懂得。你當我蠢得連那個都沒有想到?”
“你可萬萬想不到,有多少人沒有想到咧。”
在她超然物外的那一半清醒腦子裡,彷彿自己是個看戲的,不是個演戲的,她不由得尋思起來:他有沒有想過辦法,不讓女的心裡彆扭,反而覺得好受呢?
“該走了,小妞兒。回去做苦工啦!幹一天活,掙一天錢!”
“再會,”埃莉卡說。
“再見。”
她掛斷了電話。雙手捂著臉,悄悄啜泣,哭啊哭的,她那細細長長的手指都給淚水沾溼了。
後來,在浴室裡,埃莉卡洗了臉,化了妝,把淚痕儘量掩蓋起來,她琢磨著:辦法是有的。
再過一星期不一定發生這件事。亞當倒有辦法制止,儘管他自己怎麼也不會知道。
只要在今後的七夜裡,他跟她同房就好了,這,做丈夫的是能夠辦到的,也應當辦到,那一來,她就會捱過這一次,此後,好歹也會把要求壓得有個分寸。她只求,一向只求人家愛她,需要她,反過來也把愛獻給人家。亞當,她還是愛的。埃莉卡閉上眼睛,記起了他第一次愛她、需要她的情景。
她下定決心,也要給亞當幫個忙。今天夜裡,必要的話,往後的夜裡也都一樣,她要打扮得萬分迷人,她要洗洗頭髮,好發出香味,擦點麝香香水來逗人,穿上那件最簿的睡衣。……且慢!她要去買件新睡衣——今天,今天早晨,就是現在……到伯明翰去買。
她匆匆忙忙動手穿衣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