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何民偉徹底不來了。鬱曉秋沒去找他。從小到大,鬱曉秋始終在受挫中生活,別人或許以為她能忍,其實不止是。她經得起,是因為她自尊。簡直很難想象,在這樣粗暴的對待中,還能存有多少自尊。可鬱曉秋就有。這也是她的強悍處,這強悍同是被粗暴的生活磨礪出來的。因這粗暴裡面,是有著充沛旺盛的元氣。鬱曉秋不去找何民偉,結果是,何民偉來找鬱曉秋了。見面第一句話就是:你怎麼不來找我?這話說得無理,可也看出他的心虛。鬱曉秋並不作答,只是看他,就像曉得這個人是要保不住了,就要把他的邊邊角角全看進去,存起來。她的眼睛顯得格外大,因為人瘦了。本是褐色的瞳仁,顏色越加淺,幾乎是透明的。何民偉都要從中看見自己的影像了。他喪氣地低下頭,囁嚅了一陣,辨不清他的詞和句,但意思總歸是,雙方瞭解還不夠成熟,這段時間的疏離就是證明,所以,還是分手的好。鬱曉秋反問了一句:你說我們瞭解不夠嗎?何民偉又囁嚅了一陣。之後,鬱曉秋又作了幾次反詰:你說我們不夠成熟?你說我們性格不協調?何民偉則以一陣囁嚅來回答。鬱曉秋也哭了,說了些“你沒有良心”、“你要後悔的”之類的話。但是,令何民偉意外,而又感激的是,鬱曉秋並沒有說“我都和你那樣了”的話。她沒有用這個來要挾何民偉,而這是在此類男女談判中的一道殺手鐧。這一場談判,比他倆原先準備的都要平靜和簡單。因為雙方都明白,之間的關係,大勢已去,無力挽回,只不過需要一個儀式罷了。
何民偉和鬱曉秋交割完畢,以下的事情就順當了。不用說,新房做在亭子間裡。何民華派了自己的丈夫和手下幾名徒弟——她已經帶徒弟了,派了來粉刷,打蠟,裝壁燈,頂燈,窗簾盒,將個九平方裝飾成個小宮殿。何民偉只管和柯柯逛傢俱店和電器店。何民偉早工作幾年,但工資不高,所以沒什麼積蓄,柯柯也沒有。這並不是問題,因是雙方父母撮成的婚姻,兩家大人都情願掏錢,連何民華都出了一筆可觀的錢款。他們的婚事辦得很是富裕,酒席定在新亞酒樓,總共十桌,又擬定旅行結婚的計劃。凡是這個年頭有的,他們都有。可是,何民偉漸漸有些煩,他沒想到結婚的事務那麼瑣細。他不像柯柯,是女孩,對自己的終身大事很看重,許多要求其實都出自,期望受到珍惜。而且,他是有過戀愛經歷的,又相當冗長,心理上有些疲了。當然,這一個不是那一個,但在何民偉來說,時間上卻是排序著。他是想快些結束這些準備,好進入另一種狀態,婚姻裡面去。同時,辦婚事的過程中,他還發現柯柯的母親也不是個省事的,亦開始令他生厭,是另一路的生厭。臨到結婚,她似乎突然不捨得把柯柯給何民偉了,要求層出不窮,幾乎像在為難何民偉。要拍婚紗照,放成二十四英寸大,掛在新房。於是新房裡塗料粉刷的壁就顯得寒磣了,要貼牆紙。酒席忽卻多出一桌,加上去,是十一桌,單數又不吉利,再加一桌,湊十二桌。人數且不夠,就要蒐羅親朋好友,最後是從蘇州請來一家故舊,於是便要安排食宿。何民偉被煩不過,不免會想到鬱曉秋,想要是他和她,她母親是決不會有這麼多花樣的。柯柯的母親在提要求時,總是從旁提醒,何民偉是集體所有制的單位,而柯柯則是全民企業,比方說,“不要讓柯柯的朋友同學覺著,柯柯嫁給生產組的人是委屈”,等等。使得何民偉不能不多加小心,有時竟是在曲意奉承了。就這樣,好不容易捱到喜期,何民偉在疲憊的心情下,走入婚姻。
其時,鬱曉秋的生活被另一樁事佔據著,就是她姐姐的生產。她姐姐懷孕的事本來都沒有告訴孃家人,可臨近產期,不免慌了。鬱曉秋的姐夫前一年考了北京的大學讀研究生,兩人就暫居兩地。說好分娩時回來,可誰知道什麼時候分娩呢?雖有公婆在身邊,總不好意思事事麻煩。到這時,就還是要找至親的人。母親自己生了三個孩子,不以為生產是什麼難事,但想到這是頭生,還是派鬱曉秋去,陪她姐姐睡覺。她們從小不親近,此時亦是不親。從小作下的習慣,在哥哥姐姐跟前,鬱曉秋的活潑勁立刻就收起,再加上這段日子的挫折,不覺變得沉悶了。人家以為姐妹倆睡一張床,有多少心裡話要說,豈不知她們背靠背的,連一句問候都沒有。鬱曉秋一是受拘束,二也是不想麻煩姐姐的公婆。她每晚吃過飯,洗過手腳,才往姐姐家去。姐姐已經睡下,在浴間裡留下幾件要洗的衣服,她順手就將老人換下的衣服一併洗了,晾在樓梯口上方橫架的竹竿上。姐姐婆家的浴間挺大,四周貼有潔白光亮的瓷磚,鬱曉秋將自己洗淨的手絹,貼在瓷磚上。於是,素白的壁上就有了一小幀顏色鮮豔的小畫。一早起來,也是不吃早飯不用廁所,回到自己家中進行。此時,姐姐還熟睡著,窗簾拉得很嚴實,房間裡暗暗的,打蠟地板發著幽光。鬱曉秋躡著手腳,像只貓似地悄無聲息。這個房間是一個封閉的世界,她只能從它的邊上滑過去。當她輕手輕腳溜似地下樓去時,有時會碰上姐姐的婆婆,正從浴間出來。一個寧波老太,灰白的頭髮整齊地梳齊在耳後,緊俏的臉型,皮膚還很白皙。她目光嚴厲地對著鬱曉秋點點頭,算是招呼過了,然後徑直回了房間。也有一兩次,她並沒有進門,而是看著鬱曉秋的背影消失在樓梯口,心想:這姐妹倆多麼不像。這家公婆對自己的媳婦,多少是礙了兒子的面子,有些供奉著的,平日裡相處很謹慎。這媳婦進門多年,與他們卻好似路人,與她自己孃家也極少往來,也是形同路人,性情竟淡漠至此。有時候,聽小兩口掩門在房裡說笑,他們都會疑惑,這難道是同一個人嗎?他們對她,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不喜歡,因她與他們到底沒有過齟齬。他們是連面都見不上幾回的。她總是在自己房裡,將門關上。自兒子上北京讀書,老人甚感寂寞。現在,來了一個鬱曉秋,雖然早出晚來,聽不見一點聲氣,他們甚至都沒看清過她的長相。可是,一夜之間,晾在樓梯口竹竿上的衣衫,還有她在浴間裡隨手歸置好的物件,瓷磚壁上的花手絹,總帶來一股清新活躍的氣氛。他們內心裡開始希望她能在這家中多留些時間。有一次,早上,她婆婆遇著鬱曉秋,點了頭之後沒有放她過去,而是說:吃了早飯再走吧!不料她驚了一跳,一邊搖頭一邊繞過去下樓梯,差點跌下去。她看見這女孩子的一雙形狀特別的眼睛,眼睛裡的神氣照亮了膚色暗淡的臉。像她這樣古板又挑剔的老太,通常都是喜歡白淨細緻的女人,所以覺著鬱曉秋是不如她姐姐好看,可也覺著她姐姐好看是好看,卻像個玉琢的,不如妹妹活潑。
鬱曉秋的姐姐很準時地在預產期裡,開始陣痛,送去醫院,又過了兩日,才進產房。此時,姐夫也已從北京的大學請假回來。鬱曉秋從姐姐進醫院那日起,就住回自己的家,每天下午負責送些湯水去探望。一日清早,姐姐產下了一個六斤重的男嬰。生產過程算是順利,只是依醫生說法,“胎盤早剝”,產後一直流血,到了下午竟發生休克。診斷為“羊水栓塞”,立時下來病危通知。到晚上,人卻又甦醒,流血也止住些。病家都不太懂醫術,從沒聽過“羊水栓塞”這個病名,但只見醫生緊張,眼面前卻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總不相信會過不去。平穩了兩日,再又不好,人事不省的樣子,這才真正急起來。姐夫當場給醫生跪下,求他們救命,亦無人理他。各科醫生在病房走進走出,各種藥水器械掛上去,又忙了兩日。姐夫一步不離,吃睡都在邊上,短短幾日,人已憔悴得不成樣。這天中午,鬱曉秋去,見姐姐像是好些了,半睜著眼睛,護士問她,這是誰?她說出兩個字:妹妹。鬱曉秋從不曾聽她稱過自己“妹妹”,聽了自然是辛酸。有限的幾次姐妹相處湧現眼前:她到醫院探望生肝炎的姐姐,兩人面對面嚼吃肉脯;哥哥打重她,姐姐發出的一聲厲叫;還有那些背對背睡一張床的夜晚。姐姐其實非常寂寞,鬱曉秋甚至認為姐姐生活得還不如自己,雖然自己戀愛慘遭失敗。她想起小時候,姐姐去認她父親的情景,父母兀自激烈地爭辯,她被忘在一旁,踩著甬道邊沿的花磚,兩手張開,雙腳走成一條線。這天夜裡,姐姐去世了,姐夫哭也哭不動了,一頭栽倒,接下來就是搶救他了。混亂中過去一週時間,那新生的男嬰在嬰兒房裡,沒人想起他來,全是由護士餵養著。這時,到了該出院的時候,大人的事卻還沒消停,結果是由鬱曉秋領回家去的。
母親在提籃橋監獄,對了哥哥那一場大慟,似乎不止是替過去哭,也為後來哭過了。姐姐的事,她並沒流多少眼淚。鬱曉秋帶回的那嬰兒,她並不去抱,也不走近,只是看著。有幾次,鬱曉秋餵過他吃的,轉身放下他在床上,發現母親正從背後看著嬰兒,此時則把眼光移開。她的眼光很奇怪,帶了一種匪夷所思的表情,不明白這個嘰嘰哇哇的小東西究竟從哪裡來。過了一週,鬱曉秋將嬰兒送去他祖父母家,姐夫已經走了,臨走都沒想起看一眼兒子。他心裡恐怕是恨他的,恨有了他才沒了他媽媽。鬱曉秋把嬰兒交給他祖父母,交代了吃睡的習慣,放下提來的一大包尿布、奶瓶,走了。回到家,母親見她空了手,劈頭問出一句:人呢?鬱曉秋方才想起送走前並沒有告訴過母親,她以為母親是不關心這件事的。不過,母親問過一句亦不再提。下一日,鬱曉秋又去姐夫家,將餘下的嬰兒乳品,衣褲鞋襪送去。當她接近嬰兒時,嬰兒竟像遇到熟人似地,朝她懷裡一頂。鬱曉秋心頭一熱,看著懷裡的肉團,眉眼已可見出幾道線,分明也是個人,有知覺的,不由摟了摟。自後,她每日吃過晚飯就跑去抱那嬰兒,也與老人們替換替換手。他們都已年過六十,不是帶孩子的年紀,可是又堅決不用保姆,是不想讓外人分享他們的骨肉之親。於是,鬱曉秋便成了惟一和重要的援手。她每次去,坐也不坐,立時將積下的一盆尿布洗淨晾好。倘是雨天,再將半乾的尿布熨幹,疊齊。再又哄嬰兒一時,讓他入睡。廠禮拜的一日,她一早就來,路上買了當日的菜,趁嬰兒上午一小伏覺,揀菜洗菜淘米。衝好的奶粉溫在熱水裡,那邊人一醒,未哭出聲,xx頭已將嘴堵上。老人藉此可歇上一日,還有鬱曉秋一起吃午飯和晚飯。這個老的老、小的小的家中,有了一個壯年人的走動,方才不顯得孤寡慘淡。有的禮拜日,是前一晚鬱曉秋就把嬰兒帶回家,與她同睡一夜。她母親依然不沾手,只是看。看的神情很專注,那嬰兒就怕她,只要鬱曉秋,方一離開,就哭。嬰兒的哭聲很嘹亮,吹哨子一般,鬱曉秋就哄。說好話不行,還要唱,家中亦變得喧譁。就這樣,鬱曉秋和這個嬰兒,也是她的外甥,在兩個憂傷的家庭來往著,傳送一些兒熱鬧。
因不是餵母乳,嬰兒特別容易得病,前幾個月尚好些,有胎裡帶出的抵抗力,幾個月後就幾乎平均每兩週必發一次燒。兩個老人真是照應不過來,有時鬱曉秋上著班,電話打進工場間,把她叫走。有一日,孩子的祖母與她商量,能不能請長假帶這孩子,工資由他們給付,口氣有些像在洽談保姆。鬱曉秋自然回絕了,說自己會經常來。孩子的祖母立即說了一句:你不要多心,我們是將你當自己的女兒。鬱曉秋很少聽這樣表達感情的話,不由對這個表面厲害的寧波老太心軟。後來,她又對鬱曉秋說過此類的話,是這樣說:我們倒沒把你姐姐當作自己女兒過。說出口又惶恐起來,覺著不妥。鬱曉秋只覺著老人可憐,漸漸也多少有些生情。他們是待鬱曉秋好的老人,不是那種至親的隨意的好,但惟其不是隨意的,才是小心與溫和,沒有一丁點傷害。有一回,嬰兒是在鬱曉秋家過夜時驟起高燒,鬱曉秋抱他去地段醫院。急診醫生看了鬱曉秋,怔一下,不由多看幾眼,然後問:你認得我嗎?鬱曉秋也一怔,卻是不認得。那人笑了說:我卻認得你。一邊低頭給嬰兒聽診,不外乎是傷風感冒,開了針劑和藥粉,一邊笑。鬱曉秋頗覺尷尬,真想不出面前這瘦長身材的醫生在什麼時候與她認識過。待要離開,那人才說,你小時常到我家來,和我妹妹玩,又說出他妹妹的名字。這才想起是隔壁公寓弄堂內,那小女朋友的哥哥。當時她並沒怎麼注意過他,因他特別的安靜與靦腆,現在卻有些饒舌,不大想讓她走似的,瀝瀝淅淅地告訴她,他和妹妹的近況。他們都已結婚,妹妹和妹夫都在讀研究生,雖是帶薪,但只是一點生活費,還要靠父母,不過,讀出來以後會找到好工作,因讀的是法律專業,在美國,最富的人是兩種,一種律師,一種醫生。他看看自己身上的白大褂,笑說,那邊的醫生不是他這樣的可以比,他的月薪和一名操作工沒兩樣,不過,也夠了,因他妻子從事特殊工種,就有某種津貼,總之,就這樣吧,也沒什麼!說不出他是抱怨還是滿意,或者兩樣都有。也許是值夜的寂寞,他翻來覆去地說著。看來,他還記得鬱曉秋,但是可能已不記得對她的少年之愛,否則,不會這樣絮叨,不怕人嫌煩。鬱曉秋幾次要打斷他,好帶嬰兒去打針。他好像也看出她的心思,說陪她去。到了打針處,還要繼續說,卻讓嬰兒捱了針的哭喊攪擾了,只得停下。鬱曉秋趁機攜了嬰兒,逃跑似地走了。她抱著嬰兒,走在夜深人靜的街上,心裡格外的寧靜。她就像一個站在了岸邊的人,看見已是隔岸的人和事,是她,又不是她。嬰兒卷在羊毛毯裡,像花瓣裡的花蕊,也安靜下來。她在嬰兒柔軟的頭頂上親了一下,嗅到一股芬芳,不知來自何處,令她感到驚異。
這期間,鬱曉秋的姐夫回來過一次,是暑假。嬰兒一百天光景,也就是說,距離姐姐亡故已有三個來月。他對孩子依然沒有興趣,他母親抱到他跟前給他看,他敷衍地看一眼,就轉過去了。嬰兒的臉上,刻的都是亡妻時的悽楚景象。他在家只度了一半的時間,另一半時間往浙江實習去了。可能是在北方生活,也因為喪妻的打擊,姐夫不再是幾年前的俊朗青年,而是略變得枯瘦萎黃和粗糙,發頂有些稀薄,近視眼鏡度數又加深,目光就變得模糊。他應父母的叮囑,給鬱曉秋帶了一件禮物,一雙塑料涼鞋,鞋帶上有一個鍍黃的金屬飾釦,上海任何一家小鋪上,都能買到比這雅緻的涼鞋。尺碼也不合適,小了一碼半,也許是照了妻子的腳買的。可見出他對買禮物的不在行,還有不在心。父母在信中和他說了許多,鬱曉秋的出力和辛勞,他曾在一封回信裡,鄭重地提出,倘若鬱曉秋要這個孩子,可以給她。下封信就給他父母斥回去了。他們是重子嗣的人家,哪裡作興將自己孫子送出去的。但從此卻多了一重疑心,他們真怕鬱曉秋會把孩子帶走。孩子很跟她,也可憐他沒有娘,爹也不待見他,只有這個阿姨,他們又已老得帶不動他了。有一次,鬱曉秋帶嬰兒回去,臨走,老人竟很可憐地問出一句:還回來嗎?鬱曉秋並沒感到驚異,只是好笑他們真老了,老到有些糊塗。等姐夫寒假回來,兒子已經滿地爬,而且滿嘴咿咿呀呀。鬱曉秋將地板擦乾淨,沙發靠枕攔住床腳和櫥櫃的腳,讓他自由地爬行。他爬到鬱曉秋跟前,喊了她一聲:媽媽。鬱曉秋當是小孩子亂髮音,沒在意。可他爬開一會兒,又爬回來,像只小狗樣,仰了臉對她連吠幾聲:媽媽!她就喝斥他了。他則嘻開嘴,很皮厚地笑。玻璃窗透進的陽光裡,小臉上一層絨毛,絨毛下是細極了的毛細血管,真是嬌嫩啊!她不捨得對他兇,卻真生氣了,不理他。他祖母打圓場道:姨媽媽也是媽媽!她發現原是他祖母教他這麼喊,更窘了。她姐夫一人坐在他父母房間通向的陽臺上看書,對這裡的一切全無知覺。寒假裡夾一個春節,孩子的大伯一家也回來了,那裡人多,鬱曉秋便少去了。年節放假,閒在家裡,嗑瓜子嗑得嘴都破了。尤其是下午,剛入春,晝就長了。吃過午飯再到吃晚飯,像有無盡的時間。母親被老孃舅拉到朋友家打牌去了,鬱曉秋有時就去看場電影,一個人去,一個人回。鄰里間,與她同齡的女伴都已嫁人生子,惟有她還是一個人。女伴們回孃家,有時會感嘆,沒想到鬱曉秋反而落單,“那時候,你是最那個的了”——“那個”是什麼?沒說,心裡都知道。總之不該是她,一個人。可也沒什麼,她的家人都是孤家寡人的命,母親是單身,哥哥臨到結婚,卻逢牢獄之災,姐姐倒是嫁了人,卻早夭,這回輪到姐夫落單了。她從小就沒有目睹過什麼幸福,但並不妨礙她歡歡喜喜地長大。她同何民偉的一段,應當稱得上幸福,有些情節回想起來都會一陣激動。雖然沒結果,但她也是滿足的,已經覺得比她周遭的人都好了。她就像那種石縫裡的草,擠擠挨挨,沒什麼養分,卻能鑽出頭,長出莖,某一時刻,還能開出些紫或黃的小花。
年節過去,姐夫家人都走了,鬱曉秋就又去了。老的小的看見她來,都十分興奮。這讓她很感動,一直鼻酸著。那孩子依然叫她媽媽,她只得隨他,卻不應聲。現在,她下了班直接就來這裡,接過孩子帶著。正在學走路的孩子,一刻離不了人,抱不住,掙著下來要走,一走就一摔跤。鬱曉秋想出個辦法,用一條他父親的舊圍巾,圍在他肋下,駕轅似地在後面拉著,跟了他在房間裡竄進竄出。這孩子雖然沒娘,也像是沒爹,圍簇的人倒並不少,養成明朗快活的性格。他高聲闊氣地叫喊著,為自己踉蹌的步子助威。鬱曉秋和他在廚房門口僵持著,他挺起肚子,定要往裡進,正是熱火烹油的時刻,鬱曉秋就不讓進,將他往邊上扯。他力大無窮,發出種種怪聲,正相持不下,忽聽裡邊“哐啷”一聲,他祖母盛菜的盤子落在地上,碎了。鬱曉秋一把將孩子從地上挾起,進去關上煤氣的火,又將碎碗片踢到灶臺底下,等空出手來時再收拾。回頭見祖母蒼白了一張臉,曉得寧波老法人家多半迷信,忌諱正月裡破東西,趕緊唸了幾句“碎碎平安”。不料祖母眼裡忽然噙了淚,拉住鬱曉秋的手,顫聲說:我已經老了,帶不到毛頭大了。這時,鬱曉秋看見的是一個衰老、軟弱的老人,而不是那個精明嚴厲的寧波老太。她眼淚也要下來了,哽著聲音說:阿孃你一定能看見毛頭結婚的。她們倆手拉著手,她和她母親都沒這麼親熱過,這會兒不覺窘,只覺辛酸。她掙出手,腋下還挾著孩子,單手拿一個乾淨碗放在鍋邊,將菜盛出來,眼淚直接滴進碗裡了。那晚她帶孩子回家裡睡的,因第二日是禮拜。早上,大人孩子都要在被窩裡懶一會兒。那孩子自然話多,也不知說什麼,東一聲,西一聲,又叫鬱曉秋“媽媽”,鬱曉秋照例不理睬。睡那邊的母親忽然出聲了,罵道:他叫你,你應一聲怎麼了?會得死!鬱曉秋並不回嘴,騰地從被窩裡坐起,穿衣服下床了。
兩邊老人的意思,都表示得再明白不過了。無論是於姐夫那樣的舊式家庭,還是鬱曉秋母親這樣深諳世故人情,這樣都是最圓滿。可於當事人本身,卻又最是難堪,這一關不知該如何突破。不想,事情竟也很簡單。下一回,姐夫暑假回來,他父母便將這事與他談了。他當時雖然沒說什麼,可這一日,同鬱曉秋一桌吃飯時,他給姨妹搛了一筷菜,是一塊魚。放下了,筷子又回來,專門為挑去面上的一根刺。大人們都看在眼裡。姐夫是個孝子,鬱曉秋是他情有獨鍾的女人的妹妹,僅這兩項便可接受。鬱曉秋也敏感到老人與姐夫說了什麼,還感覺到姐夫其實是一個體貼的男人。既然人人都默許了,鬱曉秋似乎也沒什麼理由反對。過年,她已交虛齡二十八歲,並沒有別的屬意的人,對姐夫也不反感,只是陌生,她都沒怎麼看清過他的面貌。當他與姐姐結婚時,是個英俊的青年。如今,則是一箇中年人的形象。她也曉得姐夫對她談不上什麼興趣,雖然她是姐姐的妹妹,可事實上,她們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類型。這不要緊,因鬱曉秋對姐夫也沒有什麼談得上是愛的感情。鬱曉秋和姐夫一起看了兩場電影,在西餐館吃了一頓飯,還一同去南京路買了姐夫回學校要用的東西。這些都是談朋友必須的過場似的,然後才可進入婚事的議程。本應該寒假裡結婚的,可臨到時候,雙方都有些怕似的,又拖了半年,還是暑假,這最不適宜結婚的溽熱的天裡,鬱曉秋和姐夫結婚了。兩家的意思,都是從簡,所以只請了至親好友,兩桌酒席。已經和鄰居家講好,託他們照看孩子,可臨到走時,這孩子卻突然鬧起來,就是丟不下,只得帶著。結果也虧有了他,在人腿和桌腿間鑽來鑽去,又念歌謠給眾人聽,趁著人來瘋說些胡話,本是童言無忌,不料竟討了口彩。於是,製造了喜慶的空氣。鬱曉秋這邊沒什麼親戚,就是母親、老孃舅,還有幾個舊同儕。這一日,母親顯然很高興,喝了幾個滿杯,破天荒地抱了外孫。剛抱起,孩子就掙著要下,順勢放下來說:抱不動了,像是一袋麵粉。當鬱曉秋和姐夫向她敬酒時,她說:我兩個女兒都給你了,你就要做我一個兒子。姐夫是個知識人,母親向對他敬而遠之,第一次與他這麼說話。他也給了面子,斟滿一杯酒,咕咚喝下去。眼睛裡頓時有了淚光,酒意帶出了對前妻的回想。鬱曉秋照例是要挨母親罵,罵她新衣服的袖口沾了酒漬,罵她這樣的熱天還留長髮,堆在後頸脖捂痱子,還罵她拉小孩子的手臂,終有一天要拉脫臼。其實她罵她是因為從此,她要離開自己,心頭不捨。母親不是傷感的人,總是要用兇悍來抵抗軟弱。這場酒席就在百感交集中結束,各自回家。
到家,鬱曉秋要替孩子洗澡,卻被他祖母攔住,推她進房間,還拉上門。房間裡很熱,說過了,七八月份本不是個適合結婚的日子。窗開著,卻放下竹簾,風還是有的,只是掀不動簾子,掀起一些,就打下來,“啪”地響一聲。兩人汗淋淋地坐著,因為剛忙定,也因為緊張。他們真像是一對父母之命、媒妁之合的男女,頭一個洞房之夜,談不及喜歡,就是窘。因坐著尷尬,鬱曉秋便立起來整理房間。這間房間,還是姐姐在時的樣子,櫥裡抽屜裡,都放著姐姐的東西,架上是姐姐的書。姐夫說:你姐姐的東西,你都可以用。他的口氣是給鬱曉秋一個獎賞,也是一個談及她姐姐的由頭。他告訴道:我比你姐姐大兩歲,比你呢?鬱曉秋做了道加法:七歲。你們相差五歲?他不相信地看看他的姨妹。我比我姐姐老相,鬱曉秋承認說。姐夫坐在沙發上,兩隻手張開了,對住指尖,在面前搭成一座橋,他笑了一笑說:你姐姐說你很乖。鬱曉秋不知是姐姐真說過這話,還是姐夫為誇獎她而編造的。她很想告訴姐夫,她和姐姐並不是親密的,因她真有些受不起姐夫從姐姐身上轉嫁給她的愛,但不知從何說起,只是低頭坐著。姐夫就好像她的另一個兄姐,到了跟前,活潑勁全收起了。你和你姐姐還是有一點像的,姐夫說。這看走眼不知走到哪裡去了,卻也可見出姐夫在努力讓自己接受鬱曉秋。他只愛過一個人,就只得從那個人身上派生出其他的愛,倒是個情篤的人。這就是新婚晚上,他們兩人的情話,都是關於她姐姐。他們直坐到下半夜,才先後洗澡睡下。天涼快些了,風從竹簾後面進來,被篩得很細,從身上撫過去。兩人很快睡著了,雖然什麼都沒做,可是心裡卻感愉悅,最令人難堪的一夜安然度過。
一個暑假過去了,他們有了幾宿夫妻之愛,彼此間就稔熟一些。帶了孩子出去,是三口之家的模樣。孩子總由她抱或攙,他在一旁,像那種長不大的,不願為人父的男人。只有一次,乘黃浦江遊輪看夜景,下船時,樓上樓下幾股人流彙集在船舷,不自主地推擠起來。船本來靠岸,就受了水流的阻,此時便動盪起來。一動盪,船上的人立不穩腳,更擁擠了。她姐夫這時從她手上抱過孩子,另一隻手攙住她的手。鬱曉秋貼在姐夫身邊,嗅到他領口裡散發出的汗味,感到了親切。孩子看看他,又看看她,表情很驚訝,似乎不明白這兩個人怎麼會走在了一起。假期結束,姐夫回學校時,鬱曉秋既有些不捨,又感到輕鬆。姐夫不在家,她說話走路都要響動大。但世上的夫婦形形色色,什麼樣的沒有?像他們這樣的也有,也可白頭偕老。這是姐夫學業的最後一年,還要有兩度聚散。倒也好,可以放慢進度,減緩緊張。聚散之間,鬱曉秋的東西漸漸充斥了櫥櫃。姐姐的東西歸置到一邊,有的就打成包收進箱子裡。像這樣的寧波籍的老戶人家,多有著永遠也翻不著的舊箱底。姐夫畢業後,分回上海,在一家醫藥公司的研究部門工作。鬱曉秋還在原先所在的街道廠,不過,不再是做塑料玩具,改成做一次性紙杯。中午趁吃飯時間,她就回孃家,看看母親。母親已經退休,但有時候會應邀到電視曲藝節目裡,說唱一段舊曲。雖然是常來常往,到底是嫁出去的人再回來,看什麼都拉開了距離。她走進弄堂,想這是自己從小進出的弄堂嗎?怎麼變得窄小了。走上樓梯,樓梯也是逼窄的,而且光線暗。見了樓上做賬的人,側過身讓她走過去,已經成了陌路。母親見她,也當她是久遠未來的,要講一些舊人的現狀給她聽,裡邊就講到何民偉。何民偉竟離婚,妻子去了美國,他所在的線圈廠效益又不好,他家為他,專將房子調換成街面的,讓他辭職出來開餐館,結果和安徽籍的女廚工結婚了。鬱曉秋還有意從他的餐館門前走過一遭,見是一家只一個門面的飯館,玻璃門上用紅漆寫了菜碼,經濟實惠。鬱曉秋忽想起他們中學下鄉時,一起辦伙食的情景,許多細節陡地跳至眼前,卻又迅疾退去,退去岸那邊。
這一年,鬱曉秋懷孕了,她意外而又欣喜。她在內心,有些懷疑自己不能生。與何民偉那麼多次,沒有出過事。和姐夫也有兩年了,雖然聚散不定,可據人說,就是常分離的夫妻容易懷上。外人以為她是不要,因已有了姐姐的這個男孩,怕自己分心。她就拿這個安慰自己,沒有也罷。連母親有一回也說她是,只開花不結果。不想現在竟有了喜,公婆也很高興,他們是不怕兒孫多的,倘不是如今的政策限制生育,他們不止是要有多少後輩呢!惟有姐夫不,他知道鬱曉秋有喜,頓時緊張起來,竟要她去手術。他是被前妻的生產嚇怕了。鬱曉秋再三說,不會有那樣的事發生,醫生不也說過,姐姐的意外是多少萬分之一的概率。這也安慰不了姐夫,他煞白了臉,還是要求鬱曉秋中止妊娠。鬱曉秋覺著好笑,又覺著姐夫可憐,再也看出姐夫是在乎自己的,就有一種甜蜜。有幾次見他真急了,就哄他說下一日就去醫院,到下一日且說有事,一日一日拖下來,就看得出身子了。有一日夜半,鬱曉秋忽然驚醒,暗中看見姐夫的臉俯在她上方,看著她。她又醒了醒,才看出姐夫在哭,滿臉淚光。不要生!他說,求求你不要生!她一陣心疼,將他摟到胸前,說:我向你保證,不會有事情!姐夫的臉埋在鬱曉秋頸窩裡,激烈地抽噎起來,掙出一句話:我只要有你。鬱曉秋也哭了。兩人擁著輕輕地哭,怕吵醒隔壁的老人孩子,使勁壓低了聲音。各自的傷痛的往事都湧上來,直哭到肝腸寸斷,漸漸地卻又生出一些欣悅,因兩人是這樣親密,本來並不抱期望的親密。鬱曉秋撫開他額上的亂髮,他的前額很白淨,他還是一個清俊的男人。挺直的鼻樑,嘴形很端正,下唇正中有一道線。她說:其實我和姐姐不一樣。他說:是的,很不一樣。她說:我和姐姐不是一個父親,我們互相間不太瞭解。她告訴他一些小時的事情,她從來沒提過,以為姐夫一定沒有興趣聽。可今夜裡,姐夫就像一個孱弱的孩子,不再像是兄長,反是鬱曉秋變成年長了。她說著她對姐姐的疏淡的印象,姐夫靜靜地聽著,沒有插嘴。關於他對她姐姐的所有強烈的感情,都已經放縱地表達過了,現在輪到鬱曉秋來說她的了。說實在,連鬱曉秋自己都沒有好好正視過她的兄姐,家庭,和生活。就好像在聽著別人的事情。靜夜裡的影像和聲音都和平時不一樣,有一些間離,卻格外清晰。
隔年的春天,鬱曉秋順利產下一個女嬰。當聽見護士報告說:是個妹妹,她驟然間難過起來。從小到大許多般難和窘,包括生育的疼痛,就在這一剎那襲來。可是緊接著卻是喜悅,覺著這個女嬰分明是她一直等著的,現在終於等到了,實是太好太好。因工場間正逢轉產與合併,鬱曉秋趁機可有一個長產假。同事勸她辭職,反正有先生掙錢,她不答允,想工作還是要有的。出月子後,鬱曉秋專門抽出一日去婦聯信訪辦,諮詢她這樣的情況能不能享受獨生子女津貼。津貼雖然不多,可總是每月一份,積起來亦能派上用場。丈夫在醫藥公司做,效益雖好,可到底一個人養一家人。每週一次的信訪,訪客挺多,分開幾張桌子進行。她排在三四人後面,聽人們敘述各自的苦衷。有是為丈夫有外遇,有是反過來,被丈夫無端懷疑有外遇,有的問與公婆分家的房屋分隔,有的問產假間工資福利待遇。約一小時後,排到她。她如實說丈夫曾經有過一次婚姻,前妻亡故,留下一個孩子,而她本人只是一胎,能否算上獨生子女。接待她的是個年輕女孩,剛出校門不久的樣子,不像有閱歷的人那麼耐心,前邊的接待又費了口舌,像鬱曉秋這樣的情形大約也遇到無數次,不等她說完就斷然說不行,然後充大地教訓道:你蠻好了,人家只有一個,你有兩個!鬱曉秋只得站起身讓出位子,走出門去。雖然吃了釘子,她卻很情願,一點不對那女孩生反感,因為她說了:人家只有一個,你有兩個!就像是對她生活的誇獎。
鬱曉秋走在婦聯所在的林xx道上,梧桐樹影罩著她。她是一九五三年生人,肖蛇,今年便是三十二歲。剛生完孩子,是最對自己無心的時候。穿著寬大的舊衣服,頭髮永遠是她的麻煩。因為自然鬈,剪短了更無法處理,只得留長,儘可能緊地編成辮子,又自覺不像個母親,便盤在腦後,沉甸甸的一堆。碎髮還是毛出來。她這種健康豐滿的體形,到這個年齡,又經過妊娠,就變得壯碩。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個農婦,在自然的、室外的體力勞作和粗魯的愛中長成,生活的。在她身上,再也找不著“貓眼”、“工場間西施”的樣子,那都是一種特別活躍的生命力躍出體外,形成鮮明的特質。而如今,這種特質又潛進體內更深刻的部位。就像花,盡力綻開後,花瓣落下,結成果子。外部平息了燦爛的景象,流於平常,內部則在充滿,充滿,充滿,再以一種另外的,肉眼不可見的形式,向外散佈,惠及她的周圍。
2003年5月16日一稿上海
2003年7月10日二稿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