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説的那初三女生的,和鬱曉秋同班的弟弟,叫何民偉,下鄉勞動時,任司務長,底下有一男二女,三個伙頭軍,其中一個就是鬱曉秋。為了表示他們不偷懶,這三個人是輪值,每天留一個,同何民偉搭班燒飯,其餘兩個和連隊其他人一併下地勞動。此時正值秋收秋種,要搶農時,活計挺重的。但畢竟人多地少,在城裏做工的男人又都請了農忙假回家,所以不缺勞力,還嫌上海學生仔踩壞了田畈。棉稈拔不起來,就折斷了應付,洗衣服將河泥攪起來,弄渾了水,有不慎落下水去的還要撈他起來,拿出家中棉被捂了他發汗,平添多種忙亂。上海郊區的農民多是富庶的,三搶時分,一日要吃六餐,蒸肉,煎魚,裹圓子,攤油餅,像過年。而上海學生仔,每日三餐是青菜或者捲心菜,早上過粥的紅腐乳,前一夜割皮蛋樣一塊割成四份。他們中的一半住在某家空出的舊屋裏邊,這家為娶媳婦剛起了新屋,舊屋本是要拆,還回隊裏宅基地,這時就暫緩,住進女生,灶頭還在,正好燒飯。另一半男生,住在隊裏的倉庫,要過兩領石板橋,走一些路,荒僻一些。説是荒僻,也就是不像這邊人家稠密,而是臨了路和田。事前,鄉人們就挑來稻草,墊起尺半厚的地鋪,等他們展開鋪蓋,睡過夜,就平下去貼了地面。手伸進墊被,都是濕的,心裏就喊“作孽”。
他們自己倒不覺得苦,因為新鮮。大家聚在一處起居,鄉間又有許多未曾見識的事和物,隔壁的新娘子早上端了木盆去河邊洗衣服,後邊也要跟一夥女生。做活計,人家並不指靠他們,他們也趁機溜開去玩耍,被褥潮一些更是無妨,他們都是打通腿的,鋪蓋合在一處,人擠人,挺有火力。對伙食,也並不像鄉人們那樣的覺着不堪,相反,他們很滿意。這幾個伙頭軍很賣力,他們殫精竭慮,要將有限的伙食費用好。他們向隊裏買來第一批稻穀打下的新米,在青菜里加大量的醬油,煮得酥爛,合乎少年人味重的口味。鍋底的鍋巴小心地剷下來,盛在籃裏,第二天早上放進粥裏一併煮,特別能煮出量來,可彌補新米不出飯的缺口。這樣吃了幾日,卻把大家吃得饞起來。先是有調皮的男生開始搶鍋巴吃,不讓搶,便在夜裏潛進來偷。他們幾個護衞着一籃鍋巴,在灶房跟前轉,石板橋上走過去走過來,找不到一個安全的地方。最後,由鬱曉秋去和房東商量,放在她家裏,條件是她們女生的馬桶,必須要倒在她家的糞坑。鍋巴安頓了,卻又有一件東西受到危險,就是醬油。不曉得是誰興出來的,在早晨的粥裏面拌醬油,可加強口味,效果不錯。於是,競相效仿,醬油的消耗極速。連老師都無法控制。商量下來,總結出原因,是缺油水,急需改善一下伙食。將那幾個錢算過來算過去,僅夠給大家吃一次大餅油條,便決定第二日,兩人留下燒早飯,兩人去鎮上買大餅油條。
天漆黑着,雞都未啼,何民偉已經在門外叫鬱曉秋的名字。因他有老師借給的一塊表,説好由他來叫。怕把人吵起,只敢壓着聲音,隔一時叫一聲。那聲音是男孩子變完聲不久,又粗又重的聲音,很魯拙的,硬要低下來,就發悶。鬱曉秋早已經聽見,正摸着黑穿衣服,找鞋襪。也是怕吵起人,所以不敢應他。好在她向來行動利索,很快穿妥了衣服。只聽柴爿門嘎一響,人已經出來了。那人出得門來,不由地打了個寒噤,天還在下霜,簡直像一場凍雨。兩人的手腳和臉都是木的,身上的衣服似乎只是一層紙,牙齒咯咯地響。兩人一前一後上了橋,橋面結了冰,很滑,可兩人腳步都是輕捷的,又怕冷,不點地似地走過去。其中一人提一個巨大的盛稻米用的籃,不是重,而是磕碰腿彎,妨礙走路。於是,過了橋,另一個便過去,提起襻的另一邊。一左一右提着,穿過民房,又走過一片打穀的空地,便到了路上。
他們要去的鎮,叫作陳水橋鎮,離所在村莊有二十四里路。假定每小時走十里,他們就要走兩小時二十幾分鍾,來回加買油條大餅所需時間,至少五個小時,早飯七時半開,所以,這時候是凌晨二時半光景。路上連鬼影都沒一個呢!這兩人的腳步聲顯得很響亮。他們男女生界限還未打破,雖然下鄉勞動,朝夕相處,彼此嚴防密守的姿態略微鬆弛下來,可畢竟沒到自由交談的程度。所以,兩人都不説話。下半夜的月光很清亮,將兩人的影子描畫得十分清楚,兩人都害羞看自己的影子,因為看了自己的影子就也會看見那一個的影子,似乎有着對看的意思在裏面了。所以就都微微地扭着頭。鬱曉秋曾經在少體校宣傳隊裏呆過半年,宣傳隊的風氣比較開放,男生多是年長的,在紅衞兵運動中歷練過,在社會上也歷練過,就更為老成,也有男性氣質。要説,她是應該有和男生接觸的經驗。但是,面對這些稚氣未脱的小男生,防賊樣地防她們,她不由也拘謹起來。這個年齡的男生,其實很難進入同齡女生的視野,他們形容還是孩子,卻故作大人,使得他們一律都顯得很悶,毫無風趣可言。鬱曉秋倒也不嫌他們,甚至覺着他們自有一番可愛。這多少是有些站在高處看的意思,是真將他們當比自己年幼的孩子。因此,在接觸時,她會主動一些,使男生們覺着與她交道起來,比較自如。
不過,何民偉這個男生,似乎又要比一般男生更拘謹一點,也許這不叫拘謹,而是嚴肅。這種嚴肅的神情與他的外表不怎麼相投,因他是較矮的個頭,比鬱曉秋要矮,身體倒挺結實。五官與他姐姐很像,寬額方腮,濃眉,大眼睛,在男孩子的身上,就屬虎頭虎腦一類的,更有孩子氣了。倘若學校有着正常的學業的話,他會是班裏的優等生,這從他對職務的負責態度裏就可看出。他的伙食賬記得極清楚,雖然只是些青菜豆腐的開銷,可每一日,每一筆,都工整地寫下,每日都要計算一次總賬,寫下餘額。錢被他一張一張理平,放進一個牛皮紙信封,裝在他貼身的襯衫口袋裏。由於他格外鄭重的表情,一點不令人有婆婆媽媽的印象。他身為司務長,有些事情吩咐底下人做就可以了,可他事必躬親。他檢查扔掉的青菜葉子,將不夠老和黃的重又拾回來。油瓶上劃了刻度,每一頓都必遵守定量。他真是像個吝嗇的管家婆,可你只要親眼見他做這些的樣子,立刻就會打消這個念頭,因為他完全不像是在做着瑣碎的柴米油鹽事務,而是在實驗室裏做實驗,這實驗關乎科技興亡。他顯然不是家務的裏手,做什麼不是笨,而是不像,這就將他與管家婆區分開來了。
他們已經走了有一小時,表面上的熒光針,長針繞了一圈,又回到原地。月亮移了位置,天依然黑,滿天的星斗幾乎蓋在頭頂。他們在城市裏長大,沒有看見過如此廣大的天空,把世界罩在了裏面。身上早已暖和,腳也不覺酸,只覺輕快。路上偶爾有一輛自行車飛駛過去,那種二十八英寸的,可載重物,農人愛用的車,駛過去的“嗖”的一聲,很有力度。路的盡頭,有很弱很弱的一點光,晨曦將起。前面隱約有個人影,越來越清晰,是個挑擔人,迎了面問他:陳水橋鎮還有多遠?他回答:十里!一聽已走過一半多,兩人就都興奮起來,互相説:並不很遠!就這麼,不知覺中説起話來。他們誰也沒去過陳水橋鎮,聽鄉人們説起來,那是個繁榮的集鎮,於是便猜測點心鋪是在什麼位置上,鎮頭,鎮尾,還是鎮中間。然後再將人頭點一遍,惟恐有遺漏。一開始,他們還謹慎地一個只報男生,一個只報女生,慢慢就報混了,一個也報出女生來,一個也報出男生來。原來雖然平素裏男女生不相往來,可彼此都挺熟的。天有了薄亮,路上的氣氛變得活躍。背後駛來隆隆的拖拉機,上面的人嫌他們擋了道,罵他們:兩個小浮屍!他們氣得回罵,罵聲淹沒在馬達聲裏,自己都聽不見。最後的一段路就有些艱難,問人,人都説在前邊,可就是不到。後來,終於到了,才發現陳水橋鎮並不如他們想的大和店鋪密集,只是一條直街,街上亮了幾盞昏昏的路燈,其中一盞底下便架了油條鍋。他們來不及打量這鎮的面貌,直奔而去。鎮上人大約還在睡覺,時間好像倒了回去,夜又深了。路邊有人窸窣收撿着什麼,一團模糊的人影,身上映了些幽暗的火光。是一家老虎灶,灶下排一列竹殼熱水瓶。那人直起腰,往灶口扔去幾塊黑亮的東西,才知他是在拾遺落下的煤核。油條鍋上架的鐵網裏,已經站了有十數根油條,鍋裏滾着四五根。就像此地的人和上海的人相比,這裏的油條也要瘦和黑一些。他們等了有二十分鐘,便夠了他們要的數,新一爐大餅也烘熟了,加上前一爐的,也夠數了。裝好了,再一左一右提着,往回去。這一回可是有分量了,手上腳上都吃重不少。他們悶頭走一陣,決定掉了位置好換左右手,轉身時看見了陳水橋鎮。晨曦中,綽約立一座石橋,橋邊有房屋,褐色的板壁,黑瓦稜,靜靜地立着,幾盞燈黃黃地照。兩人一時都呆立着,敞開的天地在瞬間彷彿收攏了,收攏在這一幀小畫四周。他們停了一時,才又提起籃襻,向回趕去。
終於走回村莊,走過最後一領橋。太陽已經起來,黃燦燦地照着那一座老屋的泥牆,將牆上的泥粒、草莖照得毛茸茸的。男女生都聚在灶屋前,見他們來,無論男女都喊叫起來。他們幾乎走不到灶房跟前,站在橋頭便分發起來。其時,住大隊部的一名工宣隊員忽然騎車來這裏巡察,也領去一副。這樣,採買的兩個人就只能共吃一份,將大餅分開兩半,油條也拆成兩根。油條大餅都已冷透了,可總是有一點油香,算是添了油水。
三個星期的勞動過到下半段,就是一日一日數地過去。近收尾時來一場寒流,暴冷的天,男女生都聚在灶台那一間屋裏,關上門,將灶燒得通紅。燒出的開水,灌滿自己的熱水瓶,又灌滿房東家裏的,然後再衝進熱水袋和鹽水瓶,暖手。風在門外肆虐地吹,這間舊屋哪裏都透風,一個個蜷縮成一團。老師給大家念報紙,又讓一起討論,説是討論,其實就是閒扯。所扯大多圍繞着吃,有説他母親做的香肚無比好吃,有説他外婆的冰糖蹄髈更好吃。還有説鹹肉菜飯好吃,尤其是接近鍋底的一層,第二日要用油炒了吃。就有人説紅燒肉亦是要吃到第二第三日才更好吃。所想念的吃食統是濃油赤醬,可見都已熬苦。村莊頭上,臨了公路,有一爿供銷社,裏邊的硬糖,還有一種粗黑的餅乾,都是銷給他們的。那裏邊站着的青年,讀過初中,對他們上海來的學生,懷有複雜的心情。他多少有些幸災樂禍地,看他們一日一日的黑、瘦、饞、衣着邋遢。他賣給他們這些吃的,總是以譏誚甚至凌辱的態度。因他們大多囊中羞澀,糖是論粒買,餅乾論兩稱。他很惡作劇地,事先一斤一斤封好,以斤為單位出售。然後,饒有興致地看他們左吆右喚湊攏人頭,又湊攏錢數,買下一封或者一包,當即拆開,一五一十地分配起來。其時,鬱曉秋同何民偉又去過陳水橋鎮一趟,是中午出發,去買豬油。他們新想出一種食譜,豬油加鹽拌熱飯,煉下的油渣,煮進青菜,又做了一味葷。他們走到村頭,上了路,看見路上有車駛過,便起念攔車。攔了一會兒,沒攔下,剛要開路,身後卻有聲音説:再等一歇,肯定有車讓你們搭。回頭見是那青年,立在供銷社櫃枱裏,就問他為什麼?他笑着説:看你們是上海人呀!和這青年隱晦的方式不同,鄉人們是直率而粗魯地向他們表示嫌棄。他們當着這些孩子的面,議論他們種種不是,以為他們聽不懂鄉音,抑或是聽得懂也不要緊,就讓他們聽去。房東家的女人,專橫地壟斷着女生們的馬桶。有幾回,馬桶滿了,女孩子去鄰家用馬桶,竟遭到謾罵。
這一場寒流帶有橫掃的意思,將他們最後一點耐心打擊了。他們變得焦慮不安,隊裏派給的活兒沒有心思做,將人家的地和收成都糟蹋了。亦有那些顧家的女生,忙於同農人們交易,買花生,芝麻,黃豆一類的土產,好帶回家中備年貨。於是引來農人上門兜售,兜售的範圍擴大到雞、鴨一類的活物。還真有人買下來,暫寄養在賣主家中,然後每日去探望幾回,防止其它的禽類與這一隻爭食。總之,都急着要走,已無過日子的長性。末了的兩天,老師和工宣隊集中到大隊部去開緊急會議,這裏便徹底陷入無政府狀態。先是男生們衝進灶台裏搶鍋巴,用力過猛,鍋鏟搗穿了鍋。本是一口舊鍋,可農人向來對鍋很尊敬,認作衣食的象徵,於是房東家的男人都出來罵,罵他們“小浮屍”,這邊再一併回罵。房東家人少,又覺着他們總歸是孩子,不能一般見識,便退了回去。這邊大受鼓舞,敲着飯盒慶祝。可到了下半天,幾個伙頭軍就為難了,這一口鍋,燒水煮飯炒菜全指望它,如今怎麼辦?他們幾個將鍋抬到屋外,倒扣在地,研究如何補鍋,這才發現真比女媧補天還難。何民偉在家裏焊過無線電零件,決定去找焊鐵來焊,那幾個就着手鏟鍋底的灰。不料,房東又出來罵“小浮屍”,怪他們鏟鍋灰不挪鍋,剷下的灰形成一個圈,是讓閻王殿上的小鬼拖人去鑽。何民偉則空手而歸,也不知是農家沒有焊鐵,還是不肯借他。總之,他們在村裏已經沒有一點人緣。後來,還是那新嫁娘悄悄借出一口鍋給他們用,剛做新人,心情總是柔和的。她公婆只作不看見,總歸不能真叫“小浮屍”餓肚皮。鄉里人最重吃飯,有言道:老天不打吃飯人,他們小小庶民,豈能口邊奪食?
這天晚黑了,班主任才從隊部回來,當下召了幹部開會,第二天一早再全體開會。可夜間大家都已知道,不能回上海了。上海正在備戰,疏散人口,如他們這些已經離開市區的學生,便就地革命。這一夜是鬧騰過來的,女生宿舍有人帶頭一哭,其餘人就都跟上來。男生那邊,則立即打好揹包,等天明立即跑回家。老師與幾名學生幹部,連長排長什麼的,打了電筒,從這邊走到那邊,安撫眾人。其中亦有何民偉,因是司務長。他和男生幹部,掩在老師和女生幹部身後,不敢朝女生宿舍裏望,餘光裏瞥見,一片哭得東倒西歪的女生中間,只有鬱曉秋不哭,身子直直地坐在被窩裏,表情茫然地看着周圍的情形,難以理解的樣子。樑上懸了一個裸着的燈泡,白天黑洞洞的房間此時通明,壁上的蛛網都盡入眼簾。這晚上,直到下半夜方才安泰,哭的不哭了,要走的重新解開揹包睡下了。第二日,太陽已經老高,都還不起來,賴在被窩裏。班主任帶了連長排長又去隊部彙報,幾名伙頭軍煮好早粥,等着來打飯。平時最是熱鬧踴躍的時刻,此時卻無一人來到。各去住處喊了幾遍,亦無人應。一鍋粥熱了幾回,已成糨糊,中午飯時間卻到了。將粥舀進洗臉盆裏,再燒乾飯和炒菜,依然沒有人來,顯然是以絕食明志,表示要回家的決心。這幾個人也沒力氣了,坐在太陽地裏,愁煩地看着前邊,菜園子裏的藤蔓枯了,筋筋襻襻地掛在一截短籬上。寒流過去,氣温已回升,又是江南的暖日天氣,草木卻已染了入冬的霜色。班主任和連長排長還未回來,伙頭軍中有兩個堅持不下去,各自進屋重新睡覺,餘下何民偉和鬱曉秋依然守着,太陽曬在頂和背上,乾和熱。呆坐一時,鬱曉秋忽地站起,問:晚飯怎麼吃?何民偉不由驚訝了,想早一頓、午一頓還沒動一動,怎麼又想晚一頓了?看她眼睛亮亮的,分明已經有主意。她也沒解釋,進灶屋拖個大籃子出來,就是買油條的那籃子,要他跟了走。何民偉茫茫然地隨在身後,看了鬱曉秋躍動的背影。穿了舊藍布棉襖罩衫,中式立領上翻出色彩鮮豔的襯衫領子,兩根毛茸茸的辮子很結實地打在肩膀上。這上海女生通常的裝束,在她身上卻有點鄉氣,像個村姑,活潑的村姑。她的一雙黑布鞋是中間襻,帶氣孔,繫帶的那種,一雙腳顯得挺嫵媚。她很善於在田埂上行走,騰騰地走到一塊田裏。這是一塊山芋地,地整成壟,有那麼七八行。山芋已刨淨,藤也拉淨,堆在壟間,等着分給農户餵豬,鬱曉秋在一堆山芋藤前跪下來,雙手在藤間迅速地掏着,回過頭叫何民偉也去。這一幅情景可以入畫,西去的太陽光變黃了,她髮辮上的碎髮全染了金,爍爍地閃。她的眸子也是金的,像異族人一樣。她喊了一聲又掉回頭去,專心在藤間掏,掏出了什麼,往籃子裏連連地扔。原來是手指頭細的山芋,殘留藤上的。她翻着藤,拉出有山芋的,叫何民偉快捋。自己又到另一堆藤裏去翻。有人從地頭經過,又以為他們糟蹋地,就跺腳罵:小浮屍,作什麼孽!他們爬起來,一左一右提了籃子跑,跑出這塊地,又到了那塊地。城市郊區的地零散得很,尤其是種這類雜糧和副食,都是在地角地邊。他們飛快地跑在田埂上,身後不時傳來“小浮屍”的叫罵。有幾次,他們中的一個從田埂上滑下去,踩在抽乾水、割完稻的稻茬地裏,還沒站住腳,又被另一頭的籃襻拖起來了。鬱曉秋跑得真叫歡,幾乎要飛起來的樣子。何民偉不曉得人家搞過體育,單覺着這女生同其他女生兩樣,不矯情。他們很快就對這侵襲和逃跑的遊戲熱情高漲,他們驚乍着蹲下爬起,跨過地壟,在網狀的縱橫交錯的田埂上奔跑。籃子越來越重,終於跑不動了,這才立定。彎腰喘一陣,又笑一陣,然後得勝回朝。這晚上,是將中午的乾飯用油鹽炒了,再將山芋頭煮進早晨的稀飯裏,然後端進屋,送到各人手中。先上乾的,再上稀的。人們就坐在被窩裏吃,開始還是拒斥的嘴臉,很快,禁不住肚飢和油香吸引,狼吞虎嚥起來,結束了這一日的抵抗運動。
鄉間的落魄的生活又繼續下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是頭。學校研究決定,每個連隊委派一名學生去上海收伙食賬。他們連,自然就由司務長何民偉跑這趟差了。每個人,無論男生女生,都寫了家書託他捎帶,還有那些早就買下的土產品,也託給他捎去家中。他的行李就變得很繁重而且囉嗦,肩上負兩個旅行袋,用繩子繫了,一前一後搭着,手上各是一隻縛了腳倒懸的雞。有一隻鴨被礱糠噎死了,否則就還多一隻鴨。大家擁着他,走上二里路,搭上長途班車,眼巴巴地看着車門關上,開走,掃起一陣塵土,向了他們想回回不去的城市駛去。何民偉下車,擺渡,到上海的時候,已是華燈初上。奇怪的是,他並沒感到上海的繁華,反而,覺出了荒涼。這一個月間,上海就像經歷了大事情,玻璃窗上,貼了白色的米字條,這就有了戰爭的氣氛。人和車又都少了幾成,街頭宣傳的舞台也空寂着。直到他走進自家的弄堂,面朝後弄的灶間,雖然都門緊閉,卻遺漏出一些燈光和油鍋的煙氣,使他感覺到心裏安定。忽聽樓頂曬台上有尖而脆的小姑娘聲音,嘰嘰喳喳,雀似地喊:何民偉,何民偉!是他兩個妹妹,從不喊他哥哥,都是直呼其名。底下後門已經開了,是他姐姐。樓梯上一串響,就像是滾下來的。姐姐妹妹前呼後擁着,卻無人接他的東西,他也不要她們接,就這麼上了樓。正是晚飯時節,桌上已擺好碗筷,趕緊加了一副。父母都在幹校勞動,家中只這幾個孩子,見他突然間回來,自然喜出望外。姐姐差妹妹去買熟菜,自己又炒了蝦皮雞蛋。生活依舊是蒸騰的,倘不是窗上的米字條,就像以前一樣,以前父母不在,他們小鬼當家的日子一樣。
何民偉家窗户上的米字條,是由兩個妹妹貼窗花似地貼上去的。他們的姐姐已在第一批畢業生分配方案中,分到一家著名的造船廠做行車工。兩個妹妹,分別是小學三年級和二年級,小學生還有管束,兩人每天手拉手上學,又手拉手回家,做伴玩耍。他們的父母,均是行政機關裏的一般幹部。兩人又都不是那種鬧革命出身的幹部,而是中等人家,受過教育,四九年時,被人民政府招募去做文員,一個是財會,另一個則做打字,謄抄,速記。説是幹部,其實是職員。“文化大革命”中,他們這一家可説是安然無恙,雖然夫婦都去了幹校,卻並不是那種懲罰性質的,是一整個機構都搬下去。大孩子也到了能管家的年齡,可把家交給她。老大是女孩子在此時便顯出優勢,比較令人放心。不知是天性,還是他們有意鼓勵,老大很有主見,雖然兩人內心都更喜歡老二一些,不僅因為是惟一的男孩,還因為這孩子生性秉厚,從不仗了自己是獨子欺凌姐妹,相反,倒是那幾個姐妹要欺負他。他們都是舊式家庭出來,又受了新式教育,保守但卻明智。他們認為男孩到世道里做人的責任要重大一些,是有意不寵他。也看出姐弟幾個實則很要好,也是性格搭配得好,大的專斷些,二的卻肯讓,三的四的就幹享福。
何民偉的寡言,和家中有三個姐妹有關,喜鵲鬧枝似的,喳喳喳説個沒完,他即便能説也插不上嘴。女孩子的世界,又總是和平的,那些小心眼兒,碎嘴,計較,其實温柔如水。所以,在何民偉寡言的表面底下,是內心的寧靜。他的寧靜不是思想型的,用思考和書本來充實內心,而是一種實際操作的性質。比如他姐姐妹妹玩珠子玩撒了,他會一粒一粒替她們撿起來;春天,母親帶他們幾個到機關大院挑馬蘭頭,姐姐妹妹玩瘋了,只他在樹底、草叢一株一株地尋找,用剪刀尖剜起,抖淨根上的土,放進籃子;父親要給舊鐵牀上新漆,先要鏟去鏽跡,也是他和父親,在弄堂裏,一人持一把螺絲刀,埋着頭,從日東到日西;還有他在鄉下一筆筆的伙食賬,米里揀砂,菜裏揀蟲。大人都説他負責,有耐心,持之以恆,其實是來自內裏的寧和。他並不是對某一件事特別有愛好,但只要派給他一件事,他必定有興趣做好它。在一羣熱鬧的姐妹淘裏,他就是個秤砣,壓住了陣腳。也所以,他雖然寡言,可有他和沒他就是不一樣。他回到家,姐妹們的話更多了,好像有了個重要的聽客。他並不怎麼與她們搭話,只是囑她們不可亂動帶回家的東西,是別人家的,自己的,有一包,花生米,姐姐收進一個火油箱,裏面是這就已經開始囤積的年貨。當晚,他先把兩隻雞送走,收來兩份錢和糧票。回到家來,在燈下畫一張名冊表,作收費的記錄,再把明日要跑的人家排了路線。他們同學都住附近,或是馬路對面,或是馬路這面,再遠些,是東西兩條橫馬路上。他排好順序,再檢點一番託帶的東西,就洗臉洗腳上牀,這才發現身上的髒和牀鋪的潔淨。
第二日一早他便出門了,正好是星期天,學生的家長大多在家,有那麼幾户鎖門的,聽鄰居説也不過去了外婆家或是祖父家,還需晚上再跑一趟。但這一趟巡訪比他估計的,耗時更長。有一些家長看見他就好像看見了自己的小孩,話特別多,有許多問題要問。還有一部分是把他當作老師,向他訴説自家孩子身體不好,有過敏症或者關節炎,能不能告假回家?另有幾個則怒目相向,拒絕交付伙食費,説又不是自己想去,是被學校逼了去的,就應當由學校負擔伙食,這就要纏一時。何民偉是這樣一個負責任又有耐心的人,他沒多少話的,可説出口的幾句卻很有分量。他説,他們這一屆馬上就面臨畢業分配,留給學校的印象很重要,於是家長便拿出錢來了。説出這話並不止在乎策略,還是他真實的想法,他是一個實際的人。大多家長除了付伙食費,還託他帶去一些零用錢,也有帶餅乾零食的,另有一些則讓他留下地址,晚上就送來了買好的糕餅。何民偉的姐姐買了幾斤麪粉,炒成炒麥粉,又買了梳打餅乾和雞仔餅。去鬱曉秋家的經驗是獨特的,或許,這與他的心情有關。當他走進鬱曉秋家後弄的時候,無來由地覺着有點不尋常。他看看這條窄弄的上方,晾着五色旗般的衣衫,和所有弄堂裏的情景一樣,總是有聒噪的女人站在那裏,還有一兩個無聊的男人。凡看見有生人進來,就毫不規避地用眼睛跟着,他尋到門牌號碼底下,正猶豫,因門內是商店的店堂,身後就有人告訴説,可從左手邊樓梯上去。果然,左手有一道黑洞洞的樓梯,上半段有光,因樓梯口有一扇窗,他走了上去。樓梯口有煤氣灶,菜櫥,水斗,他想象不出鬱曉秋在這裏活動的樣子。他站在樓梯口,板壁牆上的門開着,就對了門叫:鬱曉秋家裏有人嗎?停了有幾秒鐘門口出現一個人,背了光,面前又升騰了一縷煙霧,所以臉是綽約的。猛一看,以為是個矮胖的男人,頭髮梳往腦後,像那種男式的背頭。手裏夾一支香煙,由另一手託了肘,舉在眼前。同學們都知道,鬱曉秋的母親是個女演員,他想不到女演員會是這樣的。她站在門口,問:有什麼事?鬱曉秋怎麼了?他簡約地説明來意,交出去一小袋黑芝麻,鬱曉秋託帶的。她倒也不多囉嗦,抬抬下巴,示意他放在煤氣灶台上,手彎到衣服插袋,摸出一卷錢,另一隻夾煙的手,用拇指和無名指數出幾張鈔票,交到他手上,轉身就要進門。大約是因為過於簡短了,他不由地又問出一句:還有什麼嗎?她側過臉,驚異地説:還要什麼?此時,光照在她的側面,鬱曉秋的面容似乎在這道側影上閃爍了一下。還要什麼?她無比驚訝地問。他囁嚅道:鄉下生活挺艱苦,吃的東西很簡單,缺油水。她多少有一點誇張地,依然保持着驚訝的表情,反問道:下鄉不就是鍛鍊去的嗎?他説不出話來,道了聲再見,下樓去了,感覺到背後有驚訝的目光一直盯着,不由出了一身汗。
何民偉是第三天中午動身的,傍晚時分,下了汽車站。他揹着馱着大包小包走近灶房,還沒過橋,已有人看見他,大呼小叫地衝上來。正是晚飯時間,男女生都聚在灶間門裏,一下子擁了出來,搶過他身上的包,就地打開,七八雙手在裏翻着,看有沒有自己的東西。就有拿錯的,又有碰破包,撒了的。局面十分混亂,像要打起來的樣子。亂過一陣子,各自拿到自己的東西,方才平息下來。何民偉自己的東西差不多已經全拆散了,好在錢是格外謹慎地裝在貼身衣袋裏,這時拿出來,一個個報名字,發下去,秩序比較好。最後,他將出空的包收拾起來,又將自己的東西略微整理一下,待要拉上拉鍊,不知為什麼念頭驅動,他拿出一包雞仔餅給鬱曉秋,説:這是你的。鬱曉秋方才也擠在裏面搜撿,沒搜撿出成果,一半失望,另一半也在意料中,忽然有了一份,自然十分高興,也並不追究,立刻拆開吃起來。此時,滿屋是糕餅的香味,一片咀嚼聲,在口舌的滿足中聊解鄉愁。
接下去的日子,勞動已成次要,一是農事進入冬閒,二也是,下鄉的目的從鍛鍊轉向戰備疏散。學校只要這些孩子不出事,不跑散就是萬幸,並不敢提更多要求。於是,就只剩下玩與吃兩件事。初到鄉間的新鮮勁早已經過去,房東家的新娘子都有了身孕。入冬的景色顯得荒涼,逢到寒流,朔風一吹,河邊就結了薄冰。實在是枯乏得很。吃呢,越來越覺不足。何民偉橫算豎算,咬了牙,割肉一般給大家打了一次牙祭,每人一塊大排骨。轉眼間塞了牙縫,比不吃還覺缺油水。都是處在發育的年齡,又是膏腴中出來的城市孩子,有多少口舌之慾啊!去陳水橋鎮已成常事,總是三五個人結伴,吃了早飯上路,到鎮上正是中午。其實也改善不了多少,因沒有太多的錢可供支配。不過是吃碗餛飩,或者大肉面,還不夠補來回走的腳力。只有兩個人沒有去陳水橋鎮補油水,一個鬱曉秋,一個何民偉。鬱曉秋不去是因為沒錢,何民偉不去是因為,他不是已經回上海大補過三天了嗎?他這樣對邀請他同往陳水橋鎮的人説。而在內心深處,他不去還是因為,鬱曉秋也不去。
鬱曉秋是不去陳水橋鎮,可她另有辦法給自己找零嘴。就像一隻覓食的鼴鼠,睜圓眼睛,豎直耳朵,四下裏打量,看有什麼可進嘴的。有一回在供銷店,看見紙箱裏有十來個賣剩下的青柿子,花五分錢向那售貨青年買下,拿回去,悄悄埋在米缸裏,因聽人説柿子是在米里捂熟的。何民偉不拆穿她,只是從旁看她,過一日就要挖出來,看有沒有捂黃。這柿子其實是長僵掉的,再怎麼都熟不了。過了一週時間,她只得掏出來,到無人的地方吃了。這一日,她不停地喝水,漱口,用手絹沾濕了擦舌頭,曉得她是澀得張不開嘴了。還有一回,她一邊燒火,一邊朝灶口裏扔進什麼,過一會兒,便聽一聲爆響,她伸出舌頭接,接住了,崩脆一響,幽然而起一股豆香,才曉得她在爆黃豆解饞,也明白那一日下午,她一個人在收過的毛豆地裏彎腰找什麼。又有一日,他們倆燒開水,將大家的熱水瓶一個個灌滿,鍋裏還餘下些滾水,她就對他説,你可以衝炒麥粉了。他沒想到她挺關注他的炒麥粉,而且挺坦然,倒覺着有點難為情,以後,自己也不吃了。
混到新曆年底,忽然宣佈回上海了,不過只回四天,再要返來,就如同五七幹校一般,每月休假四天,至於將持續到什麼時候,並不知道。但總算每月可調節一回,人就不那麼煎熬了。到家第二天就是元旦,過了元旦,就又要準備走。上午,何民偉去理髮店剃頭,回家聽姐姐説,鬱曉秋來找過他。他聽了,房間都沒進,立刻返身下樓梯去鬱曉秋家了。姐姐看着他的背影在樓梯拐角消失,轉眼間,咚咚的腳步聲也聽不見了,心裏説:什麼要緊的事,急煞!她認識鬱曉秋,那時教她打大鑔,誇獎過她聰敏。鬱曉秋對她挺巴結的,是要學手藝,也是向來待人誠心,她們相處得不錯。但她卻並不高興她來找自己的弟弟,這和關於她的流言有關,也和一般做姐妹的對自己兄弟的心情有關。就像鬱曉秋小些時候,結交的那公寓弄堂裏的小女生一樣,她也多少是不喜歡有人與她們分享自己的兄弟。家中的兄弟姐妹內心裏都有點幫派意識,不願意外人插足進來,而這位姐姐又要更加專制一些。等到中午,何民偉提了些包和瓶罐回家,便問鬱曉秋找他什麼事。何民偉向覺得姐姐管得太多,又覺着自己班上的事不必向她彙報,就沒説什麼。姐姐就不高興了,教訓道:你最好不要同她搞在一起,那不是什麼好人!何民偉倒也不是為她説鬱曉秋不是好人有什麼,而是説他們“搞在一起”,這個“搞”字非常不入耳,心想這要傳到他們男生淘裏,他怎麼做人?他回嘴道:你説話要負責任的,誰和誰“搞”在一起?姐姐看他面有愠色,態度又很嚴正,心裏還是有幾分生畏的,就住了口,大家吃飯,按下不提。
鬱曉秋找何民偉是因為班主任向她交代了任務,要來轉達。她是在“四方”土特產商店遇見班主任的,他正和妻子一起在醬菜櫃枱前流連。在這種家常的情景中,與自己的學生相遇,顯然不大好意思,他微微紅了臉,硬撐着老師的架子,向鬱曉秋佈置説,他們負責伙食的同學應該考慮採買早飯吃的醬菜,到了鄉下,就不需要往陳水橋鎮上去買了。鬱曉秋領了旨,自然就去找何民偉。她在底下喊何民偉,他姐姐從窗户裏探出頭,她就改喊他姐姐的名字:何民華,何民偉在不在。何民華卻像不認識她似的,説了聲不在,就退進去,不見了。鬱曉秋心中略有些茫然地往回走,可等到何民偉來找她,曉得何民華轉告了自己找他的事情,就又釋然了。她將老師的話告訴何民偉,又同何民偉再去了一趟“四方”土特產商店,但覺那裏醬菜比較貴,不如去醬園店買散裝零拷的。去了醬園店,才想起沒帶傢什,於是鬱曉秋一個人又回趟家,拿了幾個廣口瓶趕去,裝了紅腐乳。什錦醬菜就用幾層紙打成包,繫上紙繩。兩人當場分了一下,何民偉帶大半,鬱曉秋帶小半,從醬園店就分了手,各自回家。這就已經到中午了。
現在,自然而然的,鬱曉秋成了何民偉副手一樣的人物。伙食上的事情,何民偉多是同她商量,當然因為她做事有熱情,與她相處又沒有什麼障礙,她不像別的女生那樣拘謹,或者説矜持。這也是她容易招人非議的原因之一。這些非議裏面其實含有羨忌的成分,因大多數少年人都比較害羞,又多是受市井偏見影響,心理褊狹,行為不免是造作的,做不到她這樣的率真。他們大多不能按自己心裏真正想的那麼表現。男生,明明受了她吸引,卻要做得像鄙夷她;女生呢,或者是想做她那樣的做不成,就改成不屑於為伍。總之,都有些複雜的,集中到對待鬱曉秋的態度上,又簡化為一個共同的不喜歡。在這點上,何民偉倒是一個例外,他並不那麼敏感於鬱曉秋在性別方面的特質,這是不是和他在姐妹淘裏生活有關,或者和他是晚熟的男生有關,對女生木知木覺。他注意她的是另一些東西,無關乎性別,而是從性格出發。所以,他甚至都不大注意到鬱曉秋是一個女生,至少,覺得她並不怎麼太像女生。何民偉以為,凡女生都是嬌氣的,受寶貝的,小心眼兒的,當然,也是文靜和孱弱的。這一些,鬱曉秋都沒有,她完全是另一路的,她比一個男生還派得上用場。他們兩人這樣合作,當然會有人説他們要好,但在鄉間的簡單生活裏,少年男女之間,這種傳説亦是天真爛漫的,沒什麼污穢。再有,也不止説他們倆,同時有好幾對呢!這人和那人,那人和這人,而所謂的好,其實也不過是某人替某人洗了件衣服,某人替某人到陳水橋鎮上捎了套大餅油條。當然,也有,在上海休假的日子裏,某人與某人一起走在馬路上,正巧被人看見。